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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乐《人民警察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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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位警察.....过几天单位晚会..不唱什么歌...那些人民警察之歌..什么的都不适合我唱..麻烦你们帮我选首
...男女合唱也可以的....过几天单位晚会...麻烦你们帮我选首好听点..什么的都不适合我唱.不唱什么歌.那些人民警察之歌..适合大众听的.我是位警察......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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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杰伦的菊花台之类歌很容易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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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会通过消息、邮箱等方式尽快将举报结果通知您。阿乙作品集3&【灰故事&(小说集)·上】
&“娇子·未来大家top20” 第19集
&&阿乙作品集3
& &卑微小人物的残酷人生:
& & 灰故事 (小说集)·上
& & &作者:阿乙
《灰故事》:他用曲笔描绘着我们(1)
  文:叶三
  阿赫玛托瓦《最后的玫瑰》第一句:“您用曲笔描绘着我们。И.Б”。И.Б何许人查不出来,这一句姑且借在这里。
  《灰故事》的作者阿乙,前小镇警官,现体育编辑;其人如何,毋需多言。从文字究至作者终归是无聊的,书写与阅读之间的所谓缘分也并不经得起推敲。总之,文稿在印厂里,版式已经选好,许多铅字站在那里,等着被安排。想到这样一本书即将流传在现实中,仍为作者感到欢喜。当今认真而严肃的写字人并不多。
  《灰故事》收录作者近年所创作中短篇小说共三十余。诛心而论,这不是一本会带来太多愉悦的书——对于那些惯于在小说中寻找心理满足的读者而言——常用在阿乙小说读后感中的词语是“压抑”、“冰冷”和“绝望”。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对的。它冷冷地睁着双眼,狐疑地注视着一切光明的、柔软的和欢快的东西;而后伸出手去,撕开墙皮,指出砖石中间的尸首说:这是真相。
  是的,尸首。一而再,再而三出现的肉体绞杀中,作者不厌其烦地翻检着每一寸腐肉反复解剖,自血管流毒至肺,在对细节的迷恋里恶之花散发着臭气。“我看着李梅躺在床上像一具尸体,有着黑葡萄似的*、冒着黄油的腹部和丑陋险恶的下身,恶心极了。后来李梅站起来,无声地用粗暴的脚趾寻找一次性拖板。然后她像真相,松弛着皮肤和肌肉,走进卫生间。我看到死神跟了进去。(《男女关系》)”。这里我们看到肉身先是被比为“尸体”,而后又与“真相”二字赫然并列,多重本体和喻体在作者近乎零度的、彻底主观化的描写中夹缠不清,如一柄很钝的刀,缓缓刺向下剩的字句。许多词语就在此刻模糊起来。如“爱情”。“青春”。“死亡”。
  如是文字屠杀屡屡发生。你看到情人光洁的后背上挂着鼻涕一般的精液。你看到子子孙孙们集体饿杀掉祖先。你看到孪生兄弟相互扼死。你看到爱在粪溺,滋生出蟑螂一般的恐怖主义团体,你看到干瘪的乳房,黑暗中野兽丛生的山林,孩子的眼睛发出邪恶的光。你没有任何余地。
  你和许多人一样,油然而生的第一反应是厌恶,如在席梦思上见到四害,或在餐馆门口碰到呕吐物,或在地震现场见到死去的亲人。然后厌恶之余,你隐隐生出抵触,因为一些本质性的概念被挑战了。如果你还不避开,接着往下走,你会发现作者真是不耽于开膛破肚的;你会一直带着这样的怀疑,我们坚守的那些所谓美好和光明缘何缺席。你很放心,你找不到。但你不甘心,你觉得压抑,好像有巨猴坐在你胸口你透不过气来。你要与人争辩。
  假如承认“真”比“美”更有力量,便无法苛责作者的残忍癖。然而作者不能不面对的第一条,便是对否定“美”的指责。那么让我们追问,何谓美。这文字世界空气稀薄,但密闭、聚合;如一座城堡,坚壁清野——你不要用既成武器作无效攻击,你不要说这不是美,你只能说这不是你的美。如你一样,作者是在果敢地断言,你须抛弃你的世界,走进此地。然后你发现你问错了问题。“美”是个嚼不烂的硬核,而且很碍事,因作者是在创世纪,而不是创造美。那么绕开它,你把所谓“真”之诘问放在作者面前。好吧,再让我们追问,何谓真。你说讲故事的人是在制造伪“真”抑或假象的“真”;作者则慨然承认,从一开始我们便在叙述中失去了所有的“真”,因为在一件事完结,你妄图重现的时候,你已经永远远离这件事本身。然后你发现你再一次问错了问题,你失去了参照系。书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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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故事》:他用曲笔描绘着我们(2)
其实这时候你已经停留得过久,你自动缴械,你是被作者俘虏了过去。那些缓缓坐实了的怀疑告诉你:世界本如此,奈何汝不知。“世界”的所指明确:这是作者所创造的世界。你不要惶恐,现在你把你的世界唤回来,与之重合在一起,你找到美就是美,你感到暴力就是暴力,你听到自身体内的小兽咆哮,就是咆哮。你得到宽慰就是宽慰。
  这样的阅读体验会有人感到享受吗,做一次灵魂层面的对话也许注定是耗费心血的。然而对作者而言,创作何尝不是一场注定没有回响的绝唱。我想写字是一件苦事。要么打开电脑,点燃烟,面对无尽无穷的黑暗;要么装扮好了赶去夜店。二者并没有中间路线可言。
  我们别无选择。
  扯回来。让我正面回答第一个问题:我以为文学之美,即现于个体原始世界与再造世界之间的扭曲与疏离——《灰故事》让我看到一个故事讲述者的野心和天分。索隐派会喜欢,热衷于头脑迷宫的作者也会喜欢。做一些文字师承上的梳理,我看到先行者们的背影,同时我找到致敬、挑衅和调戏。作者不可避免地被聪敏裹挟着——他狡猾,他隐藏,他伪造。这是所谓“曲笔”。被作者征用的不仅仅是个人经历与情怀,还有一整座图书馆。去触摸他的心思是危险的,解构的征途中处处遗珠。《五百万汉字》中我看到博尔赫斯的讪笑。《明朝与21世纪》里我看到线装书被揉搓。《狐仙》中我看到蒲松龄的尾巴。《葬礼照常举行》里我看到残雪的阴霾,余华的彻底和冷血。
  等等等等,不赘述。
  如果我说作者在挑剔读者,那大抵不算刻薄。喜欢按图索骥的读者可以绘一张红楼梦人物表般的文学家谱,将来附在作者的诺贝尔感言和研究专著中——这算刻薄。
  或者我们寻觅一些单纯的文字*。
  《灰故事》的文字内敛、极简主义甚至枯寒;极具叙述力量。我臆测,其内里有大量西方现代文艺养料和古文熏陶,也与作者气质有关。在造景方面,其功力并不逊于一流电影导演。如“雨水像马蹄疾驰而去,草坪、树林、山隘升起乳白色的雾气,天空大亮,辽阔而寂静。在这梦境的尽头,疯狗左手执矛,右手扶膝,坐在还积着水的石头上,一动不动(《世界》)。”。这开头一段如三个鲜明的分镜,将场景彻底交代,而“梦境”二字,又超越画面带出文学的隐秘性。该类开篇似是作者偏好,又如“如果上天有帝,他擦拭慈悲的眼往下看,会看到沟渠似的海洋、鲸脊似的山脉、果壳般的岙城派出所,以及蚕子大小的一张桌子。桌子的南北向坐着警校实习生我和小李,东西向坐着民警老王和司机,四个渺小的人就着温暖的阳光打双升(《在流放地》)。”——一个长镜头自天而降,此间文字断然不止二维。
  意象的运用则是另一利器。作者并不讳言他喜欢“像”、“是”二字。“鼾声像柴油机,一声声从厅堂的靠椅处拍过来(《自杀之旅》)。”“荣枯而心里凄凉下来,努力回忆了几下戏子的样子,却是什么也回忆不出。好似粉末在水里稀释了。好似棺材合盖(《狐仙》)。”如此等比喻/暗喻/借喻,经已超越两点一线为最短的情绪传达,是折起平面来直接重合两点,是直入人心。
  最具标本性的作者文字当属《八千里路云和月》。那是一路喷薄,大汗淋漓的叙述,火车一路全速乱跑。这一篇里的文字自动生出本能来,与故事的缰绳展开挣扎,其狂放不羁与叙事上的隐忍冷酷完全相悖——这是让我痛快而担忧的一点细节。
  最后说一下《极端年月》。
  从《情人节爆炸案》到《世间》再到《极端年月》,此篇三易其稿。通读下来,可说观察到才子的横断面。几条故事线的终于滤清,交织,与叙述张力的渐入佳境,这些不难分辨。我看到的重点却并不是这个。
  海子说“春天是我的品质”,那么《极端年月》便是作者的品质。这里有对世俗生活最下贱的欲望,*的,几近无耻的真诚。肉体洁癖,爱情偏激,小镇精子的卑劣和哀愁。最隐秘的柔情与痛悔。文章的最后,被背叛被折磨的小镇警察一声大喝,叫住即将离去的女友——文气就在这里陡然一收,往下一章则是市井小人的絮絮谈话,笔笔算账。我读着渐渐走神,我是在这里确认了作者与加缪的血脉暗合。《局外人》的最后一句是“我还希望处决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来观看,希望他们对我报以仇恨的喊叫声。”《极端年月》的最后一句是:“做人啊,关键是要活下来,活下来,财源滚滚来。”我在这里出现了幻像。哗啦啦的钱响与人们挥舞的拳头一起,对我砍过来,杀过来。《极端年月》里并没有所谓“悲悯的凝视”,所谓人本主义者们最爱用的术语,我只是看到这世界在无限杀戮之后仍然荒谬着,无思无虑地荒谬着,我们找不到什么很好的、继续活下去的理由。验尸的老警察死了,殉情的情人们死了,无辜的乘客们死了,甚至默尔索也将死去,高贵的卑贱的都在死亡里,而背叛过的情人活下来,招摇撞骗的小市侩活下来,被世间折磨得不行的小警察活下来,我们活下来,作者活下来,他看着这一切只是看着,并不仰视,也不俯视。他说:“活下来就好”。
  这是我读到的《极端年月》。
  ——现在我们兜转了回来。“他用曲笔描绘着我们”,是的,此间所有文字,只是在无尽荒谬中,于不孤独的幻觉里试图回答一个孤独的问题:“我们为什么活着”。
  而他在我们里面。
  11/09/08 BeiJing
《灰故事》:禅意的灰色透镜
  文:王威廉
  阿乙的小说集《灰故事》让我仿佛置身在一座蜂巢的内部,卑微的事件与经验令人难以突围,渺小与微弱的叙述声音成为了阅读者脑后无处不在的背景。这一切构筑了一个非常风格化的文学世界,正如书中的大多数小说都是以第一人称来叙述,而叙述者与作者常常是重叠在一起的,我们不难发现,作者的写作姿态是内敛而收缩的。本雅明说:“小说的诞生地是孤独的个人。”他就是纠缠和沉溺在自己的个人世界中,在不断地和那些附着于他生活史内的外在异化力量进行着搏斗与挣扎。不过,这一切笼罩在一种沉潜的灰色之下。也就是说,作者的搏斗并不是一定要赢、要胜利、要使命运屈服,而是恰恰相反,作者是在接受一种失败,清理一种失败,然后小心翼翼地分析着命运的纹理。我在读完一个接一个的“灰故事”后,已经完全记住了这种灰色的独特气味。
  在本书的开头题记中阿乙写道:“在经过一段自作聪明的写作后,我慢慢知道:我本质是个悲伤的人,悲伤降低了我的阅世门槛,使我以为世上并无一人值得嘲讽。”这其中意味深长的意思在我嗅到灰色的独特气味之后才开始慢慢理解。书的第一个故事名叫《极端年代》,也是全书中最长的故事了。比起其他短小精悍的篇章,我不得不想到阿乙为此应当付出了极大的耐心。他以类似日记体的形式记述了警察“我”的日常生活,这是和警匪电影中的刺激场面完全相背的故事,不过它的开头却也是触目惊心的:“他的左手还在,胸部以下却被炸飞,心脏、血管、肉脂、骨节犬牙交错地摆放在一个横截面里。”不过,这样血腥的爆炸场面并没有像早期的余华那样带来残忍的战栗,而是有些平淡地构成了“我”生活中的普通事件,“我”不像英雄一般雄姿英发地去挑战危机,而是像个“懦夫”一般呕吐着,给恋人打电话,寻求着化解孤独与恐惧的方法。随后是恋人媛媛的背叛,“我”的生活跌落到了更加琐屑的生活当中。小说最精彩的地方出现在结尾,“我”居然原谅了媛媛,继续和重复了以往的生活。小说的最后一句话写道:“做人啊,关键是要活下来,活下来,财源滚滚来。”在这里我们终于看到了失败是如何抵达的,平庸是如何成为生活的本质的。阿乙由始至终的叙述都很平淡,仿佛一切本来就是这样的,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我们读到了悲伤,然而却并没有读到嘲讽。嘲讽、反讽本来是现代性之后多数文学作品具有的腔调,可是阿乙并没有去刻意为之,他的这种态度反而更接近中国古典文化中禅的特质,这一点在随后的短小篇章中有着更为明显的体现。如《下午出现的魔鬼》、《世界》等篇章,甚至都很有些鲁迅《野草》的味道了。这也是灰色中逐渐显现出来的希望的光斑。
  阿乙小说的另外一个特点就是非常个性化的语言。光看他的小说标题就令人把玩不已:《1988年和一辆雄狮摩托》、《小卖部大侠》,让人产生浓厚的阅读欲望。再看对话也是很精彩的:
  “我撕下纸,捉着笔问:你女儿是怎样一个人?
