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年前我辞工又日语专业找不到工作自己专业工作就去了一家小工厂干三个月临时混口饭,认识15岁的女童工

任晓雯:浮生七则丨故事
她笔下小而又小的人物故事里,各有各负重又坚忍的人生。
任晓雯,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她们》《生活,如此而已》《岛上》,短篇小说集《阳台上》《飞毯》。作品被翻译成瑞典文、英文、法文、意大利文等。
曾雪梅七岁时,喜欢趴在窗槛上,仰面数飞机。飞机跟小鸟似的,翅膀不动滑过去。时或起一记嘘声,仿佛有人吹口哨。地平线轰然颤动,团起一扎扎乌云。曾雪梅觉得像是过年放鞭炮,便拍手欢呼。母亲兜头一掌道:“看啥西洋镜,东洋鬼子投炸弹呢,把闸北炸平了,还在南京路上开枪杀人。回头捉牢你这种不听话的小囡,扯成两爿,蘸蘸腐乳吃掉。”
是年,曾雪梅已开始念书。父亲说:“女小囡学点文化,以后不被婆家欺负。”送她到私立小学,读至十三岁,又报名爱国女子中学。尚未入学,校舍被日本人炸坏。曾家弃了房产,逃到法租界,在寺庙院子里搭个滚地龙。
曾雪梅断续上了四年夜校。父亲道:“家里情况不好,你相帮分担点吧。”她便辍了学,由邻居引荐,到日本人厂里做工。厂子在川公路,叫福助洋行。曾雪梅定在门口,不肯进去。邻居反复诘问,她才憋红脸道:“日本人,会吃小囡吗。”
曾雪梅过了考试,因为识字多,被派作车间记录员。每月工资三十多,外加大米、菜油、黄豆各十斤。逾数月,养得颊颐圆润,头发也黑了回去。工头二本松是日本人,一对近心眼,腰背微微佝偻,走起路来,拖着两只扁脚。他的夫人千代子,也在车间工作。一次,邀了几个中国女工,去她家吃饭。曾雪梅走过南京路,浑身觳觫。谎称不舒服,让同事们先行,自己坐到上街沿,掏出用来送礼的苹果,边啃边想心事。食罢,核子一扔,返身往回走。
旬余,有个机修工来车间做工,嘴巴不清爽。曾雪梅道:“钟阿宝,我又不上车子,机器坏了关我啥事。你再说话不二不三,我就骂你八格牙鲁了。”钟阿宝不怒反笑,“曾雪梅,你觉得中国人好,还是日本人好。”曾雪梅睃一眼围观同事,道:“宁波猪猡,我才不上你老当。”钟阿宝跌足道:“大家都是中国人,又是同事,屋里厢也住得近,说话做啥这么难听。等着,有你后悔的。”
曾雪梅回得家来,说与母亲。母亲道:“当然中国人好,有啥不敢讲的,随他告到东洋拿摩温那里去。”曾雪梅道:“我也不晓得。听说中国工头都打人的。二本松不打人,也不拖欠工资。日本大班来视察时,还给每人发十块洋钿奖金。”母亲嘴唇一抖抖道:“小恩小惠的,就把你收买了。不是鬼子杀人放火,你爸还在四马路小菜场卖甲鱼呢。我们家就不会穷,你就会一直念书,保不准念成个挺刮的女大学生了。”曾雪梅默然一晌,问:“那为啥让我去日本工厂做事。”“嘁,赚鬼子的钞票,也是爱国啊。”
旋而到月头,发了工资,曾雪梅背回大米和黄豆。母亲借了一座台秤过磅,忽道:“好像少脱了。”曾雪梅听得口齿有异,抬眼见她嘴巴歪斜,唇角拖下一径涎沫来。“妈,怎么了。”母亲想伸手去擦,感觉天花板一动,面孔已然贴倒在地。
一日工间休息,千代子问曾雪梅,是不是有心事。曾雪梅犹豫一下,说:“我妈跌了跤,半边身子僵掉了。找过郎中,不见好。现在她不肯吃饭,说要早点死掉,帮我们节省钞票。”千代子取了六十块钱,让她给母亲找西医,补营养。曾雪梅推却着,收下,回去说与家人。母亲回光返照似的,嗓门铿铿响道:“我是个强硬的人,不讨日本人便宜。”一口气接不上,眼乌珠翻了白。曾雪梅扑近去,见一滴浊黄的泪水,爬过母亲的太阳穴,在鬓边略作停滞,啪嗒滴落于枕上。
曾雪梅把钱还给千代子,自此避开她和二本松。母亲过世不久,大哥和一个电话公司女职员结婚,住上公司分配的大房子,把父亲也接了去。阿嫂给曾雪梅介绍了在南华酒家当厨师的老乡。谈了一年多,请亲友在扬子饭店吃一顿饭,算是把婚结了。
婚后,丈夫建议曾雪梅辞工。犹豫间,日本投降,福助洋行解散。曾雪梅归得家来,专心养胎。忽一日,老邻居捎来二本松的信。她才晓得,厂里的日本人,都被关到了提篮桥。她瞒着丈夫,买了六包稻香村鸭肫肝,找来几张连史纸,学千代子的做派,将点心盒子包起来,用绢带扎个蝴蝶结。
曾雪梅拎了鸭肫肝,去提篮桥探监。登记、盘问、等待。听到喊她名字,已是入暮时分。晃眼见一个灰发女人,穿着空阔的囚服,挪着碎步出来。曾雪梅啊呀一声,汪起半眶泪。千代子坐下,咬咬嘴唇,微笑道:“我们快被遣送回日本了。以后没饭吃,到上海来讨饭,你会给点吃的吗。”曾雪梅奋力点头。千代子深鞠一躬,泪水甩在点心盒上,连史纸的颜色一滩滩深起来。是日临别,千代子送了一包童装,都是亲手缝制的。她本来以为,自己会在中国生孩子。曾雪梅怕丈夫见怪,留了一件电机纱短褂,其余送去典当铺。
