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院的围墙表皮已经剥落了好几块，他蹲在围墙边，将掉落在地面的墙皮拼出各种奇怪的形状。

有熟悉的汽车声音在靠近……

那个秃着头顶，在他刚来的时候就因为一些小事而训斥过他的院长，每个礼拜一和礼拜六都会过来巡查，礼拜一是来主持那个可有可无的升旗仪式；而礼拜六则是福利院的团体活动。不论刮风下雨，一定准时来，而今天，是礼拜四。

于是他放下手中的墙皮，好奇的站起身，踮着脚从墙上的漏花窗里望出去，果真是院长的那辆白色越野车在靠近。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性，又有一个被遗弃的陌生孩子要出现了。

他趴在漏花窗上盯着那辆车的后车门，车停稳后，秃顶院长从车前绕过，打开了后车门。

一个头发跟他差不多短的男孩出现了，从身材上判断，年纪要比他小一些。上身穿着精致的蓝色格子衬衣，领口还戴着领结，下半身是黑色的小西装裤，看上去一点都不像被遗弃的孩子。

男孩从下车到走进孤儿院的大门，一直都低着头，他没有机会看到这个男孩的脸。

“来，大家都过来一下！”院长看了一眼独自待在墙角的他，拍了拍手召集其他人一起过来。

二十多个孩子和两个老师都聚到了中庭里。

“这是新来的小朋友，从今天起加入我们这个大家庭了。”

这番话，在他来到这里的时候，是第一次听，之后又听了好几次了。

他的嘴里不受控制的发出了一声轻蔑的哼声。

院长侧头朝他瞪了一眼，他非但不怕，还挑衅似的把脚下的墙皮踢了一脚。

这时他看到那个一直低着头的男孩，微微抬起头，向着他这边看了过来。

他有一瞬间的茫然，那是一张跟他在两分钟前的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脸，单眼皮大眼睛，白皙的皮肤把嘴唇都衬托成了粉色。

他又注意到了这个男孩脚下的皮鞋，光亮如新的黑色，几乎能反射出天上的白云。

这下他连踢墙皮的心情都没了，直接转身走向了门外。

“不用理他！”院长让大家收回注意力，勾住身旁那个男孩的肩膀，“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

福利院外那一大片大草地里的杂草又长的非常茂盛了，饶是身高超过同龄人的他，也觉得在草地里奔跑很吃力。

他索性找了快草地比较平整的地方躺了下来，随便拔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角。

眯着眼睛看了一下已经距离他很远的那块写着“阳光福利院”的牌子，随即又闭上了眼睛。

他厌恶所有那些被称之为“温暖”的词汇，什么阳光、爱心、温馨、大家庭。

成年人的虚伪和肮脏，小小年纪的他已经见了太多。

他的童年，在五岁那年亲生母亲去世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迎接他的，是继母不停歇的打骂，还有那个没有血缘关系哥哥的欺辱。那个比他大3岁的男孩身上永远穿着比他更好更新的衣服、皮鞋也一直都被刷的光亮。懦弱的父亲从来只敢在一旁叹气，不愿为了他去跟那两个母子抗争，应该也是觉得没那个必要。

复杂的家庭关系把他从孩子的童话世界中拖出来，将他扔进了成年人的深渊里。

直到亲生父亲去世，他这个小屁孩成为了继母再次嫁人的阻碍，于是，他就被送来了这个福利院。

其实，他并不讨厌这个地方，也并不讨厌那个不近人情的院长，他在众人面前做出的出格行为，只为了一个目的。

他不愿再被任何人抛弃，所以拒绝被任何人再次领养。毕竟，像他这样身体健康的孤儿，在那些想要领养孩子的人眼里，是非常好的选择。

只有在所有人都知道他性情暴戾，难以适应一个新家庭的情况下，他才能最大程度的避免被那些看上去似乎充满着爱心的夫妻选中。

阳光这个饱含着温度的词，与他无关。

可是躺在草坪里那被阳光围绕的温暖感觉，却似乎越来越浓烈了。

“你刚才为什么走掉？”

