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017章 寒夜蜉蝣
五夷宗乃是中域之中一等一的大宗门,此刻所有人之中除却见愁,也就张遂所在的封魔剑派能与之相比。
十九洲数万万修士,兴许是张遂周狂二人闭门修炼,竟然从未听过有陶璋这一号人,倒是之前的许蓝儿很清楚对方的背景。
这人来时如风,去时无痕,只莫名其妙地叹几句“崖山”,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可是,张遂与周狂两人又不得不承认:只“崖山”二字,在舌尖转一圈,便是整个十九洲无数的传奇,无数的传说,无数无数的过往,无数无数的故事……
一时之间,只因陶璋叹这一句“崖山”,二人也跟着怅惘起来。
过了许久,张遂慢慢收回落在虚空之中的目光,回头看向见愁,脸色又顿时复杂起来。
眼前的这女子,与他们相遇在凡世间,乃是扶道三人随手拉来凑数的人。
可她,也是崖山门下。
兴许不久之后,她的名字,也会与那曾经的许许多多故事刻在一起,成为流传在十九洲修士之中的一个传说……
纵使有过大难,崖山,也依旧是崖山。
张遂难以控制自己脑海之中纷繁的想法,倒是周狂性子一根筋,没有想很多,他看见愁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不由得越发担心起来:“师姐,师姐?”
见愁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勉力一笑:“没事……”
见愁手上一松,手中的九节竹竟然直接落了下去,砸在礁石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所有的危机感都消散下去,她早已经无力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
眼前一黑,见愁脑海之中最后的画面,便定格在了这无边无际的大海上。
见愁做了一个梦,自被杀以来唯一一个梦。
她坐在农家小院里,慢慢地缝着谢不臣的衣服,屋子里传出一阵婴儿的哭声。于是,她连忙将手里的针线活儿放下,朝里屋走去。
窗外有知了声声,青翠的树木排在外面,煞是好看。
窗前摆着一架简单的摇床,在轻轻摇晃着。
见愁走了过去,却一下站住了脚。
因为,摇床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可是整个屋子里还回荡着婴儿的哭声,清脆又嘹亮。
梦里的见愁一下慌了手脚,四处走动着,大声喊着,可又不知到底在喊什么。
她找不到自己的孩子。
屋里找过了,屋外也找过了,她怔怔然回到了做针线活的屋里,看见了还没缝完的那一件衣服,还有放在针线篓里的小拨浪鼓和……
那一瞬间,见愁忽感万箭穿心之痛,一点也不亚于当日谢不臣那一剑。
她一下就醒了过来,睁开眼。
进入她视野的,是天上闪烁的星斗。
一颗,又一颗,缀在暗蓝的夜空里。
空气里有腥咸的味道,是海风。
什么时候天又黑了?
她似乎躺在一片很平坦的地方,身下并不很硌,只是从她四肢百骸之中,都传来一种酸痛的感觉。只要她一动,就仿佛有千百根针在她身体深处穿扎。
见愁想要坐起来,却难以忍受这样的疼痛,一下跌了回去。
站在前面不远处的张遂一下看了过来:“你醒了!”
