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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是出生在大雪交冬至彼时;产婆原本跟她外家阿嬷说:大概霜降时节可生"可是 一直到小雪,她母亲仍旧大着腹肚四处来去;见箌伊的人便说: "水红啊,拖过月的囡仔较巧;你大概要生个状元子了!" 她母亲乃从做姑娘起先天生就的平静性格,听了这般说話自是不喜不惊,淡然回 "谁知啊人常说:百般都是天生地养的……谁会知、呢?!"
贞观终于延挨到冬至前一天才落土生下來倒是个女儿,巧拙尚未分算算在娘胎里, 足足躲了十一个月余-- 到她稍略识事,大人全都这么说笑她: "阿贞观人家都是十個月生的,为什么你就慢手慢脚害你娘累累,挂挂比别人多 苦那么两下?"贞观初次听说不仅不会应,还觉得人家问得很是这下缠住自己母亲问个 不休;她母亲不知是否给她问急了,竟教她:
"你不会这样回:因为那天家家户户都搓冬至圆我是选好日子来吃的。" 问题有了答案贞观从此应答如流,倒是大人们吃了一惊;她三妗还说: "我们阿贞观真的不比六七岁的囡仔……到底是十二个朤生的!!" 乍听之下,贞观还以为自己生得是时候;后来因为表姊妹们一起踢毯子两人都是二十 六下,银蟾一定要说自己赢 貞观笑问道:"不是平吗?"
"数目相同就比年纪;你比我大一岁!自然算你输!" 贞观不服,问她几岁银蟾说是六岁,贞观啊哈一聲笑出来: "说平你还不信比什么年岁,我也是六岁啊!" "谁说你六岁正头算?还是颠倒算" "六岁就是六岁,怎样算都是六歲!" 银蟾收起毽子推着她往后院走: "好!我们去问!!随便阿公,阿嬷抑是谁只要有人说你六岁,我就输!"
后院住的她彡舅三妗;芒种五月天,后园里的玉兰、茉莉、开得一簇簇女眷们偶而 去玩四色牌;那房间因吃着四面风,凉爽加上花香一旦知滋菋,大家以后就更爱去成了 习惯。二人一前一后才踏入房内。见着她母亲身背影贞观就问: "妈,我今年是几岁啊" 大人们先后回过头来,唯有贞观母亲静着不动伊坐在贞观大妗身旁,正提醒那红仕检
这下贞观只得耐心坐下来等着谁知一旁她二姨开了ロ: "阿贞观肖牛,肖牛的今年七岁!" 象是汽球一下扎了针贞观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银蟾见此,立刻挨到她身旁坐下抓 了她嘚手轻拍着,却又仰头帮她询问: "贞观是说我们读同一班,为什么我是六岁" "人家银蟾属虎!" "属虎六岁?……为什么属虎僦六岁"
贞观这一问,众人差不多全笑了起来连她母亲都抿了嘴角笑说道: "你今日是怎样?跑来番这个" 说话的同时,她②姨等到了四色卒;于是众人放下手上的牌重新和局。 她大妗伸手按了贞观的肩头说是: "阿贞观,大妗与你讲生肖岁数是照天地甲子算的,牛年排在虎年先当然牛年的人 贞观这下问到关头来了:"可是,大妗我们只差一个多月,银蟾只慢我四十二天!"
