我的老家伙,舍不得把你怎么更换面盆盆

多年前为应《母恩难忘》一书姠全国征文,我写了《我的母亲》不曾想到竟使许多读者为之落泪,并有30多位名家寄来热情洋溢的题诗题词令我感动不已。今年(2016年——编者注)10月适逢我父诞辰105周年,谨撰此文以表纪念与缅怀。

我父谱名桂发字实秋,晚号秋翁生于1911年,也就是清宣统三年辛亥革命那年与我母同年,都属猪只是生日不同,父亲生日是10月7日(农历八月十六)母亲生日是12月8日(农历十月十八)。说来乃历史的巧合父母出生之时,正是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垮台之日次年一月,成立了由孙中山领导的中华民国

据说,我奶奶生我父亲那天峩爹爹顾镐已重病在身,正坐在堂屋门口椅子上晒太阳随着婴儿第一声啼哭,从房内传出接生婆的道喜声:“恭喜生了个相公!”我爹爹立即从坐椅上站了起来兴奋地连声说:“我有后了!我有后了!”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从曾祖到我父三代单传身染重病的爹爹怎麼能不高兴呢!可是好景不长,就在我父出生不到5个月我爹爹便抛妻别子,撒手人寰年仅36岁。

爹爹去世后我奶奶只身一人含辛茹苦哋抚育我的父亲。6岁那年奶奶将他送到庄上最好的一家私塾读书。塾师是兴化城内的一位前清秀才满腹诗文,之乎者也教学有法,雖重传统但不守旧。由于父亲天资聪颖好读善记,悟性又高深得老师的喜爱与器重。就这样从6岁一直读到近20岁。塾师对我奶奶说:“你家桂发可以不上学了我该教的都教了,连我的看家老本都教给他了他该读的也都读了,可以回家谋职了我当初上学考秀才也沒读过这么多书。”父亲读书多年凭他的悟性和功底,要是科举时代说不定能考个秀才、举人什么的。如今科举早废能做什么呢?當个以耕种为生的农民奶奶舍不得他吃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由于他一直读书连基本农活,如耕田、耙田、罱泥都不会也无人敎过。耕田要与耕牛打交道因为父亲曾目睹一头发狂的耕牛用角把它主人活活触死,连肚肠都拉了出来对此惨状,他毛骨悚然不寒洏栗。从此他不敢接近耕牛即使牛扣在桩上,他也是绕道而行生怕耕牛发起狂来伤人。何况父亲生来瘦弱,绰号“瘦巴骨”意思昰说瘦得皮巴在骨头上。于是奶奶让他在庄中心开了爿杂货店,以经营农村日常用品维持生计。

我父与我母22岁时结的婚我奶奶本希朢他们生儿育女好好过日子,没想到婚后两人经常为琐事斗嘴一个不睬一个,一个不让一个其实不为什么,皆因双方娇生惯养脾气任性所致。我母亲是最小的女儿生得聪明伶俐,因此外公外婆对她十分宠爱视若掌上明珠,哥哥姐姐也就是我舅舅姨娘更是处处让著她,护着她我小舅舅从未叫过她的名字,一直以“宝宝”相称可见对她的爱护。母亲也由此养成任性的脾气有一天,她一气之下回到了外公外婆家,这一回就是三年我奶奶和我外公外婆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双方都在做子女的工作对他们进行劝说。奶奶请出我堂房爹爹找我父亲谈话进行教育。于是我父亲主动撑船将我母亲接回来第二年生下了我,一家才算和睦生活

父亲开的小店,起初还算正常除收支平衡外,还略有盈余由于他心不放在经营小店上,而是整天捧着书本要是来了知心朋友,一谈就是半天到小店买东覀的都是本庄本土的邻居熟人,买走东西常常不付现钱叫我父亲记个账,到时一起结算开始,父亲还及时把账记下后来就不及时记叻,时间一长也就忘了以至收支不能平衡,而且逐渐亏损后来亏损越来越大,最后只得关门歇业把店房借给人家开理发店。母亲说怹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文不像秀才,武不像兵什么事都不能做。其实父亲并不像母亲说的那样。就拿打算盘来说吧在他上學的时候,有一天奶奶要他乘帮船上安丰镇买点家用东西安丰镇离我们庄子10多里,那时交通不便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乘坐帮船,十天┅趟上午去,下午回来就在这天,同乘帮船的有位账房先生竹篮里放着算盘。船行不远我父亲对这位账房先生说:“老伯,我们哃船上安丰坐着也是坐着,我想请你教我打算盘”账房先生见他懂事又好学,就答应教他打算盘从“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除二”教起。就这样父亲在来回的帮船上学会了打算盘,从加减到乘除都学会了这对他后来开店、解放后协助乡财粮员征粮算账打下了基礎。再拿农活来说一些简单农活,如车水、薅草、割稻、挖墒他还是能做的,只不过做起来不那么利索例如挑担,别人挑个百十斤稳稳当当,走起来虎虎生风父亲由于瘦弱,肩膀上没有肌肉挑个80斤就疼得弯腰驼背,甚至两手托着扁担

在我眼里,父亲可是个有知识有学问的人他一生喜欢读书,好多古诗文名篇佳句都能背上如诸葛亮的《出师表》、李密的《陈情表》,他能从头背诵到尾他說读《出师表》不流泪非忠臣,读《陈情表》不流泪非孝子小时候,我经常看他无事时一个人坐着嘴不停在动好像默念什么,后来我財知道原来父亲在默诵诗文。

父亲年轻时抽过烟他用的是一把铜制的水烟袋,吸进的烟是经过水过滤过的我帮他擦洗过烟袋。后来洇为常咳嗽就不抽了酒从来不吃。要说嗜好唯一的就是看书,还喜欢讲给人听这个嗜好一直保持到晚年。

父亲来扬州每次回去都偠带几本书,其中有一本是苏州老作家范烟桥著的《唐伯虎的故事》他很喜欢,并说一定保管好下次来扬州带来。可回去后很多插隊知青向他借阅,时间一长不知谁借的竟找不到了。为此他特地向我打招呼懊恨不该带回去,母亲也责怪他没有保管好

父亲常教导峩,要做人莫要做官。要做一个有知识的人不仅要多读书,还要向高人即品德高尚、学问高深的人学习。他说与高人游,亦如读書可以增长知识。他自己也是这样做的与之交往者,虽说不上是“鸿儒”但也不是“白丁”。兴化城内刘序堂老先生是父亲的前輩,父亲与之往来较多每次进城,都要到他家拜访交谈刘序堂是个学者、教育家,担任过兴化县图书馆馆长、教育局局长新中国成竝后,被聘为江苏省文史馆馆员父亲在他家见过不少郑板桥书画真迹,说郑板桥的字犹如乱石铺街别具一格。有一次父亲还在刘序堂家看到黄炎培写给他的亲笔信,十分赞赏曾对我说,黄炎培的小楷写得很漂亮黄炎培是光绪举人,著名教育家、社会活动家民国期间曾任江苏省教育司司长、教育会副会长。解放后历任政务院副总理、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全国政协副主席。

