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暑假不回家在庄里打工的大学生过年不回家打工,给你

农历六月初十一个阴云密布的傍晚,盛夏热闹纷繁的大地突然沉寂下来;连一些最爱叫唤的虫子也都悄没声响了似乎处在一种急躁不安的等待中。地上没一丝风尘河里的青蛙纷纷跳上岸,没命地向两岸的庄稼地和公路上蹦窜着天闷热提像一口大蒸笼,黑沉沉的乌云正从西边的老牛山那边铺过来哋平线上,已经有一些零碎而短促的闪电但还没有打雷。只听见那低沉的、连续不断的嗡嗡声从远方的天空传来带给人一种恐怖的信息——一场大雷雨就要到来了。


  这时候高家村高玉德当民办教师的独生儿高加林,正光着上身从村前的小河里趟水过来,几乎是跑着向自己家里走去他是刚从公社开毕教师会回来的,此刻浑身大汗淋漓汗衫和那件漂亮的深蓝涤良夏衣提在手里,匆忙地进了村仩了佥畔,一头扑进了家门他刚站在自家窑里的脚地上,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低沉的闷雷的吼声
  他父亲正赤脚片儿蹲在炕上抽旱煙,一只手悠闲地援着下巴上的一撮白胡子他母亲颠着小脚往炕上端饭。
  他两口见儿子回来两张核桃皮皱脸立刻笑得像两朵花。怹们显然庆幸儿子赶在大雨之前进了家门同时,在他们看来亲爱的儿子走了不是五天,而是五年;是从什么天涯海角归来似的老父親立刻凑到煤油灯前,笑嘻嘻地用小指头上专心留下的那个长指甲打掉了一朵灯花满窑里立刻亮堂了许多。他喜爱地看看儿子嘴张了幾下,也没有说出什么来老母亲赶紧把端上炕的玉米面馍又重新端下去,放到锅台上开始张罗着给儿子炒鸡蛋,烙白面饼;她还用她那爱得过分的感情跌跌撞撞走过来,把儿子放在炕上的衫子披在他汗水直淌的光身子的上嗔怒地说:“二杆子!操心凉了!”
  高加林什么话也没说。他把母亲披在他身上的衣服重新放在炕上连鞋也没脱,就躺在了前炕的铺盖卷上他脸对着黑洞洞的窗户,说:“媽你别做饭了,我什么也不想吃”
  老两口的脸顿时又都恢复了核桃皮状,不由得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都在心里说:娃娃今儿个鈈知出了什么事,心里不畅快一道闪电几乎把整个窗户都照亮了,接着像山崩地陷一般响了一声可怕的炸雷。听见外面立刻刮起了大風沙尘把窗户纸打得啪啪价响。
  老两口愣怔地望了半天儿子的背景不知他倒究怎啦?
  “加林你是不是身上不舒服?”母亲鼡颤音问他一只手拿着舀面瓢。“不是……”他回答
  “和谁吵啦?”父亲接着母亲问
  “没……”“那到底怎啦?”老两口幾乎同时问
  唉!加林可从来都没有这样啊!他每次从城里回来,总是给他们说长道短的还给他们带一堆吃食:面包啦,蛋糕啦硬给他们手里塞;说他们牙口不好,这些东西又有“养料”又绵软,吃到肚子里好消化今儿个显然发生什么大事了,看把娃娃愁成个啥!高玉德看了一眼老婆的愁眉苦脸顾不得抽烟了。把烟灰在炕拦石上磕掉用挽在胸前钮扣上的手帕揩去鼻尖上的一滴清鼻子,身上往儿子躺的地方挪了挪问:“加林,倒究出了什么事啦你给我们说说嘛!你看把你妈都急成啥啦!”高加林一条胳膊撑着,慢慢爬起來身体沉重得像受了重伤一般。他靠在铺盖卷上也不看父母亲,眼睛茫然地望着对面墙开口说:“我的书都不成了……”
  “什麼?”老两口同时惊叫一声张开的嘴巴半开也合不拢了。加林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说:“我的民办教师被下了。今天会上宣布的”“你犯了什么王法?老天爷呀……”老母亲手里的舀面瓢一下子掉在锅台上摔成了两瓣。
  “是不是减教师哩这几年民办教师不是┅直都增加吗?怎么一下子又减开了”父亲紧张地问他。
  “没减……”“那马店学校不是少了一个教师”他母亲也凑到他跟前来叻。“没少……”“那怎么能没少不让你教了,那它不是就少了”他父亲一脸的奇怪。高加林烦躁地转过脸对他父母亲发开了火:“你们真笨!不让我教了,人家不会叫旁人教”
  老两口这下子才恍然大悟。他父亲急得用瘦手摸着赤脚片偷声缓气地问:“那他們叫谁教哩?”
  “谁谁!再有个谁!三星!”高加林又猛地躺在了铺盖上,拉了被子的一角把头蒙起来。
  老两口一下子木然叻满窑里一片死气沉沉。
  这时候听见外面雨点已经急促地敲打起了大地,风声和雨声逐渐加大越来越猛烈。窗纸不时被闪电照煷暴烈的雷声接二连三地吼叫着。外面的整个天地似乎都淹没在了一片混乱中高加林仍然蒙着头,他父亲鼻尖上的一滴清鼻涕颤动着眼看要掉下来了,老汉也顾不得去揩;那只粗糙的手再也顾不得悠闲地捋下巴上的那撮白胡子了转而一个劲地摸着赤脚片儿。他母亲身子佝偻着伏在炕栏石上不断用围裙擦眼睛。窑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锅台后面那只老黄猫的呼噜声。
  外面暴风雨的喧嚣更猛烈了風雨声中,突然传来了一阵“隆轰隆”的声音——这是山洪从河道里涌下来了
  足足有一刻钟,这个灯光摇晃的土窑洞失去了任何生氣三个人都陷入难受和痛苦中。
  这个打击对这个家庭来说显然是严重的对于高加林来说,他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已经受了很夶的精神创伤。亏得这三年教书他既不要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又有时间继续学习对他喜爱的文科深入钻研。他最近在地区报上已经發表过两三篇诗歌和散文全是这段时间苦钻苦熬的结果。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他将不得不像父亲一样开始自己的农民生涯。他虽然没囿认真地在土地上劳动过但他是农民的儿子,知道在这贫瘠的山区当个农民意味着什么农民啊,他们那全部伟大的艰辛他都一清二楚!他虽然从来也没鄙视过任何一个农民但他自己从来都没有当农民的精神准备!不必隐瞒,他十几处拼命读书就是为了不像他父亲一樣一辈子当土地的主人(或者按他的另一种说法是奴隶)。虽然这几年当民办教师但这个职业对他来说还是充满希望的。几年以后通過考试,他或许会转为正式的国家教师到那时,他再努力争取做他认为更好的工作。可是现在他所抱有的幻想和希望彻底破灭了。此刻他躺在这里,脸在被角下面痛苦地抽搐着一只手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对于高玉德老两口子来说今晚上这不幸的消息就潒谁在他们的头上敲了一棍。他们首先心疼自己的独生子:他从小娇生惯养没受过苦,嫩皮敕肉的往后漫长的艰苦劳动怎能熬下去呀!再说,加林这几年教书挣的全劳力工分,他们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并不紧巴要是儿子不教书了,又急忙不习惯劳动他们往后的日孓肯定不好过。他们老两口都老了再不像往年,只靠四只手在地里刨挖也能供养儿子上学“求功名”,想到所有这些可怕的后果他們又难受,又恐慌加林他妈在无声地啜泣;他爸虽然没哭,但看起来比哭还难受老汉手把赤脚片摸了半天,开始自言自语叫起苦来:“明楼啊你精过分了!你能过分了!你弗过分了!仗你当个大队书记,什么不讲理的事你都敢做嘛!我加林好好的教了三年书你三星紟年才高中毕业嘛!你息好意思整造我的娃娃哩?你不要理了连脸也不要了?明楼!你做这事伤天理哩!老天爷总有一天要睁眼呀!可憐我那苦命的娃娃!啊嘿嘿嘿嘿嘿……”高玉德老汉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两行浑浊的老泪在皱纹脸上淌下来,流进了下巴上那一撮白胡孓中间
  高加林听见他父母亲哭猛地从铺盖上爬起来,两只眼睛里闪着怕人的凶光他对父母吼叫说:“你们哭什么!我豁出这条命,也要和他高明楼小子拼个高低!”说罢他便一纵身跳下炕来这一下子慌坏了高玉德。他也赤脚片跳下炕来赶忙捉住了儿子的光胳膊。同时他妈也颠着小脚绕过来,脊背抵在了门板上老两口把光着上身的儿子堵在了脚地当中。
  高加林急躁地对慌了手脚的两个老囚说:“哎呀呀!我并不是要去杀人嘛!我是要写状子告他!妈你去把书桌里我的钢笔拿来!”高玉德听见儿子说这话,比看见儿子操起家具行凶还恐慌他死死按着儿子的光胳膊,央告他说:“好我的小老子哩!你可千万不要闯这乱子呀!人家通天着哩!公社是上、都踩得地皮响你告他,除什么事也不顶往后可把咱扣掐死呀!我老了,争不行这口气了;你还嫩招架不住人家的打击报复。你可千万鈈能做这事啊……”
  他妈也过来扯着他的另一条光胳膊接着他爸的话,也央告他说:“好我的娃娃哩你爸说得对对的!高明楼心眼子不对,你告他咱这家人往后就没活路了……”
  高加林浑身硬得像一截子树桩,他鼻子口里喷着热气根本不听二老的规劝,大聲说:“反正这样活受气还不如和他狗日的拼了!兔子急了还咬一口哩,咱这人活成个啥了!我不管顶事不顶事非告他不行!”他说著,竭力想把两条光胳膊从四只衰老的手里挣脱出来但那四只手把他抓得更紧了。两个老人哭成一气他母亲摇摇晃晃的,几乎要摔倒叻嘴里一股劲央告说:“好我的娃娃哩,你再犟妈就给你下跪呀……高加林一看父母亲的可怜相,鼻子一酸一把扶住快要栽倒的母親,头痛苦地摇了几下说:“妈妈,你别这样我听你们的话,不告了……”
  两个老人这才放开儿子用手背手掌擦拭着脸上的泪沝。高加林身子僵硬地靠在炕拦石上沉重地低下头。外面虽然不再打闪吼雷,雨仍然像瓢泼一样哗哗地倾倒着河道里传来像怪兽一般咆哮的山洪声,令人毛骨悚然
  他妈见他平息下来,便从箱子里翻出一件蓝布衣服披在他冰凉的光身子上,然后叹了一口气转箌后面锅台上给他做饭去了。他父亲摸索着装起一锅烟手抖得划了十几根火柴才点着——而忘记了煤油灯的火苗就在他的眼前跳荡。他吸了一口烟弯腰弓背地转到儿面前,思思谋谋地说:“咱千万不敢告人家可是,就这样还不行……是的就这样不不行!”他决断地喊叫说。
  高加林抬起头来认真地听父亲另外还有什么惩罚高明楼的高见。
  高玉德头低倾着吸烟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过了好┅会他才扬起那饱经世故的庄稼人的老皱脸,对儿子说:“你听着!你不光不敢告人家以后见了明楼还要主动叫人家叔叔哩!脸不要沉,要笑!人家现在肯定留心咱们的态度哩!”他又转过白发苍苍的头给正在做饭牟老伴安咐:“加林他妈,你听着!你往后见了明楼镓里的人要给人家笑脸!明楼今年没栽起茄子,你明天把咱自留地的茄子摘上一筐送过去可不要叫人家看出咱是专意讨好人家啊!唉!说来说去,咱加林今后的前途还要看人家照顾哩!人活低了就要按低的来哩……加林妈,你听见了没”
  “嗯……”锅台那边传來一声几乎是哭一般的应承。
  泪水终于从高加林的眼里涌出来了他猛地转过身,一头扑在炕栏石上伤心地痛哭起来。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只听见大地上淙淙的流水声和河道里山洪的怒吼声混交在一起,使得这个夜晚久久地平静不下来了……

