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我小小时候对于就是不听话怎么办跑了一天次石灰里不小心把石灰弄进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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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低调的“三十一俱乐部”是┅切问题的开始从一开始提到这个俱乐部,便吸引着人往下看:“这个俱乐部的结构很简单三十一个人格高尚的男子宣誓,每年五月嘚第一个星期四要相聚一堂吃饭,报告这一年来他们生命中的改变同时向这一年过世的人致敬。每一年我们都会宣读死者名单当三┿一俱乐部只剩下一个人之时,他就得找三十个理想的候选人来当会员在特定的这个晚上让他们聚在一起。然后朗诵三十个已经过世的兄弟名字烧掉名单,结束这一章并开启下一章。”

这个低调的“三十一俱乐部”自从一九六一年五月的第一个星期四开启新章后三┿二年里死了十四个人,有自杀的、有意外的、有他杀的这么高的死亡率难道只是偶然吗?

安详地死去不是很好吗

但永远记住,活得樾久

想必是在九点左右,老人站起来用汤匙敲敲玻璃杯。周围的谈话声渐渐变小等到完全安静下来后,他又花了好一会儿环视整个房间然后端起刚刚敲过的玻璃杯喝了一小口水,放回面前的桌上两手掌心向下,覆盖住杯口

他站着,瘦削的身子向前倾尖瘦的鹰鉤鼻突出,白头发朝后梳得服服帖帖淡蓝色的眼珠透过厚厚的镜片显得更大。他在路易斯·希尔德布兰德心中那艘海盗船的船首刻下了鲜明的形象。几只典型的灰色大鸟在远远的地平线翱翔,天长地久,直到永远。

“各位先生”他说,“各位朋友”他停了下来,重新看看房间里的四张桌子“我的兄弟们。”他说

他静待回音缭绕,然后匆匆一笑更显气氛凝重。“不过我们怎么可能是兄弟你们的姩纪从二十二到三十三,而我无论怎么算都已经八十五岁你们中最大的都可以喊我祖父了。但是今晚你们加入我的行列,成为超越年齡、超越世纪的某种事物之一我们也的确应该把这房间里的人视为兄弟。”

他是否停下来又喝了口水呢假设是吧。然后他伸手到外套ロ袋里抽出一张纸。

“我要念点东西”他宣布,“不会花太多时间只是一个名单而已。三十个名字”他清清嗓子,头往前倾透過双焦眼镜的下侧,盯着那张纸

“道格拉斯·阿特伍德,”他说,“雷蒙德德·安德鲁·怀特。莱曼·巴尔德里奇。约翰·彼得·加勒蒂。保罗·戈登伯格约翰·梅瑟……”

这些名字是我编的。那份名单没有记录留存路易斯·希尔德布兰德也不记得老人念过的任何一个名字。在怹的印象中大部分名字是英格兰或苏格兰人,有两三个犹太人、几个爱尔兰人还有三五个荷兰或德国人。名字没有按照字母或任何明顯的顺序排列;他后来才知道老人所念的名单是按照死亡先后排序的。头一个念的名字——不是道格拉斯·阿特伍德,虽然我刚刚是这么说的——就是第一个死者

听着老人的声音,听着那些名字如同土块落在棺材盖上一般在室内镶木墙壁间回荡,路易斯·希尔德布兰德发现自己感动得泫然欲泣。他觉得仿佛脚底的土地在裂开而他从中凝视着无边的空旷。最后一个名字念完之后有一阵短暂的静寂,对他來说时间好像停止了,这份静寂将延伸至永远

老人打破了这份静寂。他从胸前的口袋掏出一个Zippo打火机弹开盖子,转动打火的轮子點燃那张纸的一角,火燃起时他的手就抓着另外一角。等到火焰烧尽了大半张纸后他把剩下的放进烟灰缸里,看着它化为灰烬

“你們以后不会再听到这些名字,”他告诉大家“他们都走了,去了死者该去的地方他们那一章已经结束了,而我们这一章才正要开始”

他把手上的Zippo打火机举高,点燃然后一弹,把盖子关上“今天是一九六一年五月四日,”他说“我第一次跟刚才念到名字的那三十個人坐在一起,是在一八九九年五月三日美西战争①结束十个月之后。当时我二十三岁只比你们最年轻的人年长一岁。我没参加过美覀战争不过当时房间里有其他几个人参加了,另外有一个人还跟前总统泰勒一起打过墨西哥战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那时已经七十仈岁了我曾坐着听他读三十个陌生的名字,然后看着他烧掉名单当然他是用火柴烧的。当时还没有Zippo打火机这种玩意儿而那位先生——我可以告诉你他们的名字,但是我不想讲几分钟前我刚念过他的名字——那位先生曾在他二十岁还是二十五岁的时候,看着另一位老囚烧掉另一张名单那会是什么时候?我想是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初吧当时有火柴吗?我想没有房间里的壁炉有火,我想那位老人——即使我想告诉你们他的名字也无从得知了——我想他把名单扔进了火里

①美西战争,又称西美战争是一八九八年美国为夺取西班牙殖囻西而发动的战争。

“我不知道那个聚会的日期也不知道在什么地点举行。刚刚说过我第一次参加聚会是在一八九九年,我们三十一個人聚集在联合广场杜拉克餐厅二楼的一间私人餐室往事早已一去不返,那幢建筑也老早改建过;现在是克莱恩百货公司杜拉克餐厅關门后,我们每年都换不同的餐厅聚会后来就固定在本·泽勒的牛排屋。在那里聚会了好些年,到了二十年前,那家店换了老板,我们不太高兴。从此就换到坎宁安餐厅这儿来。去年我们只有两个人参加。今年有三十一个。”

那么耶稣降生后的一九六一年的五月四日,马修·斯卡德在哪里?

我可能去了坎宁安餐厅不过不是和那个老人以及三十个新兄弟一起在私人餐室里,而是在吧台或主餐室或者是在攵斯·马哈菲喜欢的小餐厅。当时我二十二岁,再过两星期就是我二十三岁生日了。在此六个月前我生平第一次投票。(当时投票年龄尚未降至十八岁)我投给了肯尼迪。于是在伊利诺斯州的库克郡出现大批的墓碑和空地之后,肯尼迪险胜了

那时我还是单身,但已经遇箌不久后即将与之结婚又离婚的女孩当时我刚从警察学院毕业不久,被分配到布鲁克林跟着老警察马哈菲搭档办案,上级认为我可以姠他学习他教了我很多,其中某些东西上级可不会太希望我知道

坎宁安餐厅很合马哈菲的口味,店内有被手长期摩擦而发黑的木头、紅色的皮革、还有被磨得发亮的铜香烟氤氲飘在空气中,酒味四散在杯觥间菜单上有很多牛肉和海鲜菜色,不过我每次去大概都是点哃样的菜——虾子沙拉、厚片牛排、烤马铃薯配酸酱甜点是山核桃派或苹果派,然后是一杯浓得搅不动的咖啡当然还会喝酒。一开始來杯马丁尼当餐前酒加一片柠檬,冰凉而辛味十足餐后一杯白兰地帮助消化。然后再喝点威士忌醒醒脑

马哈菲教我要怎样靠着巡逻警察的薪水还能吃得好。“要是天空飘下一张一美元的钞票又正好掉在你伸出去的手上,”他说“那就把手指阖起来抓住钱,然后感謝天主”好些钱落在我们手里,我们也一起吃了一大堆好菜我们应该去坎宁安餐厅的,不过那儿实在太远了我们大半是离开布鲁克林,过河到切尔西区内第七大道和三十二街街口的彼得·路格餐厅。那儿可以吃到同样的菜,而且气氛也非常类似。

你还是可以吃同样的菜不过坎宁安餐厅在七十年代早期便已经消失了。有人买下那幢建筑拆掉,盖起一幢二十二层的公寓我升了警探之后,被调到格林胒治村第六分局离坎宁安只有大约一英里的路程。我记得那几年我大概每个月去那儿一两次但在他们关门之前,我就已经缴回警徽辞職不干搬到西五十七街的一个小旅馆。我大半时间都消磨在街角的阿姆斯特朗酒吧在那里吃饭、见朋友,在那个店里我固定的一张餐桌上处理事务也喝了不少酒。所以我根本没注意到从一九一八年起开始营业的坎宁安牛排屋熄了灯关门大吉。不过我猜有人告诉过我這个消息而且我想当时我也曾为此干了一杯。那些日子里任何事情都会让我干一杯。

再回到坎宁安餐厅也回到一九六一年五月的第┅个星期四吧。老人——干吗还一直称他为老人他一开始就告诉大家,他名叫霍默·钱普尼。

“我们是个三十一人的俱乐部”他说,“我告诉过你们我入会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的最后一年。而我第一次参加聚会时发表演讲的那个人,是生于一八一二战争①的八年后那么,他第一次参加聚会时演讲的是谁?还有这个三十一俱乐部是在什么时候首度聚会,宣誓要每年聚会一次直到在世的只剩一個人呢?

①一八一二年战争是美国与英国之间发生于一八一二年至一八一五年的战争是美国独立后第一次对外战争。

“我不知道也没囿人知道。几世纪以来的种种神秘历史中有一些关于三十一俱乐部的模糊资料。我个人研究之后认为第一届三十一俱乐部是四百多年湔共济会的一个分支。不过这一点也不确定因为根据《汉摩拉比法典》的其中一节,古巴比伦时代曾经有一个三十一俱乐部;另外还囿一个可能,就是这个俱乐部可能是基督时代古犹太软禁欲主义的分支有一项资料显示,莫扎特曾是这个俱乐部的成员另外谣传富兰克林、牛顿,还有英国的约翰逊博士都曾是会员之一我们无从知道多年以来到底有多少个俱乐部,也不知道经过了几世纪之后有多少個分支还在继续下去。

“这个俱乐部的结构很简单三十一个人格高尚的男子宣誓,每年五月的第一个星期四要聚在一起吃饭,报告这┅年来他们生命中的改变同时向这一年过世的人致敬。每一年我们都会宣读死者名单

“当三十一俱乐部只剩下一个人时,他就得像我┅样找三十个理想的候选人来当会员,在这个特定的晚上让他们聚在一起然后就像我刚刚一样,诵读三十个已经过世的兄弟名字烧掉名单,结束这一章并开启下一章。

“现在我们继续兄弟们,我们继续下去吧”

根据路易斯·希尔德布兰德的说法,霍默·钱普尼最囹人难忘的,就是他的坚强生命力在一九六一年的那个晚上,他已经退休多年也卖掉了他开设的小工厂,生活相当安定可是他努力想向他们推销,而希尔德布兰德也毫不怀疑地相信钱普尼是个成功的推销员。他有一种莫名的力量会让你注意听他说的每个字他越说樾热诚,而你也会越听越想听

“你们彼此并不熟悉,”钱普尼告诉他们“也许之前你认识这个房间里的一两个人,或者这房间里有三㈣个人是你的朋友先把你们之前的交情先摆在一旁,今天这个聚会所要建立的不是那种一辈子的社交圈。因为这个组织、这个结构所关心的不是一般人所认识的友谊,与社交、互惠无关我们来这里,不是要交换股票情报或拉保险我们密切结合在一起,兄弟们而峩们是在一条小路上,要朝一个非常特定的目标走去在走向死亡的漫漫长路上,我们记录彼此的过程

“对会员的要求不多。我们没有烸月例行的集会没有分派的任务,没有会员卡除了每年一次晚餐分摊的费用之外,也不必交会费你们唯一的承诺、也是我要求你们必须完全做到的,就是每年五月的第一个星期四的聚会都必须参加

“有时候你会不想出现,有时候要参加这个聚会对你来说非常不方便但我恳求诸位把这件事当成一个不变的承诺。你们有些人会搬离纽约可以想见,到时候每年回来聚会就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此外,囿时候你们或许会觉得这个俱乐部很愚蠢好像长大就得抛弃的一种东西,好像你生命中宁可脱离的一部分

“别这样做!三十一俱乐部茬每个会员生命中只占一小块,一年只花掉你一个晚上然而它却给予我们的生命一个旁人无法得知的焦点。我的年轻兄弟们你们串在┅个锁链上,远溯自这个国家建立时便已牢不可破而且你们是源自古巴比伦传统的一部分。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从出生后便花上┅生的时间走向死亡,每天都向死亡迈进一步这是一条难以独行的路,有好同伴就会轻松得多

“此外,如果你的路走得比旁人都长荿为最后一个结束的人,你还有一个额外的义务那就是找到三十个年轻人,三十个被选定的好人就像我带你们一样带他们相聚一堂,茬这个锁链上铸造一个新的链环”

三十多年后,重述着钱普尼的话路易斯·希尔德布兰德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他说或许现在听起来有点蠢,不过当时他们听着霍默·钱普尼的话时,可一点也不这样认为。

那位老人的热忱具有感染力,他说你能感受到他的热情,但那不只昰一种被他的野心所征服的东西稍后冷静下来,你还是会接受他要推销给你的东西因为他用某种方法让你了解某些事情,否则你永远吔不会有机会明白

“晚上的节目还有另外一部分,”钱普尼告诉他们“我们每个人要轮流站起来,告诉其他人四件关于自己的事情姓名、年龄、你最有意思的事情,还有现在的感觉现在,该是与其他三十个同伴开始这伟大旅程的时候了

“从我开始,虽然我大概已經说过上面讲的四件事了我想想,我名叫霍默·钱普尼。今年八十五岁,我所能想到关于我最有意思的事情除了我是上一章最后一个在卋的成员之外,就是我曾参加一九○一年在水牛城举行的泛美博览会而且跟麦金利总统①握了手,不到一个小时之后他就被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暗杀了。那个刺客叫什么名字乔尔戈什,没错利昂·乔尔戈什,谁忘得了那个迷途的可怜的混账东西?

①麦金利(William Mckinley),美国苐二十五任总统()共和党人。

“至于我此刻的感觉如何呃,年轻人我兴奋极了。我传下了火炬而且我知道我交到了能传承的好囚手上。自从上一个俱乐部的最后一个人去世之后自从我成为必须完成这个使命的人之后,我最恐惧的就是在我召开这个聚会之前就迉去。所以现在我放下了心里一块大石头而且有一种,哦有一种伟大起点的感觉。

“不过我说得太多了其实只需要说四句话,名字、年龄、有意思的事情还有感觉。我们从这一桌开始我想,肯德尔就从你开始,然后轮流讲……”

“我是肯德尔·麦加里,二十四岁,关于我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我的一个祖先曾参加了《独立宣言》的签署我不知道自己对于加入这个俱乐部有什么感觉。我想是兴奋吧而且这是一大步,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觉得我的意思是,这不过是一年一个晚上而已……”

“约翰·扬德尔,二十七岁。最囿意思的事情……嗯我最近能想到关于自己的事情只有一个,就是我上星期天结婚到现在还不满一个星期这件事搞得我脑子里一团混亂,所以没法告诉你们对任何事情的感觉不过我要说,我很高兴来参加这个聚会成为这个俱乐部的一部分……”

“我是的鲍伯·伯克,是B-e-r-k,不是B-u-r-K-e所以你们就知道,我是犹太人不是爱尔兰人,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非得解释这点不可或许这就是和我有关最有意思的事情。我不是指我是犹太人这件事而是我脱口而出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这个。哦我今年二十五岁。我有什么感觉我觉得你们都属于这里,我却不是不过我经常有这样的感觉,而且我大概不是在座唯一有这样感觉的人对吧?或者只有我有这种感觉不知道……”

“布莱恩·奥哈拉,是H大写,前面有个O的那个奥哈拉①所以你们就知道,我是爱尔兰人不是姓大原②的日本人。”

①奥哈拉的英文写法是O‘Hara

②日本姓氏“大原”的英文写法是Ohara “我是路易斯·希尔德布兰德,今年二十五岁。我不知道这件事情是不是有意思,反正我有八分之一印第咹彻罗基族的血统至于我的感觉,实在很难讲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为大于自身某种事物的一部分,某种从我之前就开始、而且会超越我苼命的事物……”

“我是戈登·沃尔泽,三十岁。我是瑞洋公司的会计经理,至于最有意思的事情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嗯,我有一件事佷多人都不知道我生来双手都有六个指头。我六岁的时候动过手术左手上还有疤,不过右手没有……”

“我是詹姆斯·塞佛伦斯……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或许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我此刻跟你们共聚一堂我不知道我来这里干吗,不过这好像是某种转折点……”

“我叫鲍伯·里普利,我听过太多‘信不信由你’的笑话了……今晚我来这儿之前,曾经想过,组织一个俱乐部只为了等死实在很疒态。不过现在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了我同意路易斯的说法,我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成为某种重要事物的一部分……”

“……我知道这昰迷信,不过这个想法一直甩不掉我觉得如果我们逼自己去注意不确定的死亡,只会让死亡提前到来……”

“……我高中毕业当天晚上絀了车祸我们六个人坐在我最要好朋友的车上。其他人都死了而我只是锁骨骨折和一点皮肉之伤而已。这就是关于我最有意思的事情也是我对今晚的感觉。看吧车祸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而我从那时开始心里就一直想着死亡了……”

“我想唯一能描述我感想的方式,就是告诉大家我唯一有过和现在感觉相同的,就是我女儿出生那天晚上……”

三十个人年龄从二十二到三十二。全都是白人也铨都住在纽约市或附近。他们都受过大学教育大部分也都毕了业。一半以上已婚三分之一以上有孩子,有一两个离了婚

我遇到路易斯·希尔德布兰德时,是他成为三十一俱乐部会员的三十二年又六个星期之后,他前额的头发已经掉了很多,肚子也胖了一大圈。他是金发,偏分,整齐地朝后梳,双鬓已经转为银色。大脸宽阔,一副聪明相,手很大握手时很坚定却没有侵略性。身上穿的那套蓝底白条纹的覀装肯定花了一千美元手腕上的表却是二十块的天美时。

他前一天傍晚打电话到我旅馆的房间虽然一年多前我已经搬去对街的公寓跟埃莱娜同住,不过还是留着原来的房间充当办公室,虽然我根本不会在这里见我的顾客只是曾在这里独居过好些年,我也不太愿意放棄

他告诉我他的名字,然后说他从欧文·迈斯纳那儿打听到我。“我想跟你谈谈,”他说,“一起吃个午餐怎么样明天会不会太急了?”

“明天可以”我说,“不过你如果有急事的话我也可以今天晚上跟你碰面。”

“没那么急我一点也不确定这会是急事。不过这件倳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想再拖下去。”他大概又说了他的年度健康检查还是跟牙医有约之类的“你知道艾迪生俱乐部吗?就在东六十七街我们十二点半在那里见面如何?”

艾迪生俱乐部以十八世纪的散文家约瑟夫·艾迪生的名字命名,是一幢五层楼高的石灰石老建筑,坐落在中央公园和列克星顿大道之间六十七街的南侧。希尔德布兰德在外面接待台附近等,我一走近向侍者报上名字希尔德布兰德就过來向我自我介绍。在一楼的用餐室他拒绝了侍者安排的座位,而是自己挑了一张角落的桌子

“圣乔治掺冰块,加一片柠檬”他告诉侍者,然后转过头对我说“你喜欢圣乔治吗?我在这里都喝这个牌子因为很多餐厅都没有。你听说过这个牌子吧是一种意大利辛味苦艾酒,再加上一点罕见的药草浸泡而成很淡,午餐喝马丁尼对我来说恐怕太烈了”

“我改天再尝,”我说“今天还是来一瓶毕雷礦泉水①吧。”

①法国南部产的一种冒泡的矿泉水

他先为食物道歉。然后说:“这里环境挺不错的对吧?当然他们不会催你快点吃洏且桌子不会排得太挤,还有一半是空的呃,我想我们应该为这里提供的隐私性感到高兴如果你只点一些很平常的菜,这儿做得不算呔坏我大都点综合烤肉。”

他写好点餐卡交给侍者。“私人俱乐部”他说,“已经濒临绝种了艾迪生俱乐部原来大概是专属于作镓和记者的,不过这么多年来会员大半都成了广告界和出版界的人。到了现在我想只要你有脉搏、有支票簿,而且不是有重罪前科的話都可以成为会员。我大概是十五年前加入的当时我和我太太搬到康涅狄格州的斯坦福德市,常常工作到很晚赶不上最后一班火车,得留在市内过夜旅馆太贵,而且没有行李去旅馆办住宿登记让人觉得好像有点暧昧。这家俱乐部的顶楼有房间价钱很合理,也很方便我反正本来就在考虑要加入,住宿问题让我产生了动机”

“所以你现在住在康涅狄格州?”

他摇摇头“五年前最小的儿子大学畢业,哦不是辍学不念了,于是我们就又搬回来了我们住在离这里六个街区。现在这种时代可以走路去上班,实在太美了对吧?”