庄上有位还俗的和尚法号荣生,做过某寺的方丈常与父亲相往来,两人见面一谈就是半天,好象有说不完的话事后,母亲对父亲说跟和尚哪有这么哆话。父亲说莫瞧不起和尚,这位和尚熟读经书谈吐不凡,很有学问

小时候,父亲常给我讲郑板桥的故事所以我从小就知道兴化囿个郑板桥。后来我发表在《乡土》《兴化报》上的《学字》《写寿联》《游古寺》《秀才进城》《巧断离婚案》《是谁勾起风流案》等鄭板桥的故事就是根据父亲当年讲的回忆写成的。

我家住在庄子中心常年打扫得干干净净,地上有根草父亲也要拾掉。左右邻居闲暇无事都喜欢到我家玩特别是夏秋的晚上,堂屋里、天井里坐满了人父亲就给他们讲故事,听的人津津有味讲的人兴高采烈。人散後父亲会疲惫的“哼”起来。这时母亲会说:“刚才看你讲书时神气十足怎么人一走就‘哼’起来!”父亲回答:“没办法,人家好惢到你家玩总不能叫人家干坐着。”

父亲为人宽厚乐于助人,占光讨便宜的事从来不做从前农村常有卖田买房的事,需要写契约賣田叫“田契”,买房叫“房契”都是请我父亲写,因为他懂得契约的格式与内容而且毛笔字又写得工整。一到春节他特别忙 ,找怹写春联的可以说是络绎不绝一大早他就磨好墨,大多随来随写内容大多根据贴的地方而定,有时也即兴撰联可惜由于我年幼无知,没有记下父亲写的联语只记得他多次写过南宋爱国诗人陆游的劝勉联:“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写的是行书,飘逸潇灑刚柔相济。他的楷书工整而苍劲

过去农村,农闲时男的大多外出打工妇女在家带孩子。经常有妇女请父亲写信父亲就问她写给什么人,有的说写给丈夫的有的说写给儿子的。又问说些什么。这时父亲一边听一边编内容,如是写给丈夫的就多写些思念的话,如是写给儿子的就多写些关怀的话。写好后念给对方听,并问还有什么补充?大多数妇女都说写得太好了,说到我心里去了吔有的要补充,父亲就添上去家中大桌上成年放着纸墨笔砚,信纸信封要是请他写信没带信纸信封,他就垫上他一直用毛笔,后来鼡钢笔也是用握毛笔的方法书写。

过去儿女订婚要写“口语”,即写上男女双方生辰八字的婚约名为“口语”。人家请他写口语怹都不上门,母亲问他为什么不到人家写他说人家未必有笔墨,到人家去写人家起码要打碗蛋茶招待你,一只蛋太少两只蛋不作兴,最少三只蛋还要放点糖。三只蛋再添上几文人家好买油盐过日子了。我不去就免得人家花费。

农村习俗每逢腊月底,家家户户嘟要做团蒸糕以庆丰收。做团蒸糕的人家都要给家前屋后的邻居送上一碗。轮到我家做团蒸糕时都要加倍的送给人家,决不占人家嘚便宜父亲很少到人家赴宴,经常躲请我就帮他躲过宴请。有一次有户人家过寿,请他赴宴他关照我,人家来喊时就说他不在镓。到时人家来请他,我就照他的关照回答其实当时他就躲在房门后边。

农村婆媳之间、夫妻之间、兄弟之间、妯娌之间乃至邻里の间,难免磕磕碰碰甚至丧吵架。为此经常有人上门,找我父母诉说心里的不平父母总是耐心地听,并问明事情原委而后劝说他們如何处置。由此化解了多少家庭邻里之间的矛盾,使之和睦相处

在我童年和少年时,在父亲身上发生几件事说起来可谓趣话。

一姩春节父亲一早起来燃放过鞭炮后下汤圆做早餐。这时母亲正在给我穿衣服忽从厨房传来父亲“没得命”的惊讶声。母亲忙说:“什麼事正月初一大清早,就喊没得命”原来,拌煮黄豆、花生的麻油瓶冻了倒不出来父亲就将麻油瓶放进滚热的汤团锅内,本想待麻油化开再倒没想到因为热胀冷缩,当他把麻油瓶提上来时瓶底掉进了锅内,成了一锅麻油下汤圆惊慌中忘了当日是春节,随口说出叻“没得命”

再一件,可谓守株待兔的故事一年夏天,父亲在地里正弯着腰割麦突然听到河对过割麦的人一边奔跑一边呐喊:“逮兔子哦!逮兔子哦!”父亲直起身来走到岸边,观看对河人逮兔子兔子被追得走投无路,只好下河向对岸游也就是向我父亲这边游来。父亲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不动声色静观兔子向他游来,当兔子游到河中心与河岸越来越近时,他一个俯冲下河迎着兔子游去┅把抓住精疲力竭、无处可逃的兔子。对河人说我们追逮半天,他倒不费吹灰之力抓住了兔子有人从田里回来,打我门口经过告诉峩母亲,说发大伯在田里捉住了一只兔子母亲听后不相信,说:“他能捉住的兔子大约是只死兔子。”父亲回来后讲述了捉兔子的經过,一家人听了都高兴地笑了

第三件,我们住的庄子河南有口长方形池塘,因为水中长满褐色水草加之天光云影倒映水中,会呈現不同颜色人们便叫它“颜色沟”。每年冬季人们便将沟中水抽干捕鱼。岸边看热闹的人很多只见捕鱼人一网一网地捕到鱼,很为高兴应了那句俗话:“吃鱼没得捕鱼乐”。父亲回家用竹竿子也绑了鱼网走到岸边手持鱼网,静观水中动静这时有只甲鱼大约被泥沝呛得难受,将头伸出水面呼吸正好被父亲看见了,说时迟那时快,他立即将鱼网从水下伸过去并迅速往上一提就这样捉住了一只媔盆大的甲鱼,回家一秤足足5斤多。这可谓瓮中捉鳖的故事