  老汉说:难说了,跟别的妇女一样,不爱说话,一说就急,从小就这样,爱哭。
  我问:具体记得她怎么受气吗?
  老汉说:哪里记得那么多,就是爱受气。
  我问:那别的事记得一些吧?
  老汉说:小时候濑尿在床上濑了一阵。在家的时候天天想嫁出去,嫁出去了又天天想回来。有一年数学考了100分。”(《敌敌畏》)
  老汉的回答非常笨拙,然而却是如此真实,寥寥几语就涵盖了人卑琐的一生。不过,阿乙的语言还有另外一种相反的性质,那就是“饶舌”。在我比较偏爱的小故事《都是因为下了雨》里边,一位南方人一边吃饭咀嚼一边叽里呱啦地饶舌,奇怪的是,那种饶舌不仅不令人烦躁,反而增加了某种灰色的幽默感,进而带来了些许的亲切感。这种简洁与饶舌混杂的风格并不令我感到费解,我知道在漫长的几乎没有休止的自我斗争之后,是需要一个简单的结论,需要一个简单的词,最后才能眺望甚或抵达不可言说的空无之地。
《灰故事》目录
1.极端年月
  3.狐仙
  4黄昏我们吃红薯
  5一件没有侦破的案子
  6在流放地
  7敌敌畏
  8国际影响
  9.五百万汉字
  10拉小提琴的大人
  11.男女关系
  12.春天
  13.阿迪达斯
  14.黑夜
  到10秒
  16.自杀之旅
  年和一辆雄狮摩托
  18.小卖部大侠
  19.蝴蝶效应巨著
  20.八千里路云和月
  21.再味
  22.明朝和21世纪
  23.赵十六爷的葬礼照常进行
  25.面子
  26.一个乡村作家的死
  27.证件
  28.粮食问题
  29.都是因为下了雨
  30 下午出现的魔鬼
  31 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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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端年月(1)
  日下午
  天空浩渺,一只鸟儿忽然飞高,我感觉自己在坠落,便低下头。影子又一次叠在残缺的尸体上,就像我自己躺在那儿。
  以前也见过尸体,比如刺死的,胸口留平整的创口,好让灵魂跑出来;又比如喝药的,也只是嘴唇黑掉一点。但现在我似乎明白肉身应有的真相:他的左手还在,胸部以下却被炸飞,心脏、血管、肉脂、骨节犬牙交错地摆放在一个横截面里。这样的撕裂,大约只有两匹种马往两个方向拉,才拉得出来吧。
  五米外,躺着他烧焦的右手;八米外,是不清不楚的肠腹,和还好的下身;更远的桥上,则到处散落着别人的人体组织和衣服碎片,血糊糊,黏糊糊。桥中间的电车和出租车,像两只烧黑的鱼,趴在那里,起先有些烟,现在没了。
  上午我往桥上赶时,已看到小跑而回的群众在呕吐,现在风吹过来,我还是撑持不住,我抱头蹲在地上,可是又觉得那尸体自行坐了起来,在研究自己可怕的构造。我猛然看了一眼,他还是面目模糊,一动不动地躺着,我便被这孤独弄得可怜起来,便拨媛媛的电话,对她说:我爱你。
  媛媛说:你说些什么啊?
  我说:我要保护你一生一世。
  媛媛说:你没事吧?没事的话我挂了。
  我真想拉她衣领,告诉她,我庄重地说“我爱你”,并不是因为今天情人节,而是因为一颗很小的炸弹,像撕叠纸,撕了很多人。很多人,虎背熊腰的,侏儒的,天仙的,丑八怪的,说没就没了,说吃不上晚饭就吃不上晚饭了。
  可是等找到合适的词,电话却响起嘟嘟的声音。
  我撕破喉咙,大喊“操你妈”,天空轻易地把声音收走。我又将手机砸向石块,那东西只跳了一下,便找个草丛安静待着了。我慢慢靠上树,跌落到树根,坐成一樽冷性的雕像。不久,媛媛的电话打过来,我又知这雕像其实埋着汹涌的水。媛媛一说“对不起”,我的泪水便冲出眼窝,汩汩有声。
  我说:我只是想见到你。
  媛媛忽然明白了,带着饭盒就往这片距大桥27米的树林赶。她气喘吁吁的身影越变越大,我挣扎起来,展开双臂,摇摇晃晃迎接她,抱她。她的胸脯踏踏实实地顶上我的胸脯,我便像走近篝火,身体生起一层层的暖来。
  用调羹捞完铝盒里最后一口饭后,我静静看着发怔的媛媛,说:我吃饱了。
  媛媛的口里冒出蚊子般的声音:我背叛你了。
  我说:你说大声点。
  媛媛摇着头说:对不起。
  我慢慢走过去,抱紧她,箍紧她,箍得两人都不再抽搐了。
  后来,*热了起来,我去翻她毛衣,可媛媛泪眼婆娑地拦着。媛媛说:说你原谅我。
  我说:孩子,我原谅你。
  然后我将毛衣拉下来,却忽见她的上身跟着一起血淋淋地拉了下来。我突然醒过来。眼前哪里有电话,哪里有媛媛,眼前只有肥肿的下午一层一层浮着。
  日傍晚
  远天变成硫磺色时,一个白衣老头一截一截变大,走向这里。我想这就是要等的北京专家,便舞着手迎上去。我想告诉他,远地儿没尸体了,我们一起回去吧,可他却像个收破烂的,走走停停,拿着枝条在地上辛苦地拨来拨去。
  我赶到他面前,敬了个礼。
  老头抬起吊睛白额大头,说:会阴很好,臀部也不错。
  我忽然闻到此人嘴里喷出的马粪味,心间晃当一下,下起暖烘烘的雨来,可是老头又撂下我,在一边蹲下了。他戴好手套捡起那只烧焦的右手,眯眼看了很久,又小心放下。
极端年月(2)
看到那个躺着的上半身后,老头用枝条指着它说:你看,胸部以下没了,是什么情况?
  我说:距离炸弹应该很近。
  老头说:不,是炸药,你没闻到硝铵的味道吗?你能形容这一路的尸体吗?
  我说:都是血肉模糊。可能有的伤重点,有的伤轻点。
  老头说:你长长脑子。车边是不是有两具整尸?他们衣服是不是还在身上?上边是不是还有很多麻点?
  我说:是,是。
  老头说:说明什么呢?
  见我没反应,老头又说:说明不是炸死的,是被冲击波活活冲死的。你想,人飞出来,先和车窗户有接触,出来后又和地面有接触,铁人也报废了。但是他们顶多是个炸裂伤,不像面前这具,明显是炸碎伤。炸碎了,就说明他呆在爆炸中心。你看他右手飞了,说明什么呢?你说说看。
  我说:他身体右边靠近炸药。
  老头说:准确说,是他用右手点着了炸药。
  老头又说:他的会阴和臀部保存得不错,又说明什么呢?
  我想到会阴和臀部对位,很难同时完好,支吾起来。
  老头点着我的太阳穴,说:都给你指得这么明。他是蹲着点的。蹲着,火药就踢不到屁股和*了。
  老头又说:在离电车西南方向30米处,我们找到另一具胸腹缺损的尸体,他是两只手都炸飞了。你说因为什么?