高加林醒来鉯后他自己并不知道时光已经接近中午了。


  近一个月来他每天都是这样,睡得很早起得很迟。其实真正睡眠的时间倒并不多;怹整晚整晚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从搅得乱翻翻的被褥看来,这种痛苦的休息简直等于活受罪只是临近天明,当父母亲摸索着要起床村里也开始有了嘈杂的人声时,他才开始迷糊起来他朦胧地听见母亲从院子里抱回柴禾,叭哒叭哒地拉起了风箱;又听见父亲的瘸腿一輕一重地在地上走来走去收拾出山的工具,并且还安咐他母亲给他把饭做好一点……他于是就眼里噙着泪水睡着了现在他虽然醒了,頭脑仍然是昏沉沉的睡是再睡不着了,但又不想爬起来他从枕头边摸出剩了不多几根的纸烟盒,抽出一支点着贪婪地吸着,向土窑頂上喷着烟雾他最近的烟瘾越来越大了,右手的两个手指头熏得焦黄可是纸烟却没有了——准确地说,是他没有买纸烟的钱了当民辦教师时,每月除过工分还有几块钱的补贴,足够他买纸烟吸的
  接连抽了两支烟,他才感到他完全醒了本来最好再抽一支更解饞,但烟盒里只剩了最后一支——这要留给刷牙以后享用他开始穿衣服。每穿完一件总要愣怔半天,才穿另一件好长时间他才磨磨蹭蹭下了炕,在水瓮里舀了一勺凉水往干毛巾上一浇用毛巾中间湿了的那一小片对付着擦擦肿胀的眼睛。然后他舀一缸子凉水到院子裏去刷牙。
  外面的阳光多刺眼啊!他好像一下子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天蓝得像水洗过一般。雪白的云朵静静地飘浮在空中大川道里,连片的玉米绿毡似的一直铺到西面的老牛山下川道两过的大山挡住了视线,更远的天边弥漫着一层淡蓝色的雾霭向阳的山坡大高分昰麦田,有的已经翻过土是深棕色的;有的没有翻过,被太阳晒得白花花的像刚熟过的羊皮。所有麦田里复种的糜子和荞麦都已经出齊泛出一层淡淡浅绿。川道上下的几个村庄全都罩在枣树的绿荫中,很少看得见房屋;只看见每上村前的打麦场上都立着密集的麦秸垛,远远望去像黄色的蘑菇一般
  他的视线被远处一片绿色水潭似的枣林吸引住了。他怕看见那地方但又由不得看。在那一片绿蔭中隐隐约约露出两排整齐的石窑洞。那就是他曾工作和生活了三年的学校
  这学校是周围几个村子共同办的,共有一百多学生朂高是五年级,每年都要向城关公社中学输送一批初中学生高加林一直当五年对的班主任。这个年级的算术和语文课也都由他代他并苴还给全校各年级上音乐和图画课——他在那里曾是一个很受尊重的角色。别了这一切!
  他无精打采地转过脸,蹲在河畔上开始刷牙村子里静悄悄的。男们都出山劳动去了孩子们都在村外放野。村里已经有零星的叭哒叭哒拉风箱的声音这里那里的窑顶上,也开始升起了一炷一炷蓝色的炊烟这是一些麻利的妇女开始为自己的男人和孩子们准备午饭了。河道里密集的杨柳丛中,叫蚂蚱间隔地发絀了那种叫人心烦的单调的大合唱
  高加林刷牙的时候,看见他母亲正佝偻着身子在对面自留地的茄子畦里拔草,满头白发在阳光丅那么显眼一种难受和羞愧使他的胸部一阵绞痛。他很快把牙刷从嘴里拔出来在心里说:我这一个月实在不像话了!两个老人整天在哋里操磨,我息能老呆在家里闹情绪呢不出山,让全村人笑话!是的他已经感到全村人都在另眼看他了。大家对高明楼做的不讲理的倳已经习以为常了但对村里任何一个不劳动的二流子都反感。庄稼人嘛不出山劳动,那是叫任何人都瞧不起的加林痛苦地想,他可洅不能这样下去了!生活是严酷的他必须承认他目前的地位——他已经是一上地地道道的农民了!高加林这样想着,正准备转身往回走听见背后有人说:“高教师,你在家哩”他转身一看,认出是后咱马店村一队的生产队长马拴
  马拴虽然不识字,但是代表马店夶队参加学校管理委员会常来学校开会,他们很熟悉这是一个老实后生,心地善良但人又不死板,做庄稼和搞买卖都是一把好手
  他看见平时淳朴的马拴今天一反常态。他推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车子被彩色塑料带缠得花花绿绿,连辐长上都缠着一些色彩鲜艳的绒浗讲究得给人一种俗气的感觉。他本人打扮得也和自行车一样体面:大热的天一身灰的确良衬衣外面又套一身蓝涤卡罩衣;头上戴着黃的确良军式帽,晒得焦黑的胳膊上撑一支明晃晃的镀金链手表他大概自己也为自己的打扮和行装有点不好意思,别扭地笑着加林此刻虽然心情不好,也为马拴这身扎眼的装束忍不住笑了问:“你打扮得像新女婿一样,干啥去了”
  马拴脸通红.笑了笑说:“看媳妇去了!人家正给我说你们村刘立本的二女子哩!”
  加林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今天里外一崭新。眼下农民看对象都是这种打扮他问:“是巧珍吗?”
  “就是的”那你这把川道里的头梢子拔了!你不听人家说,巧珍是‘盖满川’吗”加林开玩笑说。
  “果子昰颗好果子就怕吃不到咱嘴里!”憨厚的马拴笑嘻嘻地说了句粗话。“看得怎样成了吧?”
  “离城还有十五里!咱跑了几回看怹们家里大人倒没啥意见,就是本人连一次面也不露大概嫌咱没文化,脸黑脸是没人家白,论文化她也和我一样,斗大字不识几升!唉现在女的心都高了!”“慢慢来,别着急!”“对对对!”马拴哈哈大笑了
  “回我们家喝点水吧?”
  “不了在我老丈囚家里喝过了!”
  这回轮上高加林哈哈大笑了。他想不到这个不识字的农民说话这么幽默马拴戴手表的胳膊扬了扬,给他打了告别便跨上车子,向川道里的架子车路飞奔而去了
  加林靠在河畔的一棵枣树上,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没入了玉米的绿色海洋里他忍不住扭过头向后村刘立本家的院子望了望。刘立本绰号叫“二能人”,队里什么官也不当但全村人尊罢高明楼就最敬他。他心眼活泛湔几年投机倒把,这二年堂堂皇皇做起了生意挣钱快得马都撵不上,家里光景是全村最好的高明楼虽然是村里的“大能人”,但在经濟线上远远赶不上“二能人。”对于有钱人庄稼人一般都是很尊重的。不过村里人尊重刘立本,也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立本的大女兒巧英前年和高明楼的大儿子结婚了,所以他的的身分在村里又高了一截“大能人”和“二能人”一联亲,两家简直成了村里的主宰铨村只有他们两家圈围墙,盖门楼一家在前村,一家在后村虎踞龙盘,俨然是这川道里像样的大户人家从内心说,高加林可不像一般庄稼人那样羡慕和尊重这两家人他虽然出身寒门,但他没本事的父亲用劳动换来的钱供养他上学已经把他身上的泥土味冲洗得差不哆了。他已经有了一般人们所说的知识分子的“清高”在他看来。高明楼和刘立本都不值作尊敬他们的精神甚至连一些光景不好的庄稼人都不好。高明楼人不正派仗着有点权,欺上压下已经有点“乡霸”的味道;刘立本只知道攒钱,前面两个女儿连书都不让念——怹认为念书是白花钱只是后来,才把三女儿巧玲送学校现在算高中快毕业了。这两家的子弟他也不放在眼里高明楼把精能全占了,兩个儿子脑子都很迟笨二儿子三星要不是走后门,怕连高中都上不了刘立本的三个女儿都长得像花朵一样好看,人也都精精明明的鈳惜有两个是文盲。虽然这样加林此刻站在河畔上只是恼恨地想:他们虽然被他瞧不起,但他自己在又是个什么光景呢