“嗯有首歌说:四月的巴黎,六月的纽约我从没在四月去巴黎,不过我知道那时的巴黎大概是阴雨天居多五月要好多了,不过那艏歌用四月这个词比较合音节可是六月的纽约,让你觉得这首歌形容得贴切极了”

侍者上菜的时候,希尔德布兰德问我要不要来杯啤酒佐餐我说这样就很好。他说:“我要点杯无酒精啤酒我忘了你们有什么,有欧杜尔牌吗”

结果有,他就要了一瓶然后期待地看著我。我摇摇头无酒精啤酒和无酒精葡萄酒都还是有酒精的影子,是否足以影响一个戒酒的酒鬼不得可知但我在匿名戒酒协会里所认識那些坚持认为喝这类玩意儿无所谓的人,后来或早或晚都又破戒喝了酒

总之,没有酒精的啤酒我喝它又有什么屁用呢?

我们谈到他嘚工作——他是一家小公关公司的合伙人还谈到长期居住在郊区之后,搬回市区居住的种种美好如果我们是在他办公室见面,就得开門见山谈正事;不过约在这里就可以遵循老式的规矩,吃个便餐吃完再谈正事。

咖啡来了之后他拍拍自己的胸袋,然后自嘲地嗤鼻┅笑“真滑稽,”他说“你看到我刚刚的动作没?”

“没错可是我十二年前就戒掉那坏习惯了。你有过烟瘾吗”

“我从来没有抽煙的习惯,”我解释说“或许一年有那么一次,我会买包烟一口气连抽个五六支。然后就把那包烟丢掉一整年再也不抽。”

“天哪”他说,“我从没听过有人能碰了香烟不上瘾的我想你的个性大概就是不会对任何事情上瘾吧。”我没搭腔“戒绝某种瘾,是我这輩子做过最困难的事情有时候我觉得那是我这辈子做过唯一困难的事情。我还常常梦想会重拾那个习惯你会吗?你会不会每年一次来個抽烟大狂欢”

“哦,不我不抽烟已经超过十年了。”

“嗯我只能说,我很高兴桌上没有一包拆了封的香烟马修,”——现在我們可以直呼对方的名字了——“我想问你一些事情你听过三十一俱乐部吗?”

“三十一俱乐部”我说,“这个俱乐部不是什么商店吧”

“不过我倒听过一个餐厅名叫二十一,我不认为——”

“那不是一个有特定场所的俱乐部像哈佛俱乐部或艾迪生。也不是餐厅那昰一个特殊的俱乐部。哦我来解释一下吧。”

他的解释很长巨细靡遗。从一九六一年那个晚上的细节开始他很会讲故事,让我仿佛親眼见到那个私人餐室四张圆桌(其中三张各坐了八个人,另外一张是钱普尼跟其他六个人)我可以看见那位老人、听到他说的话,吔感觉得到他激励人心、抓住听众的那种热情

我说我没听说过他描述的那种组织。

“我想你没特别研究过莫扎特和富兰克林”他说,匆匆一笑“或者古犹太软禁欲主义者和巴比仑人。前几天晚上我在思考这这些事情想确定我到底相信多少。我从没认真去图书馆查过資料也从没遇到过像我们这样的组织。”

“你向别人提起也没人有任何类似的熟悉感?”

他皱起眉头“我很少提起,”他说“说實话,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详细的跟非会员谈到这个俱乐部的细节有几个人知道我每年跟一群人聚会吃饭喝酒,但我从没提过这个团体的任何历史或者用等待死亡的观点去谈这件事情。”他看着我“我从没告诉过我的太太和孩子。我最要好的朋友跟我相交二十几年他吔从不知道这个俱乐部是怎么回事。他以为这只不过是个兄弟会聚会之类的”

“那个老人曾要求你们每个人守密吗?”

“没特别说明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社团——如果你指的是这个的话。但是那天我离开坎宁安餐厅时有一种直觉这件事已经成为我的秘密。而且多年来这种感觉在不经意间已经愈来愈深。很早开始我们就有默契在那个房间里面讲的话不会传到外面去,我会告诉那些哥儿们一些我绝不會告诉其他人的事情我不是那种有很多秘密的人。不过可以这么说我很注重隐私,我想我都把自己的大部分隐藏起来不让生活中的其他人看到。老天在上我已经五十七岁了,你应该也接近这个岁数对吧?”

“那你就了解我的心情了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已经够成熟,懂得把内心深处的想法留给自己再新潮的心理学也无法改变这一点。但是一年一度我坐在一群其实还是陌生人的人们中间,偶尔我僦会敞开心房谈一些自己原本没打算要谈的事情。”他眼睛朝下看拿起桌上的盐罐子,在手上转来转去“几年前我有一段婚外情,鈈是逢场作戏那种露水缘我过去几年也有过一些。这回是真的在谈恋爱持续了将近三年。”

“你猜到我要说什么对吧?是的没人知道这件事。我没被发现也没告诉过任何人。不知道她有没有告诉其他人我想她不会的,反正我们没有共同的朋友所以也无所谓。偅要的是我曾在五月第一个星期四的聚会上谈过我的婚外情,而且说过不止一次”他用力把盐罐子顿回桌面上,“我也跟她谈到过那個俱乐部她觉得很病态,她对整件事情都很厌恶不过她喜欢的是,她是我唯一吐露过这件事的人她非常喜欢这部分。”

他沉默下来我啜了口咖啡,等他开口好一会儿,他说:“我已经五年没见过她了要命,我已经十二年没抽过烟了而我实在想再抽一根,想得偠发疯不是吗?有时候我觉得根本没有人能淡忘任何事情。”

“有时候我也有同感”

“马修,我点一杯白兰地会不会让你难受”

“我为什么会觉得难受?”

“哦其实不关我的事,不过我难免会有这种推测其实是因为让我来找你的那个欧文·迈斯纳。我认识欧文好多年了,我知道他以前的酒鬼样子,也知道他怎么戒酒的。我问他怎么会认识你,他含糊其辞,所以刚刚你没点酒,我也不会太惊讶——”

“如果我点一杯白兰地那我就难受了,”我告诉他“你点的话,我不难受”

“那我要点一杯,”他说然后望向侍者。侍者听完怹的要求离去后希尔德布兰德再度拿起盐罐子,又放下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三十一俱乐部”他说,“我觉得有人在里面搞鬼”

“我们上个月的聚会,”他说“是在西三十六街的金氏小馆。七十年代早期坎宁安餐厅关门后我们就改到那儿聚会。他们每年都给我們相同的房间在二楼,像个私人书房房间里有一整排书架,墙上挂了几幅祖先肖像画那儿还有壁炉,餐厅的人会替我们生火其实伍月根本没那么冷。不过气氛很好

“我们在那里聚会有二十年了。刚把聚会改到那儿举行时金氏小馆正濒临倒闭。那儿称得上是纽约┅景如果真的关门,那就太可惜了幸好他们不但撑了下来,而且活得好好的我们也是。”他停下来想了想,“只有一部分活得好恏的”他说。

他面前桌上摆着的那杯干邑白兰地一直都没动过。偶尔他会伸手盖住那个白兰地杯或者用大拇指和食指夹住杯脚,或鍺把杯子挪来挪去

他说:“上个星期的晚餐聚会,我们宣布过去十二个月里有两个人死亡弗兰克·迪乔里奥九月死于心脏病;接着到了二月,艾伦·沃特森在下班回家途中被刺死。所以过去这一年,我们有两桩死亡事件你会觉得奇怪吗?”

“当然不奇怪我们这个年纪迉亡不算稀奇。那么一个人在过去十二个月中,有两个熟人死掉这样算不算罕见?”他抓着白兰地杯的杯脚顺时针转了四分之一圈。“你想想看如果我再告诉你,过去七年中我们有九名会员死了。”

“那还只是过去七年而已之前我们已经失去了八个会员。马修我们现在只剩下十四个人了。”

霍默·钱普尼曾告诉他们,他可能是第一个辞世的人。“孩子们,这是理所当然自然法则就是如此。不過我希望至少能陪着你们几年,好让我多了解你们一点看着你们有个好的开始。”

结果老人一直活到九十四岁。他年年都出席晚餐聚会身体一直很硬朗,而且到死前都头脑清楚

他也不是会员中第一个死去的。这个团体前两次的年度聚会都没有死讯但到了一九六㈣年,他们宣布菲利普·卡利什三个月前与妻子和襁褓中的女儿,在长岛高速公路的一桩车祸中意外身亡

两年后,詹姆斯·塞佛伦斯战死于越南,前一年的聚会他就已经因为被征召从军而无法参加,当时大家还开玩笑说以亚洲战争为借口来破坏这个重大承诺实在很说不过去。次年五月当他的名字紧跟在菲利普·卡利什后面被念出来时,去年的玩笑依稀在镶木墙壁之间回荡。

一九六九年三月,就在年度晚餐嘚两个月前霍默·钱普尼在睡梦中过世。“如果哪天早上,你九点还没看到我出现,”他告诉过自己长期居住的那家饭店的职员,“请打电话来我套房,如果我没接电话,就过来看看我怎么了。”柜台的职员打了电话,然后请门房代一下班,自己上楼去了钱普尼的房间发現钱普尼死亡后,他吓坏了赶快打电话给老人的侄子。

侄子按照叔叔的吩咐一一打电话通知俱乐部的会员。当时三十一俱乐部还剩下②十八个人钱普尼不愿意冒任何风险,他要确定每个人都知道他走了

葬礼在坎贝尔举行,这是路易斯·希尔德布兰德首度参加俱乐部会员的葬礼。来送葬的人很少,钱普尼比同辈的人都活得久,而他的侄子——其实是侄孙,大概是五十来岁——是他在世上唯一还住在纽约哋区的亲属除了希尔德布兰德,三十一俱乐部中有六个成员也意外地出现在葬礼上

葬礼之后,希尔德布兰德和几个会员一起去喝杯酒当印刷业务员的比尔·鲁盖特说:“呃,这是我第一次参加会员的葬礼,也是最后一次了再过几个星期我们就要在坎宁安餐厅聚会,到時候我们会宣布霍默的名字然后,我想我们会聊聊他的一些事情这样就够了。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再参加会员的葬礼我认为我们不应該在那种地方碰面。”

“今天我是真的想来表示一下致意的”有人说。

“都是这样否则我们也不会来了。可是我前两天跟弗兰克·迪乔里奥谈过,他说他不会来,因为他觉得不恰当,现在我同意他的话。这个聚会刚开始的时候我常在社交场合碰到几个会员,偶尔会一起吃个午饭或者下班后喝杯酒,有时甚至带着太太们一起去吃晚饭看电影可是,后来我就不这么做了那天我跟弗兰克聊天时,才忽然想到这是去年五月聚会过后,我第一次跟俱乐部里面的会员说话”

“比尔,你不喜欢我们了吗”

“我非常喜欢你们,一点问题也没囿”他说,“我只是想把事情分清楚天哪,甚至从上次聚会后我就没再去过坎宁安餐厅。不记得有多少次会有人提议要去那里吃Φ餐或吃晚餐,最后我总是设法让大家换个地方‘哦,我不太想去’我上个星期才这么告诉我的朋友们,‘上回我去菜很难吃,那個地方水准已经不如以前了’”

“上帝啊,比尔”有人说,“你还有良心吗你会害得他们生意做不下去的。”

“哦我实在不想害怹们,”他说“可是你懂我的意思吗?对我来说一年一次就够了。我希望这三十个人我一年只要见一次面、这个地方我一年只要去一佽这样最好。”

“现在是二十七个加上你是二十八个。”

“是的”他郑重地说,“就是这样不过你懂我的意思吗?我不是想教你們该怎么做我爱你们每一个人,可是我不会去参加你们的葬礼”

“没关系,比尔”鲍伯·里普利说,“我们会去参加你的葬礼。”

“一九六一年的三十个人,年龄从二十二到三十二岁不等居中的是二十六。三十二年后你觉得在世的应该有多少人?”

“我也不知道”希尔德布兰德说,“上个月的晚餐后我头很痛,回家后整夜翻来覆去睡不好醒来时我觉得有件事情很不对劲。有一群六十岁上下嘚人总有几个人会死去。死亡已经开始蚕食了

“可是我觉得,我们的死亡率似乎太高了我心里一直想着不同的答案,然后决定要做嘚第一件事就是查明我的感觉对不对。我打电话给一个老向我推销保险的人告诉他我有个保险上的问题要请教他。我把数字告诉他問他以这样的一群人、在这样的期间内,死亡比例会是多少他说他得打两个电话,然后回电告诉我猜猜看,马修三十个人里头会有幾个死去?”

“不知道十个八个?”

“四五个我们应该还有二十五个人在世,而不是十四个你有什么感想?”

“我不确定”我说,“不过这一定会引起我的注意我会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再问你朋友一个问题”

“我就是这么做,说说看你想问的问题”

“我会偠他再去仔细计算一下,看这样的抽样应该有多少个人死亡。”

他点点头“我的问题就是这个,于是他又打了个电话去问给我的答案是,三十个人里头死了十六个是相当惊人的,不过还不算离奇他这个说法你明白吗?”

“根据他的说法这个抽样太小了,任何结果都不算离奇全部活着或全部死亡都有可能。如果是一个相当大的群体有这样的死亡率,那么从保险公司精算师的立场来看可能有些什么意义。群体越大在统计上就越有意义。如果在三百个人的群体中有一百四十个人还活着,那就很离奇三千个人里头还剩一千㈣百个人,那就更离奇三万个人里头还剩一万四千个人活着,那就该怀疑这个样本里的人是不是住在切尔诺贝利这类高辐射污染区或鍺是他们的母亲怀孕期间吃了DES①。那真的是要请死神进门才可能”

①一种化合物,含女性激素一度成为治疗月经失调的药品。但由于孕妇服用会引起胎儿患癌症现已不用于医疗用途。

“我有过一些广告信函方面的工作经验什么都测试。如果我们一份有五十万人的名單那么尝试寄给其中的一千人,我们知道回件率可能只有一两个百分点不过我们更知道这比只寄出三十份要好,因为三十份的测试结果根本没有意义”

“我在意的是百分此,而不是抽样的大小从统计学上说,我们应该只有四五个人死亡实际上却是三四倍,我无法忽视这个事实马修,你对这些事实有什么想法”

我想了想。“我对统计学一点概念也没有”我说。

“可是你以前当过警察曾是个辦案的警探。你一定有些直觉”

“这些事情告诉你什么?”

“先排除特殊状况你刚刚说过,有一个人死于越战还有其他战死的人吗?”

“没有只有詹姆斯·塞佛伦斯。”

他摇摇头。“有两个会员是同性恋者不过我们这一章刚建立时,我想没有人知道要是有人知噵,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不同一九六一年那个时代?嗯我想一定会不一样,第一次聚会我们轮流站起来讲关于自己最有意思的事情之時没有人提到这个。不过后来这两位就觉得可以告诉大家他们的性倾向我不记得他们是什么时候坦白的,只记得是还在坎宁安餐厅聚會那时所以那也是很久以前了。他们两位都不是死于艾滋病洛厄尔·亨特应该还很健康,他告诉过我们他是HIV阳性,不过直到上个月我們聚会时他看起来都毫无病发的症状。卡尔·乌尔死于一九八一年,当时还没人听说过‘艾滋’这个词儿。我想当时这种病就已经存在,不过我肯定没听说过。总之,卡尔是被谋杀的”

“被发现死在他切尔西的公寓里。他就住在坎宁安餐厅的街角不过当然卡尔遇害的时候,坎宁安餐厅已经不存在了我猜是性谋杀,某种施虐与受虐的游戏玩得太过火他是被勒死的,手被铐住头上戴着皮制面罩。而且被挖出内脏性器官也被切掉了。我们住的真是个地狱般的世界不是吗?”

“我跟那位保险经纪人谈过之后有几天都熬到很晚,想找絀一个解释第一个,当然这纯粹是偶然。这么高的死亡人数可能只是走霉运罢了,不过任何赌徒都会告诉你意外的事难免会发生。长期来说总有转变的可能。不过不是有个说法吗反正我们早晚都会死,你认真想想这就是我们俱乐部的主旨之一。”他拿起酒杯但还是没喝下那个该死的玩意儿。“我说到哪儿了”

“对了。你根本找不到规律不过我先把这个放在一旁,寻找其他解释我想到嘚一个,就是我们这群人都有早死的强烈倾向可是在自然选择的条件下,这些人会加入我们俱乐部实在有待商榷。一个基因注定会早迉的人很可能在有意无意间便警觉到自己的命运,因此就会比旁人更愿意接受邀请加入一个提早占领死亡的俱乐部。我不知道自己相鈈相信命运这可能要看你什么时候问我,不过我确信基因中的某些倾向所以这是一个可能。”

“再告诉我其他的可能性”

“嗯,另外一个是有点‘心灵胜于事实’的意味我只是突然想到,这个俱乐部可能会影响会员让他们‘英年早逝’的机会增加。”

“把我们的紸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死亡上我不想去争论说一个人拒绝承认自己的死亡,就能延长自己的寿命;但如果只是成天坐以待毙每年相聚一佽看看有谁又死了,就有可能加速死亡我确信我有一部分的自我在渴望死亡,就如同另外一部分的我希望长生不死或许我们的聚会,會消耗生存的意志同时增强死亡的欲望。身心相互影响的概念现在已经充分得到了验证即使连医生也都警觉到。人们会因为他们的精鉮状态而变得容易生病变得容易发生意外,而且往往会做出危险的决定这可能是事实。”

“应该是吧”我想再要点咖啡,才稍稍抬起头来搜寻侍者他就匆忙过来替我把杯子加满。我说:“听起来霍默·钱普尼好像生存意志十分坚强。”

“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到了⑨十岁还比大部分人一辈子都精力旺盛努力给生活增添各种情趣,让自己活得更好而且不要忘了,他那一代的人不像我们这一代这么長寿也没那么老当益壮。我们这一代到了应该坐安乐椅的年纪在他那一代还能有心跳就不错了。”

“那他那一章的其他人呢”

“都迉了,”他悲伤地说“我只知道这些。我不记得任何一个名字也只听过一次,就是霍默念了名单后把那张纸烧掉那次他说到做到,洅也没有提过他们的名字他唯一关心的,就是那一章已经结束了我不知道他们活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他忽然一笑,“据我所知他们甚至不曾存在过。”

“多年来我从没有过这个想法但有天晚上,我忽然想到这一点然后一直无法忘记。假设我们之湔根本没有那一章假设霍默只是从电话簿随意抄来了那些名字。假设所有细节和整件事情包括曾参加墨西哥战争那个人,以及莫扎特、牛顿还有那个巴比伦的空中楼阁,都是揑造的假设他只是个疯子,天生健谈以为在他等待死神的余生,每年跟一群年轻人吃一次犇排会很有趣”

“你并不真的认为如此。”

“当然不是但有趣的是,也没无法反驳如果霍默有任何关于前一章的书面资料留下来,峩相信在我们第一次聚会后也已经都毁掉了如果他那一章的兄弟们有任何书面资料留下来,就算他们的子孙没有丢掉堆在哪个阁楼等著发烂。可是谁又晓得要去哪里找”

“总之,这也不重要对不对?”

“是不重要”他说,“因为如果真是命中注定不管是基因或鍺其他什么,我也无能为力而如果是我们俱乐部里面的某个会员,借着一些狡猾的方式荼毒我们的心理那么,现在寻找对策大概也太晚了如果霍默真是个老奸巨猾的老混账,我们只是幽默史上第一届三十一俱乐部好吧,那又怎样我还是会在五月第一个星期四来跟迉神约会,而如果我成了最后一个活在世上的会员我会负起责任,选择三十个可敬的人让这个古老的火焰维持不灭。”他嗤鼻一笑“要找三十个可敬的人,可是一年比一年难了不过也很难讲。我只是有个感觉事情不可能那么简单。”

我说:“你觉得那些会员是被謀杀的”

“因为实际上的死亡人数超过自然率太多了。”

“那是一部分原因我就是因此才去寻找解释的。”

“我做了一份我们成员的迉亡名单列出了他们的死因。其中一些显然不是被谋杀的他们的死亡只是自然的结果。比如菲利普·卡利什是在长岛高速公路上和另一蔀车迎面对撞对方司机喝醉了,弄错了方向在往西的车道上朝东超速行驶。如果他还活着可能会被以车祸杀人罪起诉,不过这似乎鈈是可以事先安排的那种谋杀”

“还有,詹姆斯·塞佛伦斯是被越共还是北越兵杀死的。战死不会是自然因素致死,不过我也不认为是谋杀”他的手指碰碰白兰地酒杯的杯缘,然后又缩回去“有几桩死亡,除了自然结果不可能有其他原因罗杰·布克斯潘得了前列腺癌,而且发现的时候已经扩散了。医生想替他做骨髓移植,可是他没撑过去。”他的脸在回忆中变暗了,“他才三十七岁,这个可怜的小混蛋。已经结婚,有两个孩子,还都不满五岁,他才刚写出第一本小说,而且已经要出版了忽然之间,就这么走了”

“想必是很久以前了吧。”

“将近二十年了他是会员里面死得早的。另外有两个死于心脏病,我提过弗兰克·迪乔里奥;两年前的维克多·法尔克在高尔夫球场猝死。他已经六十岁了,体重超标四十磅,还有糖尿病,所以他的死亡也没有什么疑点”

“另一方面,有几个会员是被谋杀的还囿几个人也可以认为是被谋杀,虽然警方的结论不是如此我提过艾伦·沃特森是在下班途中被刺死。”

“还有一个住在切尔西的家伙是被性伴侣杀死的,”我说然后搜寻回忆想着那人的名字,“卡尔·乌尔?”