  我说:可能两只手抱着炸药。
  老头说:总算对了。你看着,现在我们基本可以画出电车爆炸前的样子了。左边多少位置,右边多少位置,坐什么年纪、什么身高的人,坐哪里,什么坐姿,我相信都可以画出来了。司机的位置在这里,毋庸置疑。我听说司机受伤不大,这就说明他距离炸点偏远,这样我们可以判定,爆炸点在后车厢。到目前为止,我们只找到两具胸部以下缺损的尸体,而且分别被抛到西南和东北方向的最远处,这说明是他们引爆了炸药。情况就是这样,他们待在一起,一个面向司机坐着,双手抱炸药,一个背对司机蹲着,点它。至于其他人,复位也容易,损伤重的靠炸药近,损伤轻的靠炸药远,右边受伤说明右边靠着炸药,左边受伤说明左边靠着炸药。这样,我们就可以把几具特点鲜明的尸体请上车了。我感觉那个背部一塌糊涂的男子,当时在歪着身子亲别人,因为距他不远的一具尸体正襟危坐,只是炸掉了手臂。我感觉还有一个小偷,他的手被破损的皮革缠着,像是要抓什么东西,却什么也没有,我估计是钱,钱烧掉了。我还听说售票员没事,但是面部一片漆黑,我估计她当时应该发现了情况,想过去看,结果刚抬脚,炸药炸了。
  老头说到梗阻处,忽见我仍是汗如雨下,便没意思地丢下树枝,说:可以收了。
  我郑重其事地戴上橡胶手套,把尸块和物品小心翼翼捡进塑料袋,又塞进编织袋,试图挽回一点好感,可是腰一次次折下,便没气力了。我想歇息下,又不敢,只是默念,事情总会结束的,结束了就回家拉媛媛的手,鞋也不脱,睡死过去。
  收拾停当后,我挺了好几下腰,心思老头会和我一起抬编织袋,可他却傲慢地丢下一个眼神,然后打着手电,跟着一晃一晃的光芒,走前头了。我把编织袋扛上肩膀后,抬头看了眼大桥。那里,一个个人在忽明忽暗的警灯照耀下,像是尸体一具具站起来,像是收割完庄稼,相约回家,像是遥不可及的幸福。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极端年月(3)
像是要抛下我。
  下车后,我看见刑侦大队操场好像个屠宰场,堆满大大小小的编织袋,副大队长是算账师爷,在昏灯下点数。不一会儿,他扔掉账本,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两只手捉住老头一只手,握起来。
  我拉开车后厢,拉出尸袋,小心听着他们聊天。副大队长说数出了202袋,窘死人,吓死人,老头说没什么没什么。我怕老头接着说,你们怎么还有这么弱智的警察。
  卸好尸袋后,我过去和副大队长汇报,副大队长只唔了一声,我便要像个屁飞走,却不料又被他伸手拉住。副大队长说,你带首长去洗澡。我好似驴儿跋涉归来,背上忽又被重物压着了,脸儿苦起来。
  澡堂里,水柱砸向马赛克砖,如泣如诉,我拿毛巾狠狠搓洗身体,好似血污永远搓洗不完。未几,我看到老头走回更衣处,在那里用干毛巾搓隆起的腹部和灰茫茫的*,像搓一只伤痕累累的皮球。我把头伸进水柱,想你老快点走啊。
  可是老头却坐在那里抽烟。眼见抽完,又接上一根。
  我穿好衣服后,老头说:走,一起吃饭。
  我说:我还是不去吧,我去不合适。
  老头呵斥道:让你去,你就去。
  我是在那时知道绑架一词的,好似刚和莫斯科的情人度过第一个甜蜜的夜晚,便被差役架着往西伯利亚走了。我每往酒店走一步,便觉媛媛身体往水里没一截,走到门口,亮如白昼的灯光扑来,我咯噔一下,看到媛媛彻底沉入水中。湖面寂静,世界寂静了,无数亲热讨好的“你好你好”声却纷至沓来。
  进包厢后,副市长起立鼓掌,隆重介绍:这位就是张其翼张老,公安部首批特聘的四大刑侦专家之一。大家欢迎。
  老头也不谦让,落坐于上位,然后展目四顾,见桌上好似开了个蔬菜园,百合、土豆、苦瓜、茄子、青菜、玉米,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便冷笑道:你们做西红柿鸡蛋汤是不是连鸡蛋也舍不得下?
  副大队长鞠躬道:主要是怕空气不好。
  张老说:空气不好算什么,空气不好也要吃饭啊。
  副市长忙拍巴掌,把服务员喊来,说:有什么风味特产,尽管上。
  又对张老说:我们地方小,不懂规矩,张老不要怪罪。
  张老说:不怪。就来三瓶二锅头,一盘红烧肉,一盘腔骨,一碗猪肘子。小妹,速去。
  我忽然像被杀了一刀。世上拖人事莫过酒,敬而必还,还而又敬,要么到中央,要么到地方,不矫情到凌晨不算完。我低下头,从这毫无用处的喧哗声中抽身出来,死盯着手机看,那上边的时间许久不变化一下,那上边一分钟慢似一世纪,那上边只写着永恒的四字:“*”。我像从上课铃响起便开始憋尿的学生,坐立不安。许久,我又去想媛媛长什么样,却是什么也想不出,心下便有蚂蚁一行行,焦灼地爬。
  正迷糊间,忽听副大队长从天上喝下来:老二,干什么呢?
  我匆忙抬头,见红丝丝的肉片、肥硕硕的肉块和拦腰斩断的骨头,正冒着欢腾的沼气,而张老已然夹好一块,要赏给我。一股呛水涌上喉间,可张老还在*:闻一闻,很香的。
  我闭上眼,生生把呛水吞了回去,张老嗤了一句,又去夹了三片,招呼大家:吃,吃。
  大家说好,却只拨弄蔬菜,而张老早已将肉汁从唇间咬飞出来,我看得魂飞魄散,便又低头瞅手机,没有未接电话。我想把它恢复成鸣音,又怕不懂规矩。抬头时,张老又从碗内牵出一条肘子,大家唯恐被点名,埋头扒饭,个个把口腔塞得严严实实。
极端年月(4)
张老有礼送不出,忿忿地把肘子丢回碗内,那油汤猝然飞出,副市长已然控制不住,吐了,我们受领导启发,个个咕哝起来。张老大嗤:你们干什么公安?拂袖而去。我们面面相觑,不敢赔罪,不敢挽留,只愿他走快点,他一走,我们就自由了,就欢快地吐起来,有的吐完,觉得不到位,抬头看看腔骨的血盆大口,继续吐起来。
  我擦嘴时看到同事揉太阳穴,便问:你白天不是收尸吗,怎么也怕?
  同事说:白天收东西,晚上吃人啊。说完眼泪出来了,我也出了些眼泪。我想这样也好,牢坐完了,解放了。却不料副大队长扔掉餐巾纸,拍巴掌说:今晚通通加班。
  我忽然厌倦起这工作来。我想应该甩掉背上的重量,咬断鼻前的缰绳,离开这永无解脱的轨道,撒开蹄子去过情人节,可是又有声音告诉我,你这是命,而且是条好命。
  我想给媛媛说下,可是害怕这样是把自己丢在砧板上,任她劈头盖脸地剁。我想她打过来就好了,我的声音像生病一样,她或许就理解了。
  我拖着自己,恍恍惚惚走向大队,冷不丁又被门口嘈杂的声音围杀起来,他们揪我衣服,摸我头,给我下跪磕头。我张皇失措地说:往好里想吧。有个把粉底哭花了的中年妇女冲过来说:什么叫往好里想?我没工作,孩子要读书,怎么往好里想?
  我想快步走进去,却不料她用手箍住我腿,我甩不是,蹬不是,只能干耗着听她梦呓。她大概说老公本应加班去了,厂里却说没去,本应上午坐电车回,也一直没回。我听得晕头转向,心想这样也好,就卡在这里,耗在这里,算死在这里。
  那女子见我只是发愣,便苦苦哀求了:你带我进去看看,就是化成灰也认得。
  我说:别多想了,明天,明天我们贴通知。
  日晚-2月15日凌晨
  进大队里后,手机总算响了,传来的却是副大队长的声音。他以为张老吃饭带我,就对我有好感了,就要我去服侍这九世的更年期。
  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来到烟雾缭绕的办公室后,我坐成一个摆设。张老抽烟,喝茶,觉得口里湿了,又抽,根本投入在自我世界。有时痰哗地一声飞出,我还觉自己是容器。
  张老开始划拨堆积如山的草图时,我想我画的现场图也在里边,他是要对这些图实现拼接。我走过去,鼓足好大勇气,说:这张好像应该拼在这里。
  张老挥手说:走开。
  我傻掉了,一动不动。张老又说:求求你走开行不行?
  我这才像得到判决,走开了,但不知是该走到桌边,还是门外,便压着自尊心磨蹭,许久才敢落坐于门旁沙发。坐好后,我将手机设为静音,颤巍巍点上烟,心下伸出两只巴掌,不停抽张老的面颊。
  张老的手机响过一次,张老吼道,你不打电话会死啊。然后将那东西一把拍到桌上。我战栗了一下,接着想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了,这是所有人的问题。所有人都有问题,就说明你张老才是有问题,神经病。
  后来,张老拿出尺、笔和白纸,画了几笔,揉掉了,如是往复,好似有了点进展,谁料副市长带队,亲自端西瓜来了。副市长说:不急这会儿,不急这会儿。
  张老起身取了一片,一口吃掉,然后说:还要吃吗?
  副市长脸煞白下来,找了个台阶,溜蹿而去。
  人走了,张老就倒在椅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好似大富破产。许久,我才听到他说:严丝合缝的东西又破碎了。书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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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端年月(5)
我想我待在此地为何呢。我就是看手机,看来看去,还是*。
  我想,媛媛自己安排了,媛媛不在乎我了。而我呢?一直是她的囚徒。她说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她不说,天下就黑暗了,我在夜雨中孤苦伶仃地走。
  我恍惚觉得自己是暴怒的法官,手上提着皮鞭,围着媛媛走。我说,我给过你很多东西,比如钱,信任,以及任何的秘密,可是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想着谁。我看到这个嘴角带血的烈士轻蔑地说:我为什么要说,我有什么好说的。我便被这轻蔑侮辱了,便想用刀剖开她的心脏大脑,看看里边到底埋了什么真相。但这就是人类永远的遗憾,你永远无法像知道自己想什么一样,知道别人想什么。别人就是城堡,媛媛就是城堡。在冥想的尽头,我扔掉屠刀,眼泪哗哗地跪下来,恳请城堡主人开恩,给我一个判决,要么让我活,要么让我死。
  这样悲绝的字句眼见要冲出口时,我吓醒过来。张老像剪影僵立在灯光下,我想媛媛应该是睡了,今天不用多想了。
  今天就这样了。
  将近一点,张老才完工,他张牙舞爪了好一番,我才知是叫我。匆忙走过去,见桌上已摆好两张精密的电车复位图,火柴人或坐,或立,或躺,或蹲,一目了然,死15人,伤23,完全贴合。而且,以前我见过的示意图多是线标外奔,这些却是向里奔,向电车奔的,就好像尸体们沿着抛物线飞回去了。
  张老说:怎样?
  我老实巴交地说:像艺术品。
  张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张老说:两张图之间还是有误差的,炸点彼此差了一尺。我们差一个具体物证,有张草图上注明有螺丝钉,我已看过原物。这颗螺丝钉是哪里的,将决定炸点在哪里。现在,你打电话给公交公司,叫他们开辆同样的电车到桥上。
  我说:现在?