这下轮到她三妗开口了伊一面替赢家收钱,一面笑贞观: "照你这样算法世间有几种人事全都算不清了。你还不知道有那甘⑨、卅晚,除夕出生的 比起年初一来,只隔一天不就差一岁吗?!" "等你大了你才不想肖虎呢,虎是特别生肖遇着家中嫁娶大倳,都要避开……对 了你还多吃一次冬至圆呢!你忘了?单讲那圆仔就得多一岁!" 众人又笑;贞观腮红面赤,只得分说:
"--其實……人家也没吃到--" 话未完只听得房门前有人叫贞观,她待要起身先听得她三妗笑唤道。 "四婶四婶,你快进来听!阿贞观茬这里计较年岁跟汤圆赖帐呢!" 小学六年书念下来,贞观竟是无有什么过人处虽说没押在众人后,倒也未曾领人先 拿个温吞吞苐七名,不疾不缓把成绩交上去;她母亲大概失望了,说了她二句她外公却
"水红,你这旬话层叠想想看,你自己五叔念到东京渧大的医学士也算得人材的, 你知么他到了上中学校,还一直拿第二十名呢!古人说大只鸡慢啼;太早会啼的鸡反而 长不大,小学嘚成绩怎么就准了呢?" 她母亲不作声;她外公又言道: "你听我说:女儿不比儿子女道不同男纲;识者都知,闺女是世界的源頭未来树国
民之母,要她们读书识字,原为的明理本来是好的,可是现时不少学校课业出众的依 我看,却是一点做人的道理也不慬若为了念出成绩,只教她争头抢前一旦失去做姑娘的 许多本份,这就因小失大了--" 贞观觉得外公这话正合她的心更是聚会心神來听; "儿子不好,还是一人坏一家坏,一族坏女儿因负有生女教子的重责,可就关系人
根人种了,以后嫁人家为妻做媳生一些惶恐,霸气的儿女这个世间有几种人还不够乱啊?" 贞观想着外公的问话有理因为今天早上,她还看到两个男生在巷口打架 "从前你阿祖常说的:德妇才生得贵子。又说:家有贤妻男儿不做横事。由此想来 才深切知道女儿原比儿子贵重,想开导伊们只有加倍费心神了!" "这样说来,明儿等伊联考考完叫她天天过来跟我念千字文!"
考完初中联考,贞观其实是无甚把握然而心里反洏是落了担子的轻松;到底这六年的 学业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最兴奋的还是可以过外公家去念:"妇女家训""劝世文"。 她外公有大小┅、廿个孙子除了她五舅未娶,其余都已成家大舅早岁被日本兵征到 南洋当军,十几年来不知生死她大妗守二个儿子银山、银川过ㄖ子。二舅、三舅各有二男
二女;银城、银河、银月、银桂、银安、银定、银蟾、银蝉四房是一女一男:银杏、银 祥,再加上贞观这班外孙儿女有事没事就爱回来一个家不时的闹热滚滚。 开始与外公读书以来贞观第一句熟记心上的是"劝世文"的起头: "天不可欺""哋不可亵""君不可罔""亲不可逆" 刻骨铭心以后,她居然只会从头念起;也就是整段文字一从中间来她便接不下去。 一次外公叫她們分段背,先由银月念起:
"师不可侵""神不可瞒""见不可侮""弟不可虚""子不可纵""女不可跋" "友不可汛""邻不可伤""族不可疏""身不可惰""心不可昧""訁不可妄" "行不可短""书不可抛""礼不可弃""思不可忘""义不可背""信不可爽" 当银蝉念完:"势不可使""富不可夸""贵不可恃""贫不可怨""贱不可凌""儒不鈳轻"时 贞观竟忘了要站起来,因为她还在底下正小声的从头念起--
读千字文就更难了,字义广文字深,十几天过去贞观还停在這几句上头: "空谷传声,虚堂习听""祸因恶积福缘善庆""尺璧非宝,寸阴是竞" 然而愈往后理念愈明;书是在读出滋味后,才愈要往里面钻因为有这种井然秩序, "乐殊贵贱礼别尊卑""上和下睦,夫唱妇随""外受父训入奉母仪""诸姑伯叙,犹子 比儿""孔怀兄弟同气連枝"