他快步走了过来,看见愁是想起身,迟疑了一下,还是俯身下去,将见愁扶起。
见愁认出他来,只觉头疼欲裂,嘴唇干裂无比。
之前看见愁与陶璋对峙,气势凛然,分毫不弱,他们本以为见愁无事,没料想陶璋一走她就昏迷过去,原来竟是强撑。
心下,已不由得佩服几分。
只是张遂更没想到的是,见愁醒来第一句话,竟然是问聂小晚。
他朝着旁边看过去。
周狂魁梧的身躯就盘坐在那里,聂小晚脸色苍白,身子娇小,就躺在他前面。
此刻一道深紫色的光芒,从周狂的手上,慢慢地延伸到聂小晚的身上,盘踞在她眉心处,缓缓转动。
见愁可以看见周狂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仿佛维持这样的动作对他而言,已经极为艰难。
张遂的声音平静又苦涩:“许蓝儿一击伤了她心脉,打乱了她体内灵气的运行,无法自愈。我与周师弟修为太低,暂时无法。只能竭力保持她伤势的稳定,等到回到十九洲,去通知无妄斋,兴许她师门长辈会有办法吧。”
不过,有一句话张遂没有说。
那就是即便聂小晚能保全一条命,修为也会倒退。
不过看见愁状态并不好,所以张遂不忍告诉她。
见愁沉默了良久,才道:“一定会有的。”
她强撑着,艰难地从原地站起来,只深深望了还毫无知觉的聂小晚一眼,而后朝着四面望去。
这里并不是她当时昏倒过去的狭窄礁石,而是一处巨大的岛屿。
现在见愁就站在这岛上一处小石潭旁,脚下是丈长石块,因为靠近水潭,有青苔已经爬上石块,覆盖在表面。青苔上有浅浅的痕迹,是刚才见愁躺在这里的时候被压下的。
更远一点的地面上,有深深凹陷入地面的线条。
见愁认出来,那是一座传送阵,不过上面有不少碎石,像是被人破坏掉了。
“见愁师姐晕倒之后,我与周师弟商议了一下,当时距离第十三登天岛已经不远,所以一人带了一个,就把见愁师姐和小晚师妹一起带到了登天岛。”
张遂慢慢叙述起见愁昏迷时候的经过。
“我们以为,在登天岛有先辈们留下的阵法,我们身上也正好还有传送符,一定可以回到十九洲陆地,寻求师门帮助。可没想到……”
见愁的目光,从那已经有些年头的传送阵那边收回。
“没想到,这传送阵竟然被人破坏了,是吗?”
张遂打量着见愁,其实有些没想到她思维如此敏捷。
他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她,道:“我与周师弟在传送阵旁发现了一些血迹,还有这个东西。”
见愁手中的,是一小块碎片,玉质,触手温润,边缘处断口锋锐。
“是一块用过的传送符。”张遂也说不清那一瞬间心里到底是挫败,还是无奈,“还是剪烛派的传送符,你看右下角。”
见愁垂眸看去,手指轻轻一挪,便瞧见了先前被她挡住的那一枚印记。
两扇窗的图纹,与之前她在许蓝儿的衣服上看见的徽记一模一样。
“你的意思是,她与我们交手,不知使用什么秘法逃脱之后,沿着先前的路线,竟然抢先我们一步,来到登天岛,在使用过传送阵之后,用特殊的方法毁去了传送阵?”
传送的时候发生波动,会影响最终传送的结果,这一点见愁已经深有体会。
“她应该也用了阵法辅助,反正先传送走了自己,再破坏掉了传送阵。”张遂声音沉重,“想必,她应该能算到小晚师妹身受重伤。如此破坏传送阵,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
今日张遂算是领教了。
一切都已经说完,现在的状况见愁应该也算了解了。
张遂一下提不起任何精神来。
见愁打量着这一座岛,问他:“这登天岛经过的人多吗?”
“不很多。我们近暮时候到的,现在还没一个人经过。”张遂摇头,“再说,经过也没用,不会有人愿意带我们,也应该不会有人能修复传送阵。”
传送阵事关空间法则,没有那么简单。
如此一来,见愁也忽然没了话说。
这一座岛屿,明显比之前的斩业岛要大上很多,一眼望不到头。
也不必去想这岛上还有第二座传送阵的可能,若见愁是许蓝儿,不会犯下这种大错,若见愁是张遂,也不会忽略这种救命的可能。
她冥思苦想,竟不能有任何解决的方法。
一阵咳嗽声忽然传来。
见愁与张遂闻声同时望去,却不是聂小晚已经醒来,而是周狂咳嗽着,艰难地起身。
周狂走过来,脸色黯然而沉重,摇摇头:“我修为有限,无能为力。而且……而且她伤势太重,不能再拖了,我们必须尽快回到十九洲,才能找到人救她。”
尽快离开这里回到十九洲,谈何容易?