  张老说:当然现在。
  是夜,一辆同品牌的电车开到被炸车旁边后,我们封锁好大桥,静观张老脚套塑料袋,手提电筒,在两辆车间来回奔波,不厌其烦。弄了有一刻钟,他说:电车上的螺丝虽然脱离,但基本能找到,就是倒数第二排连车座带螺丝一起飞了,说明炸点在那里。你们配钥匙,固定好钥匙,就能配另外一把了。道理一样。
  说完,张老又找了两个刑警上新电车,让他们时而侧坐,时而正坐,时而蹲着,时而抱物,时而头垂,时而头歪,咔嚓咔嚓,拍下不少照片。我便想到美国大片的特技模拟了,我忽觉事情简单,但就是想不到。
  回来后,张老改了改复位图,对着副大队长朗读:炸点距车地板10厘米,左壁55厘米,后壁104厘米,即倒数第二排单座右下方;爆炸物系硝铵炸药,炸药应为10公斤,现场未搜到导火索,但可考虑为导火索引爆,你们可查炸药来源;爆炸前乘客动作基本测出,除待在倒数第二排单人座的两位乘客有嫌疑外,其余人处于浑然不知状态,因此,嫌疑人应基本锁定这二人,就是第12号和第13号,你们可重点查访。
  副大队长说:张老真神仙也。
  张老说:罢了。
  日下午
  我从混沌中醒来,已是次日下午。手机躺在沙发边,像是深藏不露的门房,将告诉我,这十余小时谁关心过我,慰问过我。我想显示屏上或许记载着20个、50个、100个未接来电。都是媛媛打来的,媛媛很焦急,平均十分钟打一次。我得赶紧回个电话去。书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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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端年月(6)
但那里空空如也。
  我想欠费了,又觉不可能,心下便忽然来了大水。我就是在车上爆炸了,她也不会来看看尸体;就是埋在棺材里了,这婊子也不会来洒一滴泪水。
  我想想还是拨过去了,电话嘟一下,歇一下,好像公布答案的倒计时。我的嘴唇哆嗦起来,我会跟她说什么呢,我甚至都怕听到自己的声音了。可那声音终于无休无止地漫长起来,到最后又有个普通话很好的女子出来说些客气而冷漠的话。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对不起,您,请。
  Sorry, 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busy now. Please dial it
  我咬着腮帮,像石头一般硬坐着。这时,张老走来问:醒啦?
  我仓惶地笑笑,忽见张老又鬼魅般走远了,嘴上还说:又说废话了。
  我问:饿吗?
  张老背对我摆摆手,苍老地说:不用了,挺麻烦你们的。
  我问:张老您这是怎么了?
  许久,张老才搬椅子过来,俯身对我说:孩子,你觉得图纸很精细,像艺术品吧。
  我说:是。
  张老说:我每次做时也很兴奋,我总想看到事物回到它应有的状态。现在,我把乘客画回到昨天上午10时8分,我看到他们浑然不知地坐在车上,有的想着上班,有的想着回家,有的想着发财,有的色胆包天。我也看到那两人,一个闭眼,抖索着手抱炸药,一个把头凑到炸药包上看,镇静地把火苗移向导火索。火光一定照过他的脸,一定显现出他兴奋的眼神。我看到了这一切,几乎有*的*,可是就是有声音告诉我,你看到有什么用?
  我说:怎么没用呢?
  张老说:就是没用。我也测算出了炸点,可是测出了又有什么用?你们只要上车,看哪里损坏最大,就知哪里就是炸点了,你们也很快就知是路爆还是车爆了。而炸药成分,你们也可化验出来,民间用药都是矿药,矿药都是硝铵,学名叫硝酸铵,有的也叫硝酸钠,都知道。还有,即使你们在现场查不到引爆人,也能通过认尸,排除出好人。关键一点,我记得你第一次见我,就说那具尸体应该靠近炸点,你说你都知道了,我论证这么久有什么用?
  我说:张老千万别这样说,没您我们一筹莫展。
  张老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国际组织声称负责,也没人自首。不过,自杀性爆炸,凶手往往留有遗书。你说,人家遗书都留了,我还论证个屁?好像人家留遗书是为了让人炸一样,不可能。写遗书就是为了炸人,炸自己。
  张老说得哀处,猛拍大腿,叹一把老骨头,毁这荒谬的工作上了。
  我说:我就不信善恶没有报。
  张老说:啊呀,你说到我痛处了。最苦的就是这个,凶手无法起诉,你有气出不了。你判他五马分尸,他先把自己五马分尸了,你判他凌迟,他先把自己凌迟了,你不解恨,再剁几刀,像剁包子肉馅一样,有意义吗?我昨晚去现场复查,也是想推理下,看有没有可起诉的活人。我想还有种微小可能,就是这两人也是无辜的,他们处在炸药中间,导火索却是别人点的。但我在现场找人一模拟,就知不可能了,光天化日,长距离引爆太难,而且那座位的格局也只许两人互相遮挡,完成此事。
  我说:您肯定抓过那种陷害他人的。
  张老说:前年在501国道上抓过。那次爆炸发生在夜晚,卧铺车的人都睡了,现场表明,一个上铺女子,腹部和双腿被炸严重,损伤超越其余。当地公安认定是自杀,我说你们还年轻,你们低估了别人的智慧。我这么说,是因为看到一个伤员的腋窝和脚板有炸伤,我的理由很简单,只有点了导火索然后找地方趴下的人,才会暴露腋窝和脚板。后来案件告破,情况就是这样。死者老娘还说,怎么也不会想到是他。但这样让我感到聪明的案件,却很少发生。有些要案奇案,破起来工作量巨大,我多半只出现场,还原一些数据,真正破案的还是你们地方民警。我说白了,就是个前期打杂的,就是个帮手。可有可无。书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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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端年月(7)
我把话题移开,说:您他为什么出了现场还能吃喝?
  张老说:你见了一般尸体,也能吃喝。我只不过看多爆炸的尸体,就一般了。其实也吐过,吐是因为那次爆炸超出我想象力了。那次是在一个破庙,我赶到时,就见一铜钟立在庙前,黑乎乎,发了裂,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一撬起钟,一股呛味便冲出来,几乎要放倒我们。我们起先看到里边黑糊糊的,什么也没有,擦擦眼,又看到肉浆和骨渣涂在壁上,我马上意识到自己没看到一滴血,血被剧烈的高温烘干了,便哗哗地吐了。我眼泪花花地对旁人说:我是公安部的钟馗啊,我都吓坏了。
  我说:是人都要吓坏的。
  张老说:是啊,我从没见过对人这么彻底、这么有创意的玩弄。我感觉那壮汉被五花大绑罩在钟里后,叫了很多次娘,而外边的人则站在安全的田野,对他进行一道道宣判,然后息声,点着导火索,看着它慢慢往前烧。那是天下唯一的声音。那壮汉的肌肉一定鼓满了,眼睛也撑到最大,然后他看到一条红色的虫子钻进来,爬上他的脚,他想跳,跳不起来,想跑,无处可跑,接着爆炸降临,像有一万发子弹射过来,你看不见任何完整的器官,你被彻底消灭了。
  张老说:那钟自己大概也受不了,跳了几跳,才闷响着落于地上。
  我说:人为什么会用炸药呢?
  张老说:这问题看起来傻,其实好,这问题和吃喝拉撒一样重要。一开始研究爆炸,受现场刺激,老觉这事应该是人害怕碰上也害怕去做的,想想都是可怕的。可是一离现场,碰到情绪不服,比如女人被挖了,就又恨不能把人祖宗八代,活着的死着的,都炸个稀巴烂。
  我说:是呀。
  我又补了一句:是呀。
  张老说:仇恨带来的。人有时奇怪,杀人前气势汹汹,杀完了,杀得没呼吸了,又稀稀拉拉哭起来,知道自己做错了。我想那两人要是能看见爆炸后的自己和人们,一定后悔。
  我说:死了看不见。
  张老说:是呀,生前却做了炸药的奴隶,或者说力量的奴隶。我这么说,你可能不理解。我就问你,你小时做梦是不是老盼望成为大孩子?你点头,那就是了。成人和小孩的最大区别就是力量,成人可以把小孩一脚踢飞,小孩不能反过来这样。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有力量时,你就会受这个力量诱惑,大孩子打小孩子,不是他要打,是他体内的力量驱使他打。你看你原来的同学,能考上大学的,都是瘦弱不堪的,考不上的,都是身强力壮的。这就说明,个子大的人占有力量,他会自觉地用这个力量去占有社会资源,占有了就不会考大学了。
  我说:是,美女也是这样,美女也不考大学。
  张老说:没有力量的呢?自然就想工具了。*说了,工具是肉体的外延,是猴子变成人的原因。我打不过你,还杀不过你?炸药是弱者的砝码,炸药比匕首好用,速度快,不会好事多磨;杀伤力大,你想,就那么一下,形成大规模的爆炸面,钢都炸瘪了,何况人;而且它还能掩埋罪证,如果设计得足够好,就是谁死了也查不出呢。
  我说:是。
  张老说:弱者的不安心态,很容易转化为对工具的迷恋。我们小时做木枪,喜滋滋地用它,其实就是想在里边找英雄气。对炸药也是这样,很多人可以捕鱼,可以捞鱼,但他们就是觉得这种方式太温柔,所以用炸药炸鱼,仿佛一炸,全村都投来畏惧的目光。我见过不少没手掌的先生,蠢得要死,炸药响了,才知往水里扔。说明什么呢?说明紧张,紧张了想扔,又怕扔水里导火索灭了同伙笑话,就不镇定了。就是这样一个显见的懦弱证据,他们还乐于展露,人家一看,用过炸药的啊,畏了三分,其实狗屁。还有搞笑的,一只手炸了,不服气,又炸了另外一只手。两只手都没了,乖乖,屎揩不成了,悲哀啊。
极端年月(8)
我说:自杀性爆炸,自杀便自杀,为何要带上别人?
  张老说:你这孩子装糊涂吧?你以为纯粹是自杀吗?你以为他们的敌人是那些乘客吗?
  我说:他们是报复社会吗?
  张老说:是啊。你看新闻联播播的那些自杀性爆炸,如果引爆者强大到可以管理别人,就不会采取这种手段。采取这种手段的唯一理由就是,我扳手劲扳不过你,打架打不过你,所以要靠炸弹来突破。就像人和墙,我对墙提要求,墙根本不回答,我殴打墙,墙还手都不会,但是一上火药,墙和你的区别就消失了。对那些人来说,墙也许只缺一个角,但这个角足以让整面墙都意识到。昨天的爆炸案也是这样,全国都知道了,整个社会也知道了。如果凶手有什么遗书,就很明显了,大家就会好好看他写了什么,听他说了什么。而平时,他们说话谁听?
  我说:会不会有人仅仅为自杀而使用炸药?
  张老说:特殊人可能会,一般人不会。我觉得用炸药还是想说出点什么,这炸药就是扩音器,就是讲话前剧烈的干咳。就是提醒大家,注意听我说,我不满。
  张老晚饭没吃,仙遁了,据说华北有个炸药车间出事,死的人比这边还多。我把他辛辛苦苦地捋顺了,可自己却还是空落落的。我想找点事情,忽然又找不到。这样,墙钟的秒针,像是割刀,一刀一刀划向我的心脏。
  我听到一个声音说:非问清楚不可了,非如此不可了。
  我又听到嘟、嘟、嘟的声音,我好像觉得这声音是在嘲笑我。我知道媛媛是在以故意不接的方式,让我误以为她在上厕所、开会。我想你干嘛不直接挂断呢?我脾气犟了,一次次按重拨,我想就是吵,也要把你吵死。这样恶狠狠好一番,猛不料媛媛的声音过来了,我措手不及。
  媛媛说:你干什么啊?
  我说:不干什么,就是想你,担心你。
  媛媛说:你喝多了吧?
  媛媛又说:有事吗?没的话我挂了啊。还要开会呢。
  我说:当然有。
  媛媛说:什么事?
  我说:这么久了,你就不能打个电话吗?
  媛媛说:你还好意思说,有女的给男的打电话吗?
  我说:是啊,我是男的,我打给你,但是哪次你又和我好好说话呢?
  媛媛说:什么又是不好好说话呢?
  我说:这样就是。
  媛媛说:你不知道人家忙吗?