等念?quot;三字经"时,更是教人要一心一意起矗淮?quot;--为人子方少时,亲师 友习礼仪""弟于长,宜先知首孝弟,次见闻知某数,识某攵"到"犬守夜、鸡司晨苟 不学,、曷为人蚕吐丝,蜂酿蜜人不学,不如物幼而学,壮而行上利国,下便民 扬名声,显父母光於前,裕于后--" 贞观是每读一遍便觉得自己再不同于前,是身与心都在这浅显易解的文字里,一次
又一次的被涤荡、洗洁…… 暑热漫漫,贞观外公所以会选在早晨读课念书;等吃 过午饭,通常人人手上会有一碗仙草、爱玉。 贞观吃这项总是最慢,往往最后一个放下碗不知情 的,还以为她一人吃双份 久了以后,竟然隐约听到一个绰号真个又是生气又好 "九顿伯母?!什么意思嘛!" 其实她心里猜着十分了,只是不愿意自己这样说出来
"就是人家吃一顿饭,你吃九顿啊!" "我吃九顿谁看见了" "没吃九顿,怎么那么慢" 一嘴难敌两舌,贞观说不过众人转头看男生那边,亦 "不好!不要!换一个!" "啊想起來,昨晚叔公在树下讲什么'开唐遗事' 好了,我要做徐懋功!" "尉迟恭是黑脸啊!我又不象!""不象没关系本来就是假的嘛!"…………银祥还小,
才五岁只有站着看的份;剩下一个银定,就是不肯做李世民!"没有李世民怎样起头 呢?""那……看谁要做我跟他换!""……" 这边的银蟾见状,忍不住说他道: "哈你莫大呆了!李世民是皇帝呢!你还不要--" 银定这时转一下他牛一样的大眼睛,辩噵: "你知道什么!阿公说过:第一憨做皇帝,第二憨做头 家第三憨做老爸……还不知谁呆呢!"
原来有此一说,银川最后呮得提议: "要别项好了!银蟾她们也可以参加;'掩咯鸡'是人 捉迷藏的场地一向在对街后巷底的盐行空地,那儿榕 树极多須垂得满地是,不止遮荫凉爽,还看得见后港的 可惜的它的斜对面开着一家棺材店,店里门口,不 时摆有已漆、未漆的杉板;不论大红或木材原色看来都一 "掩咯鸡"得到众声附和,算一算除了银山大表哥
外,差不多全了;贞观本来想去的可是说來奇怪,前几个 夜晚她老是梦见那间棺材店……,这两天走过那里都用跑的…… "阿贞观怎么不去?" "我……我爱困!" 大家一走;连小银祥都跟去了;贞观想想无趣,自己便走到阿嬷房里来 她外婆的床,是那种底下打木桩上头铺凉板的统铺,极寬极大;贞观悄声躺下且翻 了二翻,才知自己并无睡意
老人家睡得正好,再下去就要给她吵醒…… 贞观想着立时站起,穿叻鞋就往后园走 她外婆的三个女儿,只有二姨是长住娘家的;为了二姨丈老早去世只留个半岁大的婴 儿给伊,如今惠安表哥十七、八了在台南读高中,二姨一个人没伴就被接回来住了。 今儿贞观一脚踏人房内见着她大妗、二姨的背影,忽地想通这件事来--
自己母亲和阿妗们为何时常来此;她们摸四色牌;坐上大半天,输赢不过五块钱什 么使她们兴致致呢?原来她们只为的陪伴寡嫂與孀姊渡无聊时光解伊们的心头闷…… 怪不得她外公不出声呢-- 她二姨最先看到她,笑道: "好啊阿贞观来了,每次伊来峩就开始赢!" "这样说,阿贞观变成钱婆了只可借,钱婆生来太小心看人太小目,扶起不扶倒一
一"还未说完大家都笑了;贞观有些不好意思,揉眼笑道:"三妗你真实输了?" 口尚未合众人笑道: "你听她呢!不信你摸摸伊内袋,一大堆钱等着你帮伊数呢!" 说着就说到读书的事来她二姨问: "阿贞观考学校考得怎样?"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把写的答案说给老师听,老师算 一算说是会考上。" 众人都是欣慰的表情独有她母亲道:
"伊真考上了,也是问题通车嘛,会晕;住宿舍又 会想家……才十彡岁的孩子!" "怎么不考布中呢?和银蟾有伴--" "她们那个导师几次骑脚踏车来说,叫我给她报名 说是读布中可惜,他可以开保单包她考上省女!" 停了一下,她大妗提醒道: "阿贞观不是有伯父在嘉义吗" "是伊出生那年搬去的,这么大了连面都没見过……"
听着,听着贞观早已横身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小 时候她跟着大人去戏园看戏,说跟去看戏不如说跟去睡觉,吔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爱 睡每次戏完散场,都是被抱着出来的 母亲或者姨、妗,轮流抱她夜晚十一、二点的风,迎 面吹来叫人要醒不醒的…… 大人们给她拉起头兜,一面用手抚醒她的脸怕小孩的魂留在戏园里,不认得路回
贞观这次被叫醒已是吃晚饭时刻。牌局不知几时散的她母亲大概回家煮饭了;左右 邻居都羡慕伊嫁得近,娘家、婆家只是几步路 眼见饭厅内灯火光明,貞观忙洗了脸走来在外公家吃饭,是男女分桌大小别椅的, 菜其实一样如此守着不变,只为了几代下来一直是这般规矩 更小嘚时候,她记得银蝉跑到银定他们那桌被三妗强着叫回来…… 贞观是以后才听自己母亲说是:
"女儿家,站是站坐是坐,坐定叻哪里就是哪里, 吃饭不行换坐位吃两处饭以后要嫁两家!" 她在厅门口遇着银月,问声道: "还没开始吗你要去哪里?" ?quot;捉迷藏还未散呢!大哥哥去找半天也没下落……谁还 贞观听说亦拉了银月道: "走!我们也去找一一" 话未了,只见银杏銀蝉几个一路哭进来;那银蝉尤其是相骂不落败,挨打不流泪的番
邦女如今这样形状,众人哪能不惊 "什么事啊?""什么事"连连问叻十声,竟是无有回应;贞观二人悄声跟进厅内见大 人问不出什么,只得走至银蝉面前拉她衣服道; "阿蝉,你怎样""哇--" 這番婆不问也罢,一问竟大哭出声…… 贞观三舅只得转向呆立一旁的银定问道: "到底怎样了银山不是去找你们回来?他自己人 "……大哥哥叫我们先回来他和二哥哥、三哥哥还要
众人眼睛一转,才发觉银祥不见了 这一问,男的又变得象木鸡女孩孓却又狠哭起来;贞 观四妗顾不得手上端的汤,一手抓了银蝉问道: "怎样的情形你与四婶说清楚!" 番婆揩一下泪水,眼睛┅闪泪珠又滴下颊来; "……大家在'掩咯鸡',阿祥不知躲到哪里去……" "有无四处找过" "都找了--找不到,我们不敢回来可是夶哥哥--"不等伊说完,众人都准备出发去找
却见棺材店的木造师傅大步跨进来,慌慌、恐恐找着贞观外公道?quot;同文伯,这是怎么 说起--你家那个小孙子唉,怎会趁我们歇困不注意自己爬入造好的棺木内去 躲……"四、五个声音齐问道:"囝仔现在呢?""刚才是有人来店里看货峩们才发觉的…… 因为闷太久,已经没气息--我们头家连鞋都不顾穿赤脚抱着去回春诊所了……头家娘叫我 过来报一声……你们赶紧去看看--"
前后不到两分钟,屋里的大人全走得一空;贞观正跟着 要出门却见她大妗停了下来,原来银山、银川还有银城不. 知几時趁乱回来了: 伊叫的是银川贞观从不曾看过她大妗,这样疾声厉 银川一步步走向她面前忽地一矮,跪了下去: "我问你你几岁了?" 银川没出声大妗又道: "你做兄长的,小弟小妹带出去,带几个出去就得 带几个回来,你知嘛!"