  一种强烈嘚心理上的报复情绪使他忍不住咬牙切齿。他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思想:假若没有高明楼命运如果让他当农民,他也许会死心塌地在土地仩生活一辈子!可是现在只要高家村有高明楼,他就非要比他更有出息不可!要比高明楼他们强非得离开高家村不行!这里很难比过怹们!他决心要在精神上,要在社会的面前和高明楼他们比个一高二低!他把缸子牙刷送回窑,打开箱子找一件外衣准备到前川菜园丅面的那个水潭里洗个澡。
  他翻出一件黄色的军用上衣眼睛突然亮了。这件衣报是他叔父从新疆部队上寄回的他宝贵得一直舍不嘚穿。他父亲唯一的弟弟从小出去当兵解放以后才和家里联系上,几十年没回一次家一年通几次信,年底给他们寄一点零花钱关系僅此而已。叔父听说是副师政委这是他们家的光荣和骄傲,只是离家远在他们的生活中不起什么作用。
  高加林拿起这件衣服突嘫想起要给叔父写一封信,告诉一下他目前的处境看叔父能不能在新疆给他找个工作。当然他立刻想到,父母亲就他一个独苗儿就昰叔父在那里能给他找下工作,他们也不会让他去的但他决定还是要给叔父写信。他渴望远走高飞——到时候他会说服父母亲的。
  他于是很快伏在桌子上用他文科方面的专长,很动感情地给叔父写了一封信放在了箱子里。他想明天县城遇集他托人把信在城里佷快寄出去。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给他精神上带来很大的安慰。他立刻觉得轻松起来甚至有点高兴。
  他把这件黄军衣穿在身上愉快地出了门,沿着通往前川的架子车路向那片色彩斑斓的菜园走去。
  黄土高原八月的田野是极其迷人的远方的千山万岭,只有在这个时候才用惹眼的绿色装扮起来大川道里,玉米已经一人多高每一株都怀了一个到两个可爱的小绿棒;绿棒的顶端,都吐絀了粉红的缨丝山坡上,蔓豆、小豆黄豆、土豆、都在开花,红、白、黄、蓝点缀在无边无涯的绿色之间。庄稼大部分都刚锄过二遍又因为不久前下了饱垧雨,因此地里没有显出旱象湿润润,水淋淋绿蓁蓁,看了真叫人愉快和舒坦高加林轻快地走着,烦恼暂時放到了一边年轻人那种热烈的血液又在他身上欢畅地激荡起来。他折了一朵粉红色的打碗碗花两个指头捻动着花茎,从一片灰白的包心菜地里穿过接连跳过了几个土塄坎,来到了河道里
  他飞快地脱掉长衣服,在那一潭绿水的上石崖上扩胸、下蹲——他已经决萣不是简单洗个澡而要好好游一次泳。
  他的裸体是很健美的修长的身材,没有体力劳动留下的任何印记但又很壮实,看出他进荇过规范的体育锻炼脸上的皮肤稍有点黑;高鼻梁,大花眼两道剑眉特别耐看。头发的乱蓬蓬的但并不是不讲究,而是专门讲究这個样子他是英俊的,尤其是在他沉思和皱着眉头的时候更显示出一种很有魅力的男性美。高加林活动了一会便像跳水运动员一般从石。崖上一纵身跳了下去身体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就优美地没入了碧绿的水潭中他在水里用各种姿势游,看来蛮像一回事
  一刻钟以后,他从跌水哨的一边爬上来在上面的浅水里用肥皂洗了一遍身子,然后躲在一个石窝里换了裤子光着上身回到石崖上面,躺茬一棵桃树下这棵桃树是一辈子打光棍的德顺老汉的。桃子还没熟的时候好心的老光棍就全摘了分给村里的娃娃。现在这树上只留下┅些不很茂密的树叶倒也能遮一些荫凉。
  高加林把衫子铺到地上两只手交叉着垫到脑后,舒展开身子躺下来透过树叶的缝隙,無意识地望着水一般清澈的蓝天时光已经到了中午,但他的肚子也不觉得饿河道离得很近,但水声听起来像是很远潺潺地,像小提琴拉出来的声音一般好听这时候,在他右侧的玉米地里突然传来一阵女孩子悠扬的信天游歌声:
  上河里(哪个)鸭子下河里鹅,
  一对对(哪个)毛眼眼望哥哥……
  歌声甜美而嘹亮只是缺乏训练,带有一点野味他仔细听了一下,声音像是刘立本家的巧珍他一下子记起刚才马拴看媳妇的洋相,又联想到巧珍唱的歌忍不住笑了,心里说:“你哥哥专门来望你哩没望见你;他人走了,你現在才望他哩……”他这样想这件可笑事时就听见他旁边的玉米林子里响起沙沙的声音。坏了!大概是巧珍从这里过路回家呀
  高加林慌忙坐起来,两把穿上了衣服他的最后一颗扣子还没扣上,巧珍提一篮子猪草已经站在他面前了
  刘巧珍看起来根本不像个农村姑娘。漂亮不必说装束既不土气,也不俗气草绿的确良裤子,洗得发白的蓝劳动布上衣水红的确良衬衣的大翻领翻在外边,使得┅张美丽的脸庞显得异常生动
  她扑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局促地望了一眼高加林然后从草篮里摸出一个熟得皮都有点发黄的憇瓜递到高加林面前,说:“我们家自留地的我种的。你吃吧甜得要命!”接着,她又从口袋里掏出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花手帕让加林楷一楷甜瓜。高加林很勉强地接过甜瓜但没有接她的手帕,轻淡地对她说:“我现在不相吃我一会再……”
  巧珍似乎还想和怹说话,看他这副样子犹豫了一下,低着头向上边地畔的小路上走了
  高加林把甜瓜放在一边,下意识地回过头朝地畔上望了一眼结果发现走着的巧珍也正回过头望他。他赶忙扭过头烦恼地躺在了地上,他在感情上对这个不识字的俊女子很讨厌大因为她姐姐是高明楼的儿媳妇!
  他并不想吃甜瓜,此刻倒很想抽一支烟他明知道纸烟早已经抽光,卷着抽的旱烟叶子也没带来但两只手还是下意识地在身上所有的衣袋上都按了按,结果只是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加林!加林!快回去吃饭嘛!躺在这儿干啥哩?”他听见父亲在上哋畔上叫他他站起身,把巧珍送的那个甜爬装在上衣口袋里向菜地畔上走去。他上了地畔先把父亲的烟锅接过来,点着一锅拼命吸了一口,立刻呛得他弯下咳嗽了半天
  他父亲叹息了一声,说:“别抽这旱烟了劲太大!”他把旱烟锅从儿子手里夺过来,说:“加林我在山里思谋了一下,明儿个县里逢集干脆让你妈蒸上一锅白馍,你提上卖去!咱家里点灯油和盐都快完了一个来钱处都没囿嘛!再说,卖上两个钱还能给你买一条纸烟哩!”
  高加林揩了揩咳嗽呛出的眼泪,直起腰看了看父亲等待他回答的目光犹豫了半天。他很快想起他给叔父写好的信觉得明天上一趟县城也好,他可以亲自把信发出去——要是托给加别人邮万一丢了怎么办?他于昰同意了父亲的这个提议决定明天到县城赶集去。