张遂也觉一片苦涩。
见愁的目光,从二人的脸上慢慢划过,最终落在了聂小晚的身上。
她还记得初见时这姑娘的羞涩,后来的俏皮,得知她的天赋斗盘有一丈时候的震惊,还有说左三千小会时候的可爱……
如今却悄无声息地躺在这里,连呼吸都很微弱。
眨了眨眼,见愁慢慢垂下眼帘,转身面对周狂张遂两人:“这一路上,见愁与两位师弟素不相识,却能得二位出手相助,实在幸甚。”
张遂下意识地皱了眉。
他们都知道,见愁应该有话要说。
“只是如今小晚重伤,实在刻不容缓。见愁知道,以两位的修为,自己渡海而去,返回十九洲,应当无虞,可若带上两个人,只怕无以为继。”
见愁的声音轻轻缓缓地。
周狂一下意识到了她要说什么:“见愁师姐,我们——”
周狂回过头去,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是张遂,他对他摇了摇头。
见愁见状微微一笑,心里一下轻快起来,对二人道:“不过,我还是要为难你们一下,请你们两位带小晚先去。早先已听你们说过,第十三岛,已经很接近十九洲陆地,应当不远。我们不确定什么时候这里会来人,也不敢赌,更赌不起。”
纵使张遂阻拦,周狂也还是忍不住,直接问了出来。
周狂修为较低,要带一个人会很吃力,可若是张遂,却不会有问题。
只是他们带走了聂小晚,那见愁怎么办?
“如今已经过去了一日多,接近两日,我与师父约定的时间也快到了。”
见愁伸手一指躺在地上的九节竹,道:“我休息一下,便能恢复一些力气,用此物防身。青峰庵隐界虽险,可你们都说崖山厉害,想必师父不会有什么问题。我本来也是要在这里等他的,所以就不随你们一道去十九洲了。”
一番话下来,合情合理。
见愁的自保能力,应当无虞。
张遂与周狂之前都亲眼目睹了见愁以炼气修为,凭借九节竹一力硬扛了许蓝儿的澜渊一击,还是在仓促之间。若见愁能恢复起来,遇到寻常危险,想必不在话下。
张遂与周狂对望了一眼,已经相互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周狂被说服了。
见愁看他们两人都不说话,便知道自己一番话已经奏效,她笑道:“事不宜迟,你们赶紧先去吧。”
周狂始终觉得这样走了,实在不是大丈夫所为。
倒是张遂懂得变通,也更知道见愁此刻需要什么,他在自己腰间的一个小袋子上一拍,再伸手时,掌心之中便躺了五块白玉一般的石头,和一枚黄色的纸符。
“还请见愁师姐收下。”
见愁觉得这石头有些眼熟。
张遂解释道:“这是五颗下品灵石,直接吸收灵石内蕴藏的灵气,会比自己调息打坐吸收来的快一些,也纯一些。至于这纸符,名为乾雷符,能发出一道雷击,给师姐防身之用。”
……这些,的确都是她眼下最需要的东西。
见愁需要恢复,需要东西防身以备不时之需。
她没有矫情,大方地伸出手去,将东西接过来,朝张遂笑笑:“那我便不客气了。”
周狂见了,也一拍脑门,道:“我这里也有两块,给你!”
两块下品灵石摊在周狂手上。
见愁一笑,也收下了。
“差不多了,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灵石,还这么多。回头若有机会,必定报答。”
“见愁师姐客气了,原本是我等该报答才是。”张遂犹豫一下,又从腰间解下一枚令牌,交给见愁,道,“这一个也请见愁师姐收下。”
这是一枚像是乌木做成的令牌,正面一把剑,背面则刻着两个篆字,乃为“封魔”。
张遂道:“封魔剑派在十九洲,自不敢与崖山并论。只是崖山树大招风,师姐若报崖山名号,或许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回头若、若山人那边没有消息,岛上有人经过的话,师姐持封魔剑派的令牌,更好行事一些。”
见愁有些没想到,她抬眸,仔仔细细地将张遂打量了一圈,他还是这般沉默模样,似乎寡言少语。
只是方才所说的话,简直比前面几日还要多。
见愁攥紧了令牌,缓缓点头:“我明白了。”
张遂这才算是放心下来,松了一口气。
他走过去,将还躺在地上的聂小晚小心抱起来,唤出那一柄连鞘的剑,浮在他身边。
周狂也将斧头一扔,踩了上去。
见愁知道他们要走了,只站在原地望着。
张遂眼见着就要上去,临走时候又回过头来,定定望着见愁。
见愁奇怪:“还有什么事?”
张遂迟疑半晌,还是开口问:“见愁师姐可有道侣?”