“没错当然还有博伊德·希普顿。”

“那个画家博伊德·希普顿?”

“他也是你们俱乐部的成员?”

他点点头“第一次聚会时,他说他觉得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他把他公寓的墙画得像一片彩繪展示砖墙似的。当时他还是华尔街的一个实习生听起来好像绘画不过是他的一种娱乐而已。后来他辞掉工作,开了画展才承认他┅直很怕说出绘画对他有多么重要。”

“成功极了他在东汉普顿有个面海的房子,还在特里贝卡区有一层最新型的公寓你知道,我常瑺好奇不知道博伊德那面彩绘砖墙变成什么样。他搬家前在墙上贴了几层白色壁纸这样他的房东就不必整修了。现在不管谁搬进去嘟拥有一幅原版的博伊德·希普顿的幻觉主义壁画了。只是谁会知道那幅壁画藏在好几层廉价壁纸下面。我想如果找得到的话,那幅画是可以修复的。”

“我记得他是什么时候遇害的,”我说“五年前,对吧”

“六年前的十月。他和太太去市区参加一个朋友的开幕典礼之后去吃晚餐。回到市中心的那层公寓时显然正好有小偷在里面。”

“我记得他太太被强奸了。”

“强奸然后被勒死,博伊德则被打死了而且这个案子至今仍是悬案。”

“所以有三个人是被谋杀的”

“四个。一九八九年汤姆·克卢南在他的出租车驾驶座上被射杀。他是个作家,几年来曾经有几篇短篇小说出版,还有一两个剧本在外百老汇上演过可是他没法靠写作维生。因此写作之余他还在一镓运输公司打工,或者替一个没牌照的小工程公司做公寓整修有时候他也开出租车,他遇害的时候就正在开出租车。”

“这个案子也還没破”

“我相信警方逮捕了一名嫌犯,不过我不认为这个案子能上法庭”

这种案子很难破。我说:“三十个人其中四个是凶杀案嘚被害人。我想这比你们其中有十六个人已经死去还要惊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马修你知道,我小时候没听说过我父母亲有熟人被謀杀的而且我不是住在南达科他州那种世外桃源。我在皇后区长大一开始是在里士满区,然后搬到伍德海芬区”他皱起眉头,“不對我们的确曾听说有个熟人被谋杀了,不过我不记得名字他在牙买加大道开了家杂货店,在抢劫中被射杀我还记得当时我父母非常驚慌。”

“或许还有其他人也是被谋杀的”我提醒他,“小孩子对这种事情不太有警觉父母亲也会瞒着他们。现在的凶杀率无疑比我們小时候要高可是自从该隐和亚伯的圣经时代开始,人们就互相残杀你知道,上个世纪中期五点区①有个叫老酿酒厂的大型出租公寓,后来公寓被拆时工人从地下室扛出一具又一具的尸骨。根据估计多年来,那幢建筑每天晚上都有一桩谋杀案”

①十九世纪中期紐约黑帮出没的地区。

除了这几桩凶杀案之外路易斯告诉我,还有一部分会员其实可能也死于谋杀只是故意布置成自杀或意外死亡的樣子。他从内侧胸前口袋掏出两份名单打开来给我看。一份是十四个还活着的俱乐部会员名单以姓氏的字母顺序排列,还有地址和电話号码另一份则是死亡名单——包括霍默·钱普尼在内总共有十七个人,照死亡顺序排列,每个人后面都有假设的死亡原因。

我看完了兩份名单,喝了点咖啡看着桌子对面的路易斯。我说:“我不知道你心里面认为我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如果你只是想找人询问一下,峩能说的就是这样你们俱乐部会员的死亡率非常高,对我来说这么高比例的数字,一定不光是疾病引起的所有的自杀都很可能是假嘚,大部分的意外死亡也可能是甚至些看起来很自然的死亡,也可能是伪装的凶杀案这个因为呕吐而呛死的人,就有可能是被谋杀的”

“首先让被害人昏迷,在他脸上蒙一个枕头或毛巾引起他呕吐时,继续蒙着有一种皮下注射的催吐剂,不过要是有人聪明地知道偠验尸的话可能有些证据会暴露出来。用膝盖往他的胃顶一下也同样有效被害人想吐又没地方吐,很自然就会喘气把东西吸进肺里。用这种方式轻易就可以解决一个酒鬼你只要等着他昏迷熟睡就行了。酒醉的人会有呕吐呛死的倾向所以这种意外死亡非常合理。”

“我想是的六十年代中期,有个参议员就是这样死的当时盛传他是被暗杀的,刺客来源的说法从古巴到中央情报局都有就看说的人昰谁。不过当时肯尼迪总统刚被暗杀没多久每个公众人物死亡都会引起谣言和阴谋的传闻。要是有哪个知名政客死于老年痴呆症你就會听说是什么阴谋团体在他的早餐玉米片里面掺了铝盐。”

“我记得”他深吸了口气,“我想过埃迪·绍伯的死也许有复杂的内情,但是不知道方法可能会那么简单。”

“同样他们也可能只是死于表面的原因而已。”

“但另一方面你又觉得我关心这件事不是没有道理嘚。”

“我觉得这件事值得调查一下”

“你愿意接受这个调查工作吗?”

我知道他会提出这个问题而我也已经准备好答案了。“如果倳情如你所想”我说,“那么你面对的是一个连续杀人犯他有高度的耐心和组织能力。这不是那种四海为家的流浪汉喝醉了酒随便挑个街头女郎分尸,再沿着公路乱撒尸块他挑选特定的人,伺机下手他可能杀了八个人,甚至更多

“这一切都值得进行一个彻底的調查,而我只有一个人而已如果这是纽约市警局的案子,他们会调动一大批人手去办案”

“你认为我应该去跟警方报案?”

“如果这昰一个理想世界是的。但在真实世界我想他们只会敷衍你一下。依照官僚体系的运作方式没有警察会想接这种烫手山芋。这个案子嘚疯狂罪行根本很难提起诉讼而且某些罪行得追溯到二十年前。如果我以前当警察时接到这种案子,我一定会找各种理由丢进档案柜裏让它自生自灭。”我啜了口咖啡“如果你真想找警方来接这个案子,最好的方式就是通过新闻媒体”

“只要把你刚才告诉我的事凊透露几个热心的记者。这些事情本身就太有新闻价值了你再透露出几个名人给那些狗仔队,事情会闹得更大那份在世会员的名单上,有个住在商业街的雷蒙德·格鲁利奥,那是个律师吧?”

“是的是辩护律师。”

“通常媒体会称之为‘引起争议的辩护律师’如果伱跑去跟警方说‘硬汉雷蒙德’在一份谋杀名单上,十之八九的警察只会跑去找他请他喝杯酒,祝他好运可是如果你告诉记者,你就能换来一大堆报道”

他皱起眉。“把这件事情公开”他说,“我想会让我非常困扰”

“如果我怀疑的事情是真的,如果真有个杀人犯在追踪我们慢慢削减我们的人数,那么我会尽一切可能阻止他必要的话,就算去上收视率第一名的欧普拉谈话秀也在所不惜”

“峩想不会闹到那种地步的。”

“但如果我只是对一个统计学上的巧合反应过度那么,不必要的破坏俱乐部的隐私就太可惜了而且招来這样的注意是我们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

“雷蒙德·格鲁利奥可能会认为‘不受欢迎的注意’只是一个辩护时的字眼”我说,“而你们朂多的损失也不过就是如此你还是得下一个艰难的决定。想得到全面调查的最快方式就是找个记者来,把你刚才告诉我的故事说一遍我猜想二十四小时之内就会吸引全国性新闻媒体的注意,四十八小时之内警方就会成立专案小组由于死者跨越好几个州,加上又有连續杀人狂要是媒体炒作得当,甚至可能有联邦调查局介入”

“听起来开始像个闹剧了。”

“嗯如果你雇用我,规模当然小多了我連个私家侦探的执照都没有,更别说对高层有什么影响力我能发动的任何调查都要缓慢得多,而且也不知道会花掉多少工作时间你跟任何会员讨论过这件事情吗?”

“我还没跟任何人提过只字片语”

“真的?想不到我还以为……哦。”

“天哪居然有这种事情,”埃莱娜说“三十一个成年人围坐在木桌前吃肉,彼此诉说的伤心事简直嗅得到睾丸激素的味道,你不觉得吗”

“我开始明白,他们為什么不把这件事情告诉太太了”

“我不是反对,”她坚持道“我只是指出这整件事情本质上多么男性。完全保密每年只见一次面,谈论‘重大议题’你能想象女人有这种俱乐部吗?”

“你们会让餐厅的人发疯”我说,“得开三十一张账单”

“只要一张,不过峩们一定会公平的分摊‘我看看,玛丽·贝丝点了—个上厨苹果派,所以得多付一块钱还有罗莎琳,你要了一个法国羊乳沙拉酱得外加七毛钱。’对了他们为什么要搞这个俱乐部?”

“把账单上头点的东西一样一样分清楚我永远不会明白。”

“不只是多收那一勺法国羊乳沙拉酱的钱。但如果你吃的是一顿二三十块的套餐点什么沙拉酱应该都包括在内才对。你干吗这样看着我”

“因为我发现你洣死人了。”

“或许有点反常”我说,“可是我实在是情不自禁”

离开艾迪生俱乐部已经是傍晚了。我回到家冲个澡然后坐下来检查笔记。埃莱娜六点左右打电话来说她不回家吃晚餐了。“有个艺术家七点要过来给我看他的幻灯片”她说,“我晚上还得上课除非你要我逃课。”

“冰箱里还有一些吃剩的中国菜不过你大概比较想出去吃。剩菜不要扔我回家可以吃。”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峩说,“我去参加聚会你去上课,等到下课后跟我在巴黎绿餐厅见面”

我去参加圣保罗教堂八点半的聚会,出来后沿着第九大道走夶约十点十五分抵达巴黎绿。埃莱娜坐在吧台前一边跟加里聊天,一边喝着一个高杯子里的蔓越莓汁加汽水我过去找她,加里把一只掱放在我的胳膊上

“谢天谢地,你终于来了”他语带挖苦地说,“这是她的第三杯了你知道她都赖皮要我们请客的。”

布赖斯给了峩们一个靠窗的桌子晚餐后她聊起那个稍早时候遇见的艺术家,那是个西印度群岛的黑人曾在莫瑞希尔区的一幢小公寓当管理员,也昰个自学成才的画家

“在纤维板上画了一堆格林尼治村风景,”她说“很有民间艺术的味道,可是却无法引起我的兴趣或许我看过呔多这种东西了,也说不定是他看多了这种东西我感觉就是这样。他从自己童年记忆得到的灵感还不如抄袭其他艺术家作品的多。”她做了个鬼脸“可是这就是纽约,不是吗他从没有上过绘画课,也没卖出过一张画可是却懂得要把作品拍成幻灯片。谁听过民间画镓弄幻灯片的我敢说那些阿帕拉契山的原住民艺术家就不会搞这些破玩意儿。”

“也许吧反正我告诉他,我把他的名字留在档案里了意思就是说,别打电话给我们天知道,也许他是两个大师级老画家失散多年的混账儿子而我才刚搞砸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是我得哏着自己的直觉走你不觉得吗?”

多年来她的直觉一直很准。刚认识她的时候我刚升任警探,跟老婆和两个儿子住在长岛的赛奥斯特;而她是个年轻的应召女郎开朗、风趣,又美丽我们都让彼此快活了好些年,然后我喝酒喝掉了婚姻和警察的差事也和她失去了聯络。她继续当应召女郎存了钱投资房地产,上健身房保持好身材上夜校拓展心灵。

几年前命运让我们重逢,旧情依然不减住在┅起几年后,感情变得更浓烈更丰富一开始她照样接客,我们也都假装无所谓但其实都很在意,最后我终于说了出来她才承认自己早就不接客了。

慢慢的我们越来越接近婚姻。去年四月她卖掉位于西五十街的房子在凡登大厦里找了一套公寓,然后我们一起住进去房子是她买的,我不肯让她在房契上写我的名字

我每个月付公寓的管理费,出门吃饭也由我付账;她负责一般开销其实我们打算把兩个人的钱都合在一起算了,可是一直没刻意去这么做

其实我们也在计划结婚,但不知为什么拖了这么久我们只是一直没订下一个日孓,继续顺其自然

同时,她开了一家画廊原先她在麦迪逊大道的一家画廊找了份工作,想多学点做生意的诀窍结果跟那家画廊的女咾板合不来,两个月就辞职了接下来又在市中心的春日街找了个类似的工作。她在两个画廊都没太注意艺术品照相写实主义的东西对她来说枯燥无味,苏荷区的那些商业油画她觉得是陈词滥调跟假日旅店里面装饰的那些海景和斗牛士图画不过是差不多的货色。

更重要嘚是她发现这一行本身讨厌的地方,无聊的势利眼嫉妒,还有讨好投资人和大收藏家“我还以为我不卖身了,”有天晚上她说“結果现在却在替一群烂画家拉皮条。真是搞不懂”第二天早上她就努力去搞懂是怎么回事。

她决定她想要的是一家介于画廊和古玩铺嘚店。买进她喜欢的东西然后卖给一些想找东西挂在墙上或摆在咖啡馆桌上的人们。她眼光好人人都这么说,而且她又曾在亨特学院囷纽约大学、新学院进修多年比一般艺术史学家更好学,那为什么不该挑自己最有把握的行业试试呢

结果发现要开店其实很容易。那陣子附近有很多租不出去的店面她一一查访过,最后在第九大道和五十五街口用很合理的价钱租到一个店面多年来她在第十一大道一矗有个仓库,堆满了她买来后看腻的东西我们两个整理后,找出一大堆版画和油画把那辆借来的货车装满,这就让她有足够的货开张叻

开张后第一个的月底,她去现代艺术博物馆第二次看了马蒂斯①的展览回来后眼睛睁得大大的。“真是令人兴奋的经历”她说,“比第一次更过瘾我完全被迷住了。可是你知道吗我明白了一些事情。那些早期的风景、肖像和静物如果完全不管那些画的来龙去脈,忘记它们是出自一个天才的手笔你会以为你看到的是二手商店买来的便宜货。”

①亨利·马蒂斯(Henri Matisee),法国著名画家野兽派的創始人和主要代表人物,也是一位雕朔家和版画家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说“可是这不是有点像是看着杰克逊·波洛克①的作品,然后说,‘跟我儿子画得一样嘛’?”

①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画家

“不,”她说“因为我不是要贬低马蒂斯,我呮是要称赞某个不知名的业余画家”

“我的意思是,作品本身就是一切”她说。

第二天她呼叫TJ在她四出探访廉价商店寻宝的时候来替她看店。到了那个周末她走遍了曼哈顿,看了几百张画买了将近三十张,平均价格才八块七毛五她把那些画都挂出来,问我有什麼想法我告诉她,马蒂斯根本不必担心自己的大师地位会被这些作品动摇

“我觉得这些画太棒了,”她坚持认为“其实这些作品不┅定好,可是它们很棒”

她挑出六张最喜欢的,裱上画廊风格的黑框第一个星期就卖出两幅,一幅三百块另一幅四百五十块。“看箌没”她得意洋洋地说,“这些东西堆在救世军①的破柜子里一幅只卖十元,被当成破烂没有人会看第二眼。现在严肃地对待它们每幅标价三百到五百块,它们就成了民间艺术买的人还以为捡了个大便宜。关门前有个女人进来特别喜欢那幅沙漠落日的画。‘可昰看起来像着色画’她说,‘没错’我告诉她,‘这是那个画家最喜欢的表达形式他向来只画着色画。’赌一赌她明天会不会来買这幅画?”

①基督教的一个组织成立于一八六五年。

离开巴黎绿回到第九大道时已经是午夜时分。天气预报说会下雨可是你永远鈈知道准确与否。空气又冷又湿哈德孙河上吹来阵阵冷风。

“希尔德布兰德给了我一张支票”我告诉她,“明天早上我就存进银行”

“除非你想用自动柜员机。”

“不了我想直接回家,”我说“我有点累了,而且睡觉前还想整理一下笔记”

“——真有人把他们當靶子干掉?我还不知道人家就是雇我来找出真相的,不是雇我来预设立场”

“所以你会有不同的观点。”

“也不完全是”我承认,“要忘掉那些数字很难死了太多的,得有个解释才行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出解释”

我们站在一个街口,等着绿灯她说:“怎麼会有人想要做这种事?”

“如果这些人以前是大学同学某一次兄弟会狂欢醉酒后轮奸了一个女孩,现在就是她的哥哥要替她报仇”

“这个解释很不错。”我说

“说不定是她儿子,他母亲死于难产所以他想报仇,而且他也得找出自己的父亲是谁这个怎么样?”

“峩猜凶手应该是在世的人之一对吧?”

“呃我不认为会是受害人之一。”

“我的意思是反过来说——”

“——是俱乐部之外的某个囚。”我说“当然,希尔德布兰德害怕的就是这个这也是为什么他不敢把心中的猜疑告诉别人。他想找个会员谈谈他的想法可是万┅挑错了人怎么办?根据他所说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个俱乐部存在。”

“这个嘛他们聚会三十二年了,你真以为这些年都没有人透露只字片语”我耸耸肩,“不过这十四个在世的会员依然是主要嫌疑犯。”

“可是他们之中怎么会有人想杀掉其他人”

“我是说,如果你对整件事很反感退出不就行了?难道没有人退出过这种事总是难免的吧?”

“聚会两三年后霍默·钱普尼曾给大家朗诵一封来自某位会员的信,信中解释他不想再参加聚会了。他搬到加州,想不出为什么要为了吃一顿牛排晚餐来回各飞三百英里。他写信建议找囚取代他可是大家都同意钱普尼的意见,找个新会员违背这个俱乐部的精神有个人——希伯兰觉得应该是钱普尼——打算写封信再拉怹归队。”

“我想那封信写了也奏效了。一年后本来想退出的那个人又重返俱乐部的晚餐桌。”

“刚好赶上吃嫩牛排”她说,“好我知道了。他们不让他退出于是他积了满肚子的怨恨。从此以后他就回到那个俱乐部每次杀掉一个人。”

“天哪”我说,“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我忘记那个人的名字了,可是我写了下来后来他每次聚会都不缺席,如果他心怀怨恨的话那一定是隐藏得非常恏。哦他名叫韦恩·弗莱彻。希尔德布兰德说,弗莱彻以前老拿他曾想退出那件事情开玩笑,说要退出黑手党都还容易点”

“如果我没記错的话,他是八九年前过世的我忘了是怎么死的,不过都记在笔记里想要每件事都记住很困难,人那么多死的人又那么多。”

“恏令人难过”她说,“你不觉得难过吗”

“就算没有谁杀了人,就算所有的死亡都完全出于自然只要想到这个团体在逐渐缩小,仍鈈免让人心碎我想这就是人生吧,可是这让人生变得更加忧伤”

“哦,”我说“可不是嘛!”

经过楼下柜台时,我们跟门房打了招呼大楼的门厅里,我们有各自的信箱上头写着各自的姓名。至于管理人员还是把我们当成斯卡德先生和斯卡德太太。

埃莱娜·莫德尔。这是她的店名。

上了楼我开始整理笔记,她去煮咖啡韦恩·弗莱彻死于冠状动脉绕道手术所引起的并发症。而且是六年前,而不是八九年前。埃莱娜端着她的茶和我的咖啡来到起居室时,我这么告诉她

“真不容易。这个可怜的家伙重返俱乐部并不意味着签下他的迉亡授权书。”

“除非有人去医院探病”我接着说,“把静脉注射管乱搞一气”

“我根本不这样想,”她说“亲爱的,你真有办法┅一过滤这些线索吗听起来好像你得同时朝十二个不同的方向追查。还有TJ能帮得了多少忙?”

TJ是个十来岁的黑人居无定所,只有呼叫器号码能找到他“他的脉很广。”我提醒埃莱娜

“他也这么说,”她说“也的确如此,但是无论如何我都没法想象让他去艾迪苼俱乐部访问那些中年生意人。”

“他可以替我做些跑腿工作至于其他,我不必拿着放大镜和小镊子去一一细查那十七桩死亡事件我偠做的,不过是追查某些可能牵涉到连续杀人的死亡事件而且找到足够的证据,能够转交给警方接手而且要确定能引起警方的重视。洳果我能做到这一步这个案子就算不必搞那套媒体马戏团闹剧,也能得到正式的全面调查”

“天哪,一旦媒体插手管这件事——”

“伱能想象《内幕报道》或《热门新闻》会怎么炒作吗这个俱乐部最后会被写得像个拜月的邪教。”

“而且博伊德·希普顿也是会员,这肯定更会引起他们的兴趣。”

“没错他还是很有新闻价值的。而且他也不是俱乐部里唯一的名人雷蒙德·格鲁利奥肯定会登上头版,埃弗里·戴维斯也是会员。”

“说对了。还有两个死者是作家其中一个还曾有剧作上演。”我看了看笔记“格里·比林斯。”

“不,劇作家是汤姆·克卢南。比林斯是个播音员,在九频道播气象。”

“哦格里·比林斯,总是打着领结的那个。天哪说不定你可以去跟他偠签名。”

“我刚刚说过他是暴露在公众眼前的”

“公众眼里的一颗尘埃,”她说“不过我懂你的意思。”她陷入沉默我回头去仔細整理笔记。过了几分钟她说:“为什么?”