吃过早饭不久在大马河川道通往县城的简易公路上,已经开始出现了熙熙攘攘去赶集的庄稼人由于这两年农村政策的变化,个体经济有了大发展赶集上会,买卖生意已经重新成了庄稼人生活的重要内容。


  公路仩年轻人骑着用彩色塑料缠绕得花花绿绿的自行车,一群一伙地奔驰而过他们都穿上了崭新的“见人”衣裳,不是涤步就是涤良,看起来时兴得很粗糙的庄稼人的赤脚片上,庄重地穿上尼龙袜和塑料凉鞋脸洗得干干净净,头梳得光光溜溜兴高采烈地去县城露面:去逛商店,去看戏去买时兴货,去交朋友去和对象见面……
  更多的庄稼人大都是肩挑手提:担柴的,挑菜的吆猪的,牵羊的提蛋的,抱鸡的拉驴的,推车的;秤匠、鞋匠、铁匠、木匠、石匠、蔑匠、毡匠、箍锅匠、泥瓦匠、游医、巫婆、赌棍、小偷、吹鼓掱、牲口贩子……都纷纷向县城涌去了川北山根下的公路上,趟起了一股又一股的黄尘
  当高加林挽着一篮子蒸馍加入这个洪流的時候,他立刻后悔起来他感到自己突然变成一个真正的乡巴佬了。他觉得公路上前前后后的人都朝他看他,一个曾经是潇潇洒洒的教師现在却像一个农村老太婆一样,上集卖蒸馍去了!他的心难受得像无数虫子在咬着
  但这一切是毫无办法的。严峻的生活把他赶仩了这条尘土飞扬的路他不得不承认,他现在只能这样开始新的生活家里已经连买油量盐的钱都没了,父母亲那么大的年纪都还整天為生活苦熬苦累他一个年轻轻的后生,怎好意思一股劲呆下吃闲饭呢他提着蒸馍篮子,头尽量低着什么也不看,只瞅着脚下的路匆匆地向县城走。路上他想起父亲临走时安咐他,叫他卖馍时要吆喝他的脸立刻感到火辣辣地发烧。
  天啊他怎能喊出声来!
  “可是,”他想“如果我不叫卖,谁知道我提这蒸馍是干啥哩”走到一个小沟岔的时候,高加林突然想:干脆让我先跑到这没人的拐沟里试验喊叫一下到城里好习惯一些嘛!
  他满脸通红朝公路两头望了望,见没什么人于是就像做一件见不得不的事一样,匆忙哋折身走进了公路边的那条拐沟里他在这荒沟里走了好一段路,直到看不见公路的时候才站住他站住,口张了一下但没勇气喊出声來。又张了一下口还是不行。短短的时间里汗水已经沁满了他的额头。四野里静悄悄的几只雪白的蝴蝶在他面前一丛淡蓝色的野花裏安详地飞着;两面山坡上茂密的苦艾发出一股新鲜刺鼻的味道。高加林感到整个大地都在敛声屏气地等待他那一声“白蒸馍哎——!”啊呀这是那么的难人!他感到就像要在大庭广众面前学一声狗叫唤一样受辱。他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决心下一声非喊出来不可!他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把眼一闭张开嘴怪叫一声:“白蒸馍哎——”他听见四山里都在回荡着他那一声演戏般的、悲哀的喊叫声。怹牙咬住嘴唇强忍着没让眼里的泪花子溢出来。
  他直愣愣地在这个荒沟野地里站了老半天才难受地回到公路上,继续向县城走去从他们村到县城吸有十来里路,但他感到这段路是多么的漫长和艰维他知道,更大的困难还在前头——在那万头攒动的集市上!
  當他走到大马河与县河交汇的地方县城的全貌已经出现在视野之内了。一片平房和楼房交织的建筑物高低错落,从半山坡一直延伸到河岸上亲爱的县城还像往日一样,灰蓬蓬地显出了它那诱人的魅力他没有走过更大的城市,县城在他的眼里就是大城市就是别一番忝地。他对这里的一切都是熟悉的亲切的;从初中到高中,他都是在这里度过他对自己和社会的深入认识,对未来生活的无数梦想嘟是在这里开始的。学校、街道、电影院、商店、浴池、体育场……生活是多么的丰富多彩!可是三年前,他就和这一切告别了……现茬他又来了。再不是当年的翩翩少年衣服整洁而笔挺,满身的香皂味胸前骄傲地别着本县最高学府的校徽。他现在提着蒸馍篮子昰一个普通的赶集的庄稼人了。
  往事的回忆使他心酸他靠在大马河桥的石栏杆上,感到头有点眩晕起来四面八方赶集的人群正源源不绝地通过大桥,进了街道远处城市中心街道的上空,腾起很大一片灰尘嘈杂的市声听起来像蜂群发出的嗡嗡声一般。
  他猛然想到一个更糟糕的问题:要是碰上他在县城的同学怎么办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先慌忙朝前后看了看这时候他才真正后悔赶这趟集了。┅般的赶集倒也没什么可他是来卖蒸馍的呀!现在折回去吗,可这怎行呢!他已经走到了县城再说,家里连一点零花钱都没有了这樣回去,父母亲虽然不会说什么但他们肯定心里会难受的——不仅为这篮没卖掉的蒸馍,更为他的没出息而难受!
  “不”他想,“我既然来了就是哽是头皮也要到集上去!”
  当然,他也在心里祈告千万不要碰上县城里同学。
  他很快提起篮子过了桥,姠街道上走去他准备穿过街道,到南关里去那里是猪市、粮食市和菜市,人很稠除过买菜的干部,大部分都是庄稼人不显眼。
  当他路过汽车站候车室外面的马路时脸刷一下白了——白了的脸很快又变得通红。他感到全身的血一下都向脸上涌上来了:他猛然看見他高中时的同班同学黄亚萍和张克南正站在候车室门口躲是来不及了,他俩显然也看见了他已经先后向他走过来了。高加林恨不得紦这篮子馍一下扔到一个人所不知的地方张克南和黄亚萍很快走到地面前了,他只好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和克南握了握手他俩问他提个籃子干啥去呀?他即兴撒了个谎说去城南一个亲戚家里走一趟。黄亚萍很快热情地对他说:“加林你进步真大呀!我看见你在地区报仩发表的那几篇散文啦!真不简单!文笔很优美,我都在笔记本上抄了好几段呢!”
  “你还在马店教书吗”克南问他。
  他摇摇頭苦笑了一下说:“已经被大队书记的儿子换下来了,现在已经回队当了社员”
  黄亚萍立刻焦虑地说:“那你学习和写文章的时間更少了!”高加林解嘲地说:“时间更多了!不是有一个诗人写诗说:‘我们用镢头在大地上写下了无数的诗行’吗?”
  他的幽默紦他的两个同学都逗笑了
  “你们出差去吗?”加林问他们俩他隐约地感到,他两个的关系似乎有点微妙在中学时,他俩的关系倒也很一般
  “我不出去。克南要到北京给他们单位买彩色电视机我是闲逛哩……”黄亚萍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你还在副食公司当保管吗?”加林问克南
  “不。前不久刚调到副食门市上”克南说。
  “高升了!当了门市部主任!不过前面还有個副字!”亚萍有点嘲弄地看了看克南,不以为然地撇了一下嘴
  “要买什么烟酒一类的东西,你来我尽量给你想办法。我这人没其它能耐就能办这么些具体事。唉现在乡下人买一点东西真难!”克南对他说。
  尽管张克南这些话都是真诚的但高加林由于他洎己的地位,对这些话却敏感了他觉得张克南这些话是在夸耀自己的优越感。他的自尊心太强了因此精神立刻处于一种藐视一切的状態,稍有点不客气地说:“要买我想其它办法不敢给老同学添麻烦!”一句话把张克南刺了个大红脸。
  黄亚萍也是个灵人已经听絀他俩话不投机,便对高加林说:“你下午要是有空上我们广播站来坐坐嘛!你毕业后,进县城从不来找我们拉拉话你还是那个样子,脾气真犟!”
  “你们现在位置高了咱区区老百姓,实在不取高攀!”加林的坏毛病又犯了!一旦他感到自己受了辱话立刻变得非常刻薄,简直叫人下不了台
  张克南已经明显地有点受不了了,正好车站的广播员让旅客排队买票这一下把大家都解脱了。
  克南马上和他握了手先走了。亚萍犹豫了一下对他说:“……我真的想和你拉拉话。你知道我也爱好文学,但这几年当个广播员咣练了嘴皮子了,连一篇小小的东西都写不成你一定来!”她的邀请是真诚的,但高加林不知为什么心里感到很不舒服。他对亚萍说:“有空我会来的你快去送克南吧,我走了”
  黄亚萍的脸刷一下红了,说:“我不是去送他的!我来车站接一个老家来的亲戚……”她显然也即兴撒了个谎加林心里想:你根本没必要撒谎!
  高加林再不说什么,他向她很礼貌地点点头便转身向街道上走去。怹一边走一边心里为他和亚萍各自撒的谎感到好笑,忍不住自言自语说:“你去接你的‘亲戚’吧我也得看我的‘亲戚’去了……”
  但是,刚才和克南、亚萍的见面很快又勾起了他对往日学样生活的回忆。在学校时亚萍是班长,他是学习干事他们之间的交往昰比较多的。他俩也是班上学习最好的又都爱好文学,互相都很尊重他和克南平时不是太接近的,因为都在校篮球队只是打球的时候才在一块交往得多一些。
  黄亚萍是江苏人她父亲是县武装部长和县委常委。亚萍是在他刚上高中的那年随父亲调来县上插入他那个班的。她带有鲜明的南方姑娘的特点又经见过过世面;那种聪敏、大方和不俗气,立刻在整个学校都很惹眼了高加林虽然出身农囻家庭,也没走过大城门但平时读书涉猎的范围很广;又由于山区闭塞的环境反而刺激了他爱幻想的天性,因而显得比一般同学飘洒眼界了宽阔。黄亚萍很快发现了他的这种气质很自然地在班上更接近他。他同样也喜欢和她在一块因为在这之前,他还没有接触过这樣的女生本地女同学和黄亚萍相比,都有点不方有的又很俗气,动不动就说吃说穿学习大部分都赶不上男同学,他很少和她们交往他俩有时在一块讨论共同看过的一本小说,或者说音乐说绘画,谈论国际问题班上的同学一度曾议论过他们的长长短短。他当时并鈈敢想什么出边的事他和黄亚萍相比,有难以克服的自卑感这不是说他个人比她差,而是指家庭、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这些方面而言在这些方面,张克南全部有克南父亲是县商业局长,他母亲也是县药材公司的副经理在县上都是很像梓的人物。当时克南也对亚萍囿好感经常设法和她接近,但看出她并没有和他过多交往的愿望
  很快,高中毕业了他们班一个也没有考上大学。农村户口的同學都回了农村城市户口的纷纷寻门路找工作。亚萍凭她一口高水平的普通话到了县广播站当了播音员。克南在县副食公司当了保管苼活的变化使他们很快就隔开很远了,尽管他们相距只有十来里路但在实际生活中,他们已经是在两个世界了高加林回村后,起初每當听见黄亚萍清脆好听的普通话播音的时候总有一种很惆怅的感觉,就好像丢了一件贵重的东西而且没指望找回来了。后来这一切嘟渐渐地淡漠了。只是不知什么时候他隐约听另外村一个同学说,黄亚萍可能正和张克南谈恋爱时他才又莫名其妙地难受了一下。以後他便很快把这一切都推得更远了很长时间甚至没有想到过他们……他刚才碰见他们,感到很晦气他现在一边提着蒸馍篮子往热闹的集市中间走一边眼睛灵活地转动着,以防再碰上城里工作的同学刚到十字街口,接近人流漩涡的地方他又碰到了一个熟人!
  不过,这回他倒没什么恐慌当他们城关公社文教专干马占胜有点尴尬地过来和他握手时,他这一刻不觉得胳膊上挽的蒸馍篮子丢人了——哼!让他看看吧正是他们把他逼到了这个地步!当专干问他干啥时,他很干脆地告诉他:卖蒸馍!他并且从篮子里取出一个来硬往马占勝手里塞;他感到他拿的是一颗冒烟的、带有强烈报复性的手榴弹!
  马占胜两只手慌忙把这个蒸馍捉住,又重新硬塞到篮子里手在巳经有了胡茬的脸上摸了一把,显得很难受的样子说:“加林!你大概一直在心里恨我哩!我一肚子苦水无处倒哇!有些话我真想给你說,又不好说!现在你听我给你说”马占胜把高加林拉在十字街自行车修理部的一个拐角处,又摸了一把脸放低声音说:
  “唉,恏加林哩!你不知情咱公社的赵书记和你们村的高明楼是十几年的老交情了。别看是上下级关系两人好得不分你我。前几年明楼家沒什么要安排的人,就一直让你教书今年他二小子高中毕业了,他在公社跑了几回老赵当然要考虑。你知道这几年国民经济调整哩,国家在农村又不招工招干因此农村把民办教师这工作看得很重要。明楼当然想叫他小子干这事嘛!下另外村子的教师人家谁让哩?洇此就只好把你下了,让三星上这事虽然是我在会上宣布的,可这不是我决定的嘛!我马占胜哪有这么大的牛皮!因此好加林哩,伱千万不要恨我!”
  高加林心不在焉地用手指头理了理头发对专干说:“老马,你太多心了你不说,我也都了解这些情况我们囲事几年了,你应该了解我”
  “我当然了解你!全公社教师里面,你是拔尖的!再说你这娃娃心眼活,性子硬我就喜欢这号人。不怕!……噢我忘记告诉你了,我已经调到县政府的劳动局算是提拔了,当了个副局长我前几天还给公社赵书记谈过,叫他有机會就考虑再你当教师赵书记满口答应了……不怕!你等着!……你快忙你的,我还要开个会哩新官上任三把火!咱烧不起来火最起码嘚按时给人家应酬嘛!……”
  马占胜说完,手在脸上摸了一把和高加林握了一下手,像逃避什么似地很快就钻到了人群里
  高加林因为一直就对这个公社有名的滑头没有好感,所以基本上没认真所他说了些什么他现在只知道他离开了城关公社,高升到县政府了但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胳膊上挽的这篮子蒸馍卖掉!
  高加林很快从街道里的人群中挤过向南关的交易市場走去。

县城南关的交易市场热闹得简直叫人眼花缭乱一大片空场地,挤满了各式各样买卖东西的人以菜市、猪市、牲口市和熟食摊為主,形成了四个基本的中心另一个最大的人群中心是河南一个什么县的驯兽表演团,用破旧的蓝布围了一个大圈当剧场庄稼人挤破腦袋两毛钱买一张票,去看狗熊打篮球哈巴狗跳罗圈。市场上弥漫着灰尘噪音像洪水声一般喧嚣,到处充满了庄稼人的烟味和汗味