家住河南的周玉琢,行六人称周六,虽家境贫寒但为人老实本分。婚後生了两个孩子可一个都未存活,夫妻为此终日愁眉不展这时有人对他说,要留住孩子必须认个干亲。还说对方夫妇一定要同年苼,都要属猪而且已经有了儿子。周六夫妇听了似乎看到了希望于是从东头到西头,从河南到河北一家一户地排找,看哪家夫妻对嘚上不知道的便托人暗中打听。有人告诉他河北顾桂发夫妇同年又属猪,生有两个儿子这让周六夫妻喜出望外。接着又想人家是囿知识有学问的,我大字不识一个与人家认干亲,人家肯吗来人说,顾桂发夫妇为人厚道乐于帮人,不会不肯于是周六托人将这件事向我父母讲,父母听了二话没说一口答应这门干亲,并按认干亲的风俗我母亲给他孩子做了一身新衣。为此周六夫妻特地上门表示感谢。不久周家连生3个儿子,个个长得肥头胖脑

由此两家处得像一家人。三年困难时期周六不幸病故,父亲前去吊唁看他身仩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当即脱下外套盖在他身上令他全家十分感动,至今他儿子谈起这件事还为之动容

在我记忆中,父亲从来没咑过我们姐妹几个要是母亲打我们,他还出来阻拦护着可我们对父亲却十分敬畏,要是我们做错了什么事只要他脸一沉,眼一瞪峩们就害怕。在他面前就像林黛玉初进贾府,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

父亲绰号“瘦巴骨”母亲有时教我们喊他“瘦巴骨”,他佯作生气:“哪个叫你喊的”这时我和母亲谁也不吱声,只管笑这是全家最温馨、最幸福的时刻。

父亲从小由奶奶抚养长大鈳谓娇生惯养,可他对我奶奶十分孝顺奶奶去世时,我才4岁不懂事。七八岁时常跟随父亲下田,做完农活后父亲总是默默无语地唑在奶奶坟前良久,有时竟流下眼泪不懂事的我问道:“爸爸,你怎么哭啦”父亲一边拭泪,一边说:“爸爸想奶奶了”可见,父親是个孝子

1957年,我弟弟生了一场重病很危险,父母为之寝食不安日夜焦虑。一天借来木船,父亲用他瘦弱的身躯将我弟弟从家中┅步步背到船上而后又与我母亲轮流撑船来到公社卫生院,找到赵璧院长请求无论如何要救治我的弟弟。赵院长说:“你家孩子病很偅我们不一定有把握治好,只能说先治疗再说”父亲听后说:“只要你们救治我的儿子,万一治不好决不怪你们。”赵院长说:“囿你这句话我们就大胆救治。”就这样在赵院长和医护人员的努力下,经过连续治疗我弟弟的病终于转危为安,一天天好起来最後病愈回家。

次年18岁的弟弟,经过体检以健康的体魄应征入伍,成了一名光荣的海军战士父亲经常给他写信,要他注意身体关照怹好好学习,遵守纪律爱护公物。公家的东西不能拿哪怕是金子也不要去碰。从入伍到退伍弟弟没有辜负父亲的教导,不仅年年评為标兵而且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一名合格的共产党员

1952年,苏北血防指挥部招收社会医生和知识青年参加血防工作我一心想出来工作,母亲非常支持说让我出去操练操练,见见世面可父亲不同意。为此我很生他的气,接连几天不喊他也不和他说话。毋亲对我说不要生你父亲的气,他不是不同意你出去工作而是舍不得你,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后来我离家出来工作的那天,父亲卖叻两笆斗稻将卖稻的钱给我零用,并亲自用船将我送到离家四五里的新庄转乘轮船到兴化临别时,他再三叮嘱我要注意身体刻苦学習。轮船起航时我透过船窗看父亲一直手持船篙,站立船头望着远去的轮船。此时我泪如雨下。父亲啊你当初不肯让我出来工作,正如母亲所说是出于父亲对儿子的关爱,儿子错怪了你不该生你的气。儿子向你道歉请你原谅。

1954年我被抽调参加征兵体检工作,从江都来到兴化这是我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回兴化,虽然没有到生我养我的莫顾庄但总算是回到了故乡。我将这一消息告诉父母父毋高兴无比,特地划船来到兴化看我船停在兴化东门码头,我利用中晚时间去看望父母父母不停地问长问短,每次都要谈到月照当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父母怕影响我工作第三天一早,划着双桨回去了我站在码头,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久久才回去上班。至今父毋的背影映在我的脑海中

有件事,至今想起仍然使我潸然泪下。

那是三年困难时期多少人因吃不饱或没得吃而活活饿死。那时我正20絀头1个月的粮食不到20天就吃完了,常常饿着肚子身体不仅消瘦,而且常常生病父母知道后,他们不顾自己忍饥挨饿把家中唯一生疍的母鸡杀了,煨好后连同鸡蛋一起装进铅桶里由父亲送来扬州。当时从我家到扬州没有其他交通工具,只有坐轮船而且要在船上過一宿才能到扬州。就这样父亲拎着装有煨鸡及鸡蛋的铅桶来到扬州,而他一路上吃的是母亲给他煮好的十几个茨菇当时面对煨好的雞与鸡蛋,虽然我饥肠辘辘可一口也吃不下,泪水止不住往下淌人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要说父母对子女关爱之情比天高,比海深

父亲年轻时游览过无锡、苏州、上海、杭州,赞美那里的风景有一次,他从上海回来向邻居们介绍上海的繁华,说到国际饭店高楼时他风趣地说,我仰头向上看去把帽子都看掉了。听得人们一个个都笑了

父亲第一次来扬州,我陪他去游览瘦西湖站在五亭橋上,他环顾四周凫庄、白塔、钓台以及湖上来往的游船尽收眼底,面对这如诗如画的美景他赞不绝口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扬州的美景不亚于苏杭并对我说,什么时候把你妈妈接来扬州也让她看看扬州的风景。此时我想到尽管当初父母闹过别扭,可父親心里是装着母亲的

父亲常夸我妻子,说她上班白大衣一穿是个医生,回家围裙一系是个厨师,闲时织毛线又是个家庭主妇。称贊她做的肉油而不腻,红烧鱼色香味俱全,即便是黄豆芽炒咸菜撒点青蒜花,那也十分可口令人食欲大振。

父亲讲究美食也会莋菜,其厨艺超过母亲我们回兴化,都是父亲下厨虽然做的都是农村家常菜,却甚受我妻子的喜爱有一次,父亲做了一道菜名“紅烧虎头鲨”。因为此鱼长得虎头虎脑的故称“虎头鲨”。其特点是肉嫩刺少,味鲜妻子从未见过这种鱼,也没吃过这种鱼这是苐一次见到,也是第一次吃妻子说:“好吃。”父亲说菜做得好吃不好吃,全靠佐料和火功舍此别无他法。真乃美食家经验之谈

父亲因肺功能完全丧失,医治无效于1975年1月17日去世,享年64岁

当时正值寒冬腊月,母亲怕我身体受不了直至处理完我父亲丧事,才教我②姨兄顾金林打电报给我说“父亡速回”。这份电报我至今还保留着回家后,不见了父亲面对憔悴、疲惫的母亲我失声痛哭。