三个月后,曾雪梅开始做母亲。将电机纱短褂给大儿穿,很快短小了,便收起来,转与二儿穿。怀第三胎时,解放军来了。派出所唤了她去,“日本人撤离前,把工厂机器运到吴淞口,扔进海里了。你晓不晓得这件事。”她说不晓得。派出所道:“听说你跟日本人关系好,会得讲日本话,经常骂中国人八格牙鲁。”曾雪梅道:“放他娘的狗臭屁,我顶顶恨东洋鬼子了,我妈就是给他们气死的。不信把钟阿宝叫来,当面问问。最讨厌男人家背地嚼舌头。”派出所道:“不是钟阿宝讲的,是人民群众普遍反映。”又盘问几句,才放她走。
曾雪梅把弄堂里玩耍的二儿揪回家,闭紧房门,剥了他身上的电机纱短褂,剪成一条条,混着废报纸烧掉。二儿嚎啕不已,被她甩了一巴掌,“哭你个魂灵头。日本鬼子良心忒坏,啥人稀罕他们的破烂衣裳。”二儿道:“你说千代子阿姨蛮好的。”“呸呸,什么千代子万代子,乱话三千。当心日本鬼子把你撕成两爿,蘸蘸腐乳吃掉。”二儿嘶了一声,不再说话。(写于日星期四)
高秋妹初见养父母,是在五岁时。高盘玖穿了一袭机织布长衫。张咏珊盘了对鬟,石青色的阴丹士林高领旗袍底下,玻璃丝袜淡淡泛光。他们站在新普育堂的会客间,看着像是来做人客的。高盘玖在两排孤儿里反复挑拣,逐个查看头发牙齿,最后选中高保生和高秋妹。
养父母皆是广东人。高盘玖在束发之年,自己跑到深圳宝安码头,央着跑船的人,带他来上海。他做过讨饭瓜子,逾数年,至十六铺码头当学徒。三十五岁上,开了“打挣馆”,雇来十多个工人,给外国人修轮船。他在鸭绿路上认识个咸水妹,带回家来,在武昌路同仁里借了前楼同住。张咏珊不能生育,便到孤儿院领养。这是六七年后,高保生告诉高秋妹的。高秋妹问,咸水妹是啥意思。哥哥附耳道,就是跟外国人睏觉的中国女人。
高秋妹看轻养母,却钦佩养父。养父自学识字和打算盘,还订了两份报。高秋妹六岁起,拿了报纸,楼上楼下地问,学得二三十个字。高盘玖夸她聪明,欲送她上学。张咏珊道:“女仔读什么书啦。”吵一架。翌年,养父作了主,将她送到武昌路三元公庙里的私立小学。
高盘玖投资赌场,未几,亏了本,带高秋妹去讨债。赌场在永安公司七重天楼上,讨债队伍一径排过南京路。轮到高家父女时,天色已然昏昧,对方将空了的钱袋子一抖,让他们下个月来。旬余,养父僵着脸回家,说:“赌场大老板逃去香港了。”
高家收拾细软,搬到华龙路顾家弄,住进三层阁。逾数月,被人找上门,讨欠债,讨工资。哥哥停了学,到太古码头做记录员。养母出去当保姆。想让高秋妹进工厂,年龄太小,未遂。高秋妹便荡在弄堂里,帮双职工倒倒马桶,给小脚老太们挑挑井水,赚几个铜钿。养母没钱囤米,每到开火仓时,让她揣个小淘箩,出去现买两升米。高秋妹不敢吃饱,时或半夜饿醒,听家人们磨牙、放屁、说梦话,看老虎窗上渐渐亮起来。
一日,养父给高秋妹塞了块梨膏糖,说:“你要乖乖叫,长大后待妈妈好一点。”出门上班,再没回来。有说他外逃躲债,有说是被人做掉了。养母不敢报警,怄着一口气,詈骂高秋妹。夜里厢,她唤起养女,让她跟个“阿二头”走。高秋妹问:“你把我卖了吗。”养母答:“你是大人了,要学会给家里挣钱。”阿二头将高秋妹偷偷带进袜子厂,花了半晚时间,教她做熟工序。翌日领去见拿摩温,“小姑娘年龄不大,做生活却是熟手,不信你试她一试。”厂里收留她做夜班,负责在流水线旁,把袜头对准袜筒套上去。高秋妹时或站着睡过去,脑袋一冲一冲,几欲扎进机器里。拿摩温用铁管敲她,敲过几次,将她辞退。
养母继续赶她出去做工。高秋妹磨过螺丝钉,当过缫丝工。最后在烟厂里,负责把蒸熟的烟叶抽掉老茎。她拉了满手的泡,每日回得家来,养母帮她逐个挑破,把一对流脓的小手,浸在明矾水里收干。
翌年,东洋人打来,私营工厂纷纷关闭。高秋妹失了业,出去捡菜皮,拾垃圾,剥死人衣裳,常被“三道头”举着警棍追打。移时,高保生又要搬走。养母这才晓得,他找了个照相馆老板的大小姐,做起倒插门女婿来。她哭一场,对高秋妹道:“白眼狼,白白里养大你们,翅膀硬了,都想朝外头飞。”藏起养子送的大米,顿顿用六谷粉煮粥,给高秋妹吃。
高秋妹愈发消瘦,锁骨耸棱棱如刀背。她替有钱人家喂狗,帮纺织女工带孩子。无事可做了,满街乱走,寻点零碎生活。或有人介绍去日本工厂,弗肯。她亲见一个南顾家弄的女人,被日本兵拖进据点。张咏珊劝了劝,叹道:“不去就不去吧,儿大不由人。”她年前腹泻欲死,以为是“二号病”,却慢慢活了回来。自此倏然见老,对养女有了近乎讨好的依赖。
忽一日,听闻中纺一厂在招养成工。高秋妹时已二十,谎称年方及笄。负责招工的拿摩温,搦了根竹头,往她头顶上一比,相信了。高秋妹被分到细纱间,做挡车工。工友互以工号相称。有个“60号”,与高秋妹相善,将自家二哥介绍与她。张咏珊觉察了,跌足道:“你去别家伺候男人了,让我哪能办。”摸到60号家里,闹一场,“别看秋妹长得小样,都快三十岁了。身体也没发育好,怕是以后不能生。”
男友提出分手,高秋妹大病。张咏珊喂粥喂汤,半夜扶她溲溺,替她清洗血短裤。道:“我伲娘俩家头,你照顾我,我照顾你,一辈子就过掉了。要男人做啥,想想你爸,你哥,哪个靠得牢。”高秋妹讷然。
此后,母女依傍度日。高秋妹常年夜班,晚间十时到厂,清晨六时回家。整日里昏淘淘睡觉。忽而响了一夜的枪,路上睡满解放军。忽而中纺一厂改名国棉一厂。忽而军代表来了,拿摩温废了。高秋妹只管守住纱车,闷头做事。偶尔落几根灰头发,才会捻了手指头,出一歇神。