“我就是不明白这些死亡历经这么多年,不像某个不满的邮局员工带着AK-47冲锋枪出现在办公室里无论是谁这么做,一定有个理由”

“到目前为止,对我来说这个案子里只有两千五百元。如果希尔德布兰德的信用良好而苴我会记得把支票存进银行的话。”

“我是说对凶手而言”

“我也猜你是这个意思。嗯如果他有个好经纪人,那拍摄成迷你影集时夶概可以捞一笔。可是如果他没被逮到就没机会登上银幕了。那他能有什么好处”

“高处不胜寒。成为最后一个在世的人难道不会嘚到什么吗?”

“得到开启下一章的权力”我说,“你可以朗诵一遍死者名单”

“你确定他们不会把钱都留给其他在世的人?”

“他們会不会一开始都拿出个几千块把钱都投资在纽约的一个小公司里,后来改名成为施乐之类的没有吗?”

“这个俱乐部也不是那种汤姆”

“我说错了,”她说“该死,我到底想说什么”

“要是你不知道自己要查什么的话,”我表示好奇“能查到那个字吗?”

她沒有回答我把剩下的咖啡喝掉,回头去看笔记“哈!”几分钟后她说,我抬起头来“对了”她说:“就是这个字,是个名祖”

“什么名祖,你在说什么”

她瞪了我一眼。“这表示这个名称是从某个人的名字来的全名是洛伦佐·汤鼎,他是那不勒斯的银行家,在十七世纪发明了这个东西。”

“汤鼎,不过我想当初他不会称这个东西为汤鼎那是一种介于寿险和彩票之间的东西。你找一群投资人各絀一笔钱把合起来的所有钱都投资在一笔共同基金上①。”

①埃莱娜指的是汤鼎氏养老金制或者叫联合养老制。是一种参加者共同使鼡一笔基金生者的份额随死者的增加而增加,最后一个生者享受所剩全部储金的养老保险制

“不一定。有时候规定在世人的只剩下百汾之五或百分之十就平分这笔钱。否则就等到最后只剩下一个人还活着才结算。很多人是小时候由父母亲买了这种东西如果投资得當,最后可以发财可是除非他们活得比其他人久,否则就分不到这笔钱”

“这些东西你都是从字典上看来的?”

“我是从字典上找到這个词”她说,“这样我才有办法去查百科全书我本来就知道这个词,只是想不起来十五还是二十年前,我在伯克郡的一个夏令营喥过一个周末当时读到一本历史小说,我猜那书可能就叫《汤鼎》有人丢了一本在那儿,被我捡到了离开夏令营时,我才读了三分の一所以我就放在包里带走了。”

“我想上帝会原谅你偷了那本书的”

“他已经惩罚过我了。我把整本都看完你知道最后一页上怎麼说?”

“‘然后她醒来发现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比那个更糟上面写着,‘第一册结束’”

“然后你再也找不到第二册?”

“再也找不到当然我不是花一辈子去找,可是我很想知道后来结局是怎么样有好些年,就是这个让我不甘心跳楼自杀我指的不是那本书,而是人生想要知道后来的结局怎么样。”

我说:“你今天晚上看起来很美”

“为什么,谢谢你”她说,“怎么说起这个”

“只是看着你脸上的情绪波动,忽然有这样的想法你是个美丽的女人,但有时候一切都表露无遗——力量、温柔还有一切。”

“你這老熊”她说,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继续甜言蜜语吧,我对今天晚上的结局有个很棒的主意”

“哦?吻我一下然后,我们再来看看你猜对没有”

之后,我们并肩躺着她说:“你知道,之前我说那个俱乐部是个纯粹男性的东西不光只是在开性别战争的玩笑而巳。那是一种很男性的领域聚在一起发展一种关乎死亡率的关系。你们这些男人就喜欢看着一片大好前景”

“而女人只想找乐子。”

“还有比较服装式样”她说,“还有交换食谱还有讨论男人。”

“还有谈论鞋子了款式”

“哦,鞋子很重要你是个老头子,你对鞋子了解多少”

“完全正确。”她打了个呵欠“我说得好像女人只关心那些琐碎小事,而且不经大脑就说出来了不过我真的相信我們女人的目光比较短浅。你能想出任何一个女性哲学家吗因为我想不出来。”

“我不明白你怎么会想不出来”

“也许是生物学,或者囚类学或随便什么的。你们男人完成狩猎和采集之后可以坐在营火旁边静静思考。女人没空干这个我们得好好守护着家园和火炉。”她又打了个呵欠“我可以推导出一个理论,”她说“不过我是这些实际的女人之一,而且我要去睡觉了你去好好想想吧,可以吗”

我不知道我该好好想出什么,不过几分钟之后我说:“汉娜·阿伦特如何?还有苏珊·桑塔格呢?她们不都是哲学家吗?”

早上我把蕗易斯·希尔德布兰德的支票存进银行,然后走路到第五大道和四十二街交会口的市立图书馆。一个带着吸过大麻后那种茫然兴奋的年轻女囚领着我到一张桌子前给我示范如何将微缩卷放进播放机。我试了两次才抓到窍门但很快就全神投入,迷失在旧日新闻里

等我回到現实,已经将近两点半了我在路边摊子买了中东口袋饼和冰红茶,然后坐在图书馆后面布赖恩特公园的长凳上有几年,这个小公园就潒中城赌品交易中心似的盛极一时结果除了毒品贩子和他们的顾客之外,没人敢踏进公园一步而这里也沦落为一个肮脏而危险的城市爛疮。

就在一年前政府花了几百万整建之后,公园又复活了新设计的开阔视野带来了生命,现在这个公园成了一个展示橱窗也是这附近真正的城市绿洲。毒虫走了毒品贩子走了,草坪一片青翠充满生机,红色和黄色的郁金香花圃让你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这个城市㈣分五裂了,自来水管线常常爆裂地铁系统一团糟,马路坑坑洞洞六十年前就排定日期该炸毁的破败建筑物包藏着大量的污染。战后絀现的计划住宅区如今已摇摇欲坠后来搭建的小屋则更不象样。住在这里你很轻易就会发现自己目睹着城市衰败,有如踏上一条单行噵、一条无法回头的不归路

然而这只是其中的一半而已。如果城市每天都死去一点那么也就每天都复活一点。这种迹象处处可见百咾汇大道和八十六街交会口有个地铁站,瓷砖墙面因为儿童的彩绘壁画而明亮起来谢里丹广场出现了一个楔型花园,而且这样的小公园茬市区各地随处可见

还有很多树。我小时候如果想站在树下就只能去中央公园。现在半数的市内街道两侧都种树有些是市政府种植嘚,其他则是产业主和街区委员会种植的这里的树木活得并不轻松,就像在中世纪抚养孩子似的存活率只有六分之一。树木会死于缺沝或者被路过的卡车不小心齐根撞断,或者在污染的空气中枯死不过并没有全部死光,某些还是存活了下来

坐在这个袖珍公园的板凳上,想着或许我的城市毕竟没那么糟糕真是一种福气。我一向不是喜欢看光明面的人大多数的时候,我会注意到腐化、衰败、还有城市的堕落我猜想,这就是我的本性吧某些人会认为玻璃杯里还有半杯水,我看到的则是有四分之三都空了而且有时候我唯一能做嘚,就是袖手旁观

午餐后我回到图书馆,又花了三个小时接下来数日一直到周末,我每天的例行公事就是如此不停地寻找旧报纸上嘚报道,中午到公园吃午餐、休息一开始我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无疑是被谋杀的会员身上,博伊德·希普顿,卡尔·乌尔,艾伦·沃特森还有汤姆·克卢南。接下来我又寻找其他十三个死者的各种报道,然后再寻找在世会员的消息。

周末我休息,没去工作星期六下午埃萊娜到切尔西的廉价商店和格林尼治大道一个学校操场的跳蚤市场去寻宝了,我则替她看店我做了几笔小生意,中间雷·加林德斯带着两杯咖啡忽然跑来看我,我们坐着聊了一会儿。他是警方的画像专家,有一种奇特的能力——描绘从没见过的人埃莱娜有几幅他的作品,對于他光凭着一些口述便能具体呈现的绘画能力印象深刻他和埃莱娜见面谈了几次后,完成了一幅埃莱娜父亲的画像这相当了不起。那幅画是我有一年圣诞节送给她的礼物现在没在画廊里,而是裱了金色框挂在她家里梳妆台上方。

星期六晚上我们去四十二街的小剧場看了一场表演星期天,同时看了三场棒球赛像孩子玩电动玩具似的按着遥控器,在各频道间换来换去而且目的大概跟孩子们也差鈈多。星期天晚上我照例和我戒酒协会的辅导员吉姆·费伯吃中国菜。餐后我们到圣克莱尔医院参加聚会。到了自由发言的时间有个家伙說:“我要告诉你们什么叫做酒鬼。如果我进了一家酒吧里头有海报写着,‘只要一元无限畅饮’,那么我会说‘好极了——给我徝两元的东西吧。’”

星期一我又回到图书馆。

星期一晚上我顺路去我的旅馆,接到了可靠侦探社的沃利留下的口信那家公司偶尔會给我一些工作。次日我回电他们要我花几天时间去设法找出一桩消费诉讼案的证人,我接了现在正在替希尔德布兰德进行的工作没那么急,中间我可以安排做其他工作

这个消费诉讼案的原告认为,他的凉椅有一天忽然垮了引起了伤害和可怕的长期后遗症。我们是替那家制造椅子的公司工作“他们的椅子是很差,”沃利告诉我“可是这不代表那家伙就可以得寸进尺。而且他找的这个律师安东尼·切鲁蒂是个卑鄙小人,他星期四就到处报道人行道损坏,不利于残障人士的消息,吸引全市的注意,好让他的委托人星期五在人行道上游街,而且弄出一个官司来我们的客户想好好踢一下这个嚣张切鲁蒂的屁股,所以你小子就看看能做些什么吧”

意外发生之前,那个人原是UPS快递公司的货车司机受伤后他就没法工作了。我发现他下午两点前从不离开家于是依此安排自己的时间表。每天早上在图书馆花幾个小时然后乘F线地铁到帕森思大道。通常我都坐在麦安坡酒馆喝着可乐看着我的目标停在门前,把两支拐杖都换到左手腾出右手拉开门,然后再两手各撑一根拐杖一跛一跛地走进来

“嘿,查理”酒保每次看到他都说,“你知道吗我觉得你今天走得更好了。”峩会溜出去一下四处找人谈话,回家之前回麦安坡酒馆再喝一杯可乐如此这般几天之后,我告诉沃利我很确定查理没有工作,正式戓非正式的都没有

“妈的,”他说“你觉得他真的残废了?”

“不我觉得他的瘸腿是装出来的。让我再花一两天时间”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一,我在中午时分来到位于熨斗大厦①的侦探社办公室“我总觉得不对劲,”我告诉沃利“于是星期六晚上我带埃莱娜到杰克森住宅区吃咖喱饭,之后就去找查理”

①熨斗大厦,建于一九〇二年当时是纽约最高的建筑。

“你带她去麦安坡这对她一定是个難得的经验。”

“查理不在那里”我说,“不过酒保说他可能会在撞墙客酒吧‘有几个人在那儿,’他说“玩维可牢①那种狗屎玩意儿。’”

①一种尼龙刺粘搭链两面相合粘住,一扯即分开用以代替服装上的纽扣等。

“什么是维可牢狗屎玩意儿”

“贴一片在墙壁上,你自己手上也拿两片维可牢然后跑几步朝墙上跳,把自己黏在墙上通常是正面向下。”

“耶稣啊”他说,“看在老天分上囿什么好玩的?”

“你不该问这种问题的”

“不应该?”他想了一下脸亮了起来。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孩面对着包装华丽的生日礼物“哦,老天”他说,“这个狗娘养的不撑两根拐杖根本没法走路对吧他玩了没,马修他最后拿着维可牢跳起来碰那个旋转圆盘了没?告诉我他做了”

“接下来就该他上场了。”

“大家怂恿他去跳”我说,“‘别害臊了查理,试试看嘛!”

他一直很认真地告诉大镓他连路都没法走,怎么可能飞上墙壁最后有人拿来一个杯子,里头大概有四五盎司透明的酒我猜是伏特加,不然可能是北欧露酒他们告诉他,那是直接从法国卢尔德①运来的圣水‘喝下去你就痊愈了,查理奇迹就要发生了。’他说嗯,或许吧只要大家明皛这只是暂时性的痊愈,只痊愈五分钟就像灰姑娘,时间一到金马车又变回南瓜了。”

①卢尔德为天主教圣地据说圣母玛利亚曾在此显灵,引一信徒至泉水处

“他高高瘦瘦的,”我说“有个大啤酒肚。根据资料说他三十八岁,可是看起来会让人以为是四十出头游戏的玩法是助跑,跳起来击那个目标,然后跑开看他助跑时那两条长腿摆动的样子,大概高中时当过跳栏选手他和冠军只差两彡英寸,大家又想说服他玩下一盘可是他再也不肯了。‘老兄你开玩笑吗?我是个残废现在,大家注意听着没有人看过这件事,對吧这件事根本没发生过。’”

“啊马修,你真是太酷了你亲眼看到的,对吧埃莱娜呢?她愿意写个口供或者如果上了法院,她愿意出庭作证吗”

我把一个信封扔在他桌上。

“这是什么鬼东西”他打开,“我真不敢相信”

“我早就来这附近了,”我说“鈈过先去那家照片冲洗店。灯光不太好而且来不及开闪光灯,所以不够资格当获奖作品可是——”

“我看这就是获奖作品,”沃利说“如果我是法官,我要把‘第一捣乱奖’颁给这张照片而且你还可以再去试试琼·赫肖尔特人道主义奖①。这就是他,天哪。跳上去碰一下,黏在墙上活像操他妈的被钉在上面似的好了,这个官司赢了真是个狗娘养的蠢货。”

①奥斯卡奖的一个奖项授予“为给电影倳业带来信誉而做出人道主义努力的电影事业人士”,规定每届只有一名获奖者而且只有完全够条件者才能评上,曾有几届因为没有合適的人选而空缺

“他以为他很安全。酒吧里每个人他都认识除了我和埃莱娜,可是他之前常在麦安坡酒馆看到我”

“我还是不敢相信你拍到了这张照片。我根本没想到你会带相机去更别说有机会派上用场。”他把照片拿到灯光下“拍得不错,”他说“我替我孙孓们拍照的时候,会把灯光弄得恰到好处叫他们站好,可是拍出来的效果也不会比这个更好那些小鬼老在我要按快门的时候动来动去。”

“你应该试试用维可牢把他们固定住”

“你说得没错,现在我们可把那个小混蛋钉在墙上了”他把照片扔在桌子上。“好了这鈳将了那个骗子安东尼一军。他可以打电话给他的委托人叫他想办法看能不能再回UPS工作,因为他当职业残障人士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干嘚好,马修”

“我觉得我应该拿笔奖金吧。”

他想了想“你知道,”他说“他妈的应该给你奖金的。这得看客户的不过我一定会建议的。这不光是找到几个证人而已比方那些记仇的邻居老太太,愿意发誓从没见过他不撑拐杖走到街角有了这个,唯一该做的就是紦照片给安东尼·切鲁蒂看,他就会像烫手山芋似的扔掉这个案子。”

“想象一下切鲁蒂会出多少钱买这张照片。”

“现在先别想那么哆”他说,“你自己觉得呢”

“要看客户的,”我说“我大概能猜到这张照片值多少。不过除了钱之外我希望客户能给我一封信,表达他对我工作成就的感谢”

他点点头,“嗯没问题。等到你退休的时候档案里有这封信很不错的,对吧其实这比钱更重要。”

“或许吧”我说,“但是这不表示我不想要钱”

“当然了,你应该都要推荐信、奖金,还有钉死那个混蛋的满足感”

“他坐的椅子垮掉时,可能真的受了伤后来喝酒时跟哥儿们提起,大家都说他应该打官司接着有人指点他去找切鲁蒂。切鲁蒂带他去找个蒙古夶夫验伤搞水疗法,而且教他没有撑架绝对不可以出门至少要拄两根拐杖。当然他得放弃工作不过如果能因此讨到一大笔赔偿,那僦是个划算的投资但是现在他两个月没工作,胆子也大了因为他唯一的运动就是歪歪倒倒的走到麦安坡酒馆再走回来。结果现在他┅无所获,而且天知道他还能不能再回UPS工作”

“你好像对他觉得抱歉。”

“这个嘛我才刚在他屁股上踢一脚,”我说“施舍一点点哃情也无妨。”

我告诉沃利我还有别的要求不是针对客户,而是他我想找TRW消费信用公司替我查十四个人的信用状况。我说我会付钱,可是希望算成本价他保证没问题,然后我给他那十四个在世会员的名单

他说:“雷蒙德·格鲁利奥?我想他的信用很好。还有埃弗里·戴维斯,如果是住在五十五街八八八号的那个埃弗里·戴维斯,他可以开张支票买下我们这幢楼。其实,我认为熨斗大厦曾经是他的,对吧?不,我想想,这幢楼曾经是两年前跳楼自杀那个家伙的他叫什么来着?”

“对就是他,活得舒服如意事事顺遂,可是很难讲鈈是吗?”

三个说不定有四个俱乐部会员是自杀的。内德里奇·贝利斯在出差到亚特兰大时开枪自杀。哈尔·加布里尔在西缘大道的自家公寓里上吊弗雷德·卡普在办公室加班时跳楼。伊恩·赫勒是跳下、或掉下地铁月台。

打了好几个电话终于找到了那个曾把伊恩·赫勒的尸体从轮下拖出来的地铁警察。我告诉他想谈谈那桩发生在将近十五年前的死亡事件,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你知道”他说,“我的笔記本都没丢大概可以找到,但经过了这么多年你不能指望我记得太多。我还记得第一次经手的死亡案据说第一次肯定忘不掉。但是峩工作快十九年了在这个人死之前,我已经看过太多这类事情所以呢,不要抱太大希望”

我跟他在欧文区的彼得酒馆碰面,他叫阿瑟·梅沙克。“你以前是纽约市警局的”他说,“对吧”

“服务满二十年就领退休金走人,嗯”

“是啊,有几次我差点就不想干了鈳是没辞职,然后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到九月就满十九年了,我发誓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最近两年我调到内勤,做行政工作輕松多了,不过说真的我很想念在地铁车站的日子。在地底下每一分钟都上紧发条,你懂我的意思吧”

“真忍不住好奇,如果在地仩会有什么不同那么我就属于纽约市警局而非交通警局。地下道里的生活没那么五光十色要多久才能碰上一个像伯尼·戈茨①那样的人,做些够轰动能登上报纸头条一两天的事情?几率大概是百万分之一。”他叹了口气。“这十九年来成天和疯狂艺术家、醉鬼、扒手打交道,还有一堆神经任务。对啊还有一堆跳下月台}

  进了精神病医院的吴为难免不被医生们研究过来研究过去,他们的确希望治好她的病遗憾的是,心理医学实在是近代医学中一个不伦不类的分支以它就事论事絀浅显而言,难免苟且之嫌;对人何以失去神志的解释也难免牵强附会。但自本世纪以来却被人们当做治疗精神疾患的灵纪以来,却被人们当做治疗精神疾患的的灵丹妙药凡人怎么可能解释天人之间的关系?

  如果没有镇静药物的帮助,可以说心理医生从未治愈过精鉮疾患

  只有弗洛伊德还想到了对梦的猜测和解析,总算靠近边缘

  医生们绝对不会想到,吴为的疯首先和叶莲子对“生”的凅执有关。

  什么都不是无缘无故

  比如说,叶莲子和吴为住了差不多十年之久的丹阳观后面那棵老歪槐在吴为旧地重游之后立刻遭了雷殛。只剩下一具从正中劈裂的躯干如一张对着天空呐喊的嘴,在声嘶力竭中突然地、永远地凝固。老槐树一直在等待不是等待叶莲子,而是等待吴为的归来

  它的等待明明白白没有长相厮守的奢望,只是忠心耿耿地坚守它坚守了几十年,不过为了再见她一面对她有个交代。于是它的等待又有了苟延残喘的悲怆

  老歪槐在和吴为重逢的时刻说了些什么,那是无人可以知晓的;只能從吴为的札汜里得知那是一个雨天,当吴为搂着它的躯干时它苍凉地垂下了头,一言难尽地俯视着她雨滴顺着它的叶脉,如泪水般鋶下点点滴滴扑打在吴为的脸上身上……

  老歪槐活了多少年?几百年都不止。人们只知道松柏长生却不知槐树们也会像松柏一样的長命。可它遭了雷殛

  它为什么遭雷殛?难道是因为它的等待?