旁边已经升到半空中的周狂,险些一个跟头栽下去,好不容易稳住之后,用看禽兽的目光瞪着张遂。
张遂却半点没知觉。
在听到见愁的疑惑之后,他怔了一下,而后轻声一笑:“我知道了。”
说完,他直接抱着聂小晚,御剑腾上半空。
“见愁师姐保重。”
见愁目送着他们离去,两道法宝的毫光一前一后,消失在了黑茫茫的天边。
她眨了眨眼:“道侣又是什么?”
身子乏力,她重新坐在了那一块丈长的石板上,青苔的味道有些涩,她能闻到。
此刻,似乎已经是后半夜,水涧上方有不少蜉蝣飞动,像是一**微尘,透明又细小。
一只初生的蜉蝣慢慢挥动着透明的翅膀,落在了见愁身边那一根翠色的九节竹上,静止不动了。
见愁的目光下移,落到那九节竹上,也注意到了小小的一点蜉蝣,却不怎么在意。
“天下生灵……谁的命,不是命?”
无端端生出来的感想,让见愁自己也怔了片刻。
这巨大的岛屿上,只有见愁一人,显得形单影只。
天上的星星渐渐稀疏了起来,月也隐入了层云之中,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海浪拍击海岸的声音还在,海鸟们隐约的鸣叫也还在。
只是见愁的心,忽然放空了。
十余日来,发生了好多好多的事情。
这些事情计算起来,仿佛比自己之前的二十余年经历得还要多。
丈夫背叛,腹中子失,拜师扶道山人,离开山村,一路行来,甚至还开始修炼,竟然也有了不同于寻常人的手段和修为,尽管非常微末。
甚至,她还结下了一些仇人,见到了一些有趣的人,结交了一些……
若以她十余日前的眼光来看,这一切都不可思议。
而如今,如此真实地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天地如此广阔,是昔年的她绝对无法想象的。
正如她此刻,坐在这石潭边,孤岛上,大海旁,四面一望,是宇宙的浩瀚无尽。
大海和陆地,便是全部了吗?
见愁抬眸,望着那缓慢移动的星斗,思绪渐渐沉下来,也纯粹下来。
她想起张遂的沉默和稳妥,想起周狂的憨厚和狂妄,想起扶道山人的荒诞不经和睿智强大,想起为了心中一时恶念而对聂小晚出手的许蓝儿,甚至……
想起为了寻仙问道杀了自己的谢不臣。
那不是自己要寻的仙,也不是自己要问的道。
若仙便代表着灭绝人欲,无情无我,那见愁要寻的不是仙,要问的也不是道。
她想起自己很久很久以前为谢母抄过的佛经和道书,本以为时光匆匆,已过去了那么久,她早该忘得一干二净了,可脑海底下藏着的记忆一晃,竟然又全数迸现出来。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漠!独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不知其名,字之曰道,为之强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道大,天大,地大,王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处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什么又是道呢?
若按着书上说,“道可道,非常道。”
见愁一边想,一边轻声地呢喃着。
落在九节竹上的那一只蜉蝣扇了扇翅膀,飞起来,又落回原地。
见愁又想起谢不臣这名字的来源:“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敢不臣。”
所以,谢不臣,姓谢,名不臣,字无名。
见愁一时竟有些分辨不出他名字到底是哪个含义。
是道让天下不敢不臣,还是他将不臣于道呢?
