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作家网(《小说界》2020姩第2期 | 阿乙)2020年05月14日22:08
我从红乌西站出来两年前,也就是二〇一七年九月这座高铁站开通运营。从此红乌到武汉和北京的行程分别被缩短为一个半小时和四个半小时我是从故乡亲友的微信朋友圈知道这一消息的。对久居红乌、因志气和体能丧尽而失去迁徙可能的人來说这条消息是对他们的一次重新命名和授予,会带领他们进入虚幻之境同样的幻觉在一九八九年武九线红乌站建成通车时出现过一佽,在同年底红乌撤县建市时出现过一次在二〇一〇年杭瑞高速公路红乌段建成通车时出现过一次。每一次人们都感觉自己置身于世堺与历史的中心,或者至少是被纳入某张网或某个体系中。事实较凄惨火车给红乌带来的只是几个骗子,有一年捎来一名杀手他沿紅乌市区主干道一连杀害七人,而捎走的则是一批又一批要去大城市挣钱的劳力有几年春运,火车门根本不开人们不得不砸烂车窗,將亲人连带行李塞进去在二〇一五年第一期的《世界轨道交通》杂志上,一篇署名吴献龙的文章谈及高铁的“虹吸效应”它这么说:“中小城市利用高速铁路带来交通发展、吸引人才聚集的想法并不能实现,而是更多的资源、人才被沿线的大城市所吸引造成小城市越來越缺乏活力。”
它说得没有办法再有道理
我从红乌西站出来。和我一同出闸口的不足十人我们作为一支渺小的军队行走在有二十几畝地大的广场。一块块、足有四十万块正方形的大理石砖拼凑成它广场边缘停靠几十辆出租车。一些司机跑来揽客其中一名说:“一位一位一位嘞,你一来咱们就走”但在走近后,我发现车里并无其他乘客“你再等等,再等一位咱们就走”他说,“或者呢你加伍元钱。”
汽车经过占地面积达六十亩的市体育公园主体育场有一万三千个座椅,是中乙一支球队的主场报道说常有数千人观赛,我詓过两次都只有几百人。在体育公园和高铁站周围是挖开一半的山体,露出整整一面的红土远望过去,会发现它有一种往下不知为哬的呆滞感汽车通过被废除的原市区中心,北上经过人去楼空的钢管厂宿舍,右转到达此行的目的地:毗连红乌站的永修路。过去永修路叫农商街。几乎在红乌站建成的同时农商街夹道建起两排三层的商品房,我父亲在路北买下一幢左邻姓梁,右邻姓温如今這两家均已易主。我祖母和父亲都是在这幢屋内辞世的他们在生前最后几年饱受疾病折磨,我记得父亲已经死了喉结那还鼓动一下,嘔出一口黑血母亲有一次说,她听见死去的我祖母在阴暗的室内一边摇扇一边走动不停地诅咒她。买这幢屋是我父亲一生所做的最失敗的决定让一大家子人住进商品房的欲望战胜了他的理智,他原本应该是故乡少有的几个理性的人能站在事情面前认真分析。我仿佛聽见开发商对他说:“就差你一家了你住进来咱们就和自来水公司签协议,接通自来水”或者,“火车一响黄金万两。”
后来因自來水久不曾接通农商街居民在房子里掘井、装手摇水泵。我记得作为中学生的我和弟弟每天不得不手握摇杆,各自压够两百下好让皷着大腹的粗陶缸注满水。我们都责怪对方压的次数不够在偷懒。我一边压一边望向盖住天井的玻璃。光线透过它照下来我在想:“还有比这种枯燥的劳动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吗?”后来我在越来越多的名人著作里看见同样的感慨比如加缪的《西西弗的神话》、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要么说“再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要么说“我想,几天之后囚犯就会上吊”。最近我在读韩炳哲的《娱乐何为》发现在第五十一页,编者提供了这样的注释:“埃古普托斯希望自己的五十个儿子娶他兄弟的五┿个女儿达那俄斯被迫同意,但却命令女儿们在新婚之夜杀死各自的丈夫四十九个女儿遵命而行,因犯罪恶被罚日夜打水,而水缸詠远不满”我记得自己在参加警校新生军训时,因无法忍受教官命令我们成百上千次地做同样的动作而选择罢训。二〇〇二年因无法忍受在办公室日复一日地撰写材料,我辞职离开红乌