  比之让人砍伐,遭雷殛可能是一棵树最壮烈的结局?谁能知道

  无論对叶莲子或是对吴为来说,这难道不也是一个暗示?

  如果说那棵老歪槐在和吴为见过一面之后便遭雷殛是个偶然,而蒲圻镇城隍街仩马永和客栈的倒塌就应该说是必然了。

  那栋二层小楼更是从叶莲子在那里等候第二:天的婚礼开始,就等待着吴为的到来它耐心地等了半个多世纪,在和吴为见过一面、有个交代之后才安心地去了。和老歪槐不同它去得十分安详。

  小褛从屋脊处缓缓断裂裂痕如春水的涟漪荡漾开去,人们甚至可以看见屋脊在断裂以及倒下的瞬间那舒缓的笑靥。正像吴为在她札记里写的那样两个偶嘫应在一个人的身上,就有了反复论证的命定意味

  叶莲子没有离开老家的时候不叫叶莲子,叫秀春

  秀春是个非常通俗的名字,从这名字可以猜出她出生在一个春天的日子。如果她不那么多愁善感不走出老家、离开土地,也许还会有个像这名字一样庸常的日孓

  也许应该说叶莲子的起点就错了,她本不该到这世界上来

  她的母亲,也就是吴为的外祖母墨荷在秀春之前,有过三个不能成活的孩子;在她之后又有过三个不能成活的孩子。

  可是叶莲子没有参透前几个兄姊以及后几个弟妹只匆匆地瞥了这个花花世界┅眼就心甘情愿放弃这个已经一脚踏人的世界连忙转身离去的现实,非要活下来不可

  就当时来说,生育的确是桩凶险的事但也鈈至于像墨荷那样,闹了个“九死一生”

  不管他人如何看待这回事,这实在与墨荷有关似乎她和她的孩子之间有种默契。

  不能不说墨荷是个非常明智、聪明绝顶的母亲世上很少有女人如她这般挚爱自己的子女。可她由不得自己还是得一个接着一个生育。可鉯想见这种违心的事于她是如何地痛悔。

  秀春却拒绝了这个默契她后来不是没有机会对这个错误的抉择做一个挽回,但她却一再哋不肯回头她后来的遭际,怨得了谁?

  墨荷似乎也没有做好当母亲的准备根本没有给她的婴儿提供维持生命的奶水。按她原来的想法秀春也不会活下来。秀春硬是喝着高梁米醭子——那发了酵的高粱米粥上的稀汤换句话说,也就是喝着泔水活下来的;连刚煮出来嘚、高梁米粥上的那点稀汤也没有得到过一口。

  就算秀春是个男儿“母以子贵”的规律到了她这里,也得变成“子以母贱”谁讓墨荷那样地不能人俗,按照秀春奶奶的话来说就是“没有眼力见儿”?

  她的后代也没有接受她的教训,除了自己把自己断绝、抛弃於社会的繁华之外清高能给她们带来什么世俗的好处?

  所谓社会的公正,本就相对着竞争包括正当或不正当的竞争。更多的时候那不正当的反倒旗开得胜。她们却对不论正当或不正当的竞争无一例外地给予蔑视、抵制,那就只得接受社会的不公正夫复何言!

  凣如此还能活下来的婴儿,就不能不让人猜测他们的来由

  有人就说秀春的命硬,把前几个哥哥姐姐都“妨”死了还说她的眼睛“蝳”。

  连她那个有着秀才功名的爷爷更不要说奶奶,也觉得她的确有些不妥以后母亲再生产的时候,就把她支到看不见的地方去可是她的姐妹兄弟仍然固执已见,置叶家传接烟火的期待于不顾毅然决然地拒绝了这个世界的诱惑。

  很难说他们离去的时候有沒有掩嘴胡卢而笑。他们可能窃笑不已因为他们把该由他们承受却又逃脱了的灾难,一股脑儿地推给秀春担待去了

  秀春的眼睛到底“毒”不“毒”?谁也无法考证。

  本世纪初期更不要说久远的过去,那些掩藏在深山老林、尚未被现代生活浸淫的农村、部落里囿很多这种似是而非的传说。

  不过有些事情的确非常蹊跷

  至少秀春母亲离世那天,秀春事先就“看”见了的:

  那天早上看上去就是一个要死人的早晨,倒不是因为那一天老叶家的院子里一下子死了两个人不要以为那一日天地之间必有凶光、凶相,相反那一日风和日丽,万物呈样怎么看怎么让人心情舒畅。如此情况下的死亡是没有什么可以说三道四的死亡。

  先是秀春家西厢房住著的老王头死了没病没灾,就是一觉没醒过来老王头鳏寡孤独,只好由乡里乡亲为他张罗出殡

  秀春的妈妈却帮不上忙,因为她叒要生产了

  一个要生孩子的女人,不能参与出殡这样的事否则会影响死者的来世。

  农村里的人更知道来世的至关重要先不偠说是轮回为猪,马、牛羊……就算轮还为人,也不要再面朝黄土背朝天都说“热土难离”,暗中还是向往土地以外的世界虽然外蔀的世界并不精彩,一旦有机会离开土地、远走他乡还会舍得一身剐地一厢情愿闯世界。

  于是她就知趣地躲在后院菜园子的草棚里等待临产的时刻。

  焦虑和烦躁单调而持久地折磨着这个在生育上屡屡失败的女人。

  她倚着草棚子里的支柱叉开两腿坐在铺著秫秸秆的地上,不时对着太阳举起手指审视内中的景观。手指里像注满了水肿胀,苍白透明得可以看见一条条毛发样的血管、一爿片丝絮状的肌肉。翻开衣襟抚摩着鼓胀的腹部……全身也肿胀得如一枚吐丝做茧的桑蚕。她想她前生一定是条桑蚕所以才会像桑蚕那样生下很多的孩子。每次生育她都要经历这样一个具有献身性质的、脱胎换骨酌过程。这样的生育严重地败坏了她的健康:

  又將手轻按在腹部,感到了那不在期望之中来到的婴儿的骚动想起了叶志清刚才跟她开的玩笑:“看你这个样子,别把老王头儿抬完了就抬你”

  她不很在意这个玩笑,对于生命她既不是非常热爱,也不是非常厌恶而是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

  也许曾经热爱过……在什么时候?一朵花的盛开和败落实在太仓促了。

  再说她总算是个有经验的产妇,生育了那么多孩子自己却平安无萝,——她笑了一下秀春长大之后,也喜欢这样地笑——会意却无能为力还有——点苦的回味和洒脱。

  叶志清又正好探亲在家不像往常,總是她独闯三关万一情况紧急,能指望婆婆和小姑姐吗?不过叶志清很快就会知道他的这个玩笑不是无缘无故。虽然墨荷是个乡下女人对继承叶家烟火的重任却没有深刻的认识。可是在长春学买卖的叶志清回家探亲一次就有一次准确的投篮。一个女人尤其是那个时玳的女人,一旦作为人家的篮筐有什么权利拒绝人家的投篮?

  至于投篮是否准确,是个技术性的问题与恩爱无关。

  何况叶志清疏旷久矣一个年富力强的男人,一年只能有几次和女人肌肤相亲的机会那是太残忍了。虽然有时到下等窑子去解决一下燃眉之急毕竟一个学徒,负担不起那样的高消费只能偶一为之。

  所以就应了养精蓄锐的说法如果仔细琢磨“养精蓄锐”这个词,就会觉得它囿点暧昧和通常的解释应用并不搭界。

  墨荷出生在一溜大瓦房热热闹闹、鸡鸭鹅狗你方叫罢我来叫的院子里。家里不但有大马车还有长年的雇工。按照一九四九年以后的说法必是地主无疑,而叶家大概就是贫农了

  那时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除叻家里的长工,没有多少接触男人的机会可吴为的外祖母墨荷,并没有顺理成章地和哪个长工私奔倒是正儿八经地经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到了叶家可也不能说她墨守成规,从她行为处事的方式看不出墨守成规的迹象。她能按着规矩嫁到叶家也许是家里没有雇着风流的长工。

  吴为的思维方式可能早有缺陷把一生中的很多时间、力气,都花在了没有意义的设想上或是叫做白日梦。很像《白夜》那本小说里的男主人公

  好比她常常设想,如果她的外祖母和哪个长工私奔根据毛泽东的阶级分析理论,叶莲子或许从小僦参加了革命或许还能成为抗日联军的英雄……

  她始终不能平衡——生活里有如此多的可能,又都说天无绝人之路而她的母亲秀春,也就是叶莲子却为何没有一条出路?

  吴为更为自己的生不逢时自谴自责。由于她的出生不但葬送了叶莲子曙光初现的幸福生活,也耽误了叶莲子与顾秋水同赴延安的机遇否则,一九三八年到达延安的叶莲子完全可能成为一名革命老资格,与胡秉宸不相上下鈳能比他混得还好。自己说不定也会在延安出生成为延安保育院里的红孩子,坐在马背上的摇篮里进了北平。

  青少年时代的吴为向往革命生涯,崇拜各种英雄惋惜自己不曾有过献身革命的机遇,只好企盼一个机会——有朝一日伟大领袖毛泽东得了重症她会毫鈈吝惜地把一腔热血贡献出来,以挽救他的生命这也是她无数白日梦的一个。

  她后来对胡秉宸的迷恋和胡秉宸的革命经历有很大關系。有一首歌叫做(我是你终生的新娘)对吴为来说,胡秉宸则是她终生的英雄

  吴为总是把男人的职业和他们本人混为一谈:把会唱两句歌叫做歌唱家的那种人,当做音乐;把写了那么几笔、出版了几本书叫做作家的那种人当做文学;把干过革命、到过革命根据地嘚那种人,当做革命……

  这种一厢情愿和联想力过于丰富的毛病可能来自她外祖母的那个家族。就像她的曾外祖父把叶家聘礼上嘚两笔字,与家学渊源等量齐观一样岂不知大部分情况下,会唱歌和音乐根本不是一回事;同样会写两笔,甚至出版了很多书的人囷文学也根本不是一回事。

  吴为则既热爱革命又热爱音乐,又热爱文学综观她这一生所选择的男人,差不多都和这种爱屋及乌的凊结有关《尚书大传,大战篇》有“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于她则是“爱乌者兼其屋下之人”,或双相通用她的热爱要是再多,怎么是好?那么她这一生更是非常、非常地热闹而麻烦了

  所幸她热爱绘画的时候,已近日暮途穷

  如果对秀春妈妈那个时代的婚姻作个普查,皆可归结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产物这种配偶方式,使很多婚姻沦人不幸;一九四九年以后作为解除不幸婚姻的头號理由,沿用了不短一段时间使一部分男人得以心安理得地以旧换新,而不像后来那样费尽周折

  以后再有人打算以旧换新,或即便不是以旧换新而是货真价实的婚姻破裂,就“过了那个村没了那个店”一律成为《铡美案》那出戏中因中状元被皇帝招了驸马,休叻糟糠之妻又被青天大老爷包龙图铡了脑袋的陈世美。

  姑且不论历史真伪仅就戏论戏而言,距北宋包丞相处铡陈世美已经八百幾十年过去,直至如今这一罪名仍然顺乎国情,行之有效

  不少男人都有过被打成陈世美的经验,就像后来很多人被打成这个“分孓”、那个“分子”一样

  “陈世美”是什么罪行?法律条款上无处可考。就像各种“分子”是什么罪行他们的刑期靠什么来定……法律条款上也无处可考一样。一九八O年以前中华人民共和国只有宪法和选举法,没有民法、刑法、诉讼法人们上哪儿查去?就连明镜高懸的法院办案,也只好参照国民党的《六法全书)司法界人士不是没有尝试过制定法律,健全法制早在一九六二年,董必武老就负责编淛法律而编制好的法律草案呈审后,却一直未见下文

  国家主席刘少奇一九五六年又说:目前我们国家工作中的迫切任务之一,就昰着手系统地制定比较完备的法律健全我们国家的法制。

  一九五七年马上遭到不可抗拒的申斥——我们不靠民法、刑法来维持秩序;人民代表大会、国务院会议有他们那一套我们还是靠我们这一套。

  而且这个堂堂的国家主席还没等到一部哪怕不太完备的法律,一个哪怕不太健全的法制便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置于死地。置一个国家主席于死地的法律根据何在?

  比起“我们还是靠我们这┅套”,刘少奇所倡导的法律、法制什么的是不是很天真烂漫?

  更不要说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后,批判“司法独立”是资产阶级观点取消了法制局和司法部。一九六O年开始又命令公安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合署办公,没有了公检、法三者之间的相对獨立,从而也就没有了各司法机构间的相互制衡

  幸好男婚女嫁方面,还有个托派分子王明起草的《婚姻法》可以借鉴不过,谁又能指望一个托派分子对《婚姻法》有什么科学性的贡献?

  面临不论什么理由导致的家庭破裂而又无计可施的女人,至少还有《铡美案》这一出成为依据成为对付不管什么理由婚变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法宝。

  当故事叙述到这里的时候“陈世美”已经在一个角落里,摩拳擦掌地等待着还没有出生的胡秉宸即便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一统天下,也不是没有补救的办法可是那时候的人很呆、佷死性,不懂得使用“外调”这种既可翻天又可覆地一瞬间上天、一瞬间人地的手段。

  石灰窑子离叶家不过二十多里地居然就没派人到那里外调一下:能不能把姑娘许配给叶家?

  秀春的外祖父在应允这桩婚事前,不是没有犹豫过

  他不那么看重聘礼,这和财夶气粗无关只因他是个有气振的东北汉子,对鸡毛蒜皮、装腔作势极为不屑因此他反感叶家的聘礼过于玄虚——哪怕一块土坷垃,也鼡红纸煞有介事、一包包地包着一盒子一盒子地抬着,一抬好几架但他对此没有说出什么,只是背着手摇头又晃脑想着怎么推诿,財能让那来说媒的拐了八道弯的亲戚下得台面。他这样背着手踱来踱去、摇头晃脑、思前想后的时候不像——个地主兼猎人.倒像一個豪放派的、正在吟诗作赋的文人。更不像一九四九年以后的戏剧、小说、电影里的地主那样獐头鼠目,心黑手辣、广收暴敛除了租孓六亲不认。

  想来想去还是一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如他这样思维、办理事情的人,如何维持、治理、发展那样一个地主之家?实在逆反地宅之常

  这时有人来招呼他,大门拍得山响嗓门也很敞亮,和坐落在林海雪原里的石灰窑子很是相称:“人已经聯络好了明天一早上山打狍子。”一听打猎秀春的外祖父就开始心猿意马。他最爱打狍子家里净吃狍子肉。到了冬天一家子人吃吙锅用的抱子肉、野鸡肉、野兔子肉,全是他猎来的

  转脸看到聘礼上的那笔字,他停住脚步寻思起来,立刻想到家学渊源:

  這个穷人窝在本世纪初石灰窑子里的业余猎人兼地主很奇怪地迷恋上知识,这种迷恋居然使他把两个儿子送到省城上了洋学堂。他的囸屋里甚至还有一张大书案书案上摆着文房四宝,虽然称不得上品价格却也不菲,因为难得使用更像一道点缀。就像后世人们有了點钱又不懂得何为绘画艺术,就花钱雇个三等画匠给自己画张两米高的肖像,挂在客厅或是回旋楼梯侧面的墙上以示风雅,兼及资產的说明否则也也不会给女儿起了那样一个文气的名字——墨荷,与文房四宝连带的“墨盒”不无谐音之趣,既有荷就有莲,叶莲孓的名字可能便是由此而来。

  他的文明程度还表现在各辈夫妻有各辈夫妻的单独房间而不是按照当地习俗,一大家子人按辈分顺序排列成双捉对地睡在一张大炕上。这并不是因为他有房产钱财当地就是有房产钱财的人家,也不一定像他这样做

  他又扭头看叻看来说媒的——那个绕了八道弯的亲戚,便骼膊一甩同意了这门亲事。

  从思量着如何推诿到一甩胳膊同意,前后不过二十来分鍾可见他是如何地胸无定见,尽管还费了一番思量其实他的推诿根据不大,同意的根据也不大

  吴为考虑问题那种舍本求末的方式,不会说“不”的毛病一旦面对需要当机立断的大事就临阵脱逃的懦弱,可能有根有源叶志清能写一点,会算一点这大概和他父親不但是村里惟一的私塾先生,还是个秀才有关因此叶家又算得是村里的书香门第。

  说到这个乡下的私塾先生难免不想到孔乙己。

  虽然舞台不在酒店而在他梳小辫的当儿。他的小辫不是每天梳隔几天才让秀春的奶奶给他梳一次,更谈不到洗每逢奶奶给他梳小辫的时候,总是一边梳一边狠狠揪他的头发,嘴里还念念有词历数他的无能、知识的狗屁以及由此殃及全家的穷困……与孔乙已茬咸亨酒店的遭际,同屑斯文扫地且更加直露。

  这个脑袋后头扎着根小辫一身短打,连孔乙己也不如的乡下私塾先生每天不过僦是教学生们念念《上孟子》《下孟子》,或是《论语》不论怎样,孔乙己还有一件破长衫可以去吃茴香豆,时而还可以喝上一口绍興花雕闲情逸致地和人讨论“苘”字的几种写法。他呢?连讨沦“茴”字几种写法如此的精神享受也不可得他身处的环境,与人杰地灵嘚绍兴如何相比?真是荒漠一片就连懂得从何处下手奚落孔乙己的人也难以寻觅,可以想知他是何等的寂寞全家人主要靠他的束惰勉强維持生活。所谓束惰不过是一小袋高梁米或一小袋包米楂子,和弟子们送给孔子的一条条干肉风马牛不相及。

  墨荷延续了娘家對知识的嗜好,在她没有去世之前一直坚持让秀春跟着爷爷到私塾去唱《弟子规》《百家姓》《三字经》《论语》什么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等等,虽不明白意思却是倒背如流。这个四五岁的孙女算是这个私塾先生的得意門生,爷爷也很趋时时而找些文白夹杂的新书来念,什么“天朗气清恰日良辰,吾辈去旅行柳暗花明,春满山城……”之类

  秀春还跟爷爷正经临过帖。这一手童子功使她的字迹直到去世前,在手腕哆嗦、运笔难以控制的情况下仍让吴为望尘莫及地风骨犹存。因此秀春的爷爷对这个个能继承叶家烟火的女孩,倒是钟爱有加

  墨荷嫁到叶家以后,与昔日生活大变叶家的屋子,下雨漏雨刮风漏风,不下雨不刮风的时候就从房梁上往下掉老鼠或是掉长虫。

  她喂猪、喂鸡做一大家子的饭、刷一大家子的碗,还得缝┅大家子的衣服、袜子、鞋……却样样还不称大家的心

  她做得太多,就有太多的不是可以数落她和家里的长工没了两样,分明也昰了一个长工

  墨荷轻蔑地想,叶家的人实在比自己娘家还会摆谱也不知道自己没嫁过来以前,叶家人是怎么活的!

  女人对女人昰苛刻而锐利的墨荷对叶家的轻蔑有多少,婆婆和小姑姐就能体味多少一分也疏漏不了。她们就更加变着法儿折磨这个新进门的轻蔑她们的女人。

  阶级之间的斗争也好国家之间的战争也好,政客之间的勾心斗角也好个人之间的血债也好……总会有个尽头。杀叻剐了,抢到手了胜利了……也就了结了。

  自一八七九年的娜拉出走到现在女权主义者致力于男女平等、妇女解放的斗争已经┅白多年,可谓前仆后继岂不知有朝一日,真到男女平等、妇女解放的时候她们才会发现,女人的天敌可能不是男人而是女人自己,且无了结的一天直到永恒。

  严格地说叶家算不得虐待儿媳妇,不打不骂给饭吃,给衣穿

  小姑姐只管盘坐在炕上发号施囹,闹得墨荷放下簸箕拿起筲说喘气的工夫也没有可能太夸张,说方便的时间都没有倒还恰如其分。

  一个穷家居然也能想出那許多折腾人的事情来!那能想出这些活计的脑袋,不是天才又是什么?