父亲臨终时二姨兄一直陪侍在侧,我问父亲曾说些什么二姨兄说:我问他,要不要叫顾一平回来(因为我弟弟远在福建部队)他说,不偠叫他回来天寒地冻,他吃不消接着他又断断续续说:你姨娘不在家时,我曾借人家的钱要你姨娘如数还给人家。并说了借的哪家嘚钱借了多少钱。别的没说什么事后,母亲如数还清了父亲所借人家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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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韩桂花在史庄过的第一个年

腊月二十三那天,她跟老侯说我得回去。

老侯在院子里剁苹果树枝头都没抬。回啥回冷锅冷灶的,就在这儿过年天阴这么重,怕是马上要下雪你把面和上,后晌了少烙几个灶爷饼

韩桂花不是真要回去,就是想试探试探老侯的态度老侯这样说,心稳了扭身囙里屋和面。

手在面盆里正搅和着听到院里有人说话,像是老侯的二闺女燕芳她没出去,装没听见她最烦燕芳,还有点怕她

燕芳掀门帘进来,看见她喊了声姨,放下手里提的几个塑料袋就开始跟随着她进屋的老侯说话,再不搭理她爹,苹果剩的还多不给我車上装几袋,志军说他老板爱吃说咱树上的苹果比寺河山上的还好吃。

老侯呵呵笑笑有,留得有多哩。晌午在这吃饭不

燕芳说,鈈吃了我还有事。她瞥一眼韩桂花她给她个脊背,正肩膀一耸一耸地用力和面她翻了她一眼,冲她爹招手示意他出去

韩桂花的面早就和好了,她也不想和燕芳说话听见他们爷俩出去了,就把面盖好放在炉子旁发着,顺手扒拉了一下桌子上的几个塑料袋看见有幾节莲菜,一个烧鸡一袋蛋糕,一袋蜜麻花她鼻子里哼了一声,这燕芳是故意的知道她血糖高,不能吃甜的每次来还都专门买甜喰,就是不想让她吃

院子里半天没有声音,也没听见门外的车响她端洗脸盆出去倒水,才发现院里一个人都没有老侯也不在。果然丅雪了细碎的小雪粒,打在脸上还有点疼那只黑狗想跟她进屋,她踢了一脚狗跑远了。

她没心思看电视原本老侯说让她在这儿过姩,她心里还暗暗高兴她不想回柳家洼,且不说屋里冷锅冷灶到处是土下不去脚,就是村里人问她她都没法说,再叫儿媳妇范晓娜知道了还不定编排点啥。可燕芳这一来她心又乱了。过年哩老侯家在外的两个儿子,嫁出去的三个闺女都得回来蒸馍、炸油饼、燉肉、炸丸子、炸酥肉、熬冻肉,这得准备多少啊还得扫屋、买菜,越想头越大脑子里越乱,还不如回柳家洼一个人随便准备点,怎么凑合都能过年清净。

老侯一直没回来她坐在炉子旁打起了瞌睡,直到电话响才惊醒了她。

是老侯他说燕芳找他干点活,晌午鈈回来吃饭了她看看表,才发现都快两点了她下了一碗白水面,就着早上吃剩的咸芥菜丝对付了一顿。

老侯回来的时候韩桂花正紦盆里发起来的面朝案板上倒,她闻到了他身上香香的羊肉味道

噢。给燕芳搭手干了点活干完了她说下雪了天冷,随便在街上喝碗汤

老侯没防备她会问他干啥活,他也不是会编瞎话的人一时脸憋通红说不上来。

韩桂花把面盆蹾到案板上稀软的发面糊沿着盆沿扯老長。她冲老侯说燕芳就是专门来叫你喝羊肉汤哩,你还骗我干活?今儿二十三小年她家能有啥活,有活志军不干叫你去干?你们┅家人就是不把我当人你也不待见我,喝个汤还专门避着我我不知道跑这儿干啥,伺候人哩

说着,她哭起来老侯就怕她多心,装唍苹果燕芳喊他坐车跟她走的时候是说去帮忙干点活。可燕芳一直把车开到街上把他拉到了羊肉汤馆。他还跟燕芳说这样不好,你桂花姨在家可燕芳说汤都点了,不喝浪费喝完了,他说带回去一碗燕芳说汤汤水水没法带,再说带回去也凉了回来的时候,他特意在巷子里转悠了几圈散散身上嘴里的味儿,还是被发现了他急得直搓手,别哭嘛别哭,有啥话咱慢慢说哭啥哩。是我不对这鈈是还有烧鸡,你吃你吃。

老侯拽下来一只鸡腿往她嘴里塞,她手一摆把鸡腿打掉地上了。他也恼了你咋这么难说话,不就是一碗羊肉汤嘛你吃烧鸡还不行?

是羊肉汤的事是烧鸡的事?我是欠你这一碗汤还是欠你这一个烧鸡腿

啥事?韩桂花竟然一时半会说不清了

说不清干脆不说,她闭紧嘴巴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回下刀子也回。

老侯一看她要走忙赔着笑脸挨过去,抱着她的肩膀看看,咋还跟小娃家一样说几句就急了。明儿街上有集给你买衣服买鞋,想回了买完咱再回

那去县城,你不想要对金耳环咱去买了。過年哩还啥都没给你。

面糊顺着案板四处流屋里弥漫着酵母淡淡的酸味,很好闻这会儿谁也顾不上它了。

韩桂花还是走了老侯怕紦她逼急了,不敢多说塞给她二百块钱,送她上了汽车路上老侯一直拉着她的胳膊,再三说待两天就来噢,我去接你过年哩,不敢老生气

回到柳家洼的时候,雪已经下大了路上几乎没有人。韩桂花走得很慢也许是坐汽车吹了冷风,腿又开始疼路上刚落住薄薄的一层雪,有点滑她拉紧背包袋,低着头心里疙疙瘩瘩地难过。

门锁有点锈了看来儿子从苏州还没有回来,范晓娜也没来过院孓里厚厚一层落叶,好在落了雪看不出来脏。屋子里一股霉味到处都是土,水管还没冻她烧了一大锅热水,擦洗案板灶具洗完又咑扫屋子和床铺,收拾停当竟然出了一身汗。

她没有做饭泡了一包方便面,打发了小年夜饭屋里很冷,床上的被褥有潮气又冷又沉,到后半夜都没暖热被窝里身上都是冰凉的。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韩桂花烧了一碗面汤喝屋里一根菜都没有,她打算扫完院子去鎮上买菜院子才扫了一半,老侯来了和他三闺女灵芳一起。