  我本想说“你是不是有了别的男人”,说不出口,挂了,老子也还你一个嘟嘟嘟。然后我用手捏显示屏,捏到“*”四字变歪,变彩,变没了,便把它丢到地上,用脚踩,踩烂了,又一脚踢到墙角。我受不了你这现代怪兽的折磨了,你让恋爱变成每三分钟一次的狐疑、求证、拷打,你杀死孟姜女范杞良了。
  晚上回家,妈妈见气色不对,问我,我说不出口,倒在床上翻来覆去。妈妈端来猪心桂圆汤,说:趁热吃了,别生气,女人有的是。
  我说:不是那回事。
  妈妈说:我不管是怎么回事,你是我儿子,你给我吃掉,身体要紧。
  妈妈又说:我一早就看出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我说:别说了。
  妈妈气愤地出门,找张姨、王姨说去了,声音大到一条街都听得到,比如她老娘是卖糕点的,一天没几角钱利润,年终奖都没有,到哪里找这么好的女婿;又比如为了国庆结婚,挺好的房子又装修一遍,花了好几万,好几万不是钱啊;又比如过年过节,又是茅台酒又是铁观音,自家都喝不起,都孝敬给她了,现在好了,孝敬出潘金莲了。书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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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端年月(9)
我推开窗户,大喝:妈,别说了。
  王姨、张姨赶紧把我妈推回屋。妈妈好似不服气,又加一句,就是那样,本来就是那样。
  那夜,我看到媛媛挂在衣柜里的拳头大*,便想到她紧窄的腰身和*,如今躺在另一个男人身下,扭摆,呻吟,挛缩,便过去扯它,扯不破,又撕,撕不裂,又揉,揉成团,塞垃圾桶去了。然后我斗志昂扬地四处清理媛媛的东西,口红,本子,浴帽,丢了花花绿绿一堆。我好似又看到媛媛在躬身收拾,收拾完了,扬长而去。
  我的心像是被刨过,空荡荡。
  夜晚有些清冷的月色泻于床,我睁着眼,想自己浮游在没着落的半空,为雨淋,为风吹,为雷电穿过,便再也控制不住,滚下泪来。
  我想肯定有这样的对话——
  我说:我以后再不打电话了。
  媛媛说:好吧。
  我说:再不骚扰你了。
  媛媛说:好吧。
  我说:分手吧。
  媛媛说:好吧。
  我想媛媛一直是在等我,等我忍受不了折磨,先提出分手。
  这几乎是她最后的仁慈和良心了。
  次日上午,我往办公室赶,穿过几十号法医,迷迷糊糊看到胳膊、大腿、皮块、骨头、内脏、肠子,像半熟的卤制品滴着黑色的血,走来走去,像是支离破碎的我走来走去。我已经死了,我是在阴间。
  中午开会,墙上贴满了15张素描遗像。
  副大队长说是省厅神笔马良根据拼接好的尸体还原出的,12号、13号尸体因爆炸过度,只能还原一点点。我撑起眼睛看了看,那两张面孔好似一大一小两只鸡蛋。副大队长说:兄弟们,现在你们要做的是把群众放进来,让他们领人,谁领到这两具尸体,谁就是嫌疑犯的家属。
  我踉跄走到尸体边,点好辟邪的香烟,忽听天上跑下一部嘈杂的海。不一会儿,面孔扭曲、欲哭无泪的男女老少便如急浪驰来,淹过一具尸体,又淹过另一具尸体。不知是谁抢到先手,找准一具,哇地哭将起来,这哭声原是和呕吐一般,很快传染开来。我便想爸爸了,爸爸听说我掉到湖里去了,像飓风吹刮的树,像醉汉,跌跌撞撞跑过来,一下没跑好,竟然摔倒在地。我看到了,跑过人群去扯他衣角,他看了一眼我,不相信,又看了一眼,哇地大哭起来。
  我却是也要哭了,便不再看他们。
  如此喧闹很久,像是有个抽水马桶,把喧闹又抽走了,大家跪在地上默默烧纸,收拾尸骨,只有前天碰到的粉底女人,还在念叨:他爸你享福了,享大福了。我知他老公恰如张老所言,到死还在亲嘴。我知她难以自处。后来,几个浓眉黑眼的*妹被带过来,交头接耳指着一具女尸说:就是她。粉底女人忽然站起,扑上去掐,掐得个个落荒而逃。粉底女人见手间什么也没有,便跺脚大骂:众人养的,婊子养的,鸡,鸡。
  我跟着默念:鸡,鸡。
  粉底女人消停后,我看了眼天空,忽被惨淡的光*了,忽然寂寞、寒冷。我闭上眼,想睡过去,仿佛睡过去了,事情就会自己过去。等我醒来,也恰是这样,夕阳、群众、13具尸体都消失了。而两只鸡蛋样的12号、13号尸体,还在面前一动不动躺着。我打起精神,重新审视他们,像审视没有谜底的谜面。我看到他们躺在飞速流逝的光阴里,急剧萎缩,失去皮肉,然后骨头也风化了,被风吹走,他们飘走时,挑衅地大笑。
  媛媛跟着在空中挑衅地大笑。
极端年月(10)
我想,如果我即刻死掉,一定死不瞑目,便忽然理解起去年那个杀人的精神病来。就因为朋友说了一个关于他前妻的谜语,他逐渐失态,竟至疯了,尔后在精神病院遍访高人,仍不得其解,竟又逾墙来找朋友,朋友给了谜底,但他觉得是假的,便杀了朋友两刀。当时听来,心下有五字,“总之很恐怖”,现在却忽知他的愤怒了。
  回到家后,我干呕了好一会儿,半点不想吃,倒在床上,妈妈过来说,吃点吧。
  我说:说了不吃。
  妈妈擦着围裙讪讪而去,没过多久,又推门进来,我懒得理她,偏头装睡。又过了一阵,妈妈斗胆进来,庄重地说:老二,我也不知该说不该说,你就想到一点,家里什么都好,细水长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说:你说什么呢?
  妈妈说:媛媛和她科长好了。
  我说:你说什么呢?
  妈妈说:我问到了,最近她和她科长去长沙出差了。
  我说:出差不代表什么。
  妈妈说:唯愿什么事没有。但是做父母的不喜欢这样的媳妇,你莫跟她来往了,不值得。
  我挥了挥手。
  妈妈说:你答应我,心里想开点。
  我说:没事的,他也是喝我洗脚水,我早就不喜欢她了,正好。
  可妈妈一走,压抑的火苗便在心间腾起,顷刻便将皮囊内的一切烧了个遍。我好像被什么推着,跃床而起,走来走去,将妈妈整理好的媛媛物品一一掀下来。有枚花瓶养着枯萎的玫瑰,掉下时竟然没碎,我提起一砸,它才清脆地碎了。然后,我又被越烧越大的火推到客厅里去了,我拿指尖拍打着电话上的数字,一连拍错三回,才算拍过去了。
  电话一通,我劈头就喊:别他妈又有事,长沙很好玩吧?出你的差去吧。
  媛媛说:出差怎么了?
  我说:你明明说开会。
  媛媛说:对啊,出差就是为了开会。
  我说:装什么糊涂,分手吧。
  媛媛说:好吧。
  我说:你来把你的东西取走吧。
  媛媛说:不要了。
  我说:是你的东西,你自己取走,否则我扔了。
  媛媛说:扔吧。
  我说:那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媛媛说:好吧。
  我说:你还是烧了吧。
  媛媛说:好吧。
  我说:别好吧了,你记着,过年时我去你家,给了你两千块。
  媛媛说:我还给你。
  我说:当然要还。
  媛媛说:今天你是不是疯了?
  我说:你他妈才疯了,自己心知肚明。
  媛媛说:我没法跟你说。
  然后电话挂了,媛媛消失了,就好似在街头吵架,对面突然蒸发了,我看着自己遍体鳞伤,起起伏伏,大败而归,忽然泪流满面。
  那咸东西流过嘴角时,好似导火索一般,把自尊又燃起来了。我重振旗鼓,拿手指敲电话,敲过去一次被挂一次,最后终于接通了,人却衰竭得只剩嘶嘶声,什么也喊不出来。
  许久,我才听到媛媛说:早点休息吧。
  我将话筒砸到桌上,转身走了,我想媛媛你给我记着。走到窗户处时,又听到楼下妈妈和张姨、王姨在大声说话。王姨说:早看出来了,上次那边亲戚就告诉我了,说是天天坐车,手里还捧999朵玫瑰花呢。张姨说:我也早知道了,说是当着街就十指紧扣。叫老二莫生气,惹进门才麻烦呢。
  我推开窗疯了似喊:张姨、王姨,你们早知道了,怎么不告诉我?
  妈妈恼怒地看了眼我,见我神色不对,马上进屋。妈妈擦了擦我脸上的泪痕,说:气是生不完的,自己身体要紧。你答应妈,别难过了,别为女人生气。书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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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端年月(11)
妈妈又说:两个阿姨也是欢喜,你说你娶这样的女人进屋,一街的邻居都不喜欢。以后说话别那么直接了,她们也是怕媛媛以后做你媳妇了,得罪她了,所以过去不说。现在做不成了,不就说了?
  我听不下去,转身进房,妈妈好似要跟进来,我把门反锁了。妈妈敲了几下门,我大声说“没事”,敲门声才扭扭捏捏地消停了。
  我拉灭灯火,可是刀枪棍棒还是一起亮锵锵杀到眼前来,我便取酒来一口口地喝,喝得热气一截截涌起来,整个人便前后左右在空中翻滚起来。
  我在倒转的空中看到四壁坚硬的墙。我想是拿这个墙没有办法了。我要是组织同事或者联防队员去打这对狗男女,他们就会掏出创可贴、红药水和云南白药,说自己和小偷带止痛片一样,早知道要挨打的,打完就没事了。我要是说你们真贱,他们就会说,是啊,我们真贱,贱得不行,七八代都很贱。我要是说把你们关起来,他们又会说我们多少还是懂得点法律的,这样吧,我们是良民,申请个拘留,十五天后咱们算两清了。
  我想我他妈是和自己说相声,我他妈是什么气也出不了。
  我提了枪,勒好裤带,呼哧呼哧地拉开房门,穿过客厅,又掏钥匙去开防盗门。转了几圈,晃当当响了,还是没开,我便踢。妈妈忽然穿着睡衣,赤着脚过来了。
  妈妈说:你要去干什么?
  我说:有点事。
  妈妈说:你不能出门。
  我说:你管不了。
  我说:滚。
  妈妈忽然拉开我,双手张到防盗门上,说:我不滚,今天你出不了这个门。
  我喷着酒气,把妈妈拉到一边,扔到一边,继续扭钥匙。可是门总算开时,妈妈又喊起来:老二,你看着。
  我回头一看,她手上抱着我爸爸。
  我说:你想多了,媛媛不是还在长沙吗?
  妈妈说:那你做什么去?