  小姑姐果然聪明过人倒也不仅仅表现在如何支使墨荷这一桩事情仩。她是样样累样样拔冲。就连她的头发是不是比他人黑也是她的一桩心事。更不要说在墨荷没过门以前她是村子里顶尖的美人……也就难怪她最后累得生痨病而死,至于秀春的奶奶只不过添了晚上抽烟袋的习惯,喂了一天的猪喂了一天的鸡,做了一天一大家子嘚饭刷了一天一大家子的碗,缝补了一天一大家子的衣服、鞋、袜以后墨荷别指望躺到炕上歇歇腿,去睡那世上再苦再穷的人也得睡嘚那一觉她得服侍婆婆抽烟。

  秀春的奶奶抽一袋就让墨荷装一袋、点一袋,一直抽到三星上来有时秀春的奶奶都睡了一觉,醒過来接着抽。

  一穷二白的叶家自叶志清的媳妇娶进门后,即刻有了地主的修养和脾性可见地主的修养和脾性以及对他人的欺压剝削,未必只和劳资关系、生产资料什么的有关奶奶的一统天下,直到叔叔娶进媳妇也就是秀春的婶子之后,才有了较为彻底的改观

  如果说到秀春的婶婶,就必得先交代秀春的叔叔是什么样的角色方见得婶婶的不同凡响。就好比武林中人看那对手惯于使用的家夥便大约可知对手的路数。秀春的叔叔在村里开小杂货铺卖个油盐酱醋。从前倒也见过世面在大铺子里当过伙计,只因手脚不老实让东家炒了鱿鱼。

  叶家的确乏善可陈“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要说五世,叶家连一世之泽也谈不上那样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丅秀才,怎么会养出不是手脚不老实就是挪用公款、被人通缉的儿子?这里指的是,不久以后买卖学成的叶志清刚被一家银行录用,就洇逛窑子挪用公款不得不逃之天天那一档子事。叔叔娶进的女人和他很匹配“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说法绝非信口胡言。

  婶婶刚嫁过来的时候秀春的奶奶也曾打算给她一个下马威,像制伏秀春的妈妈那样一举制伏秀春的婶婶。

  那天奶奶也没让秀春嘚婶婶干什么重活不过是吩咐她去磨豆子。磨豆子的活计有什么累?哪家农村妇女没有磨过豆子?

  可是她一上来就喝了卤水想来早在娘家的时候,她就谋划好了

  也不是一上来就喝,而是披头散发、呼天抢地、村前村后地先跑了几圈她一面跑,一面尖厉地号啕着:“老天爷呀我是不能活了,不能活啦!这老叶家就是不让媳妇活呀!——”好像叶家人就跟在后面追杀

  她跑了多少个圈,村里人就哏在她后面跑了多少个圈乡下的日子太单调、太没有色彩、太寂寞了,尤其对于胸无大志也就是说企图不大,却不排除心怀一点乱头嘚女人除了鸡鸭猪狗,除了干活除了一身破衫,还有什么?

  特别是冬天冰雪封了万物,天上地下一片死白人人都躲在屋子里猫冬,只有屋顶上那点炊烟才袅袅地生出一点活气。

  春夏之季好一点?可那景物一辈子地看下来,也腻烦了山从没有崩一方,地从沒有陷一块永远地依旧。人不光靠景物来陶冶还得靠事件来激活。突然出现这样一个生动而又富有感召力的女人谁能不跟着跑,谁能不跟着激动呢?

  村前村后跑回来之后就舀了一碗卤水,真舀还是假舀聪明过人的小姑姐也忘了扒着她的碗查看查看。

  婶婶也沒有真喝只不过把卤水碗“哐——”的一声砸在了门口,接着就是口吐白沫眼睛翻白。一家人又是灌凉水又是掐人中。

  农村里佷多女人都会这一手不知墨荷是不会还是不屑。

  想来是不屑一个嗜好知识的人,常常不屑于去干于生计非常实惠的事反倒会吃知识的很多亏。面对这个缤纷多彩的世界他们最拿手的办法就是自闭,叫他们“窝囊废”也无不可

  因此,秀春的妈妈没有在这方媔给她做下结实的铺垫秀春一生凡事忍气吞声,墨荷是应该负有责任的

  穷凶极恶、从来不信因果报应的叔叔,纵身一跃掠仕了婶嬸的头发稳、准,狠地像是套住一匹烈马扬起拳头就要让她灿烂出一些颜色的时候,婶婶就像练过武功回身就是一脚,直捣叔叔的雞巴叔叔立时脸色煞白,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起不来了

  两口子哪有不打架的?在农村,打架就是打架是很务实,很具体的力的较量不像城里人,把只务虚不务实的吵架也叫做打架

  此后他们又比试了几次。在村子里战无不胜的叔叔从此不能再拔头筹,也从此開始了北的记录

  婶婶也没什么绝活,就是专踢叔叔的鸡巴一个敢踢男人命根子的女人,是何等了得的女人!

  男人又是如何爱惜洎己的命根子!又如何为了他们的命根子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以后叔叔见了婶婶,就像兔子见了鹰

  不谈滿腹经纶,肚子里也算有些文章的爷爷在这样的女人面前,除了仰面顿足说些“家门不幸家门不幸——”的空话,还能指望这酸腐的窮秀才有什么作为?奶奶也再不敢招惹婶婶不但不敢招惹她,反倒让她制伏了

  小姑姐也再不敢吩咐她什么,只要她皱着眉头发出┅声“啊?——”小姑姐马上就含糊其辞,不再重复她的指令

  可这并不等于奶奶就会对另一个媳妇手软。奶奶甚至用更加升级的办法折磨墨荷以笼络、讨好婶婶。

  墨荷本应痛恨叶家可她最不能忍受、最让她难堪的却是叶志清的吹牛。

  到了叶家她才知道聘禮上的字是教私塾的公公写的。叶志清不过是能写一点会算一点,和她上过洋学堂的兄弟不可同日而语

  叶志清可以嫖窑子,可以讓她每年生育一个不能成活的孩子可以让她奴仆般地服侍……虽则她心怀不满,却也说不出什么那可不是男人分内的事?而吹牛却是绝對不可原谅、这种痛恨,不但殃及她的后代也殃及与吹牛有所关联或从吹牛派生出来的,比如说伪善、撒谎这一类比之杀人越货、贪赃枉法等等不足挂齿的毛病

  从墨荷开始往下,她们家的女人对人的要求实在是太苛刻了、就连那些伟哉大哉的人物也难免不撒谎,鈈伪善又何况芸芸众生?

  禅月读大学的时候,正是吴为事业的峰巅爱好文学的人,可以说是无人不识卿有个外系的男生问地:“聽说作家吴为的女儿就在你们系渎书?”

  禅月脸上哪怕最敏感的那几条肌肉也不曾牵动丝毫,“不知道”地回答道。

  直到大学毕業也没几个同学知道她是吴为的女儿:

  更何况吴为也不是没有伪善、撒谎的时候,比之他人的伪善、撒谎情节可能更为严重、虽嘫没有混迹于贞节女人队伍的妄想,却在几十午的时间里避而不谈遮遮掩掩有个私生子的隐情。如此她有什么资格对他人的伪善、撒謊不肯通融?

  对于叶家,墨荷最有力的反抗就是回娘家、它的娘家因为颇具实力而非同一般人的娘家。

  娘家是每个无能、嫁作他囚妇的女人惟一退身之地;虽不能从根本十解决她们的难题总能给她们一个缓冲的机会,让她们和困难暂时拉开距离.稍事喘息即便學至博士的现代女子,这一隅之地恐怕也是不可或缺的多年后秀春惨痛地想,她却连这样一块退身之地也没有

  吴为算是三生有幸,如果她没有这块退身之地可能早巳粉身碎骨,而叶莲子留给她的这块退身之地吏让人叹为观止。他人哪里晓得吴为不过徒有一副皮囊而已,每逢由于她的任性、轻率、兴之所至……冒犯天下又没有勇气承受世人讨伐之时,正是是叶莲子撑起她的那副皮囊替地活丅来的。她又算是不幸、偏偏在不是她的过错不过为情所困却被逼得几近崩溃之时,叶莲子撒手而去绝了她最后的退路。在痛失“极哋”的绝望时刻她丧失理智地犯下了足以毁灭她余生的大过,所以叶莲子一去她也就去了,人们看到的跳过是她那副还没有败去的皮囊、秀春外祖父家,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满族四大发祥地之一,谈不上仁人杰地灵却称得起物华天宝。

  难怪中国对外开放以后一位来访的美籍华人作家间吴为:“你是不是出身于一个满族的贵族之家?”

  “看你的额头和鼻子。因为我们家是我熟悉这种额头囷鼻子。”“不是”她决然地回答说。

  反正叶家绝对不是叶家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贫农。这从地小脚拇趾外侧另有一粒大如小米粒的趾甲就能准确无误地确定,地是那山东贫农的种

  叶莲子也从来不曾对她谈过曾外祖父的家族史。即便曾外祖父是满族的一个貴族她也只能是贵族和贫农的杂种。人们也不难从吴为品位的驳杂得到杂种的印证。

  每次回娘家墨荷只让叶志清送到村于门,從来不让他跟进娘家门他也就不进。

  也许是那物华天宝的地界让叶志清白惭形秽也许是秀春外妍父家那高墙大院里鸣鸣狗叫、人聲鼎沸的气势对他有种威慑力,一个只会吹吹小牛还没有修炼到气壮山河那个地界的人,一旦面对真刀真枪底子里先就发了虚。

  吔许他们两个人都觉得关于叶家和叶志清.墨荷的娘家人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在叶家的生活、处境,墨荷对娘家人也是只字不提她丟个起受虐待的面子。

  不让丈夫进自己娘家的门恐怕在二十世纪末的庄市面上也会遭人非议。而一个乡下女人二十世纪初就有这樣的惊世骇俗之举,可见她是如何地任性好强也可见她对叶家的报复之心——种殃及池鱼、不算大气的报复。

  当然这和她不但不愛叶志清,也看不起叶志清至极有关

  如果那时叮以离婚,像她这样的女人非和叶志清离婚不可。

  奇怪的是她也很少让秀春跟著回娘家这很不合乎乡下女人的规矩和思路,如果说是看不起叶志清为什么也不带秀春回娘家?是嫌弃秀春冥顽不化,不知厉害深浅非偠到世上受一遭?也许没想到自己会死得那么早觉着和秀春的缘分还长着呢。因为墨荷老是回娘家秀春对母亲的慈爱没有留下多少记忆。留下印象的大约只有一两次

  一次秀春在街上玩,迎面撞上一头猪那头猪大得像牛犊,不但把她撞倒;还把她撞得当场昏厥墨荷以为她死了,哭得死去活来等她缓醒过来,看到妈妈吓成那个样子不但没有像多数孩子那样就势发挥地哭闹,大赚一把以物质形式支付的呵护或抚慰反倒咧着没有血色的嘴,默默地笑了

  再一次就是在外祖父的丧宴上。她等不及上菜空心吃了一办蒜。蒜味直搗她的小心窝辣得地捂着心口嗷嗷叫,墨荷不知她得了什么病急得踢倒了凳子,撞翻了席面……事后秀春觉得辣这——场也算值得這种为了一个无须证实的答案不惜工本的思路本就反常,而于一个仅仅四五岁的孩子是更加地反常了。

  墨荷是个美丽的女人一个奻人,又美丽该是很不幸的。但她没有走出农村相对来说还不算过于复杂。美丽的女人大多任性而多情倒不一定对他人,对自己何嘗不可多情!所谓“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人,可能更加自作多情不然就像糟践了这份美丽的造化。

  这个方圆几十里都数得上的美囚在乡下的枯寂日子里,何以消耗她饱满的感情?既不能参加party与哪个风流倜傥的男人共舞;也不能在影视上出尽风头,掠获若干崇拜者;更不可能在美术展、音乐会仁与哪位趣味相投的男士一见钟情……只能自己给自己制造点欢爱享受一下爱情的幻觉。

  不要以为一個没有读过《白雪公主》的乡下女人就没有对白马王子的希冀女人们自出生起,就在等待一个白马王子那是女人与生俱来的本能,直箌她们碰得头破血流才会明白什么叫做痴心妄想。

  要想给自己制造点欢爱在那穷乡僻壤,谈何容易?

  能够称得上华彩的片段鈳能就是到了七月,过了处暑那时候,青麻桃似的榛子壳儿沉郁的残绿里就驳杂、斑斓、沉湎着酒红。如果没有一种自在、自信、沉醉和成熟淮敢出此心裁、创意,把这样两种大反大逆的颜色放在一起!

  那栋子仁儿也就粒粒饱满了

  墨荷就可以放下没完没了的勞作,和女人们一同上山采榛子那是生活在山脚下的庄户女人惟一名正言顺具有休闲性质的活动。

  一到山脚墨荷就远离了伙伴,┅头钻进榛子棵儿并不急着运动两只手赶紧把榛子收归已有,而是窝在榛子棵儿里欣赏那榛子壳儿的颜色,心里叹着好漂亮的颜色,好漂亮的颜色啊!

  再不就采一颗愣一愣,想一想这是采给他的,而那个他又似乎不是叶志清

  回到家里,一颗颗挑、一颗颗選选出那最饱满的,用牙轻轻一“垫”壳儿就裂了,棒子仁儿也就剥出来了再一颗颗收起那些榛子仁儿,心想这是留给他的,而那个他也似乎不是叶志清

  即便叶志清回到家里,吃光那些圆圆溜溜去了壳儿的榛子仁儿她也不觉得是叶志清吃的。

  榛子吃多叻上火有一年直吃得叶志清两眼眵目糊,鼻子直流血可那不是她的事。

  她就这样双眼隙咙、两颊羞红地想像着一个意中的男人洏那男人是如何地中意,地又是说不清楚的

  不过她的想像却混杂着颜色。一般来说想像是没有颜色的,就像梦是没有颜色的一样可是她的想像,常常带着处暑之后榛子壳儿的残绿和酒红就像极少、极少数的人,偶尔会在梦中梦见颜色

  吴为后来能在十分孤絕的情况下,为自己制作、演出一些生活小品勉力地让他人、更让自己相信,她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很可能是传袭了外祖母墨荷这方媔的基因。

  她拨弄着那些榛子自己一颗也舍不得吃;可是还有秀春呢,她看看秀春再精益求精,仔细剔出稍有缺损的榛子分给她惟一存活的孩子。

  秀春只能等着从留给那个并不存在的男人的存货里筛出来的那几颗榛子。

  ——和吴为后来对待叶莲子以及對待禅月的态度很不相同

  这就是为什么有一天胡秉宸突然对吴为说:“我从没有得到过你的心。”

  吴为回说:“你这样说有没囿良心?从和你相爱到现在哪个男人人过我的眼?”

  胡秉宸认真地想了想,说:“不不是有关男女的问题……我说不准确。”

  其實症结在于比之她的外祖母墨荷,也许还有叶莲子还有禅月,吴为很可能对不起爱她的那些男人严重一点说,她也许坑骗了那些爱她的男人除了恋爱时期的短期行为,她从不能把对哪个男人的情爱放在叶莲子或是禅月的血缘之上——虽说这是两种不同的爱,并不矛盾任何人都可以兼容并蓄,但在吴为却是例外

  她对胡秉宸的爱,只能是一种可以交出生命却无法交出完整的心的爱,永远熬煎在非此即彼不能平分秋色的歉疚中。并非吴为不愿或不忠实于胡秉宸等到我们渎完吴为的一生,便可知道这例外的由来

  除此の外,很多方面吴为可能更接近这个无缘一见的外祖母。

  西厢房的老王头和叶家一样都是穷苦之人,方方面面无望在日常生活中鋪陈的人家只能在他们重大的人生节目上,对无望隆重地做一次无望的补偿

  这最后的铺陈,却以喜庆的方式进行叙述特别唢呐嘚尖峭高昂,更是撕天裂地、大热大闹、大惨大烈吹鼓手们好像不是给老王头送殡,而是有机会豁出劲来发泄一场悲喜交加在唢呐恣意放纵的冲击下,敏感、生来就对“过分”不适的秀春陡然生出莫名的不安。她才想起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妈妈了路上没有,院子里没囿屋子里没有,炕上也没有……她来到后院的菜园子菜园子差不多是每家每产堆放垃圾的地方。一个穷家能舍弃的东西除了让人想箌物尽其极的穷困,还能有什么?

  妈妈活着的时候种莱是妈妈的事情。这些活计还要晚一点才轮到秀春的头上。所以秀春那时只看嘚见菜园子里的颜色还看不见园子里的寒碜、败破,朽木断石、碎碗烂锅……

  菜园子后面就是山山的暗影随着太阳时而东移,时洏西落菜园子里的一切也就有了时明时暗的对比。妈妈去世以后这里更是秀春一个常来常往的劳作之地,直到她离开这块土地那经玖的、明暗之间的起落转换,于她是好还是不好呢?

  园子里种着庄稼人平平常常的菜蔬倭瓜、黄瓜、茄子、土豆、白菜什么的、正是春夏之交,各种菜花你方开罢我登场园子里该是有点活气的。

  每到菜园子秀春就会想为什么除了茄子花,别种菜花大都是黄色的?豆角花倒是该红的红、该绿的绿她却喜欢上了颜色不一般的茄子紫,也把对茄子紫的喜爱遗传给了吴为和禅月。

  后来有了喜欢做攵章的人连颜色也不放过,从对各种颜色的喜爱去推断人们的性格,喜欢茄子紫的人据说浪漫而神秘。这种推断和秀春的选择其實关系不大。

  秀春在菜园子里找来找去终于看到草棚子里有张像脸又不像脸的东西,虚虚实实隐现在草棚子的暗影里

  她被那張像脸又不像脸的东西吓了一跳。

  菜园子里突然有了荒凉之意虽则菜秧子上的花还千朵万朵地开着,可就一朵朵地沉下脸显出凋敝。

  即便太阳西落时也显得轻如云黛、遥不可及的山的暗影此时却重重地压了下来,无声地向菜园子逼近一霎间就将菜园子和秀春罩了个严严实实。

  这时秀春听见有人叫她“秀春,是我我在这儿。”

  她走进草棚子脸对脸地瞧着妈妈,怎么看怎么也鈈是妈妈的模样-地伸出小手,迟迟疑疑地摸索着妈妈的脸妈妈就捉住她的小手,握在了自己的手里何止是妈妈的手,整个妈妈似乎都囮作了一缕不可在握的烟尘……

  可手掌上的暖意、粗粝却还是活生生的,依然是秀舂熟悉的……她不能说那不是妈妈;她心迷意乱……又在倏忽间感知一个母女二人灵魂同时出窍,明明白白只能束手待毙、肝肠寸断的时刻到了秀春最后断定,不那女人已经不是媽妈了。

  后来她知道这就是“走形”。所谓“走形”就是人的灵魂已经远去留下的,不过是一副暂时没有败去的皮囊

  谁的眼睛这么“毒”,能够看出“走形”不“走形”?秀春却有这样的异禀类似的情况,曾在也将在她的身上反复出现。好比为了阻断吴为與胡秉宸的情爱几乎闹到她们母女感情破裂也在所不惜,好像吴为不是谈情说爱而是去上断头台。吴为多少继承了她的这副眼力叶蓮子去世后,她最担心的就是难免不在比她年长许多的胡秉宸身上眼见“走形”的一天,这也是她后来总是逃避和胡秉宸长相厮守的一個不大可也不小的原因

  对此,吴为又不肯、不能说出一个字她总觉得天机不可泄露。由此可见吴为的胆小,不是一般的胆小囸像前面说过的那样,而是非常地小毫然成为“活”的一大障碍。她怎会胆小到如此违反常情的地步的确让人难以理解,以至于不可原谅;不知这是天生还是后天什么原因造成。

  像胡秉宸这种“天降大任于斯”的人如何会想到男女之间的关系是如此之脆弱?影响咜的因素,又是如此之复杂、之繁多、之无处不在、之不胜细腻……连吴为被叶莲子的“走形”被失去亲人的打击吓破了胆,也会影响怹们的共同生活

  做吴为的丈夫岂不是太难?哪个男人胜任得了?

  刚拾走老王头,墨荷就要生产了叶志清找来接生婆,生下一个小妹妹这个小妹妹又是一脚刚刚踏进世界,连忙又逃回去了

  可是这一次墨荷却血流不止。接生婆用了很多香灰、灶灰、炕灰去堵鼡完了自己家的,也用完了西厢房老王头屋里的血还是流个不住。她很快就昏迷了人们把秀春拉到墨荷跟前,让秀春可着嗓子喊妈妈都说亲生孩子这样喊,妈妈就不会死了

  秀春奋力地喊哪,喊哪那不是喊,而是把自己化作一条条喊叫一声接一声从体腔里抽絀。从此以后她再没有这样喊叫过不要说这样的喊叫,连一般的喊叫也没有不论遇到什么灾难,她倒更加紧闭嘴巴

  不但她不喊叫,吴为和禅月也不喊叫如果说以叶莲子顶门立户的叶家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她们不爱喊叫

  秀春不知喊了多久。墨荷才慢慢睁開眼睛:地看着秀舂费力地把嘴张丁又张,那生命的残响才从喉咙里幽幽传出那缥缈的声音,除了秀存谁也没有听到:“我部走了那麼远了你又把我叫回来了。秀春别哭,妈不会死的妈舍不得你呀……”

  自从墨荷落人垂死的挣扎,再没有看过叶志清一眼到叻这个地步,她不但和志清的关系已经了结就是和她想像中的某个男人也都了结。在那弥留的时刻她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秀春,千言万語无从说起其实人在那种时刻,牵挂的不是血缘就是虚无当年白帆的六个耳光,导致胡秉宸猝发心肌梗塞吴为总以为在他生命垂危の时,一定会像他写给她的小曲那样:“……那时节到了奈河桥上也我也要回头强挣扎,为的是把那魂儿、灵儿、心儿、肝儿一齐往伱那边挂,那疼你的心情儿也更是干倍万倍地大。”其实那不过属于爱情的童话。

  很可能吴为忘记或记锗了(战争与和平夯那部小說里的一些情节——安德烈公爵在和死神搏斗的时候爱情既没有禁受住什么考验,也战胜不了什么——以为有了她的爱胡秉宸就一定能够战胜死亡。

  爱情不过是一种奢侈如果有幸得到那种机会,享受就是怎么能让“奢侈”风马牛不相及地承担如此沉重而严肃的任务?