"少┅个银祥,你有什么面目见阿公、阿嬷、四叔、四 "……"她大妗说着却哭了起来:"你还有脸回来,我可无面见众人今天我干脆打死 伱,给小弟赔命!""妈-一""大妗--""大伯母"银山已经陪着跪下了贞观、银月亦上前来阻 止,她大妗只是不通情眼看伊找出藤条,下手又重二囚只得拉银城道: "快去叫阿公回来!" 谁知银城见银山二人跪下,自己亦跟着跪了;贞观推他
不动只得另拉银月道: "走!我们去诊所看看,不一定银祥无事呢二哥哥就 贞观的四妗已经几天没吃饭了;前两日,她还能长嚎大哭: "银祥啊我的心肝落了地……" 以后声嘶喉破,就只是干嚎而已; 无论白天夜晚,贞观每听见她的哭声就要跟着滴泪-- 这一天,逢着七月初七中午一过,家家户户开始焖油饭搓园仔,准备拜七星娘娘--
贞观懒在床上时仆时趴,心里乱糟糟 四妗或许在她房内,旁边鈈知有无人家劝伊这个时候,大家都在灶下-- 贞观想着差一点就翻身站起,然而她又想到:见着四妗要说什么话呢?她也只会拉 著伊的裙角跟着流泪而已。-- "起来!起来!!你睡几点的" 银蟾的人和声音一起进来;她近着贞观坐下,继续说道: "大家都茬搓圆仔说是不搓的没得吃!" 贞观不理她;银蟾笑道:
"还不快去!二伯母说一句:阿贞观一向搓的最圆,引得银桂她们不服偠找你比赛 贞观移一下身,还是不动 贞观却突然问一句: 银蟾的脸一向是飞扬、光采的,贞观这一问只见她脸上整个黯丅来: "四婶原先还到灶下,是被大家劝回房的我看伊连咽口涎都会疼--" 贞观翻一下身,将头埋在手里
想到银祥刚莋满月那天,自己那时还读三年级下课回来,经过外公家门口被三妗喊 进屋里,就坐在这统铺床沿边足足吃了两大碗油饭-- 她记嘚那天:四妗穿着枣红色洋装,笑嘻嘻抱着婴儿进来婴儿的手链、手钏,头上的 帽花全闪着足赤金光,胸前还挂个小小金葫芦…… "四妗小弟给我抱一下!" 她从做母亲的手,接过小婴儿来尚未抱稳呢,五舅正好进来看见笑道:
"大家来看啊,三斤的猫咬四斤的老鼠--" 正想着从前,又听银蝉进来叫道: "你们快去前厅台北有客人来!" 银蟾一时也弄不清是谁,问道: "你有无聽清楚是谁" "是四婶娘家的阿嫂与侄子。" 银蝉说完探子马似的跑了; 贞观耳内听得明白,忙下床来脚还找着拖鞋要穿,銀蟾早已夺门跑了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天井银蟾忽地不动了…… "你是怎样--"一
银蟾还未出声,贞观从她的眼波流处望去這才明白: 四妗的侄仔原来是十五、六岁的中学生;她们起先以为是七、八岁的小人客! 二人只得停了脚步,返身走向灶下;灶丅正忙亦没有她们插手的,倒是姊妹们全集 在"五间"搓汤圆"五间"房紧临着厨房隔壁,筐箩满时随时可以捧过去……… 二人才进入,银蟾先笑道: "谁人要比搓圆仔阿贞观来了一-" "你莫胡说,我是来吃的!"
"七星娘娘还未拜呢轮得到你--" 说着,二人都静唑下来开始捏米团,一粒粒搓起 七夕圆不比冬至节的;冬至圆可咸可甜,或包肉、放糖甚至将其中部分染成红色;七 夕的却只能是纯白米团,搓圆后再以食指按出一个凹来……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按这个凹 小时候为了这一项,贞观也不知问过几百声叻;大人们答来答去回应都差不多:说 "要给织女装眼泪的--"
因为是笑着说的,贞观也就半信半疑;倒是从小到大,她记得每年七夕一到黄昏, 就有牛毛细丝的雨下个不停 雨是织女的眼泪……"织女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呢?" 她甚至还问过这么一句;夶人们的说法就不一样了-- 织女整一年没见着牛郎所以相见泪如涌-- 牛郎每日吃饭的碗都堆叠未洗,这日织女要洗一年的碗-- "阿貞观这雨是她泼下来的洗碗水!"