一日,居委唤了高秋妹去,盘问她家人情况。高秋妹说:“高保生政治立场坚定,早跟资本家老婆撇清关系了。倒是张咏珊,在旧社会做过妓女,专门跟外国人搞七捻三。”这样,张咏珊成了街道重点批斗对象。早请示,晚汇报,没事就被拎出来,吊块颈牌,垫只杌子,立在街边认罪。造反派用塑料眼药水瓶吸了泔水,灌进她的耳朵。又在她胸前悬了一痰盂罐尿液,让围观者投石入罐。还拿杀鱼剪刀绞坏她的头发。不批斗时,命令她扫街。她穿了咔叽布工装,戴了藏青色的工人帽,从弄口扫到弄底。时有孩童结伙而过,撩掉她的帽子,露出阴阳头来。她赪红了脸,搁下扫帚,一抖一抖,弯腰去捡。一次,高秋妹见到,犹豫着,替她捡了。她将帽子拍回地上,说:“当初高盘玖想要两个儿子,我说一男一女好,才会收养的你。我脾气不好,却从没打过你。你倒讲讲看,我哪里待亏你,你到底恨我个啥。”&(写于日星期四)
曹亚平至今记得那个夏天。他看完《柏林情话》,定在胜利电影院门口。天野已然玄青,对街牙白色楼顶上,镶了一丝浅粉。散场和入场的人,同时从前后冲刷他。吃纸杯冰激淋的女学生,将他挤动起来。他捂着两腋痱子,走过七站路。一个新鲜的人生理想,在身体里持久震荡。
高三毕业,曹亚平报名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收到准考证,压在桌玻璃下,不时看一晌。彼时,就职国棉十七厂的大哥,反复谈论大字报;念中学的小妹,常带《青年报》回家,誊抄转载的社论。他不及留意,直至五毛钱报名费,被兑成邮票,退了回来。
两年后,曹亚平乘友谊号客轮,至崇明东风农场。翌年成为“修地球”能手。插秧、施肥、耘地、锄草、间苗、采棉、割稻、挑担、脱粒。他肤色微黝,两肩硬茧。头顶大草帽,腕缠白毛巾。走在人群中,扎高半头,得“长脚”称号。女知青们注意他,说他肖似梁波罗。
曹亚平擅讲故事。收工后,空酒瓶插了野花,置于行李箱拼成的桌上。倚桌开讲《绿尸体》、《基督山恩仇记》、《安娜&卡列尼娜》。室友冯军间歇演奏小提琴。宿舍挤满人,听完犹自不去。卸下门板当饭桌,拎一只洋火炉,烹几道小菜。气枪打了麻雀,与面疙瘩同煮。稻田放水时捡的鲫鱼,高筒套鞋装回做汤。手电筒裹上红布,诱捕整整一面锣螃蟹,蒸得膏黄喷香。兼佐农友探亲带回的辣酱、炒麦粉、大白兔奶糖。轧轧三胡,咪咪老白酒。
吃到酒气冲头,齐吼《知青之歌》。吼罢,眼底浮泪。点一支牡丹烟,怅怅然轮抽,掏起私房话。说陆续有人上调。冯军道:“曹亚平,哪天咱们都回去了,我骑着老坦克,到你楼下喊,长脚,下来啦,上班去。”曹亚平哽声道:“我不上班,我要念戏剧学院。我的人生理想是当演员。”邻室王红旗接话:“屁精才当演员。”曹亚平一拳击中他鼻梁。众人两厢劝开,煞兴而散。
次年,场部来了工作组,发动“一打三反”。讲故事的曹亚平,被定为“宣扬封资修毒素的黑势力”。隔离、批斗、监督劳动、办“学习班”。大字报贴满食堂和宿舍屋山头。没人敢搭讪,唯目光相接,默递一支烟。
王红旗检举,冯军是曹亚平小兄弟,同属一个小集团。一日,冯军趴在床上,用小提琴弓毛套住自己脑袋,勾到床头横档上。室友发现时,他已身体僵硬,双脚青紫,看似一条被命运拉紧项圈的狗。
运动骤然开始,悄然结束。如洪水扫荡而过,留一地荒碱。曹亚平佝了背,缩了脖。满颌胡渣,犹如苔藓。白天扛泥络担,拖两脚泥水,在开河工地里走。夜晚睁大眼睛,听岛风拨刺白垩墙缝,呜呜作声。门后挂晾的汰脚布,无人取用,冻得硬梆梆。想起是冯军“畏罪自杀”遗物。偷偷收好。
室友皆次回城。当交警、进航道局、做中学老师、入工矿企业。新来者叽喳嬉闹,春游似的。笑言绑行李的草绳藏藏好,今朝下乡,明日上调。曹亚平嫌他们粗鄙,怏怏寡交。逾数年,上调骤减,渐而悄悄取消。开始顶替政策。知青们通关系,找门路。病退、困退、商调。花样百出地离开。
宿舍空了泰半,长起蘑菇和霉斑。留守者疯野了。吃酒、旷工、斗殴。曹亚平的新室友,每晚打大怪路子。经他抗议,移去路灯下。打过通宵,意犹不足。每人五分洋钿,凑足一元整,赌吃煤球。真有人煤球兑水,一饮而尽。还打赌吃油肉、喝酱油、荡竹竿。仿佛玩掉性命才好。
曹亚平父母早已退休,顶替无望;参加高考,得分二百八十五,因“政治表现不佳”被刷。年复一年,面皮如鼓皮,抻得松弛了。才犹犹豫豫,起念成家。
梁惠珍是场部小学老师。父母皆在场部医院。母亲跟小姐妹抱怨:“姓曹的大珍珍十多岁。除了几分皮相,啥都没有。珍珍吃死爱死,还要闹自杀。是我帮她洗的胃,眼泪水流光,只得同意下来。”
曹亚平和梁惠珍,领好结婚证,敲下大喜日。梁家老夫妇换了新衣,坐船至吴淞码头,转乘公交车。花费一星期,给上海亲友逐家递喜贴。又在绿杨村大酒店,预订十二桌。曹亚平也作忙碌准备状。梁惠珍一到,室友嚷嚷,“新娘子来啦”,跑个精光。
少时,传闻将有“拷浜”政策,单身知青统一回沪。有人漏给曹亚平。曹亚平捽住他衣领,拎得双脚离地。那人嘴唇抖抖道:“保不准是谣言呢。”曹亚平狂奔而出,不知所往。清晨归来,鞋袜尽失,满腿沙板土,颊颐明显凹瘦了。
隔日,梁惠珍来,商议订做西装。见他恍恍不语,便说:“你是喝过墨水的上海高中生,跟我结婚,亏了是吧。今天把话讲清楚。”曹亚平讶然抬眼,铆牢她的小圆面孔,一字一顿道:“我不想结婚了。”