  我说:我去散散心。
  妈妈说:我陪你去。
  我不耐烦地说:还是回吧,都回吧。
  我把爸爸的遗像摆好在客厅时,发现他还是很严肃,到死都不会笑。
  次日,妈妈陪我打车到大队门口,我进门后又出来,看到一辆公交车冒着烟跑了,妈妈不见了,才脚步轻飘,脸色发红,恍如隔世地走向办公室。我想到同事,就好像他们正一个个地在开怀大笑,我想你们给可怜的人积一点德,不要过来意味深长地拍肩膀。可是到了,却发现他们早已掉入自己的深渊,烟抽几口,就掷地上,用脚搓来搓去。
  从医院回来的说:医院里23个伤者,3个快死了,6个暂时脱离危险,剩余14个什么也讲不出来。司机伤得不重,头发却一下白了,医院掉下茶缸,他就尿床,声嘶力竭地要求转院。售票员正面受冲击,毁了容,医生怀疑精神失常,建议不要惊扰。还有些伤员虽然神智清醒,却提供不了什么线索。有一个甚至还说:就是你们坐车,也不会研究别人呀。
  从炸药厂回来的说:本省的产销储渠道,说是每笔账都对得上,每件炸药都说得清去处,而且炸药外包装和爆炸案也不匹配。从做题目角度说,这是灾难,这意味着省里这个可控范围被排除了,嫌疑犯可能来自漠河,也可能来自海南,只要属于广阔的960万平方公里,就都有可能。如果从尸体外观作大胆联想,来自蒙古、东南亚也不是不可能呢。
  从停尸间回来的说:认尸的群众陆陆续续来了二十好几个,我们像陪领导参观一样,陪他们走到水晶棺材边。他们歪着头,眯着眼,趴下身子,细细参观尸体,参观完了,一会儿说是,一会儿说不是,磨蹭很久,才羞涩地说,有80%的可能不是。其中一位最伤人了,哭得梨花带雨,让我们以为找到尸主了,结果他接到传呼,就笑起来,说:你们看,没死,通了信呢。
极端年月(12)
从派出所搞社调回来的说:社会调查那么容易搞么?本是可遇不可求之事,哪个派出所,哪个片区偶然找到线索,就破了,现在你投一百人一千人去做,投一百万一千万去做,做回来还是个零,这不是叫人下大海捞冰棍、到珠峰捉狐狸吗?
  大家都说:*。
  副大队长脸黑着进来,众人立刻噤声。副大队长一个个看,一个个瞅,瞅得眉毛竖起来,眼睛凸起来,胸腔一起一伏,我们便知,那股从部长嘴里缓缓生出,又在厅长、局长那里扇了几扇的怒火,终于要通过副大队长的嘴巴发泄到我们身上了。
  空气宁静。
  副大队长顿了顿,什么也没说,竟然走了。正当大家松弛下来时,他又折回来,让我哈气。我哈了口气,然后看到他整个脸聚成一团,接着从团团里伸出两颗大牙齿来。
  副大队长喊道:你还好意思花天酒地。
  我犟着头不回答。
  副大队长又来揪我衣领,问:说,喝了多少?跟谁喝的?
  我说:一个人喝的。
  副大队长拍起我脑袋来,说:放你妈的屁。都什么时候了,你他妈是不是不想干了?
  我说:是。
  副大队长说:你再说一遍试试。
  我大声地说:是。
  大家忽然反应到什么,将我拥出门外,问我怎么了。我晃着一窝的眼水,什么也说不出来。中队长低声交代:别多想了,回家休息一两天,避避这烟鬼的风头,过几天他手头没烟了,又会到你抽屉里找的。
  我匆忙点头,要走掉。忽然中队长又来拔我的枪,我说怎么啦。
  中队长说:我先帮你存起来。
  中队长又说:你别多想,我手下的人谁也开不掉。
  我鞠了一躬,在他们错愕的眼光中,头也不回地走了。穿越大门时,好似穿越的是气候分界线,好似整个人忽然扎进茫茫冷水中,竟然想这就是冗长而惶恐的余生。我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只是脚步要走,左脚走了,右脚就要跟上去。东消失了,西消失了,南消失了,跟着北也消失了,雨开始宽阔而无限制地统治起世间来。
  那些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在摇晃的树枝和踢踢踏踏的遮阳蓬下,迈着大惊小怪、有惊无险的脚步,充满信心地朝前游弋,各回各家,只有我像怪物,在伸手拥抱这密密麻麻的惩罚,好像寒冷、痛苦、病痛和死亡才是快乐的本原。
  好像高尔基在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也在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三年追来的女人,三天报废了。
  我不可能再看到伞一般豁然打开的笑容,不可能再看到珠玉一般明澈的眼神,不可能将敬畏的身体置放在她的体香旁边,不可能从她微皱的眉头和扭摆的身躯体察到自远方而来的挛缩。那挛缩像浪花、像烟火,水*融,恩爱偕老。可是现在,她像是提着铲子把我体力的她生生挖走了。
  我忽然如赌徒溃败,忽然像人只剩半边,空荡荡,血淋淋。我晃了好几下脑袋,还是这样,几天前还应有尽有,现在却被剥夺得一干二净。
  后来,我勉强朝着电信大楼走去,在路过水淋淋的栅栏后,我看到修车铺旁边有一家没关门的小卖部,小卖部有一条谈判的线路。
  我拨了媛媛的电话。
  我说:我承受不住了。
  我说:对不起,是我多心。
  我说:原谅我吧。
  媛媛薄薄的嘴唇在我的想象中开启了,锋利而决绝的牙齿像是早已准备好。
  媛媛说:分手是你说的,你说分就分,说好就好。你以为我是什么?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极端年月(13)
我说:是我不好。
  媛媛说:对不起。我不想再担惊受怕了,钱已汇了,你注意查收。
  我说:我不想要你的钱,我只是生气找不到出气的。
  媛媛说:是你的钱,不是我的钱,你的钱,我还给你。
  我说:好吧,还吧,我也接不到了。
  我说:我活不下去了。
  媛媛静默了很久。
  我说:我活不下去了。
  媛媛说:对不起。
  我说:我想见见你。
  媛媛说:对不起。
  我说:我他妈想见见你,我他妈活不下去了。
  可是电话挂了,那最后几个字从话筒里弹出来,愣生生挂我嘴上,像根冰棍。老板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也看了下自己,雨水已将绿色制服涂染成黑色。
  我凄惶地一笑,好像自己赤条条。我说:没见过警察这样吧?
  老板不安地摇摇头。
  我说:现在见着了。
  我又说:我爸爸跟我说过了,宁叫天下人负我,不叫我负天下人。
  老板说:你这是什么话,你工作那么好,还有面子。
  我走也不回地走了,我想他一定对着我的背影深吸凉气,一定叫他的老婆出来看这人间奇迹。他说要报警,他老婆就揪他耳朵说,你真多事,一点记性都不长。
  我苦笑着继续往浑噩的方向走,好似泪水从脸庞经过,一颗颗悲壮地砸开在眼前的路面上。我想我的活路就在你了,我在等待你伸出手,你伸出手轻轻一勾,我就像死狗看到骨头,阳光万道,益寿延年。
  可是我的手机呢?我的手机不是早就丢了吗?我刚刚不是还在小卖部打公用电话吗?
  我忽然又在人间多留了些时日。开始时,我准备等半个小时,可是我觉得这样的恐慌还不至于在人的内心生成。我想一小时足够了,一小时,媛媛在不停地说服自己,没事的,没事的,可是终于说服不了自己,她开始拼命打手机,打不通又往我家打,她一听到我妈的声音就说:阿姨,对不起,阿姨你快点帮我找回老二。阿姨,你快点。
  一个半小时后,我脱下警服,颤抖着走进另一间小卖部。
  我对妈妈说:媛媛来电话了吗?
  妈妈说:没来。
  我说:那你查查来电记录吧。
  妈妈说:没有。你没事吧?不加班的话早点回,外边下了大雨。
  我说:没事。
  我放下电话,心间一叹,如今是死绝了。
  我朝着一间废弃的大楼走去,楼道黑暗,好似地狱弯弯曲曲的入口。在最后一层,我拉了很久的铁闩,以为拉不开,那冰冷的东西忽往旁边一冲,竟将虎口夹出血来。我惨叫一声,好似看到屈辱层层叠叠涌上来。
  拉开门后,狂风斜雨浇杀过来,我咬着牙齿,心想真是好死的时节。
  啪地一下,啪,这个一米七三的身躯就将扑倒于坚硬的地面,雨水像清洗一只开瓢的西瓜,清洗着冒着热气的头颅,那本来还有点构造的东西,便很快模糊了,囫囵了,便不成样子了。第一个人看到地上这章鱼似的尸身后,手舞足蹈地大叫,接着来了很多人,他们也不打伞,也不加衣,就那样恐惧而好奇地看着警察拉警戒线,就那样等待媛媛。他们在媛媛跌跌撞撞来时,让开了一条路。他们心里说,就是这个可怕的女人,狐狸精,害死了这个男汉。他们心里想说的反映到他们的眼睛上,他们这样火辣辣地盯着媛媛。媛媛抖索着瘦弱的背,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
  此后,她的背慢慢驮了,她没地方可去了,单位是火辣辣的眼光,街道也是,世间尽是。她从此披头散发,噩梦缠身。书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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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端年月(14)
这样想,我好似平衡了很多,便趴在栏杆上静候天神的命令。我看到密集的雨自身边路过,直冲下去,整个世界哗哗地响起来,然后又慢慢看到妈妈在下边伸着脖子,往这边望,她找寻了很久,忽然撞上我的眼睛了。我心间忽有闪电,竟是一下看到那眼窝里空洞洞的绝望了,便怔了起来,许久又知她是根本看不到我的,她只能无能地俯身,去收拾我的尸骨,像收拾一堆柴禾,她对旁边的人说,走开。
  我看到她背起编织袋,对人说,走开。然后像个疯女子消失在路面了。
  我便知自己没勇气去死。我原本就怕死。我只是自怜。
  可这时我的身躯忽被大地这块磁铁紧紧拉吸,栏杆好似撑持不住,要翻滚下去。我伸手猛推一把,那上边的一部分便分裂出来,像灭火器一样飞了下去。
  接下来轮到我了。可是那里边生锈的钢筋又咬牙生生挺住了,我慢慢从那死亡的半空爬退回来。忍着呼吸把全部身躯退回到楼面后,我才踏实了,才知心脏像惊马般跳起来,才知呼吸像喷气般闯出来。我躺在那里,闻了很久,直到确信雨、树、尘土和万物的味道清晰地跑回鼻孔,才安心了。可是不久,我又神经质地爬起来,我害怕这楼面是斜的,我如今又要滑落下去。
  骇然地站了几分钟,我去小心推别的栏杆,竟发现它们慢慢像摇篮一样,晃了起来。我便吓破胆,跳着跑了。
  日凌晨及以后的一段日子
  我像一条落水狗回来后,看到一个矮小的影子晃荡着,一会儿摸我的脑门,一会儿啧啧叹息,一会儿要去熬姜水,一会儿又要下去买药。
  我定睛看了几眼,总觉得她是另外一个世界的。
  我说:你是我妈吗?
  妈妈说:我是你妈你都不认得了?
  我说:你不是我妈。
  妈妈说:老二,你是怎么了?