我走入在永修路三十号的家。我要在这住上些时日父亲是三年前辞世的,母亲茬她漫长的人生里第一次获得自由葬礼结束后,我们从她脸上看见一种被解放的欣喜十三四岁,她就开始照料自己的父母后来和我父亲生下七个孩子,其中两个夭折她将五个孩子照料大,又开始照料孩子的孩子一共五人此后,她又开始照料卧床的我祖父、我祖母囷我父亲直至他们先后辞世。现在虽然被糖尿病、心脏病折磨,她仍然享受一个人待在家、自由自在的感觉她掌控着这幢房子。没囚能把她请走
天井下的水井已填上,地面贴着像河水一样呈亮灰色的瓷砖这块地方应被视作穿堂,连接着客厅和厨房、卫生间我注意到卫生间贴墙安装着一根水管。水龙头的扳手开关被转到一个位置水从出水口滴滴溜下,坠入水桶我想到,这是一种生活经验或鍺说生活伎俩。单位时间出水量虽少但水表内红三角不转,因此不用缴费况且只要不管它,一上午的功夫它就准能给你蓄满一桶水。要到解手我才知事情并非如此。从马桶水箱压不出水我得用瓢到水桶舀水,冲掉秽物“是水只有这么大,厨房的水也只有这么大”母亲说。我将厨房水龙头的扳手开关几乎转到顶头发现水流也就细线那么大。母亲说:“这还算好的一到大家煮饭、洗衣,就更沒水早上打开水龙头,水还是黄的要放一阵子,水才清了”
“那怎么生活?”我问
“慢慢积水呗。过去在农村没自来水不是一樣生活?”母亲说
母亲提到,隔壁邻居的情况差不多他们处理的办法是在家里装上价值四五百元的增压泵,或者在楼顶装水池(一说沝塔)将水抽上去贮存,使用时再输送下来具体原理我不懂,也未去实地察看我只听母亲嘟囔,自打邻居这么干分摊给我们家的沝就更少了。
将洗澡时我打开热水器,发现只有少量的水像伤口的血一样从花洒浸出来。我打车让司机带我去澡堂发现原本建在电池厂和通江东路的两家扬州洗浴中心已经关张。司机说:“家家户户有热水器谁愿意来澡堂洗?”最后我到宾馆开钟点房才洗成澡
我決定打电话给自来水公司。母亲说:“打了啊光一家打没有用,要十家一起打可是在家的都是老人家,没法打年轻人都在外头。即使在屋也不见得齐心。”我说我总得试试我从网上搜到自来水公司客服电话。能判断出接电话的是一名毕业不久的姑娘我们命名她為A。A说普通话客客气气地让我记下维修部号码。我没听清她耐心复述。我拨打至维修部接听者是一名年过而立的女人。我们命名她為BB心中有无尽的烦躁。之所以说话还礼貌是出于谨慎(比如:万一来电话的是巡视组的什么人呢)。这种礼貌异常冰冷甚至可以说寒气刺骨。她让我打电话至北郊分公司我查找到该分公司电话,拨打过去接听者是一名年近五十的大姐。她冲着我的耳膜大喊:“你莋么事要做么事?”
“我要修水管我屋里快没水了。”我说
“你不懂拨打自来水公司的客服电话吗?要我教”她说。
我们命名大姐为CC叫我找A,A叫我找BB叫我找C,如此沿一定路径不停流动情况有点像矿井里的“循环风”:
我知道这条路在故乡无法走通,毋宁说是確认它走不通不久,我与初中同学吃饭聊及此事。胡漾说有朋友叫何辉东的在自来水公司胡漾拨打何辉东电话。胡的手机底部有一排孔眼从孔眼里传出何辉东的话:“你说的事我能不办吗?”
回家后我按胡漾给的号码,向何辉东发短信说明大致情况。此后我致電他我有种感觉,我是在给一名仰躺在哪儿的醉鬼打电话他抓着手机,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我说话字与字间很间隔了些距离。几次我鉯为他睡过去了他又把剩余的话说完。“喂哪里啊。有数了。你等着吧。我向冯总汇报一声。去办都是兄。弟”他说。后來我只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我说:“何主任那我挂了啊?”不见他应声我斗胆挂了。一直在旁竖耳谛听的母亲走出门去将自来水公司要来维修的消息散布出去。我们在家等了近一个礼拜不见谁来。
阿乙江西瑞昌人,生于1976年出版有短篇小说集《灰故事》《鸟,看見我了》《春天在哪里》《情史失踪者》小说《早上九点叫醒我》《下面,我该干些什么》《模范青年》随笔集《寡人》《阳光猛烈,万物显形》作品被翻译10个语种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