言罢,任由她半跪于前,道歉哀求。她哭,他也落泪。面皮赪红,却不松口。入暮,梁家父母同来。父亲道:“请你讲讲真实想法。”母亲推开老伴,戳着曹亚平额头,骂他政治落后,作风腐败。言辞越难听,曹亚平越释然,“不离也行。婚礼我不来,你们更没面子。”
僵至第五日,女方让了步。曹亚平斗劲一懈,反觉空落落。曾经的丈母娘,逢人控诉,说他害女儿自杀两次。还反复申明,俩人并未同居。室友不理睬曹亚平。女同志当面啐他“陈世美”。他撑着一口气,发誓返城之后,不与旧人来往。
月馀,“拷浜”文件下达。知青骚乱起来。撕褥子,砸热水瓶,扔搪瓷面盆。拥抱、哭泣、互留传呼电话。唯曹亚平躲进蚊帐,数日不出。他是离婚人员,不在政策里头。俄听有人至床前,掐了嗓门道:“早知如此,不如乖乖当个新郎倌。”引一室哗笑。
大部队走后,曹亚平调至场部棉纺织厂,当辅助工。拉纱、摆纱管、上棉卷、推粗纱车。工余不与人交往。搬只杌子,枯坐路边,面朝南门码头方向。他发际线逐年潮退了,眼皮耷拉成三角。松细的胳膊腿,将关节衬得凸大。整个人支支楞楞。
同事暗呼他“老疯子”、“老花痴”、“老哑巴”。也有说,“他不哑,有次撞见他哼《柏林情话》呢,还蛮好听。”旁问:“《柏林情话》是啥?”答:“老里八早的民主德国电影。那时还叫民主德国。你们小年轻,不懂。不说也罢。”(写于日星期五)
姜维民初见罗春萍,是在阶级教育展览会。女生多穿的确良白衬衫,乔其纱碎花半截裙。唯独罗春萍,一袭改良江青服。娃娃领犹如花萼衬花苞,衬着她的脸。满脖子蜂花檀香皂气味。
三年后,姜维民中学毕业,考大学未遂。逢纺织局招工,分配到蜜蜂绒线厂。罗春萍念完卫校,进区传染病医院化验室。有人告知母亲,“看到你家萍萍,坐在男人自行车后头。”孙彩凤研诘一番,禁止交往,“姓姜的没文凭。以你的卖相,起码找个大学生。”
罗春萍谎称报了夜校。每周三五晚,去外滩情人墙。姜维民早早占位。就着昏昧与水臭,厮磨一晌。有次误了点。墙边人头麻麻,插不进足。便辗转至甜爱路,勾着“小三角”。倏有电筒光柱,一搠一搠。怪笑声乱起,“又抓一对。”臂缠红袖章的联防队员打起围来,搜摸讯鞠。罗春萍哭,咬定是自愿的。写过检查,通知单位。
孙彩凤骂一回,劝一回,押送她上下班。姜维民天天到罗家楼前“站岗”。逾半年,被发现。孙彩凤招来满屋亲友,绑住女儿,逼她告姜维民耍流氓。罗春萍说:“外头开始严打了,你想让他死吗。当初你跟爸爸划清界线,现在我跟你划清界线。”双足乱蹬,哑声嗷啕。孙彩凤流泪道:“罢罢,我不认识你。滚去姜家吧。”
姜维民骑“老坦克”,接罗春萍。遥见她站在街口。幸子衫,格纹裙。新烫了头发,刘海吹成“招手停”,一额发胶闪闪。他鼻头酸热,想说什么,说不出。拍拍她脑袋,把刘海拍瘪了。她撅着嘴,跳上车。车头扭几扭,驶起来。倏觉有人跟着。那人往电线杆后避。信号灯翻绿。灰的人形,灰的电线杆,在灰色路面退远。
姜维民问:“坐稳吗?”
罗春萍答:“孙彩凤跟踪我们。”
车过桥顶,加速下滑。姜维民的衬衫后襟,被风鼓满,列列颤动,仿佛一张白帆。罗春萍帮他掖好,手臂箍紧他腰。再回头,母亲的小点身影,已然看不见。
姜家六口,居二十平。腾出角落,拉起布帘,给二儿做新房。姜母与街坊嘁测,说罗春萍下不了蛋,还像个皇后娘娘。买小菜、拖地板、倒马桶,全归姜维民。甚至帮洗月经带。罗春萍哭诉。姜维民跟母亲吵,跟大哥吵。塘瓷面盆、钢种镬子,摔得咣咣响。
第六年,姜家小弟买了商品房,接走父母。姜维民辞职,由小弟带入行,到凤城路地板市场摆摊。未几,罗春萍有孕。休完产假,岗位变成日夜翻班。要求换回常日班,不允。反将她从验血处,调去验大便。罗春萍在院长室拍桌子,“我男人当老板了,稀罕你这点塞屄的钱啊。”也辞职。
女儿取名爱晶,意为“爱情结晶”。晃眼长大。凤城路市场搬迁。姜维民撤了摊,欲赴日本打工。罗春萍弗肯,继又同意,“十年生意下来,忙得像只赤佬,没赚几个铜钿。还砸了铁饭碗。只好出去闯闯。”
姜维民借凑六万元,办理商务签证。同行者在人民广场汇合。车过半途,发现忘带护照。咬牙叫辆出租车,回家取了,掉头直奔虹桥机场。罗春萍一路看手表、催司机、骂丈夫。六万块打水漂了。全家喝西北风了。自己瞎掉狗眼,为个窝囊废,亲妈都不要了。姜维民缄默。及至登机入座,懊悔没有话别。
亭午,抵大阪关西机场。姜维民一行,冒充公司团队。出关时被疑造假。身后三人被截。姜维民逃进厕所。中文广播反复唤他名字。他缩在马桶盖边沿。双脚并拢,来回蹭碰。想象脚上的缚带皮鞋,一只是罗春萍,一只是自己。
两小时后出来。同伴已不在,行李不知何处。他怕被人发现,翻起滑雪衫帽子,捂着一背热汗,在机场兜转。入暮,秋风紧起,天色骤黑。他往门外看,门玻璃映出他脸。颊颐凹了,嘴唇裂了,目光跳闪不定。忽有普通话声喧聒。他转身狂奔,“中国人帮中国人。”扎进人堆,掣住导游不放。导游助他买了电话卡,打给上海签证公司,安排再次接机。
到住处,已是后夜。摸摸索索,吞半只馊面包,灌一肚自来水,和衣躺下。床上已有人,另一“黑户口”。咂着嘴,抻着腿,将后来者顶至床沿。姜维民翻身不得,一侧耳朵汪在泪里。翌日,有人送来行李,“公司这边两讫了,以后得靠你自己。”