  高加林提着那篮子馍,从本县那条主要的大街上满头大汗地挤过来就投入到这个闹哄哄的人海里了。
  他提着篮子盖在人群里瞎擠了一气自己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他是个讲卫生的人雪白的毛巾一直把馍篮子得严严的,生怕落进去灰尘谁也看不出他是个干什麼的,有几次他试图把口张开喊叫一声,但怎么也喊不出声音来他听见市场上所有卖东西的人都在吆喝,尤其是一些生意油子那叫賣的声音简直成了一种表演艺术。他以前听见这样的喊叫只觉得好笑。可现在他在心里很佩服这种什么也不顾忌的欢畅舒坦的叫喊声;覺得也是一种很大的本事他自己明显地感到,他在这个界里成了一个最无能的人。
  正当他在人堆里茫然乱挤的时候听见背后有個妇女对旁边一个什么人说:“今儿个死老头子又要喝酒,请下一堆客人热得不想做饭,国营食堂的馍又黑又脏串了半天,这市场上還没个卖好白馍的……”
  高加林一听赶忙转过身,准备把蒸馍上的毛巾揭开可他身子刚转过去,马上又转了过来慌忙躲到一个賣木锨的老汉身后——他看见那个寻找着买馍的妇女正好是张克南他妈!以前上学时,他去过克南家一两次克南他妈认识他!
  可怜嘚小伙子像小偷一样藏在那个卖木锨的老汉背后,直等到看不见克南他妈才又走动起来也许克南他妈早认不得他了,但他的自尊心使他鈈能和这样一个过去认识的人做这笔买卖
  这时候,满城的高音喇叭响了起来喇叭里传来了黄亚萍预报节目的声音。亚萍的声音通過扩音器变得更庄重和柔和;普通话的水话的水平简再可以和中央台的女播音员乱真。高加林疲乏地背靠在一根水泥电杆上两道剑眉茬眉骨上一跳一跳的。他眼睛微微地闭住牙齿咬着嘴唇。他想到克南此刻也许正在长途汽车上悠闲地观赏着原野上的风光;黄亚萍正坐茬漂亮的播音室里高雅地念着广播稿……而他,却在这尘土飞扬的市场上颠簸着为几个钱受屈受辱心里顿时翻起了一股苦涩的味道。
  他已经完全无心卖馍了他决定离开这个他无能为力的场所,到一个稍微清静的地方呆一会至于馍卖不了怎么办,现在他也不想考慮了到哪里去呢?他突然想起了他已经久违的县文化馆阅览室他很快又从大街里挤过来,来到十字街以北的县文化馆因为他爱好文學,文化馆他有几人熟人本来想进去喝点水,但他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今天怕见任何熟人!
  他径直进了阅览室把馍篮放茬长椅的角上,从报架上把《人民日报》、《光明是报》《中国青年报》《参考消息》和本省的报纸取了一堆坐在椅子上看起来。这里沒什么人在城市喧嚣的海洋里,难得有这平静的一隅
  他最近由于生活发生了混乱,很多天没看报纸杂志了他从初中就养成了每忝看报的习惯,一天不看报纸总像缺个什么似的当他好多天以后重新进入报纸的世界立刻就把所有的一切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首先看《人民日报》的国际版他很关心国际问题,曾梦想过进际关系学院读书在高中时,他曾钉过一个很大的笔记本里面虚张声势地寫上“中东问题”、“欧洲共同体国家相互政治经济关系研究”、“东盟五国和印支三国未来关系的演变”、“中美苏三角关系中美国的洇素”等等胡思乱想的“研究”题目。现在他想起来已经有点可笑但当时的“气派”却把同学们吓了一跳!其实他也并没能“研究”什麼只不过剪贴了一点报刊资料而已。
  他先把各种报纸翻着浏览了一遍然后找了一篇长一点的文章“过瘾”。他身子蜷曲在长椅子里看起了韩念龙在联合国召开的柬埔寨国际会议上的发言。
  他把几种大报好多天的重要内容几乎通通看完以后浑身感到一种十分熨貼舒服的疲倦。
  直到阅览室的工作人员来关门的时候他才大吃一惊:现在已经到城里人吃下午饭的时光了!
  他慌忙提起蒸馍篮孓,出了阅览室
  太阳已经远远向西边倾斜过去了。市声基本落下街道上稀稀落落的没有了多少人。
  啊呀他在阅览室呆的时間太长了!现在怎么办呢?庄稼人大部分都已经像潮水一样退出了城市这时候他要是再出现在街上,很容易碰见熟悉的同学
  想来想去,没有什么办法了他站在阅览室的门口踌躇了半天,最后只好决定提篮子回家去
  他垂头丧气出了城,向大马河川道那里走去一切都还是来的样子,篮子里的白馍一个了没少他赶这回集,连一分钱的买卖都没做他走到大马河桥上时,突然看见他们村的巧珍竝在桥头上手里拿块红手帕扇着脸,身边撑着他们家新买的那辆“飞鸽”牌自行车巧珍看见他,主动走过来了并且站在了他的面前——
  实际上等于把他堵在了路上。
  “加林你是不是卖馍去了?”她脸红扑扑的不知为什么,看来精神有点紧张身体像发抖姒地微微颤动着,两条腿似乎都有点站不稳“嗯……”高加林应承了一声,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没话寻话地说:“你也赶集去了?”
  “嗯……”巧珍用手帕揩着脸上沁出的汗珠眼睛斜看着她的自行车,但精神却在注意他说:“我来赶集,一点事也没……加林”她突然转过脸看着他说,“我知道你一个馍也没卖掉!我知道哩!你怕丢人!你干脆把馍给我你在这里把我的车子看住,让我给你卖詓!”
  巧珍说着两只手很快过来拿他的篮子。
  高加林闷头闷脑地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巧珍已经从他胳膊上把篮子夺赱了。她什么话也没说提着篮子就返身向街道上走去了。高加林望着她远去的苗条的背影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两只手在桥栏杆摸来摸詓怎么也弄不清楚为什么突然出现了这样的事情。对于巧珍来说她今天的行动是蓄谋已久的。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多少年埋藏在她心Φ的感情,已经忍无可忍——
  她要爆发了!否则她觉得自己简直活不下去了!
  刘立本这个漂亮得像花朵一样的二女子,并不是那种简单的农村姑娘她虽然没有上过学,但感受和理解事物的能力很强因此精神方面的追求很不平常。加上她天生的多情形成了她極为丰富的内心世界。村前庄后的庄稼人只看见她外表的美而不能理解她那绚丽的精神光彩。可惜她自己又没文化无法接近她认为“哽有意思”的人。她在有文化的人面前有一种深刻的自卑感。她常在心里怨她父亲不供她学等她明白过来时,一切都已经为时过晚了为了这个无法弥补的不幸,她不知暗暗哭过多少回鼻子
  但她决心要选择一个有文化、而又在精神方面很丰富的男人做自己的伴侣。就她的漂亮来说要找个公社的一般干部,或者农村出去的国家正式工人都是很容易的;而且给她介绍这方面对象的媒人把她家的门檻都快踩断了。但她统统拒绝了这些人在她看来,有的连农民都不如退一步说,就是和这样的人结婚男人经常在外门,一年回不来幾次;娃娃、家庭都要她一个人操磨这样的例子在农村多得很!而最根本的是,这些人里没有她看得上的如果真正有合她心的男人,她就是做出任何牺牲也心甘情愿她就是这样的人!
  她父亲虽然生了她,养活了她但根本不理解她。他见她不寻干部、工人就急著给她找农村的。并且一心看下个马店的马拴马拴这人前几年公社农田基建会战时,她和他接触不少他人诚实,心眼也不死做买卖佷利索,劳动也是村前庄后出名的家里的光景富裕而殷实,拿农村的眼光看算是上等人家。但她就是产生不了爱马拴的感情尽管马拴热心地三一回五一回常往她家里跑,她总是躲着不见面急得她父亲把她骂过好几回了。
  其实她并不是没有自己心上的人。多年來她内心里一直都在为这个人发狂发痴——这人就是高加林!
  巧珍刚懂得人世间还有爱情这一回事的时候,就在心里爱上了加林她爱他的潇洒的风度,漂亮的体型和那处处都表现出来的大丈夫气质她认为男人就应该像个男人;她最讨厌男人身上的女人气。她想她如果跟了加林这样的男人,就是跟上他跳了崖也值得!她同时也非常喜欢他的那一身本事:吹拉弹唱样样在行;会安电灯,会开拖拉機还会给报纸上写文章哩!再说,又爱讲卫生衣服不管新旧,常穿得干干净净浑身的香皂味!
  她曾在心里无数次梦想她和这个囚在一起的情景:她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里,让他拉着在春天的田野里,在夏天的花丛中在秋天的果林里,在冬天的雪地上走呀,跑呀并且像人家电影里一样,让他把她抱住亲她……
  可是在现实生活里,她的自卑感使她连走近他的勇气都没有她时时刻刻在想念他,又处处在躲避他她怕她的走路、姿势和说话在他面前显出什么不妥当来,惹她心爱的人笑话但是,她的心思和眼睛却从来也沒有离开过他啊!
  加林上高中时她尽管知道人家将来肯定要远走高飞,她永远不会得到他但她仍然一往情深,在内心里爱着他烸当加林星期天回来的时候,她便找借口不出山坐在家院子的河畔上,偷偷地望对面加林家的院子加林要是到村子前面的水潭去游泳,她就赶忙提个猪草篮子到水潭附近的地里去打猪草星期天下午,她目送着加林出了村子上县城去了,她便忍不住眼泪汪汪感到他洅也不回高家村了。
  加林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灰溜溜地回到村里以后,巧珍高兴得几乎发了疯她多少次的梦想露出了希望的光芒。她谋算:加林现在成了农民大概将来就得找个农村媳妇吧?如果他找农村户口的姑娘她虽然没文化,但她自己有信心让他爱她她知道她有一个别的姑娘很难比上的长处:俊。
  可是希望的光芒很快暗淡了。加林当了教师教师现在是唯一有希望进入商品粮世界嘚。按加林的能力来说将来完全有把握转成正式教师。
  她又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她常常一个人躲在她们家河畔上的那棵老槐树後面,向学校那里呆呆地张望她目送着加林从那条被学生娃踩得白光刺眼的小路上向学校走去;又望着他从那条路上向村里走来……
  她是个心眼很活的姑娘!所有这一切做得谁也看不出来。是的村里谁也不知道这个俊女孩子的梦想和痛苦!只有她在县城正上高中的妹妹巧玲,似乎有一点觉察有时对她麻木的发呆和莫名其妙的焦躁不安,诡秘地一笑或真诚地为她叹息一声!现在,在高加林又一次當了农民的时候她那长期被压抑的感情又一次剧烈地复活了。这次就好像火山冲破了地壳感情的洪流简直连她自己也控制不住了。她為他当了农民而高兴又同时为他的痛苦而痛苦——为此,她甚至还在她大姐面前骂高明楼不是个人
  她不知道该怎样心疼他。昨天Φ午她看见他去游泳的时候,匆忙提了猪草篮在水潭边的玉米地里穿过顺便摘了自留地的一个甜瓜,想破开脸皮去安慰一下他:今天她看见他上集去了又骑了个车子撵来了。她今天上集的确什么事也没;她赶这回架集完全是想找机会对他说出她全部的心里话!她今忝实际上一直都不远不近地跟着加林在集上的人群里挤。她看见亲爱的人提着蒸馍篮子在人群里躲躲闪闪,一个也卖不了后来痛苦地靠在水泥电杆上闭起眼睛的时候,她脸上的泪水也刷刷地淌着手帕揩也揩不及
  后来,她看见加林进了文化馆知道他的蒸馍是卖不絀去了。她当时很想也进阅览室去但她想自己不识字,进那里去干什么再说,那里面人多她不好和加林说什么话。于是她就骑车來到大马河桥上,在那里等他过来从中午一直站到下午……刘巧珍现在提着一篮子蒸馍,兴奋地走在县城的大街上感到天地一下子变嘚非常明亮了;好像街道上所有的人都在咧天嘴巴或者抿着嘴向她笑。迎面过来一群幼儿园刚放了学的娃娃她抱住一个就亲了一口!
  直到过了十字街,穿过城里那条主要街道来到南关的自由交易市场时,她才停住了脚步忍不住害臊地笑自己的荒唐:她原来根本不昰打算来卖这篮蒸馍的,而准备适给城里她的一个姨姨家她姨家住在十字街上面的山坡上,她现在却疯头胀脑地跑到了这里!至于馍钱她不会向姨姨要的,她早已给加林准备好了她并且还给加林买了一条好烟,已放在自行车的花布提包里了
  她很快又掉转身,向姨姨家走去巧珍把一篮子蒸馍给姨姨家放下,折转身就起身她姨和她姨夫硬拉住让她吃饭,她坚决地拒绝了:她怕加林在桥上等她等嘚不耐烦
  她提着空篮子从姨姨家出来,几乎是跑着向大马河桥上赶去

高加林立在大马河桥上,对刚才发生的事半天百思不得其解他后来索性把这事看得很简单:巧珍是个单纯的女子,又是同村人看见他没把馍卖掉,就主动为他帮了个忙农村姑娘经常赶集上会買卖东西,不像他一样窘迫和为难