  我把“老二”听得真切,便知到家了,便忽然放松下来,几乎在倒在沙发的同时,如释重负地阖上眼皮。如是睡了一会儿,觉得身上盖了好厚的被子,脚上盖了好厚的毯子,又被扶起来喝了好大一碗苦药,嘴角流了好些,不管不顾,又沉沉睡去了。这一睡进去,便好似进了一个雾世界,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却总是有不长眼睛的恶人,忽然张牙舞爪地撞过来,我惊悚地连退几步,又总是被他们狞笑着撞上。他们撞上,像干枯的纸,碎落一地。后来我又看到半空中挂满脆嫩欲滴的雪梨,我跳起来够,够不着,我想大喊:梨,梨,梨。喉咙却是被掐住了一般,半点声音也吼不住。我感觉自己就要被掐死了,最后一次破口大喊,那封锁忽然就松了,喊声竟如惊雷,将我吓醒过来。
  我看了很久,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想起来找水喝,竟是没有丝毫力气了。抬头看了窗户,忽见天色已近微明,雨大概停了,可是风还在用拳头一下下擂着玻璃,偶然的远处,还有玻璃忽然掉下碎掉的声音。我转头看了眼妈妈的卧室,门开着,人却不知去哪里了。我忽然被彻骨的孤独包围起来,便缩紧在被窝,哄自己睡起来。
  这样迷迷糊糊睡了一阵,隐隐听到远处有人在喊:老二回来啊。
  另一个人跟着附和:回来了唉。
  我心想是梦,可是又害怕这声音慢慢走到别地方去了,便巴着耳朵听,便听到那声音曲曲折折,忽然东忽然西,没个稳定的方向,便想那是别人家的,便焦躁起来,绞痛起来,两腿竟蹬起被子来。如是伤心,忽又听到那声音猛然在门口大声响起来,我听到妈妈在开防盗门,在一步步走上楼梯,便觉鬼魅般的世界一寸寸褪去,禁不住欢喜起来。
极端年月(15)
可是我的脸皮抽动着,却就是打不开眼皮。直到妈妈的手摸上我的额头,说:老二回来啊。我才忽然睁开眼皮,一看到妈妈,我便安宁了。
  我说:妈,你们去哪里了?
  妈妈和张姨一惊,接着灿烂地笑起来。
  妈妈说:老二,我们给你叫魂去了。
  我说:好生生的,搞迷信干什么?
  妈妈说:怎么迷信?你小时发烧,都是我叫回来的。
  张姨说:你妈想你肯定是看过爆炸案的尸体,失了魂,就去叫了。
  张姨又说:是一步步走着去叫的啊。
  我心下一算,这大桥到我家,是十里路。
  我说:你说你年纪比我大,我不担心你,你倒担心我起来了。
  妈妈说:我就是这样,谁叫你是我儿子呢。你60岁了,我90岁了,你还是我儿子。
  此时,忽听防盗门又晃当当响了,却是王姨端着热气腾腾的米粥和茶叶蛋进来了。
  妈妈说:辛苦王姨了。
  王姨说:醒了?醒了就好,快给老范作个揖,老范保佑了。
  妈妈一想正是,便匆匆跑到爸爸遗像那里,鞠了三个大躬,说:多谢范老子了。
  我不顾她们说烫,狼吞虎咽,喝完米粥,忽然又说:妈,我以后再也不理媛媛了,她就是来求我,我也不理了。
  几位妇女听了,欢欣鼓舞,抢着说:这就好,就应该这样。以后就这样报复她。
  我心想这只不过是说给你们听听,她怎么可能来理我呢。我又想,你们也就是这么听听,你们就巴不得我平安百岁。
  未几日,我休养生息,到得单位,发现桌上果有张两千元的汇款单,扭捏几下,还是撕了,然后像赌气的工人,投入到工作当中,别人弄好的材料,再弄一遍,别人问过的人,再问一遍,如是几番,才知用力过猛,便慢慢正常了。
  我叮嘱自己:人家是阿紫,你不是游坦之。
  我起先以为副大队长会给我点小鞋穿,可是这烟鬼倒很直接地给我一句话:快去买九包烟来。
  我说干嘛不买一条呢。他说:一条就算行贿了。
  后来,我们因为别的案件下郊县,路过大桥,忽然感怀起来,就停在那里看了看,我看到那里天蓝云皓,山清水明,烧黑的车辆已然不见,护栏也像从来没有损坏一样,立在那里。仔细找了很久,才在路心找到一个锅盖大的坑和众多麻点大的小孔,但它们已然阻挡不住一辆辆车,吼叫着,生机勃勃地爬上来,开过去。
  我想,车一辆辆开过去是个好比喻,就像日子一天天开过去,新闻一天天开过去。我们起初不能接受羞辱,习惯又好了,好比一个人被锯了手,起初想自杀,等到学会用一只手吃饭、如厕、*了,便知带着缺失生活了。我们从没有实现过破案率100%。
  老百姓也是这样,第一次看耶路撒冷爆炸时,心疼得不行,看多了,今天看到30个人没了,明天看到40个人没了,就麻木了,就只看到一个数字了,仿佛炸飞的不是肉,是数字,是12345。我们这里也这样,这些日的大规模停水事件,骚扰了半个城市的日常生活,这样,那十几具尸体便被忘记了好些。十几具是什么,是三百万人口的几分之几?是不能复生的他们重要还是活着的我们重要?我们没水,不能喝不能吃不能洗澡,渴死啦,臭死啦。
  我更是这样,我原来还咬着牙齿等媛媛和我联系,哭丧着恳求我原谅,等了一阵子,又觉得要主动和媛媛见次面,了了心愿,可手头总有事。我就盘算,是事情重要,还是媛媛重要,结果是事情重要。后来听到张姨和王姨讲媛媛,是越讲越恶心,比如媛媛租了间房子,怕是被包养了,怕是每天干活,干得惊天动地,臭名远扬。我问自己,你心里难过吗?我便让张姨再讲一遍。张姨又说了一遍,我还是不生气。等到气候变了,街上女子衣服越穿越少,粉藕般的手和白玉般的胸露着,一晃一晃,我下身竟然说硬就硬,最后硬如一条铁杵。
极端年月(16)
我忽然忧伤起来。这世上原是没有忠诚的。
  光阴荏苒,当媛媛把钱从四公里外重新汇来时,“情人节爆炸案”已像“杨乃武和小白菜”,是历史旧案了。我手捏新买的两千元摩托罗拉,把报纸盖脸上,脚架桌上,怀念路上偶遇的女人。当时我从公交下来,她恰好袅袅走上去了。我回头一看,她已经消失在一堆俗人中了。
  我想着两只危险的高跟鞋,像支撑一樽即将摔倒的瓷器,支撑着修长的腿、细嫩的腰和呼之欲出的胸脯,心下便麻酥酥碎了。这时,我听到门忽被推开,摘下报纸,便看到一个头发乱如鸟窠的酱黑男子,举着皮包,挺着眼屎,呜呀呀地闯了进来。我拍着桌子说:干嘛?
  来者说:来领奖。
  我说:领什么奖?
  来者说:爆炸案啊,我破了爆炸案。
  我心说民间福尔摩斯比民间科学家还多,便极不情愿地示意坐,要他把东西给我看,可他却捂死皮包,说一看就漏气了。他说:从2月14日算起,我开展独立调查已有90天,以一天8个工时计算,我出工720个小时,以一个工时10元计算,你们应支付我7200元;另外,我去大桥,一天来回车费是20元,三个月是1800元;还有,为了更好获取证据,我购买索尼相机一台,价格是3400元,购买胶卷60卷,价格是3000元,都有发票。这样加来,是15400元。你们如果要看,除支付5万元的悬赏金,还需支付15400元的劳务费,总计是65400元。
  我想你要说相声,我就捧个哏,便问:你叫什么呀?
  来者说:周三可。
  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嘴角竟压不住笑。周三可原也算本城有名的闲人,人传他从不理胡子头发,从不扣裤扣子,从来夹着一个温州产的假皮包,从来掏出很多名片。如果你不懂法,他会掏出律师名片,并且真的给你出庭,问被告时,他会像港片律师一样扶着墨镜说:现在我所有问你的问题,你只需回答Yes
no,understand?如果你家有人出车祸,他会掏出调查公司的名片,信誓旦旦地说他握有现场证据,能证明是司机闯红灯还是你家人闯红灯,是车轧死了你家人还是你家人轧死了车;如果你活在某个闹市区,他会掏出报社通讯员的名片,名片上写“家事、国事、*事,事事关心”,动员你向他举报线索,一经采用,好处费20大洋到50大洋不等,而他在向报社记者报料时,至少拿一百。就是这样一人,可笑,可恨,可爱。
  我说:谁知是不是宝贝呢?我们的狼狗去几百遍了,也没搜出来。
  周三可急辩道:怎么不是呢?我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翻,翻了三个月,你看这里都翻脱皮了,你以为我诳你?跟你说,找到后我那个战栗,我怕被人扒了,被人抢了,就一次次背上边的信息,背好了,记住了,才安心了,才想到要回家休息,冷静冷静。可是在家刚待一分钟,我又怕夜长梦多,便打车来了。我一上车就说,往刑侦大队开,请直接往刑侦大队开。
  我说:说这些做什么呢,看看就知道了。
  周三可说:不能看。
  我说:怎么不能看?
  周三可说:你看了不认账怎么办?
  我说:你把警察当什么了?
  周三可说:我不管,你要看,就立字据。
  我便扯下材料纸,装作要写,周三可说不行,说非要带刑侦大队字头的那种文件纸,我便又扯了一张那纸来。我说:写什么啊?bookb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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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端年月(17)
周三可说:证明。兹证明,如市民周宏广所提供证据身份证一张,为“情人节爆炸案”破案线索,即支付悬赏金人民币65400元。
  我说:这事我得请示领导。
  周三可说:好,我就等领导呢,跟你这些人没法说。
  副大队长过来后,说:好,就这样写,不漏财,找人去盖个大队章子。快给我看看。
  周三可大受鼓舞,从包里倒出塑料袋,从塑料袋里又倒出纸包,里三层外三层揭开后,拿出一张残缺的身份证,上边写着:名字,周力苟;民族,汉。头像和其余部分被烧毁严重,看不出是哪里人,多大年纪。缺损边沿有烧焦后结的痂,和爆炸案贴题。
  我拿过死伤名单要核对,谁知周三可也从包里抽出一份来。周三可说:我核过了,死伤38位,有名有姓的36位,这张身份证的名字不在36之列,我断定是凶手。
  副大队长说:谁知是不是你随便找张身份证烧的呢?