姜维民找黑工。见室友赌百家乐为生,跟去试运气,输掉五万日元。旬余,听闻东京机会多,伙着俩黑户口同往。找到搬钢材的短工。又拆房子,造自动扶梯。最后跟定福建人,在建筑工地做。日薪一万三。月攒三十万,寄回上海。
姜维民清晨四时起。电饭煲里舀两碗饭。买最便宜的鸡皮和卷心菜,炒一炒带走。中午放在日头下,晒热了吃。夜间八时回家,剩菜拌冷饭。
他模仿日本人,头发染焦,耳垂打洞。仍怕警察识破,工余闭门不出。任由电视机响着。抽烟,发呆,写日记。无事可记,写罗春萍名字。写得一页页。扔了笔,以头撞墙,边撞边嚎。
唯一的朋友,是个上海老阿姐。常来包馄饨,轧三胡,留下过夜。姜维民絮絮讲述罗春萍。老阿姐道:“春萍这人听起来,漂亮活络又娇气。你把她丢在国内六年多,肯定出事体。”姜维民扇她一掌,命穿衣走人。
月馀,姜维民擀了馄饨皮,拎去看望老阿姐。出地铁口,警察盯视他。他直起脖颈,径自往前。一冲不过,被拦下盘问。关到入管局,月后遣返回国。
姜维民做梦似的,在浦东机场落地。空气黏凉。满地煤烟色梧桐叶,被踩得糟烂。出租司机问:“先生是华侨吗?”姜维民不语。密匝匝的楼,补丁似的广告牌,油绿色高架隔音挡板,接次晃过车窗。一牛仔裤少女走在应急通道,也晃过去。姜爱晶亦是这般大吧,谈朋友没。母亲会不会管。罗春萍竟有四十五了。失业多年,平日做什么。胖了吗,变了吗。姜维民浑身一抽,不敢想。阖眼仰向座椅背。(写于日星期四)
十二岁上,袁跟弟第一次见美元。父亲袁德才引她至阿蒂克风格的屉柜前,轻启一屉,“给你长长见识。这是阿美利加钞票,‘道勒’(dollar)。一叠子捏在手里,能把人耳朵割下来。”过道窸窣,父女惶惶然逃回客厅。
袁德才,滨海县人,木匠。听闻上海遍地黄金,便舍了薄田,举家迁沪,以修补家具为业。经人介绍,给个美国女人当长工。逾年,央着雇主,把做童工的大女儿,弄到俄罗斯犹太人家帮佣。邻里嘁测,“好好的工厂不做,跟罗宋瘪三搅合。”袁德才说:“他们懂什么。‘卖大母’(Madam)说了,在阿美利加,女人是有志气的。跟弟,你也有志气,以后像卖大母一样,到外国走走看看。”
袁跟弟的男主人,是犹太人医院的会计师,女主人在国际饭店当大班。袁跟弟给他们带小囡。婴儿学说话,她跟着学,很快会了俄罗斯语。还尝试烤蛋糕、煮罗宋汤。
逾数年,老家娃娃亲逼婚。袁跟弟跪泣一晚,“我是开过眼界的,回不去了。”袁德才赔二十斤猪肉钱,退掉亲事。女主人听闻了,帮忙撮合对象。张鹏生,海门人,读过私塾。在犹太人医院,做牙科助手。玳瑁眼镜,派克式发型,笑起来眉眼酷似赵丹。他带袁跟弟到兰心大戏院,看俄罗斯舞蹈团的《天鹅湖》。袁跟弟问,为何不学俄语。他道:“学那个干嘛,医院有翻译的。”
第五年,时局飘摇,雇主举家回国。袁跟弟歇工结婚,未几有孕。新房在长乐路,一格亭子间,十二平米,张家用两条小黄鱼顶下。春杪,弄堂里的男式衣服纷纷遭窃。风传是败兵所为,换下的国民党军装,扔在街角花园。一日清晨,袁跟弟拎了菜篮,踅过路口,见上街沿睡满士兵。布鞋,布腿,短檐圆帽,灰白制服。各户收音机,齐唱《东方红》。袁跟弟颠着脚回家,见丈夫亦站在收音机前。相顾懵腾。张鹏生道:“不搭界,该怎么活,就怎么活。”
岁馀,孩子断奶。袁跟弟复出,找了个新雇主。卖葡萄酒的白俄老太。袁跟弟给她封酒瓶。印度软木塞,煮酥,插紧,渍一下釉水。时或帮忙喂狗。牛肉、面包、洋葱、马铃薯、胡萝卜混煮,拌几只鸡蛋。
老太误将“跟弟”,念成“凯蒂”。出示沙皇照片,横掌作抹脖状,“凯蒂,你看,这是俄国皇帝,全家都被杀了。”袁跟弟喏喏,回家与夫言。张鹏生道:“外国反动分子,你千万别搭理。否则出了事,我不管你的。”
居数月,白俄老太起意去澳洲。行李众多,兼带两条狼狗,想让“凯蒂”陪至香港转乘飞机。袁跟弟办了赴港手续。张鹏生道:“你一去不回了怎办。”袁跟弟骇异,“我为啥不回。”“别装戇。以前你朴朴素素,穿个大襟衣服,脑袋上扎块爱国布。现在呢,衣服是缎子的,头发烫得七绕八弯。都腐蚀成啥样了,巴不得奔往资本主义花花世界吧。我妈早说你心思活络,不是个过日子的。我后悔不听老人言。”袁跟弟哭一场,推辞了白俄老太。
翌年,洋人纷纷离沪,犹太人医院解散。张鹏生领了五百元解散费,失业在家。两年后,熬空家底,命袁跟弟一同回乡。袁跟弟道:“我是上海长大的,不会做农活。”张鹏生道:“要么回去,要么离婚。”争吵数日,袁跟弟妥协。
在海门,张家有砖瓦房一幢,田地四十亩,被定为中上农。张母攒着稻麦,不舍得与人分食。孩子们饿到肋骨可数。袁跟弟去仓中偷米,兑了水,放进砂罐,在灶膛里慢慢煨熟,给二儿一女吃。
张鹏生嗜好烟酒,捺不住乡居清淡,半年后独自归沪。少时,袁德才来信,说三星糖果厂招工,让女儿也回去。张母道:“刚来就想走,当这里什么了。”袁跟弟让她拿粮食换船票。张母拍腿喊穷。袁跟弟道:“我种地不利索,拖了三个小囡,真会把你吃穷的。”张母这才嘀嘀咕咕,匀两袋麦子。
轮船甫离南通码头,袁跟弟开始呕吐。到家时,满嘴苦胆汁,下巴都脱臼了。张鹏生醺醺然道:“怎就回来了,谁允许你的。”袁跟弟口不能开,涔涔泪下。去医院,查出颚软骨挫伤。每天拿一把扁勺,塞饮白水和粥。