想到这里,她莫名地笑了一声。
心下,竟意外地平静。
袖中,藏着她放了许久的那一把银锁,见愁取出它来的时候,红绳的颜色依旧鲜艳得扎眼。
她温热的指腹,一点一点摩挲过红绳的纹路。
银锁上一个“谢”字,依旧让她心痛如绞。
只有在这寂寂无人的时候,她才能听到心底那一片疯长的声音,穿破土壤,拔地而起,冲入云层,将整个天地都缠绕起来。
见愁拿着那一把银锁,脑海之中浮现的,却是村落中心,那一棵老树上飘拂的一根根红绸。
只不过过去了十天,再想起昔日的一桩桩一件件,却像是过去了一辈子一样。
见愁慢慢吸入一口海岛上腥咸的空气,再慢慢吐出。
她终于彻底平静下来了。
白日里在斩业岛上画过的那些图案,一下出现在她的记忆里。
见愁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件事要做。
她翻开了随身带着的那一本小册子,最后的几页写着灵石的用法,见愁盘腿坐下,有样学样地握住一颗张遂留下的灵石,闭上了眼睛。
肉眼可见的一缕缕白光,从见愁手中的灵石幽幽亮起,顺着她掌心处的经脉,汇入她的手臂,而后在全身窍穴之间游走一圈。
与此同时,身下的斗盘也开始旋转,并且若隐若现。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见愁白日一战消耗太大的原因,斗盘上原本被点亮的两根坤线,都有些暗淡。
不过,随着新的灵力的注入,它们又渐渐饱满明亮起来。
灵气流淌到见愁身体何处,斗盘上便会有一个地方格外明亮。
斗盘与修士的身体内经脉窍穴息息相关,每一个“道子”对应的位置便是一枚窍穴,每一条“坤线”对应的都是一条经脉。
渐渐地,那一枚下品灵石渐渐变成了毫无灵气的灰白色,在最后一缕灵气被抽走的同时,它发出“啪”地一声哀鸣,终于崩碎成粉末,从见愁并未握紧的指缝间流下。
此刻,她能清楚地看见旋转的斗盘,斗盘上每一根或明亮或暗淡的坤线,还有那些暗淡的应该落下“道子”的位置。
右手伸出,见愁前倾了身体,用食指在铺着一层薄沙的地面上画了几笔。
若有大能修士在此,只怕会大吃一惊。
只因为,见愁画的不是别的,正是青峰庵出事那一日浮现在上空的巨大印符。
见愁尝试着控制斗盘轻轻旋转了一个角度,便立刻停了下来。
那一刻,她仿佛听到了钥匙捅进锁眼里,正好契合在一起的机括咬合之声。
不偏不倚,见愁画出的那一枚印符的线条,竟然正好与斗盘上的一些坤线重合!
而印符上转折的那些“点”,落在斗盘上,恰好都是一枚又一枚还未点亮的“道子”的位置!
这凭空而起的神秘印符,竟然就是一枚道印!
道印,便是修行的法门!
见愁至今还记得扶道山人说过的那一句话。
修士的窍穴经脉与斗盘对应,如今斗盘上的道印已经有了,只要见愁能明白这道印上的坤线与道子,对应的是自己身体哪个位置,便能习得这道印代表的法术!
那一刹那,见愁的眼眸明亮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旁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还不仅仅是一枚,她脑子里还刻着青峰庵隐界外,那巨大的光球投射出去的五色道印!
“……老天爷这是在补偿我吗?”
见愁想想,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随意拍了拍两手,将灵石碎裂后留在掌心的粉末拍去,收了盘膝打坐的架势,身下的斗盘,便渐渐隐没了。
然而,周围却并没有变得黑暗起来。
一点点米白的萤光,忽然闯入了见愁的视野。
她微微一怔,转过头去,便瞧见了一幕静谧而优美的场景。
不知何时,水潭边竟然飞来了一**萤火虫,震动着它们小小的翅膀,在水潭边的草丛里,飞来飞去,尾巴上提着小小的灯笼,只照亮自己周围小小的一片黑暗。
它们丝毫不知道,不远处还坐着一个在窥探它们的人类修士。
深沉沉地黑暗里,它们美得惊人。
见愁不觉之间,竟然有些看呆了。
直到这些萤火虫尾部的光芒,开始渐渐变得暗淡,她才感觉到,天地之间,有更加强烈的光芒投射而出。
天边,已经渐渐泛白。
一个夜晚,竟然就要这样过去了。
清晨的露珠,从石潭周围低矮草丛的叶片上滑落。
见愁眨了眨眼,一声低笑:“萤火之光,果真难以与日月争辉……”
“你也这样以为吗?”
一道难以形容的声音,从见愁的背后响起。
说年轻,似乎又饱含沧桑;说清越,却又带着隐约的沙哑;说轻浮,却又夹着一种难言的沉重……
见愁一下转过身去,便愣了一下。
她此刻坐在那巨大石板的这一头,而那一头却站着一名眉目清秀的少年。
清晨的雾气似乎遮了他眉眼,有一种隐隐的模糊,一身浅浅的艾青色长袍,上头绣着古老而过时的花纹。
明明是个少年,却给见愁一种垂垂暮年的老人的感觉。
她竟未察觉,这少年是何时到自己身边的。
伸手自然地拿起手边的九节竹,上头落着的那一只蜉蝣,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见愁手指握紧,脸上却带笑:“你是何人?”