  胡秉宸能够闯过鬼门关,是他命不该绝和爱情无关,也和医学无关

  秀春身上那件补了又补的衣衫,被浑身的黏汗透湿

  汗有那么黏滞?!秀春是把全身饮食水谷之精华所化生的津液,刹那间一总付与了抢救妈妈的生命

  她把脸儿贴在妈妈的胸口,惊魂未定地用小手抚摩着妈妈的身子又招心搅着妈妈,又担心妈妈再次远走不敢歇气地轻声叫着:“妈妈,妈妈——”

  ……难为小小姩纪的她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墨荷这时才明白围在她身旁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只有这个身高不过炕沿只能捡食缺损的榛孓仁儿,又不常带她回娘家的六岁小女儿才是真真确确,一心想要解救却又解救否了她的人

  她像小河里捞出的、晾在岸上的小鱼,拼着力气对秀春嚅动着嘴唇可这一回.却无沦如何发不出声音了。从墨荷不停地想要对秀春说点什么的样子就不是个好兆头。一个還有时间的人总是把事情留待以后;一个没有时间的人,才会急着把话说完

  事情也从来不会遂人所愿,因为舍不得一个人那注萣要死的人就不会死。

  她们母女二人早在后菜园的草棚子坚就交割清楚,现在要告别的不过是那一副皮囊。

  墨荷终于设有说絀壅塞在嘴里的话她流下最后一滴眼泪,不甘地半张着嘴闭上了眼睛。这一滴泪,和七十多年后的秀春也就是叶莲子那最后一滴淚如出一辙。简直就是同一滴眼泪的翻版屋子里所有的动静,似乎在秀春扑向妈妈怀里那一瞬停顿以便为她留下一个空隙,接纳从她腔子里喷射出来的呜咽

  她的小手无力地摇着妈妈的头,想要把妈妈摇醒不明白那是徒劳,以为不过是自己力气太小她张开泪眼姠周围的人求救,可是人们转身准备后事去了

  该是到了一个必得挺起小脊梁骨的时刻?她只好自力更生,动用一个不过在世上混了六姩的脑子设法营救一个已然无法营救的生命;她伸出胳膊,想要把妈妈抱进自己的怀里也许她的怀抱可以护着妈妈,躲过这一时之灾可是她的胳膊太短,炕头太高她把脚后跟踮了又踮,也只能搂住妈妈的肩膀、地爬上炕把小胳膊插列妈妈身子下面,用尽力气向后翻仰……还是无法把妈妈抱进怀里地万般无奈地放弃这个打算,也许——也许可以用门己的身体把妈妈遮挡起来?便火张着手臂扑向妈媽。可她遮挡了妈妈的头又遮挡不住妈妈的身体;遮挡了蚂妈的胸口,又遮挡不住妈妈的双腿……她的两只小手在妈妈身上上上下下毫無结果地忙碌着

  这一回,妈妈是一去不回头了

  墨荷没有向秀春兑现她不会死的承诺。

  这是叶莲子遭遇的第一个不能兑现嘚记录从此,她就开始了虽有开户账号却从来不能兑现的败局。

  这第一个不能兑现的记录也就成了她第一个致命的创伤。

  洳果说吴为在包家遭遇的那段楼梯影响了她的…生,那么墨荷的去世就影响了秀春的一生

  在那粗针大线、穷乡僻壤的地方,怎么會生出叶莲丫这种多愁善感的人?

  听以才会有她的后来:忙不迭地走出老家忙不迭地嫁给顾秋水……穷乡僻壤固然粗粝,外面的世界哽让人难以生存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就只好遍体鳞伤了

  可她不走出老家,又有哪条活路町走?

  连奶奶都这样劝说:“你还是跟著父亲走吧好歹他足你的父亲。我和你爷爷也不能老活着我们一死你怎么办?你叔叔婶婶……唉,你得走你得走哇!”

  这个吴为虽嘫无缘一见,却在吴为身上暗暗留下不少痕迹的女人卒年三十有四。

  吴为有数不清的遗憾叶莲子生前,她从没有向叶莲子追询过囿关外祖母的一切让她以后连来自母亲家族叫一份骨血也无处寻觅,最终不得不远上岐山求一处安放叶莲子和自己的骨灰之地,却又鈈得而归

  她只知道,外祖母是石灰窑子的人想必那是一个盛产行灰的地方,有很多烧石灰的灰窑

  不论叶家或是顾家,还有佷多那两个姓氏的男人有头有脸地过着很好的日子,奇怪的是吴为从未寻认过叶家或是顾家男人的血脉好像她和来自这两家男性的血脈无牵无碍。甚至叶莲产过世.除了顾秋水谁也没有通知不论叶家或是顾家的人,与叶莲于与她们母女的死别之痛,有何相干?送叶莲孓登程只能是她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即便通知顾秋水也只是为了对他说那句话:“你们之间的恩恩怨怨,这回是彻底完结了”阴狠哋把顾秋水永久地钉在赖账不还的负数上。

  甚至幸灾乐祸地想在叶莲子离世以后,即便顾秋水有朝一日想讨叶莲子说一句“对不起”的时候也无从说起了。

  奶奶对爷爷和父亲说:“秀春他妈是坐月子死的不吉刊,一定得烧了要不然地就得回家闹事。”

  爺爷说:“应该等她娘家来人商量一下”至于父亲,要说他一点不伤心也不客观可是人一死,立刻也就成了过去在所有的力量中,“过去”可能是最不可小看的一种力量

  “不能商量,一商量就烧不成了还得赶快烧,她娘家人一到也烧不成了”奶奶是那样地決绝,不管不顾当然更不会问一问一旁的秀春同意不同意。奶奶找出妈妈的衣服翻了一件又一件,差不多都是补过的嫁到叶家近十姩,什么时候做过新衣?而陪嫁过来的衣服几年来干活是它、平日是它、出客是它,不破还能怎样?只有一件稍微囫囵的衣服可能是墨荷留着走娘家穿的。

  “就是这件吧快给她换上!”奶奶说。

  叶志清找来几块薄板给墨荷钉了一副“平板”,而不是棺材

  爷爺研了墨,拣了一块好木板给墨荷写了一个墓牌。

  接着奶奶吩咐人把院墙下那堆松木疙瘩和柴火全部搜罗干净,再让人把妈妈往“平板”上一放抬着就往西河沿去。

  秀春挑着幡儿怀抱着一个瓦罐,懵懵懂懂走在前面那幡儿原是根竹竿,竿头上因陋就简地掛了条白纸片竹竿上连点白纸絮都没缠。

  她一边哭一边想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奶奶、小姑姑和妈妈有什么仇老把妈妈欺负得没處躲、没处藏。现在妈妈死了也不能饶还要把她烧了,连个完整的尸首也不给她留下可她没有办法为妈妈做点什么,也没有办法对奶嬭说点什么到了西河沿,奶奶又利利索索地指挥着人们码柴火垛柴火垛码得又空文高,然后让人们把架着妈妈的“平板”放上柴火垛

  本来就高挑儿的妈妈,放上柴垛之后比平时又似乎高出许多。躺在柴垛上的妈妈好像年节的供晶虽然不知祭祀的是哪路神仙,感觉上却很神圣

  “往柴火垛四下里浇洋油吧,浇吧浇完油就点火,奶奶头头是道地吩咐着从头到尾,一派大将风度奶奶的话剛一落音,火就从柴垛下面点着了起先柴火垛还炬着,泛着松柏味的青烟然后就蹿起渐高的火苗,妈妈舒舒服服、无拘无束地躺在越燃越烈的火焰里一点也不在意那许多人围观。

  秀春眼睁睁地看着火苗得意而迅猛地上蹿好俾它们活着的目的没有别的,就是为了將人化成灰烬现在终于显出它们的英雄本色。

  对于奶奶倒行逆施的做法村里的叔叔,伯伯、婶子大娘生气是生气,愤怒是愤怒可一旦妈妈被烧起来的时候,谁的眼珠子也舍不得错一错

  人这一辈子,能有几次机会眼瞅着把一个人生生烧没了!

  妈妈的衣服、头发一瞬间就让火苗舔光了,全身一片通红又一片墨黑接着腾的一下在火堆里坐了起来。

  人群里滚动起一浪浪“呦!——呦!——”的嗥叫

  想不到这种嗥叫,比一具蜒尸在火焰中突然坐起更令人毛骨悚然:人性在直面警世的死亡、死亡的审判时这种一泻千里嘚崩溃,真是干载难逢

  就在那一瞬,秀春看见妈妈睁开了眼妈妈的目光穿过围观的人群,目标异常准确单对着她死死地望了一眼。在妈妈最后那——眼里秀春读到很多实在不能明白的警戒、直到多年后,当她带着吴为在一场弥天大火里逃生时才对墨荷最后这┅眼的含意有所醒悟。

  而此时她只以为妈妈疼得受不了了,伸手抓住身旁的人指着火焰中的妈妈尖声大叫:“妈!——妈!——”可昰投有人理会她的尖叫,连父亲也没有理会虽然他也在眼珠子一错不错地趵·着火焰中那曾经的妻子。她转而心里央告着:“叔叔婶子大伯们,你们走吧、走吧别这么看着我娘了,她疼得受不了啦你们干吗非要看着她受疼呢?!”可是没有一个人感应到她心里的这份央告。

  他们一直看到墨荷和那堆柴火一起化为灰烬然后实心实意地叹息着这女人的不幸。

  那一刻六岁的秀春懂得了,悲痛是一种非常个人化的情绪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帮她一把;也在那时起了一个不甚明了的念头:这辈子再苦、再难,大概是不能靠谁也靠不上誰了。

  这不甚明了的念头在后来一档又一档苦难里,逐渐冶炼成为她的志气

  那坐在火焰中,和火焰一起燃烧从一个人形一點点化为焦炭,再从焦炭化为乌有的妈妈让秀春一生一世,历历在目

  吴为根本无从知道她那卓尔不群的外祖母,死后被这样野蛮哋烧掉也不可能知道叶莲子对火的这种恐惧,可她一直想要写那样一个故事:一只怕火的狗偏偏出生在一个复活节的晚上,那是一个箌处点燃礼庆火焰的夜晚女主人一直小心照料着它,它也一直很辛苦地活着每到复活节,主人更是把它锁人地窖免得它害怕或是被禮庆的篝火所伤。可就在某个复活节的晚上人们,照例在山野中点起一堆堆篝火的时候它一反常态地蹿出地窖。也许它吓得失去了理智也许它觉得如此辛苦地活着不如就此去了,总之一头冲进随便遇到的一堆篝火,终于死在它恐惧的火焰中

  一个人怎么会平白無故地想出这样一个故事?

  散场以后,更是连个收骨灰的人也找不到虽说烧的是死人,可人们总觉得是烧了一个“人”

  乡下人僦觉得这件事非常凶残,很不吉利

  到了这种时候,父亲、爷爷也尽失男人的凛凛威风还是奶奶,勇气十足地把墨荷的骨灰敛巴敛巴装进一个二尺多长的木头匣子,埋在了西河沿的山根下

  只有她那个在刚愎的后脑勺上颤颤悠悠,的小疙瘩鬏儿才稍许泄露出惢里的虚弱。

  夕阳西下河水汩汩,山风飒飒倒显出四周的寂寥。不知是草木灰还是骨灰在山风中忽飞忽落地回旋,有时还扑了嬭奶或是秀春-身一脸似有无尽冤屈未曾了结地不肯离去。最疹人的是突然有一声声呜咽,不清不楚地随风而至

  然而那个令秀春傷痛不已的傍晚,却具有人间闹剧的性质与乡里乡亲以喜剧的叙述方式,对西厢房老王头进行的最后铺陈有异曲同工之妙。刚埋下妈媽的骨灰老姨和三舅就到了,他们没能看到墨荷的遗体更加怀疑她的死因。

  三舅和老姨一到爷爷和父亲就不知道哪儿去了,只剩下奶奶和秀春迎战三舅和老姨

  三舅甚至挽起袖子,露出知识分子的小细胳膊说:“我姐姐肯定是被你们害死的。

  三舅的小細胳膊让秀春很不好意思。他哪里像是高大健硕、声如洪钟的外祖父的儿子?又好像自外祖父去世后家道中落,他再没有吃过饱饭

  奶奶说:“天地良心,谁要是虐待她天打五雷轰。”

  三舅说:“我跟你说不着你们家主事的男人呢?”

  “这事我做的主,有話找我说”胸无点墨的奶奶,根本没把三舅放在眼里她对知识分子是太了解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眼前就放着那么一个样板烸日里她如何整治她的丈夫,就能如法整治墨荷的兄弟

  三舅的小细脖子上暴起了青筋,质问道:“你为什么自做主张把我姐姐烧了?這事不能善罢甘休非打官司不可。”说着他拿起炕桌上的茶碗,本想扬手摔到地上可是看了看那只破碗,实在不值得摔只好不屑哋在桌子上躜了躜,那只茶碗也就顺势一分几办对着那只破碗,他想起“不为已甚”的古训底下的事情如何进行?这只破碗使他失去了洎信。

  老姨把三舅推到一边说:“别以为没有章法、没有准稿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们村老傅家虐待儿媳妇公公、婆婆、兩个大姑姐,还有她丈夫没有一个不整治人家,逼得人家喝卤水死十结果怎么样?只得给人家摆宴席,还让人家一脚踹了再摆,再踹最后只好两个大姑姐哭灵,婆婆打幡儿……”老姨的发言才具有实质性的意义不像三舅,善罢甘休能怎么样不善罢甘休又能怎么样?

  一听老姨的话,奶奶才害了怕她不怕秀春的三舅,别看他在省里念过洋学堂她倒是觉得这个没念过洋学堂的老姨,旗鼓相当不恏对付。

  她不是刚进村吗?怎么连老傅家虐待儿媳妇的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奶奶更怕老姨照着老傅家的模式在这里一把一把地闹丅去,她哪里赔得起一次又一次摆宴席又哪里丢得起给媳妇打幡儿这个面子,更禁不起打官司的折腾这才忙打发秀春:“快去,快让伱爸去找老赵家就说有要紧事求他,让他赶快来一趟吧”

  老赵家是当地惟一的乡绅,就住在秀春家的后面

  在二三百户草房嘚村子里,突兀着老赵家的一片瓦房

  老赵家特地换上白纺短褂,外罩华丝葛夹长衫、白纺短褂袖口外翻在长衫外折出一圈晃眼的皛。

  老赵家不只有瓦房、白纺短褂、华丝葛的长衫还有话匣子……高兴的时候就放百代公司的唱片,唱片上有个狗头标志一旦老趙家放起唱片,村里的孩子就全聚到他家门口听老赵家也不撵,还把大门敞开遇到谁家缺几升粮。他也肯借还不还的倒也不甚挂记。

  至于这个话匣子日后在秀春生死存亡那个关头中的作用,却实在无法评定

  一身学生装的三舅,一见到那件长衫和长衫袖口外的一圈白纺就知道遇见了同类,气焰马上低落下来他觉得当着同类的面继续跳脚很是不雅,再加上叶志清悲痛欲绝的神态以及对逝鍺的感念之情说到动人之处,连他也陪着伤感起来忘记他和老姨是干什么来了。

  三舅虽然是个小知识分子,却也沾染了二十世紀初知识分子那半途而废的毛病二十世纪初的知识分子和二十世纪末的知识分子很不相同,不少人的确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什么事情不会闹得很僵不会把人闹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一旦闹僵自己便先尴尬起来。这样的人如何对付得了叶家的狡诈,——也僦是农民的狡诈?

  后有智者将希望寄托在农民身上而不是寄托在知识分子身上,真乃千真万确的明智举措

  云过风清之后,叶家非但没有感激之心反倒觉得这个中学教员实在无比的好笑,否则叶家如何躲过这一关?

  叶家按正常程序摆了丧宴

  三舅和老姨也沒有一脚踢了叶家的丧宴。而从丧宴的规模亡也看不出丝毫歉疚的意味也就是说,很不丰盛

  到那时为止,秀春只经历过两次亲人嘚死亡——妈妈和外祖父

  这两次经验使她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一旦有人死亡就是吃;第二,吃的过程就是对逝者了结的过程。吃完丧宴那逝去的人也就随之而去,再无瓜葛

  墨荷的丧宴,惊动了远村近邻的亲戚

  这样贤惠、整日不言不语的女人死了,总让人惋惜:

  足见人们的“印象”是极不可靠的,墨荷的不屑竞被理解为不言不语的贤惠!

  人终究是善良的对一个死了的人,尤其消失得那样惊天动地则更加宽厚。丧宴上人们泛起了墨荷这样那样的好处……就连小姑姑也说:“嫂子的脾气真好,就是一天箌晚不吱声”这显然不是误会,而是鬼祟丧宴上,乖张的小姑姑和平时十分不同看上去竟有些畏瑟。一个乖张的人突然不乖张了僦让人觉得有些可怜。而一个老是畏畏瑟瑟的人就容易造成视觉疲劳,反倒让人熟视无睹了

  在破衣烂衫的人群里,在缺胳膊少腿嘚桌椅板凳、豁口掉把的碗盏茶壶间在刮风漏风、下雨漏。

  雨的茅草屋里在一床棉被盖一炕的生活里……小姑姑重新成为惟一的煷色。

  但她从此一蹶不振一直到死。人们都说她得的是痨病并不知道于它更重的是心病。自墨荷去世后她就担心嫂子的鬼魂回來找她。地把那个冷傲、不肯讨饶的嫂子折磨到了什么地步只有她自己知道。

  可是墨荷没有回来找她一次也没有、一个冷傲的人,即便做了鬼也是不肯退让的。旧账重算不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退让?!等于把自己降为同一张账单上存人支出,相提并论的双方

  鈈过她还是担心,一直担心了很多年直到临死的时候,还觉得她是恶有恶报也许她是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妈妈的丧宴和外祖父嘚丧宴没法儿相比。在外祖父的丧宴上连秀春都有一席之地,更不要说席面上的内容

  秀春躲在墙角后面,远远看着这个属于妈妈却义和她无关的丧宴。她不但关注着奶奶的一举一动也在研究三舅和老姨。虽然妈妈已经化为灰烬地对曾经大闹叶宅的三舅和老姨,总还抱着一些模糊的幻想什么幻想?她也说不清楚。席面上的菜肴渐渐凉了人们还是板板正正地坐着.按照当地的规矩,他们得等席媔上年龄最长的人来分发可奶奶就是渗着。她这一朝的谱儿山算难得怎舍得让这个场面一带而过?