  周三可抢过身份证,说:我到北京交公安部去。
  副大队长忙说:别啊。老二,快倒茶。
  周三可饮毕茶,又捡桌上的中华抽,抽几口,小心掐灭,夹在耳朵上,然后像主人一样,把刑侦大队前后左右看了看,瞅了瞅,方才兴致很高地走了。
  我看他颠儿颠儿的模样,就想他找到身份证时,一定对着江上飞起的鸟儿大喊:发达了,老子发达了。就想他回去后,一定把字据小心压在箱底下,然后和老婆做三次爱,向居委会表三次功,劝棋友喝三趟酒,不醉不归。半夜又爬起来,撬起木箱,看字据,数65400的位数,确信不是6540,才肯去睡了。
  如此,便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也不如了。
  我们在本地查户口,查不出周力苟。通过省厅向下发协查通报,也没有回音。正要向公安部打报告全国协查时,江岸派出所的人打电话来,说在幸福旅社住宿登记簿上找到了这个名字。
  我们风驰电掣赶往幸福旅社,吉普车忽然超了9路电车,我们想,是了。
  在住宿登记簿上看到周力苟的住宿记录,竟是2月13日登记入住的,又是了。我们对着名字念,苟,一丝不苟的苟,忽觉淤塞的血管被打通,整个人神清气爽起来,风趣多情起来,几乎想电话找到周三可,邀请他过来亲一口。
  感谢这可爱的神仙,让我们直达谜底,我们只要按照住宿登记簿上写的,把车开到邻省文宁县吉祥乡周家铺村六组就可以了。享年28岁的周力苟,其生前将一览无余地摊开在我们面前。
  黄昏时,我们饮庆功酒,竞相谈起世间的神奇来。比如周三可如果不笃信沙滩上有遗物,不像疯子一样持之以恒地去找,我们便不知道周力苟这个名字;比如服务员要是非常敬业,每天把房间翻来覆去地打扫,我们便不会在三个月后还在床垫夹层找到一根42厘米长的导火索——这导火索干什么用?当然是引爆炸药啊;比如老板当时不多句嘴,周力苟便不会把同伙名字也登上去,你也知道,两人住宿旅社一般只登记一个人名字的。可是周力苟填好名字、身份证号码和家庭住址后,老板忽然说,你把同住的也登上去,周力苟便又在旁边一笔一画注了“汪庆红同住”五字。
  更神奇的是,老板竟对2月14日凌晨保有记忆。能有记忆,又是因为走肾。平日他走肾,来去鳏寡孤独,那日却猛见一男子伏墙嗷嗷地哭,好似还不单是嘴巴在哭,胸腔、大腿也在哭,身躯抖得怕人。老板等他尽兴了,问怎么啦,那人便转过涕泪四溢的脸来,老板看清了,阔阔的,眉眼大,痘痕多,本是个彪悍的种。却又是周力苟了。周力苟看着老板时,好似没看,好似活在另外一个世界,旋即鬼魅般飘回305房间。老板抖完尿回去,恰好路过那房间,又听到里头传出声音:别哭啦,哭什么哭。老板说,那声音穿墙过壁,高尖入耳,令人印象深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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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端年月(18)
老板说完,便叹息这么大一电视,这么一笔悬赏金,天天播,怎么就视而不见呢。
  我说:还好意思说,炸药都住进店了。
  那夜,我假装自己是周力苟,住进幸福旅社305房间,试图寻找一点可能的心理信息。我看到四壁是柔和的淡黄色,好似篝火的光映在美女皮肤上,温暖而愉悦。天花板中间则挂着一盏画中常见的古式吊灯,而墙壁上还真有幅硕大的画,是安格尔的《泉》,女人在山涧*,坦然露着红色的*和有弧度的腰部,因为右臂弯过来扶水罐的缘故,腋窝对着观者,却没有一根扫兴的腋毛。双腿夹着的*也如此,虽有*少许,也是驯服地收拢于腹下的交际线,仿佛书法里的一笔斜勾。
  我想女人那里都是飞扬跋扈,险象环生,我想旅社都挂安格尔,粗俗肥腻,可这里怎么这么干净这么纯洁呢?我贴耳于墙,试图听到隔壁职业的*声,始终没听到。拉开玻璃窗后,也没有想象中的垃圾场,倒是徐徐扑过来的江风让人忽然感怀。如是伫立,我寂寞,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竟想要给世间挂念的人打个电话,如此想来去,竟又只有媛媛一个答案。我想说你不用担心我骚扰了,我想你念你,也只是自己想自己念了,我会好好过的。总之像个总结陈词,像个遗书,可是却又不记得媛媛的号码了,绞尽脑汁记了半晌,只记得138三个数字,竟是抓心。
  我重新往远处看,远处挂了硕大的月球,照耀着底下一间间淡黄色的度假旅社。这些旅社像昼行夜伏的甲壳虫,排着长长的队伍,排过青翠的龟寿山,一路排到桥边。桥上,珠元宝作顶的桥堡正对着墨黑色的水,一下下闪着归来的红色光芒。我静心听,又听到水流的慈声,和轮船牧牛般的叫唤,一时得山水楼台、天堂圣界之灵,无话可说。
  我觉得周力苟、汪庆红也是这样。
  2月13日下午四点,周力苟和汪庆红登记入住,关上门,忧伤了一会,痛哭了一会,推窗看到这世间的天堂,觉得被告慰了,便安静了。2月14日上午九点,他们离开旅社,一头扎进最后的人间。我想他们一定好好吃了早饭,附近有几家不错的早餐店,卖热气腾腾的皮蛋瘦肉粥,那粥通过他们饥饿的喉管后,暖了他们的胃,让他们流下幸福的眼泪,他们觉得自己是个饱死鬼。吃完后,他们背着10公斤重的包,走到胜春北路公交站,或者胜春南路公交站,反正都不远,他们挤在一伙哈欠连连的人当中上了9路电车,走啊走,走到倒数第二排,看到一个位置,周力苟坐上去,汪庆红则拉着吊环。然后,他们看到电车路过一间间德国风格的房子、一棵棵制造氧气的树木和一阵阵清新的晨风,晃晃悠悠爬上了引桥。引桥长达300米,电车踩足油门,发出老将军式的剧烈呻吟,他们或许自小就崇拜这种大汽车的吼叫,心情豪迈起来,他们又看了眼蓝色的天穹,和折射到车窗的晨光,觉得够了,点点头,掩护着拉开拉链,一个抱着包,痛苦地闭上眼,一个反方向蹲下,镇静地点着导火索。在炸药接触火苗的十万分之一秒内,炸药体积变大几万倍,瞬间产生几十万个大气压,好似打翻人间和天堂的界限,穿透不幸与幸福的铁门,将他们炸离了这个世界。跟随他们一起到达天庭的是嫖娼的、扒窃的、上班的、回家的、想事的、做梦的,他们带着愤怒的灵魂,揪着二人的衣领,吵嚷着要回家,但是上帝说不用回去了,这里霞光万道,到处是棉花朵似的云彩,这里不用吃饭不用如厕,不用愤怒不用忧伤,不用担心工资、房子、老婆、孩子、疾病、火灾、欺压和下一顿饭,这里岁岁平安。书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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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端年月(19)
我找到张老的电话,拨了过去,张老同意了我这个判断。
  张老说,他第一次上大桥,就被美抓住了。他想引桥让路面形成了好看的弧度,好似上行尽头是虚无,是天堂,是归宿。
  张老又说,想不开的人都有一个归宿观。
  张老还说,1980年北京站那起爆炸案就是如此,89人死伤,不过是为了一个知青作别。这知青去山西万荣插队,想靠当兵回京,不料复员时组织又把他分到运城拖拉机厂了。从地图上看,万荣和运城距北京一样远,努力来努力去,一公里便宜也没占到,知青便埋下大委屈,等到未婚妻嫁人,他便出离愤怒了,终日是想,所谓北京,所谓天安门,所谓前门豆汁,此生便是他乡了。知青探亲离京时,看到北京站弥勒佛式的身躯,想到他大肚能容天下不能容之事,却容不下他,便觉得被嘲讽了。此时,广播里又冒出中年女子不容置疑的声音,那声音是在催促他上车,抓紧上车。他便哗哗掉下泪来,像是被驱使着往安检口走去,走了十来步,又觉得这北京站正厅长得像个字,最后他说:不是个“门”吗?前日此门出,昨日此门归,今日又逐出此门了。他便点了炸药。后来,人们看到遗书,说:地方虽不理想,但终究是个归宿。
  张老说:其实在引爆时,他可能觉得没有比这更理想的。周力苟他们也一样,可能计划在桥中间炸,或者过了桥再炸,但他们在上坡时猛然看到天堂,便下手了。毛主席不是写过这吗,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
  我说:也有人不择地方的,也有人随便找个楼就要跳的。
  张老说:那当然,急火攻心,就管不了那么多。
  我说:张老您还好吗?
  张老说:我很好,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哈哈。
  日-5月19日
  次日一早,我带好牙膏牙刷、换洗*,赶到刑侦大队,准备出发去文宁县。车出大门时,那心情好似禁区内忽有空门,就等补一脚了。可是接下来,我就心惊胆战地看到街对面走过来一个女鬼,她穿着粗笨的红呢子裙,涂抹着鲜艳的口红,打着浓重的白霜,试图掩盖住丑陋的伤痕,却是掩饰不了。
  我好似看到两边的楼一幢幢倒下,灰尘竟是漫天。
  这时,同事说:那不是你家媛媛吗?
  我说:瞎说。媛媛穿衣服这么难看吗?
  车辆路过她时,我将身子侧了侧,遮住同事目光。我看到她头发凌乱,眼睛浮肿,鼻子和嘴巴苦着,神情畏惧地望了车子几眼,露出什么也望不到的怅憾来。我想这就是媛媛你么?我还好跟车出来了,你要是到大队找我,岂非丢死我的人了。我不解,自己怎会和这么丑、这么寒碜、这么没品的女人谈三年恋爱,还要死要活的,中了邪么?入了魔么?你瞧你穿的什么啊,做迎宾小姐啊。
  可是车一开远,我又伤感了,究竟是有个地方回不去了,是有个女人回不去了,究竟是摧毁了。
  我又想她可能有事找我,便像老师备课一般备起台词来。如是等待,手机竟是没有反应,而车已经跃上高速公路,将指示牌一块块弃下,将清澈的路面像履带一样拖起来,我便困了,止不住瞌睡起来。如是行一百里,司机忽拉一声警报,我便睁眼看到前方一辆卧铺车匆促打方向,然后又耸一下肩膀,停路边了。我们的车嗖地飞过时,我好似感觉那扫视过来的乘客,个个是周力苟,个个是汪庆红,他们在艰难等待汽车修好,好去我们省,好去2月14日,而我们这辆马力十足的三菱吉普,则朝着他们省,朝着2月14日以前,一路狂奔。书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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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端年月(20)
我想到他们二人在卧铺车停下后,担心车顶放着的编织袋。
  汪庆红说:路上颠簸,爆炸了怎么办呢?
  周力苟说:炸药这东西文静得很,你锤它砸它它都没脾气,你点它才麻烦。
  汪庆红说:要是别人扔的烟头吹到车顶呢?
  周力苟说:风会把它吹走。即使吹不走,火也小了,想烧透编织袋,没那么容易。
  汪庆红说:司机和售票员没发现吧?
  周力苟说:发现了还不说?
  汪庆红说:可现在停车了呀。
  周力苟说:停车也没见他们跑啊,他们知道有炸药,还不跑?傻乎乎拿钳子干嘛呢?
  汪庆红说:万一发现了呢,要扭送到公安局啊。
  周力苟说:送吧送吧,人总有一死,要死卵朝天。
  汪庆红说:你这么说,我就好受了,我还以为是我逼你死呢。
  我这样想,又觉不妥,因为旅社老板所说的周力苟,原是可怜软弱的。这样想还有个麻烦,就是周力苟有形象,而汪庆红没有形象。神笔马良根据旅社老板的讲述,补充补充,算是画出了周力苟,而汪庆红作为13号尸体,却始终没画出来。神笔马良说:他的头顶、鼻骨和面颊骨全破坏了,像被牛踩了几十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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