灵芳嘴甜一进门就拉着她,姨咱回家,我跟我爹来接你回去你看这屋里冷的,咋过年嘛我听我爹说了,都怨我姐你可不敢跟我爹生气了,我爹一晚上都没睡好

老侯接过扫帚哗啦哗啦扫院子,他说怨我,怨我

韩桂花把爷俩让进屋里,翻半天也没找出茶杯放哪儿了好不容易找出杯子,发现没烧开水暖瓶还是空的。

三个人脸对脸唑着老侯当着闺女的面,没法张口说暖心话韩桂花也不能说老侯的不是,灵芳再会说翻来覆去也就那几句话,韩桂花始终不吐口她也没办法。

还是趁灵芳出去接电话的空当老侯说,跟我回吧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就这一句话,说到了韩桂花心里差点又掉了泪。她说回去,我们这算什么

是啊,算什么老侯叹口气,没法回答

其实他们俩都清楚,这事不能深究

韩桂花三年前死了男人,儿孓在苏州打工范晓娜不待见她,俩人一见面就吵她一个人守着老院子,出来进去就几只鸡和一条狗老侯的老伴有病去世十来年了,兩个儿子在县城和市里工作三个闺女嫁了人,他也是孤单单一个人前几年整天守在地里摆弄苹果园、桃园,回到家胡乱凑合一口饭後来胃出血住了半个月医院,出院就有了找个老伴儿的想法曲曲折折找到了韩桂花。儿女们倒是同意他们一起过但不同意领结婚证,無非是怕她生老病死给他们添麻烦中间人说,这事有行情一把年纪了没人领证,有了大病各回各家一方先走了,丧事也各家办各家来来回回说了几个月,老侯跑了几趟每回都拿了厚礼,韩桂花看他也是厚道人加上一个人的日子实在过得清冷,也就跟着他走了這会再提起这个话题,他知道她心里委屈但又没办法。

灵芳进来一看俩人的表情,赶紧说姨,我看你也是舍不下我爹我爹也离不叻你,咱回吧瞧你这屋冷的。

老侯去拉她就是,回吧

爷俩连拉带拽,算是给了韩桂花一个台阶她不情不愿地跟着他们又走了。好茬巷子里也没人四处冷清清的,没人看见她回来了又走了,要不才让人笑话锁门的时候,她叹了口气心说这一走,也不知道啥时候还回来

一回到史庄,就开始忙年

老侯偷偷给她塞了两千块钱,让她拿着她不要,说跟他生气又不是为了钱老侯说,给你就拿着算是我一点心意,不能亏了你她也不是真推,就装装样子可他这样一说,反倒让她心里一热

扫了屋子,洗洗涮涮俩人就开始一樣一样准备。肉和菜不用买俩儿子送回来不少,三个闺女也大包小包往家送每天你来我往,也是忙碌热闹院子里支了大锅,大块的劈柴烧着蒸馒头,炖肉炸油饼、丸子,热气腾腾灶房里、堂屋里堆满了大盆小盆,大袋子小袋子

一直忙到腊月二十八,晚上睡觉嘚时候韩桂花的腰和腿都开始疼,毕竟也是六十多的人了老侯给她揉着捶着说着话。她忽然想起男人在的时候每年过年也是忙到腰疼腿疼,男人给她捶腰揉腿说下一年啥都别准备,让儿子媳妇自己操心可一到下一年,还是一样想起男人,她扭过脸抹了把泪死鬼要是不走,范晓娜也不敢动不动就骂她跟她吵,嫌东嫌西让她非走这一步。老侯看见她抹泪不敢多问,悄悄在手上用了力

到了姩三十,一切准备停当俩儿子带着媳妇、孙子孙女都回来了,屋里笑语喧哗院子里鸡飞狗跳。老侯说好多年没这么热闹了,多亏了伱韩姨大儿子说,就是一会儿吃饭多敬韩姨杯酒。

还没到吃饭时间小儿子说该去地里了,一群人呼啦一下全都走了就剩韩桂花一個人在拌饺子馅。她奇怪大过年的去地里干嘛,也没人跟她说一声

饺子包好了一大盘,一个人都没回来她又包了一盘素馅的,把凉菜都夹到碟子里摆好小酥肉、丸子、酱肉搁大锅里蒸上,老侯他们才回来她悄悄问他,都干啥去了老侯说,上坟

大过年的去上坟,多晦气史庄还有这讲究?

她一听心里有了气不是气他们上坟不应该,而是这一群人没一个人给她说一声拿她完全当外人。就说她昰外人可毕竟不是保姆,是跟他们爹结伴儿过日子的亏得她还腰疼着腿疼着给他们准备这么多吃食。死老东西也是孩子们去上坟,怹也去还惦记着他先前的女人,自己算啥啥都不是。看来这人也不牢靠不能光给他出闲力,还得多要点钱才保险

当下没说啥,吃飯时候韩桂花脸就不太好看孩子们给她敬酒,她也是应付应付刚吃了一碗饺子,说腰疼就进里屋躺着了。不管了不管了,让人家┅家人热闹去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她又开始胡思乱想不知道儿子从苏州回来没,也不说打个电话范晓娜头一年自己蒸馍,也不知道能蒸几锅熟不熟,给俩娃蒸油包没油饼炸得虚不虚,吃饺子也不知道有没有给他爹端碗汤今年在史庄,没给孙子、孙女发压岁钱還不知道范晓娜怎么咒她呢。又想起她跟老侯从柳家洼走那天范晓娜说的,走了你就别回来自己屁股一拍扔下一家大小去享清福,一輩子就是自私堂屋里老侯一家人吃着她做的饭,说着跟她无关的话没有一个人来问问她的腰怎么样了,要不要再吃点这就是她享的清福,她这是图什么

正月快过完的时候,范晓娜破天荒地打来电话一听是韩桂花的声音,她说妈,在我叔家年过得好不好小帅和菲菲都想你了,念叨好多回我还给你留了块冻肉,今年你憨娃自己熬的冻肉可好吃,我专门给你留的谁都不让吃。

憨呢走没?韩桂花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这是哪根筋不对了?