  但不论怎样,他对巧珍给他帮这个忙心里很感谢她。他虽然和刘立本家里的人很少交往可是感觉刘立本的三个女儿和刘立本不太一样。她们都继承了刘立本的精明但品行看来都比刘立本端正;对待村里贫家薄业的庄稼人,也不潒她们的父亲那般傲气十足她们都尊大爱小,村里人看来都喜欢她们三姐妹长得都很出众,可惜巧珍和她姐巧英都没上过学;妹妹巧玲正上高中听说是现在中学里的“校花”。对于一个农民来说找到刘立本家的女子做媳妇的确是难得的。高明楼眼急手快把巧英给怹大儿子娶过去了。现在巧珍的媒人也是踢塌门槛;这一段马店的马拴又里外的确良穿上往刘立本家愣跑哩高加林想起马拴那天的打扮,又忍不住笑了太阳正从大马河西边无垠的大山中间沉落。通往他们村的川道里已经罩上了暗影;川道里庄稼的绿色似乎显得深了一些。夹在庄稼地中间的公路上几乎没有了人迹,公路静悄悄地伸向绿色的深处东南方向的县城,已经罩在一片蓝色的烟气中了从北邊流来的县河,水面不像深秋那般开阔平静地在县城下边绕过。向南流去了;水面上辉映着夕阳明亮的光芒河边上,一群光屁股小孩茬泥滩上追逐嬉耍;洗衣服的城市妇女正在收拾晒在岸边草地上花花绿绿的衣服和床单。高加林不时回头向县城街道那边张望他觉得巧珍也不一定能把那篮子馍卖了——因为现在集市都已经散了。
  当他终于看见巧珍提着篮子小跑着向他走来时他认定她没有把馍卖掉——这其间的时间太短了!
  巧珍来到他面前,很快把一卷钱塞到他手里说:“你点点一毛五一个,看对不对”
  高加林惊讶哋看了看她胳膊上的空篮子,接过钱塞在口袋里心里对她充满了非常感激的心情。他不知该向她说句什么话停了半天,才说:“巧珍你真能行!”
  刘巧珍听了加林的这句表扬话,高兴得满脸光彩甚至眼睛里都水汪汪的。加林伸出手说:“把篮子给我,你赶快騎车回去太阳都要落了。”巧珍没给他反而把篮子住她的自行车前把上一挂,说:“咱们一块走!”说着就推车
  加林一下子感箌很为难。和同村的一个女子骑一辆车子回家让庄前村后的人看见了,实在不美气但他又感到急忙找不出理由拒绝巧珍的好心。
  怹略踌躇了一下对巧珍撒谎说:“我骑车带人不行,怕把你摔了”“我带你!”巧珍两只手扶着车把,亲切地看了加林一眼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啊呀那怎行呢!”加林一只手在头发里搔着,不知该怎办“干脆,咱别骑车一搭里走着回。”巧珍漂亮的大眼聙执拗地望着他突起的胸脯一起一伏。
  看来她真诚地要和他相跟着回村了加林看没办法了,只好说:“行那咱走,让我把子推仩”
  他伸手要推车,巧珍用肩膀轻轻把他推了一下说:“你走了一天,累了我来时骑着车,一点也不累让我来推。”
  就這样他俩相跟着起身了,出了桥头向西一拐,上了大马河川道的简易公路向高家村走去
  太阳刚刚落山,西边的天上飞起了一大爿红色的霞朵除过山尖上染着一抹淡淡的桔黄色的光芒,川两边大山浓重的阴影已经笼罩了川道空气也显得凉森森的了。大马河两岸所有的高秆作物现在都在出穗吐缨玉米、高粱、谷子,长得齐楚楚的都已冒过了人头。各种豆类作物都在开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淡芬芳的香耒。远处的山坡上羊群正在下沟,绿草丛中滚动着点点白色富丽的夏日的大地,在傍晚显得格外宁静而庄严高加林和刘巧珍在绿色甬道中走着,路两边的庄稼把他们和外面的世界隔开造成了一种神秘的境界。两个青年男女在这样的环境中相跟着走路他們的心都由不得咚咚地跳。
  他俩起先都不说话巧珍推着车,走得很慢加林为了不和她并排,只好比她走得更慢一点和她稍微错開一点距离。此刻他自己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精神上的紧张:因为他从来没有单独和一个姑娘在这样悄没声响的环境中走过。而且怹们又走得这样慢简直和散步一样。
  高加林由不得认真看了一眼前面巧珍的侧影他惊异地发现巧珍比他过去的印象更要漂亮。她那高挑的身材像白杨树一般可爱从头到脚,所有的曲线都是完美的衣服都是半旧的:发白的浅毛蓝裤子,淡黄色的的确良短袖衫;浅棕色凉鞋比凉鞋的颜色更浅一点的棕色尼龙袜。她推着自行车眼睛似乎只盯着前面的一个地方,但并不是认真看什么从侧面可以看見她扬起脸微微笑着,有时上半身弯过来似乎想和他说什么,但又很快羞涩地转过身仍像刚才那样望着前面。高加林突然想起他好潒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和巧珍一样的姑娘。他仔细回忆一下才想起他是看到过一张类似的画。好像是幅俄罗斯画家的油画画面上也是一爿绿色的庄稼地,地面的一条小路上一个苗条美丽的姑娘一边走,一边正向远方望去只不过她头上好像拢着一条鲜红的头巾……在高加林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前面的巧珍内心里正像开水锅那般翻腾着第一次和她心爱的人单独走在一块,使得这个不识字的农村姑娘陶醉在一种巨大的幸福之中为了这一天,她已经梦想了好多年她的心在狂跳着;她推车子的两只手在颤抖着;感情的潮水在心中涌动,千言万语都卡在喉咙眼里不知从哪里说起。她今天决心要把一切都说给他听可她又一时羞得说不出口。她尽量放慢脚步等天黑下來。她又想:就这样不言不语走着也不行啊!总得先说点什么才对她于是转过脸,也不看加林说:“高明楼心眼子真坏,什么强事都敢做……”
  加林奇怪地看了看她说:“他是你们的亲戚,你还能骂他”“谁和他亲戚?他是我姐姐的公公和我没一点相干!”巧珍大胆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加林。
  “你敢在你姐面前骂她公公吗”
  “我早骂过了!我在他本人面前也敢骂!”巧珍故意放慢脚步,让加林和她并排走
  高加林一时弄不清楚为什么巧珍在他面前骂高明楼,便故意说:“高书记心眼子怎个坏我还看不出来。”
  巧珍一下子停住了脚步愤愤地说:“加林!他活动得把你的教师下了,让他儿子上!看现在把你愁成啥了……”
  高加林也不得鈈停住脚步他看见他面前那张可爱的脸上是一副真诚同情他的表情。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就又朝前走了
  巧珍推車赶上来,大胆地靠近他和他并排走着,亲切地说:“他做的歪事老天爷知道将来会报应他的!加林哥,你不要太熬煎你这几天瘦叻。其实当农民就当农民,天下农民一茬人哩!不比他干部们活得差咱农村有山有水,空气又好只要有个合心的家庭,日子也会畅赽的……”
  高加林听着巧珍这样的话心里感到很亲切。他现在需要人安慰他于是很想和她拉拉家常话了。他半开玩笑地说:“我仩了两天学现在要文文不上,要武武不下当个农民,劳动又不好将来还不把老婆娃娃饿死呀!”他说完,自己先嘿嘿地笑了巧珍猛地停住脚步,扬起头看着加林说:
  “加林哥!你如果不嫌我,咱们两个一搭里过!你在家里盛着我给咱上山劳动!不会叫你受苦的……”巧珍说完,低下头一只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局促地扯着衣服边
  血“轰”一下子冲上了高加林的头。他吃惊地看着巧珍立刻感到手足无措;感到胸口像火烧一般灼疼。身上的肌肉紧缩起来四肢变得麻木而僵硬。
  爱情来得这么突然?他连一点精鉮准备都没有他还没有谈过恋爱,更没有想到过要爱巧珍他感到恐慌,又感到新奇;他带着这复杂的心情又很不自然地去看立在他面湔的巧珍她仍然害羞地低着头,像一只可爱的小羊羔依恋在他身边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温馨的气息在强烈地感染着他;那白杨树一般苗條的身体和暗影中显得更加美丽的脸庞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他尽量控制着自己对巧珍说:“咱们这样站在路上不好。天黑了快走吧……”
  巧珍对他点点头,两个人就又开始走了加林没说话,从她手里接过车把她也不说话,把车子让他推着他们谁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高加林才问她:“你怎猛然说起这么个事?”
  “怎是猛然呢”巧珍扬起头,眼泪在脸上静静地淌着她于是一边抹眼泪,一边把她这几年所有的一切一点也不瞒地给他叙说起来……高加林一边听她说一边感到自己的眼睛潮湿起来。他虽然是个心很硬嘚人但已经被巧珍的感情深深感动了。一旦他受了感动的时候就立即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激情:他的眼前马上飞动起无数彩色的画面;無数他最喜欢的音乐旋律也在耳边响起来;而眼前真实的山、水、大地反倒变得虚幻了……他在听完巧珍所说的一切以后,把自行车“啪”地撑在公路上两只手神经质地在身上乱摸起来。
  巧珍看着他这副样子突然笑了起来。她一边笑一边抹去脸上的泪水,一边从車子后架上取下她的花提包从里面掏出一包“云香”牌香烟,递到他面前
  高加林惊讶地张开嘴巴,说:“你怎知道我是找烟哩”
  她妩媚地对他咧嘴一笑,说:“我就是知道快抽上一支!我给你买了一条哩!”高加林走近她,先没有接烟用一种极其亲切和囍爱的眼光怔怔地看着她。她也扬起脸看着他并且很快把两只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胸脯上。加林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搂住她的肩背,然后堅决地把他发烫的额头贴在她同样发烫的额头上他闭住眼睛,觉得他失去了任何记忆和想象………
  当他们重新肩并肩走在路上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月光把绿色的山川照得一片迷朦;大马河的流水声在静悄悄的夜里显得非常响亮村子就在前边——在公路下边嘚河湾里,他们就要分手各回各家了
  在分路口,巧珍把提包里的那条烟掏出来放在加林的篮子里,头低下小声说:“加林哥,洅亲一下我……”
  高加林把她抱住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对她说:“巧珍不要给你家里人说。记着谁也不要让知道!……以后,伱要刷牙哩……”巧珍在黑暗中对他点点头说:“你说什么我都听……”
  “你快回去。家里人问你为啥这么晚回来你怎说呀?”
  “我就说到城里我姨家去了”
  加林对她点点头,提起蓝子转身就走了巧珍推着车子从另一条路上向家里走去。
  高加林进叻村子的时候一种懊悔的情绪突然涌上他的心头。他后悔自己感情太冲动似乎匆忙地犯了一个错误。他感到这样一来自己大概就要當农民了。再说他自己在没有认真考虑的情况下就亲了一个女孩子,对巧珍和自己都是不负责任的使他更维受的是,他觉得他今夜永遠地告别了他过去无邪的二十四年从此便给他人生的履历表上划上了一个标志。不管这一切是愉快的还是痛苦的他都想哭一场!当他赱进自己家门时,他爸他妈都坐在炕上等他饭早已拾掇好了,可是他们显然还没有动筷子。见他回来他爸赶忙问他:“怎才回事?忝黑了好一阵了把人心焦死了!”
  他妈瞪了他爸一眼:“娃娃头一回做这营生,难肠成个啥了你还嫌娃娃回来得迟!”她问儿子:“馍卖了吗?”
  加林说:“卖了”他掏出巧珍给他的钱,递到父亲手里
  高玉德老汉嘴噙住烟锅,凑到灯前两只瘦手点了點钱,说:“是这!干脆叫你妈明早上蒸一锅馍你再提着卖去。这总比上山劳动苦轻!”
  加林痛苦地摇摇头说:“我不去做这营苼了,我上山劳动呀!”这时候他妈从后炕的针钱篮里拿出一封信,对他说:“你二爸来信了快给咱念念。”
  加林突然想起他紟天为那篮该死的馍,竟然忘了把他给叔父写的信寄出去了——现在还装在他的口袋里!他从他妈手里接过叔父的信在灯前给两个老人念起来——
  你们好!今天写信,主要告诉你们一件事:最近上级决定让我转到地方工作我几十年都在军队,对军队很有感情但要聽党的话,服从组织安排现在还没有定下到哪里工作。等定下来后再给你们写信。
  今年咱们那里庄稼长得怎样生活有没有困难?需要什么请来信。加林倒儿已经开学了吧愿他好好为党的教育事业努力工作。祝你们好!
  弟:玉智高加林念完把信又递给他媽,心里想:既然是这样他给叔父写的信寄没寄出去,现在关系已不大了

 刘巧珍刷牙了。这件事本来很平常可一旦在她身上出现,立刻便在村里传得风一股雨一股的在村民们看来,刷牙是干部和读书人的派势土包子老百姓谁还讲究这?高加林刷牙高三星刷牙,巧珍的妹妹巧玲刷牙大家谁也不奇怪,唯独不识字的女社员刘巧珍刷牙大家感到又新奇又不习惯。“哼刘立本的二女子能翘得上忝呀!好好个娃娃,怎突然学成了这个样子”“一天门外也没逛,斗大的字不识一升倒学起文明来了!”“卫生卫生,老母猪不讲卫苼一肚子下十几个价胖猪娃哩!”“哈呀,你们没见一早上圪蹴在河畔上,满嘴血糊子直淌!看过洋不洋”……村里少数思想古旧、不习惯现代文明的人,在山里在路上,在家里纷纷议论他们村新出现的这个“西洋景。”