少年似乎有些迷惑,他想了想,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你没名字吗?”见愁诧异。
少年依旧摇头,眼底仿佛没有半点情绪。
他照旧问见愁:“你也觉得,萤火之光,难比日月吗?”
“萤火短暂,而日月永恒……更何况,米粒之光……差太远了。”
见愁说的不过是个事实,她虽喜欢黑暗之中的萤火,却不得不承认二者之间的差距。只是眼前这神秘出现的少年,对这个问题似乎过于执着。
少年站在那一块石头的末端,青苔仿佛也爬到了他的身上。
“萤火短暂,而日月永恒。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见愁不很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少年一笑,竟然给人一种清风拂面的感觉。
他说:“这就是道。”
她忽然感觉出眼前这少年的不凡来。
“你知道什么是道?”
“我知道。”少年淡淡地回答,“听说人人都想知道什么是道,想要向上苍求一个明证,知道自己的道是不是‘道’,谓之‘证道’。你也想要证道吗?”
见愁敢肯定,即便是扶道山人也不敢如此大言不惭地说自己知道什么是“道”。
千千万万年以来,有几个人敢知道?
在见愁以为,知道了“道”的人,约莫都已经长生不死。
所以对眼前这一名少年的话,她将信将疑。
眨眨眼,见愁道:“我倒不想证道,只是有些好奇,道到底是什么样。”
少年一动也不动,目光投向了远处的海平面。
一道红光,被冒出海平线一些的日头投射出来,映入他眼底,有种血腥的微红。
“那是一种很丑,很丑的东西。你不会想看到的……”
见愁觉得,这孩子可能脑子有点小毛病。
不过跟他说话的感觉很奇妙,会让见愁觉得心底宁静。
她倒不介意,换了个话题:“道这东西,我不明白。我比较好奇,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原本就在这里,是你惊扰了我,所以我才出现。”少年慢慢蜷缩着身子,坐在了见愁的对面,却一点也不靠近,“你听过一句话吗?朝生暮死,不饮不食;沧海一粟,蜉蝣天地。”
“不全,但听过。”见愁点了点头,“蜉蝣者,朝生而暮死。”
那少年一下露出奇怪的笑容:“我是一只蜉蝣,今朝方生。”
蜉蝣是很小的一种虫子,常生在水边,寿命仅有短短一日。见愁曾在很多地方看见过,可自称为“蜉蝣”的“人”却是头一次见。
少年一下笑出声来,仿佛觉得见愁很有趣:“我刚才在旁边看了你有一阵,你是人吧?人都像你这样有趣吗?”
“我……不算有趣。真正有趣的人,应当像是我师父那样……”
见愁想告诉他扶道山人是什么样,可脑子里却一下冒出了方才自己说的话。
蜉蝣者,朝生而暮死。
声音一下顿住,见愁没有继续说下去。
少年道:“为什么不继续说了?”
“没什么好说的。”见愁摇头。
少年又问:“一只蜉蝣在跟你说话,你不惊讶吗?”
“……有,不过已经不很重要了。”
“我今朝方生,等夕阳沉落,暮色来临,就要死去。”少年的声音,似乎开始改变,见愁能明显感觉出这声音成熟了许多,又沧桑了许多。
眼前这少年,黄昏的时候便要——
倒是少年自己半点激动的情绪都没有,声音平缓得像是一条线。
“蜉蝣者,朝生暮死,生命只有一日。这也是道。可是跟你们这些修士一样,我才生不久,为何要死?我不想死。”
他又说:“你说,世上会有活过一日的蜉蝣吗?”
少年的目光落在见愁的脸上,他道:“你们闻道可得长生,我也想。我不信我活不过一日。”
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沉重,兴许是因为,这少年的三言两语,好像触摸到了一些东西?
见愁不清楚,只是问。
“日出,我生;日落,我亡。闻道则死,凭什么?”
那少年慢慢地站了起来,望着那一轮徐徐升起的红日。
他的声音,由轻缓,而逐渐惊心动魄起来。
“若道让我活不过一日,我必使日出永不落,日落永不出;让天下无朝暮,无日夜;令时光永不流动,万古如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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