一个跟他一样稚嫩的声音响起，他眯开眼睛扫了一眼，背光的情况下看不清对方是谁，但他的余光扫到了地面那双光亮的黑色皮鞋，让他瞬间就想起了曾经那个讨人厌的哥哥。

“关你什么事？”他没好气的反问这个新来的男孩。

“你在我来的时候走掉，怎么不关我事了？”

无视对方的问题，他索性叼着狗尾巴草背过身去不再理会。

隔了许久，在他以为身后那个人应该已经走掉的时候……

“喂……”对方又开口了，声音比刚才轻了许多，“你是，为什么来这儿的？”

他噗的一声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微微侧过身去，发现对方已经跟他一样躺在了草坪上。

“那你呢？”依他的脾性，他从不愿意先一步透漏自己的信息。

又是几秒的沉默，他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喂……”这下他慌张起来，赶紧坐起来看着对方，“你，你别哭啊，我那个，我不问就是了……再说，明明是你先问我的啊……”

旁边的人吸了吸鼻子，哭的更大声了，他只能从对方断断续续的语句中听到一些关键词。

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还真的有张餐巾纸，只是皱巴巴的不知道有没有用过，有点犹豫的递了过去：“别哭了，我爸妈也都，都死了……而且我爸活着的时候，也没对我多好……你比我，还是好上那么一些的。”对方似乎没有看到他递出去的纸巾，他顿了几秒后，索性伸手过去帮对方擦掉了一个鼻涕泡泡，那张挂着泪痕和鼻涕泡泡的脸让他忍不住有点想笑。

“真的么？”对方抽噎着问他，视线突然被他手腕上绕了三圈的手串吸引住了。

“嗯，不然能来这里么？”他试图帮对方整理好已经歪到颈部侧面去的领结。

“这是什么？”对方的手指即将碰到他的手串。

“诶诶……”他避开对方伸过来的手，“不能乱碰啊，这是我妈给我求的，能保平安，不可以被别人乱碰的。”

“哦……”对方乖乖的只敢看着，歪着脑袋问，“还有刻字？这是个什么字啊？”

“是赤，赤子之心的赤，你不懂的啦！”

“为什么刻这个字啊？”

“这个嘛……不能告诉你。”对方歪着的领结不配合的完全松开了，他索性取了下来。

对方朝他眨眨眼，清澈的瞳孔里印着他的脸：“你肯定自己也不知道吧！”

他伸出手指弹了一下对方的额头：“我当然知道！”

远处的建筑里传出有些刺耳的鸣音。

“是福利院的声音吗？”

“嗯，午饭铃。”他把那个小领结塞进对方的手心里，指指福利院的招牌，“说是福利院那么好听，其实就是孤儿院，被自己爸妈抛弃的人，才会来这里。”他伸出手向着还躺着的人，“该吃午饭了，走吧，以后我罩着你就是了！”

对方被他一把拉起来：“你在这里很久了吗？比我大？还能罩着我……”

他伸出手掌从对方的头顶比了比：“我当然比你大了，跟着我，保你不吃亏！”

两人一起向着福利院走回去，院长手里捧着一件东西，站在门口向他们挥手：“冯默！快带那个小朋友回来！我们要给大家拍照了！”

他这才看清院长手里捧着的是一台相机。

“你叫，冯默？”旁边的人因为刚才的哭泣，声音里还带着些浓重的鼻音。

“才不是，那不是我的真名，是几个讨厌的人给我起的。”

“那你的真名是什么？”

“以后再告诉你……”他仍旧不愿对这个新来的男孩放下戒备心，尽管对方并不令他反感，甚至，他预感这个新来的孩子，会是福利院中唯一能与他成为朋友的人，“你呢？你叫什么……”

“郑板桥的郑，丰子恺的恺……”

“来，两个小朋友！看这里！给你们先拍一张！”院长把相机镜头对准刚进门的他们，“笑一笑，等会就要拍合影了！”

他不屑的哼了一声，他非常清楚院长这么说是因为胶卷的第一张照片不一定能拍摄成功，只是拿他们试水而已。

可他身边的人不知道，于是他的肩膀上被搭上了一只手，他侧头看去，那个还红着眼眶比他小一些、穿着蓝色格子衬衣的男孩，已经摆好了笑容。

他不想扫兴，也伸手揽过身旁人的肩膀，还学着一起比了个V字。

“很好！”院长按下了照相机的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