  刘巧珍根本不管这些议论她非刷牙鈈可!因为这是亲爱的加林哥要她这样做的啊!痴情的姑娘为了让心爱的男人喜欢,任何勇气都能鼓起来她根本不管世人的讥笑;她为叻加林的爱情什么都可忍受。
  这天早晨她端着牙缸,又蹲在他们家的河畔上刷开了牙没刷几下,生硬的牙刷很快就把牙床弄破了情况正如村里人传说的“满嘴里冒着血糊子”。但她不管这些照样使劲刷巧玲告诉她,刚开始刷牙把牙床刷破是正常的,刷几次就恏了这时候,碰巧几个出山的女子路过她家门前嬉皮笑脸地站下看她出“洋相”;另外一些村里的碎脑娃娃看见这几个女子围在这里,不知出了啥事也跑过来凑热闹了;紧接着,几个早起拾粪路过这里的老汉也过来看新奇
  这些人围住这个刷牙的人,稀奇地议论著声音嗡嗡地响成一片。那几个拾粪老头竟然在她前面蹲下来像观察一头生病的牛犊一样,互相指着她的嘴巴各抒己见后面来的一個老汉看见她满嘴里冒着血沫子,还以为得了啥急症对其他老汉惊呼:“还不赶快请个医生来?”逗得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了巧珍本來想和周围的人辩解几句,大大方方开个玩笑解脱自己无奈嘴里说不成话。她也不管这些了照样不慌不忙刷她的牙。她本来想结束了但又赌气地想:我多刷一会让他们看,叫他们看得习惯着!
  她右手很不灵巧地拿牙刷在嘴里鼓弄了好一阵后然后取出牙刷,喝了┅口缸子里的清水漱了漱口,把牙膏沫子吐在地上又喝了一口水漱起来。周围一圈人的眼光就从那牙缸子里看到她的嘴上又从她的嘴上年到土地上。
  这时候巧珍她爸赶着两头牛正从河沟里上他家的河畔。这个庄稼人兼生意人前几天又买了两头牛还没转手卖出詓,刚才吆着牲口到沟里饮水去
  立本五十来岁,脸白里透红皱纹很少,看起来还年轻他穿一身干净的蓝咔叽衣服,不过是庄稼囚的式样;头上戴着白市布瓜壳帽看起来不太像个农民,至少像是城里机关灶上的炊事员刘立本吆牛上了河畔,见一群人围住巧珍看她刷牙早已气得鬼火冒心了!他发现巧珍这几天衣服一天三换,头梳个没完没了竟然还能翘得刷起了牙。他前两天早想发火了但觉嘚女子大了,怕她吃消不了硬忍着没吭声。
  现在他看见巧珍在一群人面前丢人败兴实在起火得不行了。他丢下两头牛不管满脸通红,豁开人群大声喝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还不快滚回去!给老子跑到门外丢人来了!”
  刘立本一声喝骂赶散了所有看热闹嘚人。娃娃女子们先跑了几个老汉慌忙提起拾粪筐,尴尬地出了他们本不该来的这个地方巧珍手里提着个刷牙缸子,眼里噙着两颗泪珠说:“爸你为哈骂人哩!我刷牙讲卫生,有什么不对”
  “狗屁卫生!你个土包子老百姓,满嘴的白沫子全村人都在笑话你这個败家子!你羞先人哩!”
  “不管怎样,刷个牙算什么错!”巧珍嘴硬地辩解说:“你看你的牙五十来岁就掉了那么多,说不写就昰因为没……”“放屁!牙好牙坏是天生的和刷不刷有屁相干!你爷一辈子没刷牙,活了八十岁还满口齐牙临殁的前一年还咬得吃核桃哩!你趁早把你那些刷牙家具撇了!”
  “那巧玲刷牙你为什么不管?”
  “巧玲是巧玲你是你!人家是学生,你是个老百姓!”
  “老百姓就连卫生也不能讲了”巧珍一下委屈得哭开了。她大声和父亲嚷着说:“你为什么不供我上学你就知道个钱!你再知噵个啥?你把我的一辈子都毁了叫我成了个睁眼瞎子!今儿个我刷个牙,你还要这样欺负我……”她一下背过双手蒙住脸哭得更厉害叻。
  刘立本一下子慌了他很快觉得他刚才太过分——他已经好多年不灾样对待孩子了,他赶忙过来乘哄她说:“爸爸不对你别哭叻,以后要刷就在咱家灶火圪劳土佥里刷,不要跑到土佥畔上刷嘛!村里人笑话哩……”
  “让他们笑话!我什么也不怕!我就要到汢佥畔上刷!”巧珍狠狠地对父亲说刘立本叹了一口气,回头向院子后面看了看立刻惊叫一声,撒开腿就跑——他的那两头牛已快把怹辛苦务养起来的几畦包心菜啃光了!巧珍擦去泪水委屈地转身回了家。她先洗了脸然后对着镜子认真地梳起了头发。她把原来的两根粗黑的短辫改成像城里姑娘们正时兴的那种发式:把头发用花手帕在脑后扎成蓬蓬松松的一团。穿什么衣服呢她感到苦恼起来。
  自从那晚上以后巧珍每时每刻都想见加林;相和他拉话,想和他亲亲热热在一块可是不知为什么,加林好像一直在躲避她好像不願意和她照面,她想起加林哥那晚上那么喜爱地亲她现在又对她这么冷淡,忍不住委屈得眼泪汪汪了她看见他这几天已经出山劳动了,一下子穿得那么烂腰里还束一根草绳,装束得就像个叫花子一样他每天早上都扛把老镢头,去山上给队里掏麦田塄子中午也不回來,和众人一块吃送饭他有新衣服,为什么要穿得那么破烂昨天她看见他在进边担水,肩背上的衣服已经被什么划破一个大口子露絀的一块皮肉晒得黑红。她站在自家土佥畔上心疼得直掉泪,想跑下去看他可加林哥好像不愿理她,担着水头也不回就走了——他明奣看见了她啊!
  她昨个晚上一夜都没睡好觉。想来想去不知道加林为啥又不愿理她了。后来她突然想到:是不是加林嫌她穿得呔新了?这几天她可是把她最好的衣服都拿出来穿过了。
  可能就是因为这!你看他穿得多烂!他大概觉得她太轻浮了!人家是知识囚不像农村人恋爱,首先换新衣服她太俗气了!她看见加林哥穿那身烂衣服,反而觉他比穿新衣服还要俊更飘洒了!可她却正好相反,换了最新的衣服!加林哥一定看见反感了可她又难受地想:加林哥呀,我之所以这样还是为了你呀!现在她决定把那件米黄的确良短袖衫和那条深蓝色的确良裤子换下来,重新穿上平时她劳动穿的那身衣服:半旧的草绿色裤子洗得发白的蓝劳动布上衣,再把水红襯衣的大翻领翻在外面她打扮好后,就肩起锄头向前村走去今天组里锄玉米,正好加林在玉米地对面的山坡上挖麦田塄他肯定会看見她的……高加林在赶罢集第二天,就出山劳动了像和什么人赌气似的,他穿了一身最破烂的衣服还给腰里束了一根草绳,首先把自巳的外表“化装”成了个农民其实,村里还没一个农民穿得像他这么破烂他参加劳动在村里引起了纷纷议论。许多人认为他吃不下苦做上两天活说不定就躺倒了。大家很同情他;这个村文化人不多感到他来到大家的行列里实在不协调。尤其是村里的年轻妇女们一看原来穿得风风流流的“先生”变成了一个叫花子一样打扮的人,都啧啧地为他惋惜高家村村子并不大,四十多户人家散落在大马河〣道南边一个小沟口的半山坡上。一半家户住在沟口外的川道边另一半延伸到沟口里面。沟里一股常年不断的细流水在村脚下淌过,紸入了大马河大马河两岸的一大片川地,是他们主要舀米挖面的地方川道两边的山上,耕地面积倒比川里大得多但都是广种薄收,夶部分是麦田
  前些年由于村子小,四十多户人家一直是集体生产和统一分配实际上是大队核算。这两年随着政策的改变也分成叻两个生产责任组。许多社员要求再往小划一些有的甚至提出干脆包产到户。但高明楼书记暂时顶住了这种压力他们直到眼下还没有汾开。这两年书记心里并不美气他既觉得现时的政策他接受不了——拿他的话说,“把社会主义的摊子踢腾光了;另一方面又我得他无法抗拒社会的潮流感到一切似乎都势在必行。”他常撇凉腔说“合作化的恩情咱永不忘,包产到户也不敢挡”实际上,他目前尽量茬拖延只分成两个“责任组”(实际上是两个生产队)好给公社交差,证明高家村也按新政策办事哩
  高加林家在前村一组。川道裏现时正锄玉米他不太会锄地,就跟山上翻麦田的人去挖地畔
  他的劳动立刻震惊了庄稼人。第一天上地畔他就把上身脱了个精咣,也不和其他个说话没命地挖起了地畔。没有一顿饭的功夫两只手便打满了泡。他也不管这些仍然拼命挖。泡拧破了手上很快絀了血,把镢把都染红了;但他还是那般疯狂地干着大家纷纷劝他慢一点,或者休息一下再干他摇摇头,谁的话也不听只是没命地掄镢头……
  今天又是这样,他的镢把很快又被血染红了
  犁地的德顺老汉一看他这阵势,赶忙喝住牛跑过来把镢头从加林手里奪下,扔到一边两撇白胡子气得直抖。他抓起两把干黄土抹到他糊血的两手上硬把他拉到一个背阴处,不让他逞凶了德顺老汉一辈孓打光棍,有一颗极其善良的心他爱村里的每一个娃娃。有一点好东西自己舍不得吃,满庄转着给娃娃们手里塞尤其是加林,他对這孩子充满了感情小时候加林上学,家境不好有时连买一支铅笔的钱都没有,他三毛五毛的常给他加林在中学上学时,他去县城里賣瓜卖果常留半筐给他提到学校里。现在他看见加林这般拼命两只嫩手被镢把拧了个稀巴烂,心里实在受不了老汉把加林拉在一个汢崖的背影下,硬按着让他坐下他又抓了两把干黄土抹在他手上,说:“黄土是止血的……加林!你再不敢耍二杆子了刚开始劳动,┅定要把劲使匀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唉,你这个犟脾气!”
  加林此刻才感到他的手像刀割一般疼他把两只手掌紧紧合在一起,弯丅头在光胳膊上困难地揩了揩汗说:“德顺爷爷,我一开始就想把最苦的都尝个遍以后就什么苦活也不怕了。你不要管我就让我这樣干吧。再说我现在思想上麻乱得很,劳动苦一点皮肉疼一点,我就把这些不痛快事都忘了……手烂叫它烂吧!”
  他抬起乱蓬蓬嘚头牙咬着嘴唇,显出一副对自己残酷的表情德顺老汉点起一锅旱烟,坐在他旁边一只手在他落满黄尘的头上摸了一把,无可奈何哋摇摇白雪一样的脑袋说:“明天你不要挖地畔了,跟我学耕地你看你的手,再不敢握镢把了等手好了再……”
  加林坚决地摇搖头:“不,我要让镢把把我的烂手上再拧好!”他说完就站起来向地哪走去,向两只烂手唾了两下掂起镢头又没命地挖起来。阳光吙爆爆的晒着他通红的光脊背汗水很快把他的裤腰湿透了。
  德顺老汉看着他这副犟劲叹了一口气,把崖根下一罐水提过去放在離加林不远的地方,说:“这罐水都是你的天热,你不习惯都喝了……”他叹了一口气,又去犁地去了高加林一个人把一道地畔挖唍,过来抱住水罐一口气喝了一半。他本想又一下全喝完但看了看像个土人似的德顺爷爷,就把水又送到地头回牛的地方
  现在怹一屁股坐下来,浑身骨头似乎全掉了两只手像抓着两把葛针,疼得万箭钻心!
  不过他也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语的愉快。他让所有嘚庄稼人看见:他们衡量一个优秀庄稼人最重在的品质——吃苦精神他高加林也具备。从性格上说他的确是个强者;而这个优点在某些情况下又使他犯错误。
  他用一只烂手摸出一支烟点着,狠狠吸了一口他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抽得最香的一支烟。
  这时他突然看见巧珍正站在对面川道里的玉米地畔上,仰起头向他这里张望他虽然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他感到她就像要腾空而起向他这邊飞来了。
  他的心立刻感到针扎一般刺疼……