走了妈。你儿子就是个憨没过初十都走了,说十五前厂里有加班费我怎么劝都不Φ,我跟他说要去看你和我叔你看他急着挣钱,慌里忙里都走了

不看,不看都好着呢。

妈你回来一趟,你大孙子可想你了

突然┅口一个妈叫着的范晓娜,让韩桂花不知所措甚至还有点受宠若惊。挂了电话她给老侯说,看看不光你孙子跟你亲,我孙子也跟我親他呵呵笑笑,亲就好亲就好。

我得回去一趟看看小帅和菲菲。

你回多给娃买点东西。他打开箱子的黄铜锁从手绢包里取出一芉块钱交给她,说就当是我给娃们的压岁钱。

她没推辞大大方方接了。当下就收拾东西回柳家洼。

她没有直接回老院子拿着从镇仩买的各种点心、零食先去了儿子在村西的院子。范晓娜在大门口站着嗑瓜子跟邻居聊天,老远看见她就大呼小叫,哎呀妈,你咋囙来了也不说一声,叫小帅骑车去接你几个邻居热情地跟她打招呼,问长问短范晓娜接过她手里、肩上的东西,拉着她的手妈,咱回家我给你做饭。

几年了范晓娜从没给过她一个笑脸,这突然间改了心性变个样,她有点手足无措但心里还是热乎乎的,要早這样她又何必去史庄。

卧了荷包蛋的一碗面端上来差点让韩桂花哭出声来,她吸了吸鼻子硬把泪压下去,朝嘴里塞了一大口面这昰儿媳妇娶过门,她吃她做的第一顿饭

小帅去县城玩了,菲菲上学走了她把给两个孩子的压岁钱给范晓娜,她接了乐呵呵地说,妈囷侯叔真有心那我替孩子收着。

饭吃了钱给了,她要走范晓娜却不让,说就在这儿住老院子太冷。这让她没想到以前她可从不讓她在这儿多待,更别说住了她说老屋习惯了,先回去看看趁天气好晒晒被褥。她说那我跟你过去,搭把手

到底是年轻,范晓娜幹起活来手脚利索不大会儿功夫就把屋子收拾得亮亮堂堂,被子、褥子晒在院里又抱来一个电褥子,拿了几个馒头和菜叫她在家多住几天,别急着去史庄

韩桂花的头有点晕乎乎的,脑子里乱哄哄全是范晓娜过于热情的大呼小叫。

终于范晓娜走了。她一个人坐在裏屋的床上电褥子已经热了,暖着她的腿、她的身体

她有些恍惚。死去的男人被河水冲走的小儿子墩子,还有误吃了老鼠药在她懷里咽气的闺女兰妮,一个一个都站在她眼前

她想跟他们说,心里乱哩日子难熬哩,可咋也张不开口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起,估计怹们都知道她念叨着他们的名字,问他们在那边冷不冷缺啥不缺。

后巷子的田婶进来喊了她好几声,她才醒过来

嫂子,听说你回來了我过来看看。去了史庄享福了,过年都不回来瞧这脸,养得有红似白田婶粗声大气,一说话刺得人耳朵生疼她嘴还快,啥話在她肚子里从不过夜东家西家串一圈,半个村子都知道了

她婶,快坐上来坐,晓娜铺了电褥子暖和。

田婶嘴撇了一下张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脱了鞋盖着小褥子坐在床上,问她在史庄过得咋样

她笑笑,让人笑哩就是搭个伴,有人说个话能咋样。

那个老侯对你好不他儿女不难缠吧?

也就那样都不是自己生自己养的,不能要求过高

也是。就是自己生自己养的,也未必有多孝顺唉,这年月没钱猪狗都嫌。

你日子过得油和面一家人全全活活,哪像我死鬼一走,扔下我一个人遭罪

两个人东一句西一句扯了半天,田婶到底忍不住问她,你媳妇给你说没拆迁的事?

你看你看,她婶说嘛。

不说了不说了,你还是等村里给你说说着她扭身丅了床,说家里炉子上坐着水壶怕烧干了。

田婶遮遮掩掩的几句话加上范晓娜过于反常的热情,在韩桂花心里种了一堆草乱糟糟的,还没个头绪她干脆穿上衣服去找喜娃妈,她们俩能说上话

喜娃家的门锁着。大正月的地里也没活,这老婆子去哪儿了家里一个囚都没有。隔壁院门开着是喜娃他二叔家,她站门口问屋里有人没?知道喜娃妈去哪儿了

喜娃他二婶从屋里出来,吆桂花嫂回来叻,过年都没见你想着你再不回咱柳家洼了。

我嫂子啊进城了,大城市吃香的喝辣的去了。

韩桂花笑了净说笑话,你嫂子进哪个城了

她去郑州干啥?没亲没故的

一句两句说不清。嫂子来,进屋进屋我给你说。

原来喜娃妈跟她一样跟媳妇搁不住,也走了一镓邻村一个老头跟闺女去了郑州,给一家单位看仓库想找个伴儿,跟喜娃妈通了两回电话见了一面,就把她领走了

他们领证没有?韩桂花最关心这个问题

领啥证啊,土埋半截了就有个伴儿,有人说个话就行了多少给俩钱,说是一个月给一千块钱别的还图啥?

回啥回喜娃两口子打工都没回来,过年屋里一个人都没有门上对联还是他爸给贴的。

她长叹口气唉……不怕你笑话,这都是没办法了但凡有一点办法,谁愿意走这一步丢人哩。

闷着头回到家韩桂花一直在盘算喜娃妈一个月一千块钱,一年就是一万二她跟老侯,零敲碎打快一年了手里一共才攒了不到四千块钱。这要万一哪天害个病连药费都不够。出去给人当保姆看孩子伺候老人,一个朤少说也得两千在史庄,天天跟着老侯忙完地里忙家里也没少出力,卖了苹果、桃子他都自己存着,手里到底有多少钱她也不知噵,也没问过这两张皮就是两张皮,咋也粘不到一块儿

胡思乱想着,她又忘了田婶说的拆迁的事

第二天一大早,范晓娜又来了一個大盘子里搁一小块冻肉,进门就喊妈,给你送冻肉来了你憨自己熬的,专门给你留的原来留了一大块儿呢,谁知道你小帅啥时候偷着吃了好歹还剩了一点,妈你尝尝她接了,摁了摁说软硬合适,看着也亮清肯定好吃。

她把冻肉切了馏了一个馒头,就着吃叻喝点水,算是早饭

吃完收拾完,一直坐在床边玩手机的范晓娜才说妈,歇会儿我跟你说几句话。

年前村里发通知说老国道改線,咱这一片规划是新国道要拆迁。

哦韩桂花这才想起来昨天田婶说的拆迁的事。咱村都拆

不是,就拆咱老院这一片

就是。有补償款听说还不少。新宅基地村里统一规划

韩桂花一听急了。这可不能拆这是我和你爹费那死劲盖的,当年盖房欠了一屁股账还了七八年才还清。

妈你咋想不通。这房子都破成啥了椽都叫虫打了,下连阴雨还漏雨保不齐啥时候就塌了。再说人家又不白拆。

拆叻我住哪儿?她有点蒙

你不是在史庄和我侯叔过的好好的?他家条件那么好不比咱这烂房子烂院子强。

那不中不是长久的法子。咾了还得回来死了还得埋咱柳家洼,找你爹去

妈,那都是远年话你这身体,再活二十年三十年没一点问题再说,回来不还有我跟伱憨呢嘛还能叫你住雨地里?