  奶奶渗够了才抄起筷子,起身分萊她给每人夹了一块豆腐,两个比枞树球大不了多少的豆面丸子,一撮土豆粉制的宽粉条又盛了一小碗熬白菜、萝卜。土豆、茄子

  然后奶奶坐下,先把那碗熬菜吃了过程庄重而漫长。

  吃完熬莱奶奶对着上豆面的宽粉条想了一会儿,好像一时决定不了怎樣处置最后还是举起了筷子。叔叔家的孩子就在桌子跟前来回游走眼睛溜着桌上的每一个动静,每一张咀嚼的嘴每一双挥舞的筷子,每一碗一扫而光的莱肴……

  谁说躲在墙角后面的秀春不馋?她只是知道克制

  一年到头,只有正月十五以后才能分到一个从供桌上撤下来的白面馒头,那从初一供到十五的馒头如果用来砸人脑袋,肯定一砸一个包

  秀春不像堂兄弟们,三口两口就吞了下去她舍不得吃,而是用白菜叶子包起来.实在馋得受不了才打开白菜叶子啃一口。白菜叶子并不能使千硬的漫头有所改观馒头仍然千嘚啃一嘴就掉白渣,并一日日毫不留情地越缩越小直至一粒白渣也不会剩下,而她正是如此庄严地为那馒头完成了一年一度的仪式成姩以后,吴为不但到了城里还到过西方很多国家到了中国以外的花花世界,难免会想生在一贫如洗的乡下,不可能受到更多礼仪熏陶嘚母亲怎么言谈举止、穿着打扮的品位却有大家风范?想着想着,思路就奔向那个未曾谋面的外祖母

  秀春以为,在那样一场大闹之後三舅和老姨什么也不会吃。谁知他们和大家一样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虽然一直皱着眉头。

  秀春就想这个弯子如何转的?一定紦他们难为坏了。

  吃完土豆粉条奶奶从大襟里掏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白菜叶子,大大方方把白菜叶子摊在桌上小心地把那条一寸寬、二寸长泮寸厚的豆腐,还有那两个比枞树球大不了多少的豆面丸子放在白菜叶子里又轻手轻脚地把它们包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包,隨后站起身来这丧宴就算是吃完了。

  奶奶东张张、西望望看见了躲在墙角后的秀春,就朝秀春走了过来她拉起秀春皴黑的小手,把那白菜叶子包着的小包放进她的手心,又转眼看了看两个紧凑过来馋得眼睛里几乎长出一对钩子的孙子。

  可是她得把这个白菜叶子包着的小包给秀春这是秀春她妈给她挣的,谁也不该拿了去

  以后,这样的事就不会再有了

  秀春抬起小脸,呆呆地望著奶奶现在,她只剩下这个无穷无尽地折磨妈妈无论谁劝也不行,一意孤行非要把妈妈烧了的奶奶了

  她那呆呆的、没有泪的小臉,看上去比泪流满面还让人伤情

  可是奶奶并没有为此生出些许的歉疚或是懊悔。她不懊悔也不歉疚无论是对墨荷的折磨,还是┅把火把墨荷烧了个灰飞烟灭

  她只是想,从现在起她又得多照顾一个孩子。在几个差不多大小的孙子中她并不最疼秀春,只是秀春没了娘白菜叶里的豆腐和豆面丸子,还有点温手呢秀舂吸了吸鼻子,嗅见了它们的香味这就是妈妈和她最后的牵连了,也是妈媽最后留给她的、他人不可夺的一份特权

  她把那小包攥在手心里,又把目光转向三舅和老姨她等着,也许三舅和老姨会走过来跟她说几句话可是没有。三舅和老姨吃完了席抹了抹嘴,不再说什么也没想着看她一眼,沉着脸子走了

  从前她不懂,也没有过這样的等待现在她很想有人对她说些话,不论说什么都行;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叫做需要安慰?

  二姑父和二姑也要走了,在穷亲戚们┅片艳羡的目光中二姑父开始套他高头大马的马车。

  二姑一面搓着她冰凉的小手一面悄声悄语地说:“我走了,过两天我来接你”

  这是妈妈死后,秀春听到的最疼她的话

  马车套好了,二姑上了车二姑父把车前头的棉布帘子掖了又掖——二姑坐月子还沒满月呢,可别着了风

  奶奶、婶子、小姑都说:“瞧她的命多好,嫁了个男人不打不骂有饱饭吃,还这么疼她”

  秀春傻傻哋看着二姑父赶着马车走远了,也傻傻地等着二姑来接她

  二姑坐在马车上,一面往回走一面对二姑父说:“你说怪不怪秀春她妈赱的那个时辰,我正似梦似醒的靠在棉被垛上忽然就看见秀春她妈从后窗进来了。这和她平时的斯文很不一样我觉着挺奇怪,问她:‘嫂子你怎么不走前门呢?’秀春她妈哀哀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家大门口有狗啊……我来不为别的我要走了,拜托你好好照顾我嘚秀春吧’家里的人,倒是我们姐儿俩的关系最好我觉着是个梦,可是一会儿就有人采报丧秀春她妈果真去了……”

  二姑父说:“既是这样,咱们就尽力照顾那孩子吧”

  他们没有辜负墨荷的嘱托,隔些天就把秀春接去住些日子。二姑父还到地里抓些青蛙糊上泥埋在火里烧给秀春吃,或是下到河里抓些鱼给秀春烧着吃。

  二姑父不大家庄稼人庄稼男人是不顾孩子的,何况秀春还不昰他的孩子

  有一次秀春没等二姑父来接,自己就跑去了

  她一面跑一面哭,哭她家的那只大黑狗让叔叔给勒死了她是太伤心、太伤心了,自从妈妈死了以后她还没有这样哭过呢。

  叔叔把大黑狗放在锅里下上葱、下上姜、下上酱油,卤了出来放在房顶上凍着吃一块切一块,片成薄片下酒喝了

  一家子人都跟着吃啊!

  叔叔家的人怎么就这么狠,这么狠呢?

  大黑狗跟了他们多少年?

  小铺里丢了东西怎么找回来的?叔叔醉倒在回村的野地里,谁回家报的信儿?是谁咬死了老到鸡窝里叼鸡的黄鼠狼?……他们怎么就下得叻嘴吃它!

  从今以后谁还能在妈妈的小坟头前陪着她?天色晚了,谁还能到西河沿去接她?她挨了婶婶叔叔、堂兄弟们的打骂谁还能到後菜园子的草棚里找她,拿爪子挠挠她?春天风多把门刮得咣当咣当响,叔叔就说门是她摔的扬起拳头就揍她。

  一家子人数她进絀门的次数多,一会儿她得喂猪一会儿她得喂鸡,一会儿她得去捡庄稼再不就得去捡柴火……干活回来,又累、又渴、又饿没有吃嘚,喝口凉水也好可是一刮风她就吓得不敢进家,不管风多大只能蹲在背风的墙脚下挨着……那时,还有谁能卧在她的腿跟前来暖和暖和她?

  自从妈妈死后除了叔叔婶婶、堂兄弟们吃剩下的稀汤,从没给过她一顿干饭哪就是老赵家,农忙的时候还给长工吃顿干的哪

  叔叔婶婶说:“你知不知道报恩?小小年纪就会苦着脸儿给我们看,我们够对得起你了瞧瞧你爹,偷了人家银行的钱警察局到咱家来抓人,让东邻西舍说三道四现不现眼!他倒好一跑了事。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爷爷还有我们都得替他顶债。要不是你爷爷东借西挪地给他还债警察局指不定把我们都得抓了去!说是爷爷借的债,我们还不是都得跟着受穷……”

  秀春就觉得银行的钱是她偷的,怹们的话一句一句,巴掌样地打在她的脸上

  对于父亲,她似乎都说不清楚他的鼻梁是高还是低眼睛是大还是小。她总共见过他哆少面?想不起来了

  是啊,她还不该喝稀汤!

  堂兄弟们还把高梁米粥上凝的那层皮卷了咸菜一面对她吧唧嘴,一面说:“好吃恏吃,真好吃!”

  知道她知道。那东西真是好吃妈妈活着的时候她吃过。一旦成为回忆就更加好吃了。

  可现在她就是饿得湔胸贴后背,也不会瞧它一眼更别想让她开口向他们讨。

  即便妈妈活着的时候也没教过她对孩子的教养,墨荷还没有那样的高瞻远瞩。

  秀春是个天生要脸面的孩子就像凑巧长在房檐下的小草,不过是凑巧长在了房檐下便躲过了一点风、一点雨、一点雪的粗暴……

  再说父亲……她哪儿还有脸对人说她饿?

  就是稀汤,也不能顺顺当当喝下去她刚端起碗,婶婶就催了:“快吃快吃,吃完赶快刷碗去厂她一面喝汤叔叔和婶婶一面拿眼睛白她,小小的她宁肯饿着肚子把稀汤放下去刷碗。刷碗有什么不好?至少可以躲过怹们的白眼

  她踮着脚跟,够着灶台身子探进大铁锅,只剩下两条小腿搭在锅台外面好像要一猛子扎进锅里游泳去。

  还没刷唍碗婶婶又说:“快,喂猪去!”

  喂完了猪婶婶说走了嘴:“做饭去!”

  叔叔说:“这她怕是干不了的。”

  婶婶一拍脑门兒说:“哦……她妈那些活儿,早晚她得接过手去”心里就算汁着,墨荷留下的活计秀春什么时候才能都干上。

  干活有什么难?秀春都能受即便隆冬腊月的清早或夜晚,三番两次到外头放鸡或是赶鸡上架冻得浑身僵直,回到屋里两条腿好半天打不过弯、爬不上炕她也不甚在意。她最难过的是堂兄弟们拿着棍棒追打她的时候,奶奶因为害怕婶婶不敢干涉。不敢干涉也就算了反倒拦着左右奔突、踉跄逃遁的她,说:“让他们打几下就让他们打几下吧!”

  她不能说,也不能问从六岁开始,秀春就知道有理也不能争辩漸渐地,不要说是争辩就是有理也说不出、说不清了。

  后来的后来顾秋水每每看到她那张口结舌的样子,不是更加同情反倒更加肆无忌惮地酷虐她,“瞧她那个窝囊样儿看了就惹气,就让人想给她俩嘴巴……”顾秋水如是说

  只有夜里,当她偎在奶奶身边听着奶奶一声声万难也挡不住的呼噜时才会想:为什么没娘的孩子这么苦?也就是想一想,第二天起来继续张口结舌地挨叔叔婶婶的打罵、白眼,往大铁锅里扎猛子两条腿冻得打不过弯、爬不上炕,被堂兄弟们迫打……

  但是到了晚上能够躺在炕上这么想一想,自巳也就安慰自己了

  这个扎条小辫,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女孩老是拖着一个比她还高的耙子,或是老挎个破篮子不是割猪草;挖野蘋。就是捡柴火喂猪、喂鸡……

  即便到了冬季,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躲在家里猫冬丫还常常看见她独自个儿,空心穿身破棉裤、破棉袄或拖个耙子或挎个破篮子;走在村里村外的小道上,棉袄的袖子、棉裤的裤腿又窄又短,露着手腕子和脚腕子那手腕和脚腕冻得青紫,看上上像是两条无沦如何与手腕子、脚腕子也搭不上关系的朽木棒子村里的大娘、婶子,一看见这个因为老是饿肚子长嘚又干又瘪的女孩就叹息:“可怜的孩子,妈妈死了爸爸又在外边,无依无靠没人疼”奇怪的是她的小辫却很粗,那一头丰满、青皂卻又泛着褐金色的头发在从不悭吝的阳光下,泛着何等耀眼的光泽尤其在破衣烂衫的衬托下,非常醒目

  可这一头亮丽的头发,佷快就会一根不剩了

  叔叔扒拉着剔下来的筋筋脑脑的狗肉说:“给你肉你还不吃,不吃就饿着

  她就饿着。除了爷爷偷偷塞给她的那块土豆连稀汤也喝不着了,可她再饿也是不能吃大黑狗啊!

  这一回她只好不等二姑父来接,就到二姑父家去讨口她跑咽,跑啊穿山过河的。

  她饿得眼花腿软冻得上牙磕下牙,磕得嗒嗒响……觉着自己跑不到二姑父家就得一头栽倒在野地里。山风从她的裤腿底下钻进去穿过她空心穿着的小棉袄和小棉裤,拍打着她的前胸、后背然后再从领子那儿蹿出去。

  她的棉袄和棉裤硬得潒是做鞋底的铺衬风一掀也好,手一动也好它们就咔叭咔叭地响。

  那也叫棉袄棉裤?里面絮的棉花何曾连成过片?一疙瘩、一疙瘩嘚,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每逢家里人吃饭,她躲在一边候等剩饭残汤的时候棉袄里的那些棉花疙瘩就陪伴着她。她一面呆呆地倚在犄角旮旯里一面用手掌摩挲着那些贴心的棉花疙瘩。那些棉花疙瘩于她来说就像那些有福气的人,一旦感到孤独跟前就会有的那个贴心人她熟悉那些棉花疙瘩.知道每个疙瘩中间的窟窿有多大。她能指望这些像她一样没依没靠的棉花疙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哈口气就荿冰的大东北,给她挡风又驱寒吗?

  二姑父家虽然富裕也是多兄弟的一个大家,秀春件长了兄弟妯娌们难免没有意见,拐弯抹角地編派二姑……为秀春二姑听了不少闲言碎语,待秀春长大一些懂得了不能让二姑为难,就不再往二姑父家跑了

  她特别爱上了到屾里搂柴火的活计。

  树林子里有的是野菜、蘑菇、软枣、野山梨、山里红还有黑紫色的野葡萄……

  鸡心蘑菇最好吃,真和鸡心差不多又红又白的,但是太少见了“黄米团子”蘑菇最多,义黏又不好吃那她也一个一个接着往嘴里塞。榛子蘑长在榛子秧下又瘦又弱,黄惨惨的像她一样地不顶劲儿……还有榛子,她跟妈妈不一样榛子对她只能是充饥的食物。

  吃完了蘑菇吃野菜吃完了野菜就吃野这个、野那个……地吃得很匆忙,不等这一口嚼完下一嘴就进去了,她……她还得向家里交代她干的活计呢

  因此,山裏的景色让她一辈子回想起来,都是最美的、最美的而家乡的小山冈,是她最爱的、最爱的特别是秋天,树叶子染尽了颜色……可昰过了秋天山里还有什么可吃?冬天饿得就更狠了。

  二姑见她瘦得可怜厚着脸皮,忍着家里人的闲言碎语.又把地接过来、只有在②姑父家秀春还能吃口饱饭。

  多年以后二姑父被划为地主,他没有禁受住贫下中农的斗争在马厩里上了吊。

  上吊之前明知那些牲口马上就要易主,还是把它们饮好了,喂饱了那天晚上,他把草料切得格外细豆料放得格外多,还特别拍着那匹老给他驾轅的红鬃大马的脖子说:“伙汁对不住啦!”

  他没有对家人暗示什么,也没有在马厩里悲悲戚戚地哭上一场他死得平平常常,无惊無炸就像每天早上扛了把锄头到地里去种庄稼。

  只是他在把绳子套进脖子前扭头看了看那些牲门,又想了想二姑姑死在他的前頭,是二生修来的福气也省了他的心,除了那些牲口没有什么需要交代。

  他连自己的子嗣都没有想更不会想起,曾经有一个让怹格外怜爱的叫做秀春的小姑娘。

  二姑父死后三年已经当了人民教师的叶莲子,特地回到家乡看望二姑和二姑父比之她还是秀春的时候,今非昔比地翻翻出很多亲戚、子侄要是那时他们当中能有两三个认她,不求全部二姑和二姑父也就不会为她担待那么多闲訁碎语了。叶莲子是省吃俭用的不过一个小学教师即便省吃俭用,又能攒下多少钱?这些翻翻出来的亲戚这个三块、那个五块,却无一疏漏物是人非,江山依旧她最想报答于一二的二姑和二姑父呢?却不在了。

  那一年她还不懂得绷紧阶级斗争那根弦,还没有受到“干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的教育。要是再过几年她很可能不会冒这样的风险,千里迢迢回去看望连爹娘也鈈是、已经划归阶级敌人的二姑和二姑父了世上多少恩德旧情,就是这样地风吹云散一笔勾销。

  六岁的秀春就这样打着游击混飯吃,到二姑家住几天在奶奶家住几天,却偏偏没到自己姥姥家去

  奶奶对秀春说:“你姥姥可坏了。”

  奶奶和姥姥这一辈子見过几面呢?也就是一两面吧秀春就相信了奶奶给姥姥做的这个结论。

  真是的要是不坏,她这样悲惨地饿着肚子姥姥为什么不来接地?秀春的姥姥想没想过女儿留下的这一根独苗?有时也想过。可秀春姓叶是叶家的人。她管得了吗?自己嫁出去的女儿还是泼出去的水呢她能怎么样?不也是在叶家死受?何况隔着——代的又是一个女儿家。

  反过来说秀春饿极了眼能往二姑父家跑,怎么就想不到往外祖父家跑?

  二十世纪初就成为中学教员的三舅该是何等有学有识?连老姨的儿子,也就是秀春的表哥日后还要北平渎大学,秀春也将会茬北平与读大学的表哥相会表哥还实心实意地想要帮助地改变生活。

  秀春是错过了外祖父那样一个有产、有业、有知识的家族了泹事情也很难说,如果她真去投奔外祖父家那么再过三十多年,她肯定会因为外祖父家的高墙大院、鸡飞狗叫、雇着长工的日子吃尽另┅种苦头闹不好还得眼看着外祖父家的什么人,像二姑父那样上吊苦海无边。人反正得受罪不受这种罪,就得受那种罪

  秀春沒有哭得很久。

  有多少乡下人能平平安安活上一段较长的日子?生就生了死就死了,谁会为此思量很久?

  她也不懂得什么是痛苦呮是寡言少语,像是丢了什么东西老找、老找,找得凄凄惶惶可又不知自己找的是什么。一个人一旦成为孤儿同时也就成了一个多餘的人,或是说成了一件寄存在他人手里的包裹因为转手又转手,谁也不记得那包裹的主人了想到有一天也许有人来认领,只好很无奈地收存着

  孩子们不再找她玩耍,好像她一下子跌了身价

  她也不再找他们玩耍,更不愿到别人家里去免得看见人家有个妈媽。

  她总是独自一人来来往往。她感到孤零

  孤独于一个没有长大成人的人,真是不好对付

  秀春还得等上很久,一直要等到老年历经残酷的磨砺和适应,才能坦然承受它

  人到了能够承受孤独的时候,差不多也就修成正果了可也到了应该回到来处嘚时刻。

  趁着出来干活的时候秀春顺脚就会拐到西河沿。

  她不去西河沿又去哪儿?

  那少有人迹、埋着妈妈骨灰的西河沿才昰她的家。

  除了秀春再也没有人来照看过墨荷的小坟头,连叶志清也没有这也算不上对她特别的冷落。

  时不时拔拔坟头上的野草时不时用小手捧起一捧捧黑土,一下下拍在妈妈的坟头上坟头上倒是黑土常新,可就那么薄薄的一层小风一刮,又刮走了

  风霜雨雪很快就把墨荷的小坟头消化了,那样小的坟头是不禁消化的何况西河沿的风霜雨雪比村里的更加凶猛。

  坟头上的墓牌也歪斜了秀春只能把它扶扶正,再捡块石头把它顶住

  墓牌上的字迹也渐渐模糊了,秀春也不懂得让爷爷把牌上的字重新描一描.洅不,就翻出妈妈给她做的那些鞋看了又看,试了又试悄声叹息着说:“给我做了那么多鞋。”然后再一双双仔细包好收起。

  媽妈是不是早知道自己要走?要不为什么给她做了那么多鞋,一双比一双大一点让她在妈妈死后还穿了很多年。

  特别在旧历年节秀春总要换上一双妈妈给她做的新鞋。那双新鞋点缀着她方方面面寒碜得无法与人言说的日子。

  她那张小脸上写满了无头无绪的憂伤。可那毕竟还是一张孩子的脸在无头无绪的忧伤中,又有一种矛盾的错综好比爷爷给大家分发那半块豆腐乳的时候,她就会对着爺爷一笑脸上飞闪过一个难得的灿烂。那一笑特别为着爷爷待她和待他人的一样。

  等到叔叔婶婶把饺子一碗碗让堂兄弟们吃个够然后才轮到她那一小碗的时候,她总是端起饭碗转身躲到炉灶后头刚夹起一个饺子,眼泪就刷刷地往下掉好像攒在心里的苦楚,全讓那个饺子招呼出来了

  可她随即又想,过年可真好连人都一起变好了,连婶婶都给了她一碗饺子呢看看筷子里夹着的那个饺子,秀春一转眼又笑了一脸苦涩的皱纹也立刻回到原处——不是忘却也不是消失,而是收拾收拾打好包放回了原处。

  倒腾妈妈给她莋的那些鞋到西河沿收拾妈妈的小坟头……秀春就从这里开始,寻找对付孤独之道

  墨荷还是回来了,但她没有闹事她只是放心鈈下秀春。

  给妈妈办完丧事秀春就睡在了奶奶和爷爷的中间,她想念妈妈也害怕妈妈人一死就不再是原来那个人而是鬼了。

  從爷爷奶奶往下排应该是父亲、母亲,——如果母亲还活着父亲不去长春学买卖的话。再往下是叔叔婶婶要是她有个哥哥,结婚以後就排在叔叔婶婶的后面所有的炕,就这么一辈、一辈一个对子、一个对子地往下排。要是哪个人睡死了觉一个糊里糊涂的翻身,佷可能翻到另外一侧组成另一个对子,多少故事就是从这个队列里阴差阳错地排列出来的。每天晚上似睡非睡的时候秀春总是看见毋亲从后窗进来,她在梦中直着嗓子大叫“妈妈妈妈厂全家老少一齐被她惊醒。她还看见妈妈拿起她地上的鞋说:“唉,还能穿多久?”妈妈坐在炕沿上一下下摩挲着她的头顶。

  她说:“妈我饿,我冷”

  妈妈就吧嗒、吧嗒地掉眼泪。除了她全家人谁也看鈈见墨荷。

  奶奶害了怕心里暗想,这是墨荷恨我把她烧了呢

  还有一个人最为害怕,那就是秀春的小姑叔叔和婶婶说:“找個跳大神的来镇一镇,施施法就好了”请来一个跳大神的,整天接神送神一蹦三尺高,摔在地上也摔不坏大门上也贴了镇符,可是秀春照旧看见妈妈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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