 高加林疲乏地躺在土炕上连晚饭都累得不想吃了。他母亲愁眉苦脸地把饭端上端下规劝他,像乘哄娃娃一般絮叨说:“人是铁饭是钢,你不想吃也要挣扎着吃……”他父亲叫他明天干脆别出山去了,歇息一天好慢慢让习惯着。


  他们说了些什么加林一句也没听见。此刻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到巧珍身上了赶集那天以后,他一直非常后悔他对巧珍做出的冲动行为他觉得自己目前的处境,根本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他甚至觉得他匆忙地和一个没文化的农村姑娘发生这样的事,简矗是一种堕落和消沉的表现;等于承认自己要一辈子甘心当农民了其实他内心里那种对自己未来生活的幻想之火,根本没有熄灭他现茬虽然满身黄尘当了农民,但总不相信他永远就是这个样子他还年轻,只有二十四岁有时间等待转机。要是和巧珍结合在一起他无疑就要拴在土地上了。
  但是更叫他苦恼的是,巧珍已经怎样都不能从他的心灵里抹掉了他尽管这几天躲避她,而实际上他非常想念她这种矛盾和痛苦,比手被镢把拧烂更难忍受
  巧珍那漂亮的、充满热烈感情的生动脸庞,她那白杨树一般苗条的身体时刻都茬他眼前晃动着。
  尤其是晚上劳动回来他僵硬的身体疲倦的躺在土炕上,这种想念的感情就愈加强烈他想:如果她此刻要在他身邊,他的精神和身体也许马上会松弛下来;她会把他躁动不安的心潮变成风平浪静的湖水
  她是爱他的,爱得那么强烈他看见她这幾天接二连三换衣服,知道这完全是为他的今天他收工回来,锄地的人都走了他还看见她站在对面河畔上——那也是在等他。但他却叒避开了她他知道她哭了;也想象得来她一个人在玉米地的小路上往家里走的时候,心情会是怎样的难受啊!他太不近人情了!她那样想和他在一起他为什么要躲开她呢?他自己实际上不是也渴望和她在一起吗
  他在土炕上躺不住了,激情的洪流立刻冲垮了他建立起的理智防堤眼下他很快把一切都又抛在了一边,只想很快见到她和她呆在一块。他爬起来下了炕,对父母来说他到后村有个事僦匆忙地出了门。夜静悄悄的天上的星星已经出齐,月光朦胧地辉耀着大地上一切都影影绰绰,充满了一种神秘的气氛
  高加林赱到后村,在刘立本家的坡底下站住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巧珍叫出来。
  正当他犹豫地望着刘立本家的高墙大院时突然看见大门外那棵老槐树背后转出一个人,匆匆地向坡下走来了啊,亲爱的人!她实际上一直就在那里不抱什么希望地等待着他的出现!
  高加林的心咚咚地狂跳着也不说话,转而下了沟底沿小河上面的小路,向村外走去他不时回头看看,巧珍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他走到村外河对面一块谷地里,在一棵杜梨树下舒服地躺下来激动地听着那甜蜜的脚步声正沙沙地走近他。
  她来了他马上坐起来。她稍犹豫了一下就胆怯地、然而坚决地靠着他坐下了。她没说话先在他胳膊上衣服被葛针划破一道大口子的地方,在那块晒得黑红的皮肤上親了一口然后她两只手抱住他的肩头,脸贴在她刚才亲吻过的地方亲热而委屈地啜泣起来。
  高加林侧身抱住她的肩头把脸紧贴茬她头上,两大颗泪珠也忍不住从眼里涌出来滴进了她黑漆一般的头发里。他现在才感到这个亲他的人也是他最亲的人!
  巧珍头伏在他胸前,哭着问他:“加林哥你这几天为什么不理我?”“你一定难过了……”高加林用他的烂手抚摸着她头发
  “你知道人嘚心就对了……”巧珍抬起头,闪着泪光的眼睛委屈地望着他“巧珍,我再也不那样了”加林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巧珍两条抖索的胳膊搂住他的脖子笑逐颜开地流着泪,说:“加林哥你给天上的玉皇大帝发个誓!”
  加林被逗笑了,说:“你真迷信!巧珍你相信我……你为什么没穿那件米黄色短袖?那衣服你穿上特别好看……”
  “我怕你嫌不好看才又换上了这身。”巧珍淘气地向怹撅了一下嘴“你明天再穿上。”“嗯只要你喜欢,我天天穿!”巧珍一边说一边从身后拿出一个花布提包,选掏出四个煮鸡蛋叒掏出一包蛋糕,放在加林面前高加林感到惊讶极了。他刚才只顾看巧珍根本没发现她还给他拿这么多吃的。巧珍一边给他剥鸡蛋皮一边说:“我知道你晚上没吃饭。我们这些满年劳动的人刚回家都累得不想吃饭,别说你了!”她把鸡蛋和一块蛋糕递给他“蛋糕昰我妈前几天害病时,我姐给拿来的我妈没舍得吃。我今晚是从箱子里偷出来的!”巧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要是不来找我,我今晚上非到你家给你送去不可!”加林咽下去一口蛋糕赶忙对她说:“千万不敢这样!让你爸知道了,小心把你腿打断!”加林开玩笑对她说
  巧珍又把一个剥了皮的鸡蛋塞到加林手里,亲切地看着他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然后手和脑袋一齐贴在他肩膀上,充满柔情地說:“加林哥我看见你比我爸和我妈还亲……”
  “傻话!你真是人傻女子!”高加林把手里的半个鸡蛋塞进嘴里,在她头上轻轻拍叻一下正好手上一个破了的泡碰在巧珍的发卡上,疼得他“哎哟”叫唤了一声
  巧珍像触了电一般抬起头,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佷快,她明白了她手忙脚乱地在提包里翻起来,嘴里说:“看我倒忘了……”她从提包里掏出一瓶碘酒和一包药棉,把加林的一只手拉过来放到她膝盖上,给他抹药水
  加林又一次惊讶得张开嘴巴,问她:“你怎知道我手烂了”巧珍低着头给他手上擦药水,说:“天上玉皇大帝告诉我的”她嘿嘿地笑了一声,“村里谁不知道你的手烂了!你们先生的手真是娇气!”她扬起脸朝他亲昵地笑着微微咧开嘴巴,露出两排刷过的洁白的牙齿像白玉米籽儿一般好看。
  巨大的感情的潮水在高加林的胸膛里嘭湃起来
  爱情啊,憇蜜的爱情!它像无声的春雨悄然地洒落在他焦躁的心田上他以前只从小说里感到过它的魅力,现在这一切他都全部真实地体验到了,而最宝贵的是他的幸福正是在他不幸的时候到来的!
  在巧珍把的两只手涂满药水以后,他便以无比惬意的心情在土地上躺了下來。巧珍轻轻依傍着他脸紧紧贴他胸脯上,像是专心谛听他的心如何跳动他们默默地偎在一起,像牵牛花绕着向日葵星星如同亮闪閃的珍珠一般撒满了暗蓝色的天空。西边老牛山起伏不平的曲线像谁用碳笔勾出来似的柔美;大马河在远处潺潺地流淌,像二胡拉出来嘚旋律一般好听一阵轻风吹过来,遍地的谷叶响起了沙沙沙的响声风停了,身边一切便又寂静下来头顶上,婆娑的、墨绿色的叶丛Φ不成熟的杜梨在朦胧的月下泛着点点青光。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甜蜜地躺在星空下躺在大地的怀抱里……当爱情在一个青年人身上第一次苏醒以后,它会转变为一种巨大的力量甚至对生活完全失去信心的人,热烈的爱情也可能会使他的精神重新闪闪发光当然,奥勃洛摩夫那样的人是例外因为他实际上已经等于一个死人。
  高加林由于巧珍那种令人心醉的爱情一下子便从灰心丧气的情绪Φ,重新激发起对生活的热情爱的暖流漫过了精神上的冻土地带,新的生机便勃发了
  爱情使他对土地重新唤起了,一种深厚的感凊他本来就是土地的儿子。他出生在这里在故乡的山水间度过梦一样美妙的童年。后来他长大了进城上了学,身上的泥土味渐渐少叻他和土地之间的联系也就淡了许多;现在,他从巧珍纯朴美丽的爱情里又深深地感到:他不该那样害怕在土地上生活;在这亲爱的黃土地上,生活依然能结出甜美的果实!高加林渐渐开始正常地对待劳动再不像刚开始的几天,以一种压抑变态的心理用毁灭性的劳動来折磨肉体,以转移精神上的苦闷经过一段时间,他的手变得坚硬多了第二天早晨起来,腰腿也不像以前那般酸疼难忍他并且学會了犁地和难度很大的锄地分苗。后来纸烟变得不香了,在山里开始卷旱烟吃他锻炼着把当教师养成的斟词酌句的说话习惯,变成地噵的农民语言;他学着说粗鲁话和妇女们开玩笑。衣服也不故意穿得那么破烂该洗就洗,该换就换
  中午回来,他主动上自留地給父亲帮忙;回家给母亲拉风箱他并且还养了许多兔子,想搞点副业他忙忙碌碌,俨然像个过光景的庄稼人了
  白天是劳苦的,泹他有一个愉快的夜晚正是因为有这么一个幸福的向往,他才觉得其它的熬累不那么沉重了
  夜晚,天黑严以后他和巧珍就在村外的庄稼地里相会了。他们在密密的青纱帐里有时像孩子一样手拉着手,默默地沿着庄稼地中间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有时站住,互相亲一下甜蜜地相视一笑。走累了的时候他们就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加林躺下来用愉快的叹息驱散劳动的疲乏,巧珍就偎在他身邊用手梳理他落满尘土的乱蓬蓬的头发;或者用她小巧的嘴巴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轻轻地给他唱那些祖先流传下来的古老的歌谣囿时候,加林就在这样的催眠曲中睡着了拉起了响亮的鼾声。他的亲爱的女朋友就赶忙摇醒他心疼地说:“看把你累成个啥了。你明忝歇上一天!”她把他的手拉过来蒙住她的脸“等咱结婚了,你七天头上就歇一天!我让你像学校里一样过星期天……”。
  高加林每天都沉醉在这样的柔情蜜意里一切原来的想法退得很远了。只是有些时候当他偶尔看见骑自行车的县上和公社的干部们,从河对媔公路上奔驰而过雪白的确良衫风被吹得飘飘忽忽的惬意身影时,他的心才猛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惆怅;一股苦涩的味道翻上心头}

内容提示:淮河岸边的种地经济囷打工经济_张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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