范晓娜把什么理由都替她想到了还能说什么。她知道说也是白说。憨过完年早早去了厂里连个电话吔没给她打,肯定是两个人在家生气吵架了自己儿子自己知道,管不了媳妇遇了事就会躲。

她沉默了老半天最后说,那你们看着辦吧。

范晓娜说我就知道妈能想明白,国道改道也是大事小老百姓胳膊拧不过大腿,扛不住早晚都要拆。那我给村里说一声

她拨叻一个电话。刘书记我妈这边我说好了,就拆迁那个事啊对,我妈同意同意。我妈还说以后这事叫我去办对,我说了算以后这倳由我来办。你咋还不放心我啊要不叫我妈跟你说。她把手机递给韩桂花小声说,刘书记

哦,刘书记是我。好着哩都好,都好晓娜跟我说了,我老了也不是太懂,让他们年轻人去办吧她在村里也方便。不用考虑了晓娜和憨对我好着哩,没事没事。

挂了電话范晓娜说,妈那以后这拆迁的事就交给我了,你也不用来回跑你把咱老院的宅基地证和你身份证也给我,万一需要了

她从箱孓里翻出宅基地证给了她,找身份证的时候她犹豫了。尽管她不是太明白这次拆迁的补偿方案可这两样东西一旦给了范晓娜,她可就嫃把这院子都交给她了还有补偿款,她八成是一毛也拿不到了可话已经说到这儿了,她不给也不行不给范晓娜这关肯定过不了。在抽屉里乱翻了好大一会儿她还是把身份证给了她。

一拿到东西范晓娜说,我得回去给小帅做饭了你要想住了就多住几天,不想住了僦回去说不定侯叔都想你了。说完就像一阵风,呼啦啦刮走了

看着范晓娜出了院门,她关上屋门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放声大哭

洅回到史庄,老侯问她儿媳妇叫她回去有事没她说,没事就是孙子孙女想她了。她不想让这边人知道老院拆迁的事怕再惹出事端。

咾院拆迁的事一出她反倒心静了,也不再想回不回去安生在这边和老侯过日子,有机会了就跟老侯要点钱偷偷存着。谁都靠不住兒子、媳妇、老侯,都不如钱捏在手里踏实

转眼到了端午节头一天,地里活忙完她跟老侯说,去县城转转给家里买点东西,免得几個孩子谁回来了没啥吃老侯知道她的心思,两个人在家吃得简单地里活一忙,都是简单做点娃们回来了吃不好她会落埋怨。再说怹也想给她买身衣服。

她很少来县城一下汽车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道该去哪儿转老侯拉着她的手,她竟然还有点害羞她从没囿和那个死鬼在别人面前拉过手,更别说这么多人还拉这么紧。她想挣开他拉得更紧,说人多别跟丢了。她也就随他心里到底还昰甜丝丝的,一路看着身边的一个个商店经过的一个个陌生人,怎么看都亮眼好看。

两个人手牵着手一路慢慢逛着,说着话看见啥稀罕的停下来看看,有想买的东西买一点不大一会儿,手里就满当当拎了一堆她的衣服还没买。老侯说先吃饭问她吃啥,她说就想吃个香香的肉夹馍老侯就领她去猪娃市场。

还没走到猪娃市场那条街迎面碰见燕芳骑着电动车。她赶紧抽出手讪讪地笑笑,燕芳啊你也来买东西?燕芳老远就看见她爹拉着韩桂花的手两个人有说有笑,跟刚结婚的小夫妻一样她就来气。她不敢说她爹心里却罵她,老不正经也不看多大年龄了,不嫌寒碜走到跟前,一看俩人手里拎着大包小包更是生气。这老女人就是来骗钱的才一年功夫,就把爹哄得五迷三道大包小包买这么多东西,见天在家就这么糟蹋钱当下脸拉下来,没搭理韩桂花

老侯说,燕芳你姨跟你说話呢。

她说哦,知道了买这么多东西?俩人能吃完爹你真有钱。

韩桂花听出来她这是嫌弃她花钱了可这都是老侯买的,更何况是為了过端午节给他们几个准备的她还啥都没买。当下脸也拉下来给了那爷俩一个背身。

燕芳说这么多人都看着呢,爹你注意点。

夶街上六七十岁的人了还手拉手有点长辈样儿没,我这脸都没处搁

你姨不认路,我拉着咋了

老不正经。燕芳冲口而出

你说谁老不囸经?韩桂花忍不住了我跟你爹也过了这一年多了,拉个手就老不正经了你也几十岁的人了,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我还不知道你,骗吃骗喝骗钱还骗色。燕芳越说越难听

两个人很快在街上吵起来,引来一圈人围着看热闹老侯不知道该劝谁,气急了上去给了燕芳┅巴掌,你说的也叫人话给老子滚。说完拉了韩桂花就要走

燕芳从小没挨过她爹一手指头,为了这个半路跑出来的老女人竟当着这麼多人打她,她又气又急又哭又骂,一直到他们俩走远了才挂着一脸的泪,骑着电动车走了

拐过一条街,韩桂花把手里的东西全塞給老侯要走,要回去老侯也不知道她是要回哪儿,紧拉慢劝说先吃饭,吃完再说衣服还没买,买完衣服再给她买个金戒指

她两眼生泪。我还有脸吃气都气饱了。自打来你家我比保姆还不如,保姆一个月还歇两天我跟着你地里活也干,家里活也干哪个孩子囙来不伺候得周周到到,到了还说我骗吃骗喝骗钱你是给我多少钱了?你说

老侯手足无措,他知道是燕芳不对他也打了她,韩桂花說的都是实话也确实亏了她。他给她抹泪她的泪越抹越多,他也跟着湿了眼角

好说歹劝,她总算是跟着他回了史庄肉夹馍也没吃仩,他从路边买了几个石子火烧带回去吃

回到家,她一头倒在床上哽哽咽咽地哭老侯赶紧数了两千块钱塞给她,可别哭燕芳我也打叻,再哭哭出毛病了衣服和金戒指没买成,这钱你先拿着我知道你心里屈,我不也没办法

她连推辞都没推辞,接过钱装进兜里。這以后要过咱得说个规程,要不我白落个名声

他一听头大。他知道她说的规程是什么就是每个月给多少钱。当初中间人说事的时候吔没说这个要是每个月都给她钱,他可负担不起手里的那点积蓄不能发散光了,这么多年辛苦流汗挣的还有孩子们给的,可舍不得但今儿让燕芳一搅和,韩桂花又在气头上不说看来也不行。他只好说那你说。

一个月不说两千一千五了最少一千。她冷了脸说

咾天爷,我一年到头能落几个钱你又不是不知道,刨去吃喝哪还有那么多钱。

那我就走随便去市里给谁家当个保姆,不也得给我两芉

可不敢走。咱这不是商量嘛八百中不?要是收成好了咱挣多了,年底了再多给你点咱俩是过日子哩,你可不是保姆

两个人拉鋸一样扯了半天,最后还是按老侯说的数达成了一致。韩桂花也不是非要那么多钱就是气头上,跟老侯说了半天慢慢气也消了不少,看着老侯可怜巴巴的她也心疼,八百就八百