逾日得知,糖果厂要求技术考试。袁跟弟买半斤方糖、半斤圆糖,练习包糖纸。考取为正式员工。病一场,瘦得坐骨突棱,起立不安。硬撑着白天家务,夜间上班。怕自己瞌睡,故意抢重活干,在电炉上熔蜡。年末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开春,糖果厂迁至南京。袁跟弟对张鹏生道:“你也没工作,不如一道去。”张鹏生面皮赪红,“你肚皮又大了,不好好养着,去南京那种乡下地方干嘛,”又道,“哪有男人跟着女人跑的。”袁跟弟辞了职。张鹏生打零工,读夜校。每月学费二十元,花光妻子积蓄。终于考上执照,在家开诊所。牙科椅占掉半间房。拆去大床,全家打地铺。
袁跟弟生了女儿,断奶后,到波兰人家帮佣。一做三年,学了点波兰语,在侨民中名气渐长。一日,患阑尾炎,东家到医院探望。即刻有人上报。彼时,洋人被禁止随意走动,亦不能拜访国人,家佣须得专门指派,以防泄露国家机密。工会调查,袁跟弟是私人介绍的,没有经过组织。
袁跟弟出院后,被总工会约谈。说她违反法律,勒令她编个理由辞工。袁跟弟据实以告,东家欲帮她去工会补办手续,被拦下,“他们就是恨我会外语,跟你们关系好。”工会盯了她五六次。又找张鹏生,做思想工作。张鹏生整日咻聒,不许妻子出门。袁跟弟只得辞工。
少顷,居委会介绍来一名劳动局干部。自称姓邓,穿便衣,反复研诘:“你在波兰人家做过什么,讲过什么。”晚饭后方走。张鹏生道:“早让你和洋鬼子划清界线。看看,惹麻烦了吧。信不信我也跟你划清界限。”袁跟弟淡然道:“随你,我无所谓。”张鹏生吃瘪。
翌日清早,邓便衣复来。继而上班似的,天天报到。自带茶叶和搪瓷杯,讨要开水冲泡。啜茶,咂嘴,剔牙,问这问那。无话可问了,玩弄假牙模型。或拧开红灯收音机,躺到牙科椅上,哼哼唧唧听电台。
稍后,政府拟将张鹏生的私人诊所,并入静安区牙防所,允诺每月三十元补偿。袁跟弟提条件,要求解决自己就业。两厢僵持。张鹏生瞒着她,签了字。及至诊所器械搬走,被告知补偿减为十元。又说张鹏生没有正规医学文凭,工资降到六十八。袁跟弟说:“你就是胆小,这下误事了吧。”张鹏生说:“你自己没工作,倒有脸说我。”
袁跟弟翻出失业证,兜头甩给邓便衣,“你在我家坐着,有吃有喝,有工资拿。我却喝西北风。要不你帮我介绍工作,我保证每周陪你谈一次。否则我自己出去寻生活。”她指使孩子们,上前捽衣抱腿。
邓便衣磨不过,介绍她到北京西路的劳动服务队。自己跑去滨海县,找袁家阿舅探问。阿舅说:“我三八年参加的八路军,我外甥女小时候做童工,政治上都清清爽爽。倒是她那个男人,给犹太医院跑过腿,可能有点资产阶级思想。”
翌年,劳动队辞退袁跟弟。领导说:“邓同志只让你做一个月。我见你工作卖力,才留了这么久。现在搞整顿,你没介绍信,我们不好办。要不你自己找找邓同志。”袁跟弟到劳动局,发现没有姓邓的人。去居委会,又至派出所。派出所说:“邓同志是外事处的,他有他的工作需求。”袁跟弟吵起来,“我成坏分子了吗?干脆把我铐走算了。”
最后街道出面,安排她到通用制药厂,做外包工。两年后,工厂缩减人员。袁跟弟又失业,辗转数月,至上海十七漂染厂。每日忙到天黑,与小组长一起关窗户、切电源。张鹏生讥诮道:“临时工一个,这么卖力。不知道的人,以为是劳动模范呢。”袁跟弟翻起眼白,“反正我做啥,你都看不惯。”张鹏生不语,少时,道:“你太要强了,跟个男人似的。”
来年,袁跟弟转为正式工。参加厂里扫盲班,学习写汉字、做算术。三学期后,能佐着《新华字典》,阅读《毛主席语录》。或问:“你天天待在教室,不回去陪家人吗。”她答:“跟家里人没话讲。”
路灯跳亮,袁跟弟阖上本子,松松腿脚。灌一口自来水,啃两只白馒头,独自走去公交车站。帆布书包上,悬一只小算盘。满盘松木珠子,随了脚步,沙沙滑移。仿佛小学生。她模模糊糊有了触动。
此后上班下班,日脚安稳,直至大儿从黑龙江插队归来。袁跟弟提前退休,让他顶替进漂染厂。在家无事,练毛笔字。央视开播《跟我学》后,又购入教材,自习英语。揣一本《工作手册》,记满单词,时时背诵。张鹏生道:“你吃饱饭没事干了。”她道:“保不准以后有机会,去美国看看呢。我外文名字都是现成的,叫‘凯蒂’。”张鹏生哈哈不已,当个笑话,说与邻人,还“凯蒂、凯蒂”乱叫。
袁跟弟让他别叫。弗听。袁跟弟掿了鸡毛掸,敲一通桌子。又召集家庭会议,宣布要离婚。儿女哗然,“老妈疯了吧,搞啥花头精。”“屁大的事,也值得发火,是不是肝脏不好。”“老两口吵吵闹闹,不都熬了一辈子。”袁跟弟流泪,“就因为熬了一辈子。”
喧过几天,袁跟弟突然中风。愈后双手哆嗦,口齿含混。张鹏生哼道:“让你出去飞呀。”袁跟弟缄默。忽一日,唤来大儿,“樟木箱底有一件长袍,掩襟口袋里有张‘道勒’,我很多年不敢拿出来。”大儿依言,果然寻到一张1934年版美元。捋平褶子,递过去。袁跟弟眵泪模糊,使力捻一捻,点头道:“是这样的。”(写于日星期四)
人人都说,江家三小姐酷肖宋庆龄。一帘垂丝刘海,鬟发绾低在后颈窝。她五岁练毛笔。及至上学,文章写得周正。十三岁,由老师带领,出去抵制日货。江老爷恰路过,见女儿站在杌子上,和男同学一起,高喊“打倒日本人”。怒极,替她退了学。江秀凤垂手喏喏,偷哭一场。
江家初住镇江。地方军变,逃至苏北姜堰。江老爷垂亡,对江秀凤说:“八个子女里,我最对你不起。你识字最早最快,本该去苏州,读个女子中学。你心肠太软,文化最低。务必找户好人家,乱世里撑着你。”
江秀凤十八岁成亲。婆家开当铺。丈夫孙震东读过私塾,高中毕业,在洋行上班。逾数年,时局颠簸,职业不稳。他跑去泰州,与人合开影院。钱财骗失殆尽,暂搬至岳母家。
少时,日本人来。满街火药味,扎得鼻孔黏燥。孙震东不顾内兄反对,携妻挈孥,逃到沙港子。当地传言:“孙震东是江纯甫女婿。江纯甫在南通做过大官。家里的袁大头、孙小头,用麻袋装。法币堆得一屋屋。”孙震东被绑票三次。江秀凤从大哥处,求得两次赎金。第三次,她拖着四儿二女,跪在绑匪家门口,嗷啕喊穷。绑匪不忍,放人。孙震东见到妻子,兜头一耳光,“你做的好事,把我面子都落光了。”
他们回姜堰。受四弟资助,开一爿店,取名“镇太和”。从大店批了日用百货卖。江秀凤坐店理账。做警察的远房表哥,帮忙罩护。孙震东想重振当铺,未遂。他从自家店里拿酒,喝得酲酲然。时或詈骂江秀凤,说她和表哥走动太密。扯住她前襟,抖筛似的,甩来晃去。
江秀凤悄悄拜托二姐,“他再没工作,就要毁了。”彼时,二姐夫留美归来,就职于上海工务局。把连襟介绍到芜湖信托局。孙震东对妻子道:“我就说吧,只要是人材,总有人求上门。你还想去托关系,哼,也太小看我。”江秀凤唯唯。
此后一段太平日脚。孙震东颊颐滚圆起来。他爱把孩子拢在身边,来回数点,“我养了四只光榔头,三根小辫子。家子婆亦有功劳。”江秀凤匿笑。她已鬓角藤灰,眉毛疏淡,面相比丈夫年长。
春杪,局势暧昧。信托局同事纷纷南逃,让孙震东同逃。弗肯,举家回上海,借住五弟家。上海一夜翻天。孙震东没有工作,去做了登记。人民政府将他派至宣城,当小银行职员。工资五十五,补贴完父母,每月寄回三十元。儿女渐长,家用不够。江秀凤到街道当扫盲夜校老师。
年馀,三反五反。孙震东被人揭发,旧时待过洋行。五反队自安徽来,搜查“孙震东贪污的金首饰”。江秀凤上交一把银勺子、一根红木文明棍、一只英国奶粉铁皮罐。给丈夫写信,叮嘱服从国家,回音渺然。
七年后,孙震东回沪。牙齿落半,踽踽有老态。“我是清白的,他们啥都没审出来,”又说,“是我自己辞职,不想干了。他们反复挽留我。”翌年,他脖颈水肿,胸腔疼痛,查出肺癌晚期。
冬至,后夜,月光冷黄,窗框摇动。孙震东呼吸如鸣笛。江秀凤抱紧他,感觉他浑身震颤。似有猛兽挣扎,要从轻瘦的骨骼里出来。江秀凤的耳朵,凑向他墨灰的嘴唇,听见一字一噎说:“政府晓得冤枉我,赔了两百块钱。我怕人偷走,没告诉你。”
孙震东落葬不久,扫盲夜校解散。江秀凤抠挖墙角。果真埋有人民币,裹了数层油纸。油纸遭鼠啮,边角残缺。里头钞票张张霉湿,一碰即烂。江秀凤抓了废钱,撒在亡夫遗像上,“孙震东,孙震东,我忍了你一辈子。”
江秀凤找街道干部,求一份工作,“我啥苦都能吃。”旬余,如愿。到新单位报到,着阴丹士林蓝布旗袍,大美华绣花软底鞋。同事嗤笑:“收个垃圾废品,还要穿旗袍。”江秀凤回家,拆却旧衫,缝制劳动装。她初次穿两截头衣裤,感觉仿佛赤身裸体。
废品站二人一组。一人称废品,一人付钱。江秀凤同组的同事,以前是个阔少。因政府动员劳动力,被迫出来工作。他说:“我堂堂大学生,竟和家庭妇女一样工资。”终日枯坐废品站内,捧一本《新名词辞典》。
江秀凤独自出站。拉着板车,在徐家汇兜转。双目曝光,扎痛流泪。后颈晒伤起泡。脚底老茧厚硬,被撕剥得坑坑洼洼。一次,上门收废品,遇故人。对方瞩视良久,忽道:“三小姐,是你吧。”她赪红了脸,仓惶下楼,缩立于墙边,放任自己哭个够。俄而摇摇小铃,起车前行。
江秀凤收了十年废品,光荣退休。住大儿家,朝北小间,一床、一椅、一马桶。她把孙震东遗像挂在床前,又裁开月历纸,书写兄弟姐妹名字,粘到墙壁上。他们都不在了。大哥殁于镇反;二姐五弟六妹亡于文革;四弟在五七干校病重不治;小弟远赴西双版纳,在原始森林里,被一棵大树砸死。
江秀凤不明白,自己明明最没本事,怎就一不小心,活得最长。孙子孙女们,个个比她高了。她久患白内障的眼睛,望见万物模糊发黄,渐次褪色。她开始对空气说话。叙往事,发牢骚,叹生平。有时蓦然住嘴,环顾左右,似为身外存在真实事物而震惊。
忽一日,江秀凤头脑清透,水洗似的。甚至想起幼时,母亲教自己褶锡箔。她对大儿道:“锡箔要买不掉粉的。元宝不必太大,但一定要褶成实心。”大儿嗯哈敷衍,回头说:“老娘糊涂了,脑筋搭进搭出。”
江秀凤捻尽碗底米粒,端端正正躺上床。她已九十七岁,知道日子将至,因而安心。她闭上眼睛,睡了过去。(写于日星期二)
那年季春,空气清透,弹格路的石缝绿了。梧桐新芽宛若婴儿手掌,沿街招摇。杨敏安登上楼顶,挥舞晾衣叉,感觉过节一般。
“老鼠奸,麻雀坏,苍蝇蚊子像右派。”学校放假十天,命每人上缴老鼠尾巴十条、麻雀脚爪十对、蝇蚊全尸各一百。九岁半的杨敏安,伙着双胞胎弟弟杨敏泰,拿药条粘光公厕苍蝇。帮母亲把水泥糊灌入鼠洞。消灭蚊子的滴滴涕,要用嘴巴吹出喷雾,父亲不让碰,说危险。给了两只锅盖,一根晾衣叉,让弟兄俩赶麻雀。