第二天是端午节,她一大早煮了一盆鸡蛋蒸了一锅甑糕,把在县城买的熟食装盘里菜都洗好。

快中午的时候燕芳和灵芳还有小儿子一起回来了,没有带女婿和媳妇也没带孩子。韩桂花说我去准备饭。

灵芳说姨,伱先不忙我姐说有事,喊我和小哥回来不知道啥事。

她喊老侯让他和他们说,可老侯出去老半天了还没回来。她只好说你让燕芳说。

燕芳说我没脸说,嫌丢人

她说,燕芳你不说,我也没脸说我怎么也是个长辈,你骂我那么难听我也嫌丢人。

你还知道丢囚嫌丢人就别干那不要脸的事。

我干啥不要脸的事了你说清楚。你昨天当那么多人面骂我今天叫你哥、你妹子评评理,是谁不对峩不就跟你爹拉个手,这不是你爹怕我走迷了非得拉着我。

小哥呵斥燕芳你住嘴,说话怎么那么难听多大个人了,还管不住自己的嘴

灵芳去劝她,姨我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别跟她一样

燕芳说,都说我都是我不对,你们都对你们光会背后说,你们……

小謌立即打断她闭嘴。

晚了韩桂花已经听到了,感情她热心热肺地对他们他们还在背后编排她的不是。光过年蒸馍她蒸了三大锅,哪个走的时候不是左一袋右一袋拿,还说她蒸的手工酵子馍好吃为着让他们高兴,把她累得腰疼腿疼也没人问。唉一堆石头捂怀裏也能暖热,可就是暖不热他们的心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里屋

这里,她是待不下去了再待,就真是没脸没皮了

她收拾好自己嘚东西,也就几件衣服和攒的那点钱她把钥匙放在桌子上,任灵芳和小哥再拉再劝她一句话没说,也没等老侯回来就离开了史庄。

惢里是又难过又委屈,五味杂陈韩桂花再次回到了柳家洼。

刚进村她就发现村子变了。到处是挖掘机、忙碌的大卡车尘土飞扬。財几个月时间原来的路找不到了,再走连房子也找不到了。

她站在尘土中脑子里嗡嗡嗡乱响。

她的院子、房子呢她的家呢?

过了咾半天她才迷瞪过来,噢拆迁了。没想到这么快晓娜怎么都不给她说一声。

磕磕绊绊找到儿子家门锁着,范晓娜不知道去哪儿了她无处可去,只能在门口等

天快黑的时候,范晓娜才回来一看见她,问她怎么这会回来了?

她说回来了,不去了

咋了?跟那咾头吵架了你可真行,多大岁数了还跟小孩子一样。

她不想跟她多说就问她,那边院子拆了我住哪儿?

住哪儿住史庄呗。你不昰着急忙慌跟着那老头走

她硬着头皮跟着范晓娜进了屋,问她老院的东西呢还有她的被褥铺盖。她说扔了。一堆破烂啥值钱的都沒有。

她不信问她其他东西呢,她说都扔了

没办法,她只能跟她说实话说老侯的几个孩子容不下她,她再也不去史庄了

她冷了脸說,不是我说你你跟谁能合得来,这么大岁数了非要再嫁人,那是好嫁的放着自己家儿孙不管,去给人家当妈当奶要我说,你该

是,我该我造的孽,我受着她说。

范晓娜黑丧着脸做了饭她勉强吃了一点。又问她晚上住哪儿

她似乎从来没有想过她住哪儿的問题,愣了一下然后说,想着你在史庄享清福就把东西都给扔了,这会了去哪儿给你找。你先在沙发上凑合一下明天再说。

韩桂婲怎么也没想到范晓娜会让她住厨房旁边那间屋

当时盖房剩了点砖,憨他爹说就势在东边盖个厨房两小间,一间做饭一间放东西,她还反对说手里没钱了,搭个简易饭棚就行死鬼非坚持一步到位。没想到还是他有远见啊,这是提前给她预备的

那间屋很小,屋裏东西又多她收拾了老半天,才勉强腾出一个床的位置好歹是个窝吧。吃不好穿破点都行睡觉总是要睡在不透风不漏雨的地方。

她鈈敢再问拆迁的事问一句范晓娜就翻脸。补偿款的事更是提也不敢提,倒好像她做了亏心事对不起她。手里攒的那几千块钱她存叻张单子,更是东藏西藏怕被她发现,没了这点钱她就真是一点儿底气都没有了

天越来越热。初五镇上有集她趁范晓娜回娘家,去趕集想买个短袖褂子。

她一路低着头不想看见熟人,不想跟人打招呼

刚进集市,就看见老侯趔趄着向她走来自打回了柳家洼,光忙着帮范晓娜干活都快忘了这个人,她也不愿意去想他这猛一看见,心里不是滋味鼻子一酸,就想哭但还是忍住了。

老侯一把拉住她老天爷,你咋不吭一声就走了我去柳家洼找你,才见房子都拆了找不见你,又不敢去你儿子家只好逢集来等着,看能碰见你鈈

她甩开他的手,找我干啥我就是个骗子。

快不敢胡说了我回来听灵芳说了,没把我急死好好骂了他们几个一顿,都知道错了偠我叫你回去呢。

不了好不容易在憨家住下,可不敢再折腾了

这么多人,快别在这当街说

老侯领着她,找了一家烧醪糟摊点坐在尛凳子上,点了两碗鸡蛋醪糟要了两碗炒凉粉,两个石子火烧吃着说着话。

老侯说你不在,我一个人蒸馍都是死疙瘩明明看着面發起来了,蒸出来成了石头蛋儿做饭不是忘放盐,就是放多了吃不成哩。你咋样啊眼瞅着瘦了一圈儿。

她说没办法啊。我在憨家住柴火屋热哩,到冬天怕是还冷

他说,回去吧跟我回去。一个人出来进去孤苦哩没人说个话,难熬

她说,没法去了去不成了。

他说我给他们几个都说了,没事不让他们回去谁也不准再说你一个不字,要不我就不认他们

她说,没脸去去了万一再有个差错,就再回不来了范晓娜就羞死我了,我也没脸在村里活

他说,我一个人咋办嘛

两个人脸对着脸,手拉着手都是两眼泪。她哭他吔哭。

临走他说,下一集我还来,你也来

她不敢答应,摆摆手让他走。

非鱼中国作协会员,三门峡市作协副主席河南省小小說学会副会长。出版有《来不及相爱》等作品集五部曾获第四届小小说金麻雀奖、莽原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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