楼顶挤满人。鞭炮、旗布、扫帚、毛巾、面盆、锣鼓。杨敏泰咣咣敲锅盖。杨敏安磨住个小年轻,借气枪玩。学了样,唇间嘬弄铅弹,双手摩拭枪管。上膛时,保险失效,压气杠杆骤然回位。他的左手食指,被弹得甲面崩裂。啊呀摔下楼去。
杨敏安多处骨折,腓神经受损。愈后脚掌不平,踮足而行,跟骨日夜疼痛。他不再与弟弟一起上学。未曙而出,垂暮方归。就着光色昏昧,独自瘸瘸拐拐地走。他听不得“腿”字。继而“脚”“裤”“袜”等,皆成禁忌。豁到一耳,就赪红了脸,狠掐自己大腿。某次,杨敏泰见他吃力,上前扶掖,被他打一拳。另次,他见同学遥遥窃语,疑似嘲讽自己,便拿弹弓射他们。再次,他读着报纸,蓦地趴软在地。经母亲再三诘问,泣道:“怎么麻雀又不算四害了,这不是出尔反尔吗。”
十八岁上,杨敏安比弟弟矮一截,肩膀也窄,衬得脑袋奇大。仿佛扇上一掌,整个人会风向标似的,滴溜转起来。停课闹革命后,当了逍遥派。家中藏书翻熟,又去撬校图书馆门。管理员怜他蹇跛,口头警告作罢。
杨敏泰道:“看书有啥用。听毛主席话,革命去。”
杨敏安道:“瞧你,听风就是雨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杨敏泰乜斜他的腿,不语。
杨敏安耳尖一颤,额角青筋蚓起,推搡道:“你多有出息,还来可怜我。”
自此兄弟殊道。杨敏泰领了红袖章和盖戳的学生证,到处搭乘免费公交,宣传毛泽东思想。又全国串联。再报名去西双版纳。临行跑到派出所,改名杨爱彪。继而从云南来信,宣称再次改名,叫杨卫东。
杨敏安愈发窝缩起来。读书、昏睡、发怔。配了赛璐珞眼镜。看人也跟看书似的,脖颈前抻,眉眼皱紧。他用鞋盒养过一只麻雀。喂食小米粥和熟蛋黄。旬余,将它抠了眼睛,烧了羽毛,扔在畚箕里。还常半夜摸黑而起,站到床边,默默看父母睡觉。母亲让他服用硃砂安神丸。他说:“早点翘辫子才好。混吃等死的,也没个尽头。”
逾数年,杨卫东顶替回城。杨敏安不肯同去接火车。向晚,过道喧哗。他从书页上匀出一眼,见两位老人,拥着个面皮焦黄的乡下人进来。啊呀一声,“杨敏泰,你从垃圾堆钻出来的吗。”湿了眼睛,相顾握手。握得手背一条白,一条红。
半年后,杨敏安进遵利金属制品厂,手工装配钉书机。员工多为残疾,也有家庭妇女。忽闻恢复高考。他心念大动,又怕落败见笑。偷偷买了书,想先温习几年。一日,同事凑来问:“看的啥玩意。”他夺回书本,“关你屁事。”同事哼道:“算你识字比我多。还不跟我一样,在街道工厂当个下等人。”
杨敏安觳觫,说不出话。裁了一条纸,写“虎落平原被犬欺”,夹在书中。决定当年就报名。在单位盖过章,瞬即全厂皆知,纷纷道:“杨敏安想要跳龙门啦。”更或模仿他快走的样子,一扑一纵。
杨卫东帮他抢购数理化自学丛书,在新华书店门口通宵排队。临考前十余天,杨敏安开始失眠。母亲彻夜坐守,用冷毛巾给他敷额。考试当日,父亲租了机动三轮车送他。杨敏安捽住他道:“求你别走,我不考了。”父亲给他买了汽水,抹好风油精,搀至门口。
杨敏安考到二百七十分。因身体残疾,未被录取。他病过一场,给“伟大领袖邓小平同志”写信。自述是为国家利益而残,希望国家给个机会,让他发光发热。落款为“身残志坚的忠诚战士小杨”。寄出后,天天丧魂似的,往来于邮局和弄口传呼电话亭。母亲说:“领导人太忙,立时三刻回不了信,”又说,“除了考试,别的大事也重要。你弟媳都快生孩子了。”
杨敏安道:“猪猡活一辈子,就为吃喝下仔。我又不是猪。”抵不住母亲哀求,相过几回亲。一次,女方智障,不停痴笑。他戳着筷头道:“你们给我介绍的,不是老寡妇,就是缺胳膊少腿。现在索性塞来个白痴。难道我是废品回收站吗。”满座震惊。痴姑娘嘴唇抖抖,倏然落泪。杨敏安动摇了。事后对母亲说:“再给我三年,不行就娶她。”
两年后,英语列入高考科目。杨敏安只学过俄语。买了教材,跟着电台,从ABC补起。忽一日,将收音机撩在地上,“现在记忆力变差了。”父亲道:“早让你别学,学了也没用。你是残疾人,要认命。”即刻懊悔言重。捡起收音机,帮儿子调到《业余英语广播讲座》,故意滋滋开响。杨敏安推开道:“你说得对,我再也不学了。”
母亲即刻扎起教材送人。拎了苹果和麦乳精,上痴姑娘家定亲。请人打好五斗橱和夜壶箱,添置一台水仙牌洗衣机。领过证,没摆喜酒,草草搬作一处。婚后,杨敏安不与妻子说话。时或枯坐桌前,腾着双手,似读一本看不见的书。
过半年,看新闻,说高考录取体检放宽。杨敏安赶去区教育部确认,又梦游似地回家。见了妻子,撩手一掌,“都怪你,毁我前程。”到厂里兜兜转,逮人便说:“我向邓小平上书,建议改革高考制度。他采纳了,也不早点回信告诉我,太不够意思。”众人笑他脑子坏脱,又道:“反正讨了一只戆女人。一疯对一戆,正正好。”(写于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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