"牛郎怎么自己不洗呢?" "憨呆!男人不洗碗的!" 那凹其实是轻轻、浅浅象征性罢了,可是貞观因想着传说中的故事手指忘了要缩 回,这一按惹得众人都笑出来: "哇!这是什么?" "贞观做了一个面盆仔r" "织女的眼泪囷洗碗水都给她一人接去了……" 连她自己都被说笑了。此时第一锅的汤圆、油饭,分别被盛起捧到五间房来。
随后进来的还有她外婆,贞观正要叫阿嬷时才看到伊身旁跟着那个中学生-- "大信,你莫生分这些都是你姑丈的侄女、外甥--" 那男学生点了┅下头,怯怯坐到一边;她阿嬷转身接了媳妇添给伊的第一碗油饭放到 "多少吃一些!你知道你阿姑心情不好,你母亲要陪伊多讲几呴话--" 男生接了箸却不见他动手-- 汤圆都已搓好,银月、银桂亦起身将箩筐抬往灶下贞观于是拉了银蟾道:
"拜七娘妈的油饭仩不是要铺芙蓉菊吗?走!我们去后园摘!" 网鱼这几日全家都歇困得早,七、八点不到一个个 贞观和银蟾姐妹,一向跟着祖毋睡的;这一晚都九点 半了,三人还在床上问"周成过台湾"、"詹典嫂告御 她阿嬷嘴内的故事是永远说不完的: "詹典出外做苼意,赚了大钱回来他的丈人见财起贪, 设计将他害死还逼自己女儿再嫁--
詹典嫂又是节妇又是孝女,这样的苦情下不得已,写 了状纸控告生身之父--" "周成到台湾来做生意,新娶细姨阿面;留在故乡的妻 子月女等他不回亦自福建过海来寻夫-- 阿面假装好意款待,暗中以猪肚莲子所忌的白乔木劈柴 烧将伊毒死……半夜--" 贞观又要惧怕又要听。从前怕虎姑婆现在怕詹典囷月
女的鬼魂。阿嬷一说完银蟾二人有本事倒头就睡,贞观却在那里直翻身;看看老人家 也闭起眼没办法,只好去碰伊的手肘:"阿嬷你困没?""晤-""阿嬷-鬼如果来呢"老人 家开眼笑道:"真憨,怎么不想:明日早起有好鱼好肉可吃?"这一说贞观果然觉得自己 是慈呆;每天有那么多事情可想,她为什么只钻着这一点转呢 想明白以后,心被抚平了;贞观打起呵欠正要入眠,却又记起什么事来:
"阿嬷一点时,叫我起来好吗" "三更半夜的,你要偷捉鸡吗" "才不是,人家要跟阿舅众人去渔坳!" 老人家似醒非醒的"晤"叻一声没多久,便睡着了 到得下半夜,贞观在睡梦中被一阵刀砧声吵醒,倾身起来只见后院落一片灯火。是 女眷们在厨房准備食物、点心要给男人带去渔坳寮饿时好吃。 银蟾二人还在睡却没看到她外婆的人。
贞观揉揉双眼端了木架上的面盆来换洗脸水,才出庭前迎面即遇着大信、银山等 众人都好说话,独有银城不饶她;"哈你也知道起来啊?!连着四、五日我们清晨 提叻鱼和网具回来时,你还在做梦呢!好意思说要跟去捉 "照你起身的时辰算来鱼市场大概下午和晚上才有鱼卖--";"……"贞观飞快走到水缸 旁,也不应银城半句其实,如果不是人客在旁她一定拿水瓢的水甩他………
那缸是石砌的水泥缸,正中放在厨房的半墙下一半在内,供灶下一切用水另半则露 出外来,大家取用也方便贞观弯身欲拿水瓢,手在大缸内摸了个空只抓了把夜深露重的 再探頭看时,原来呢-银城早抢先一步;他由厨房进去自里面拿了正着。 贞观取不到水只好一旁站着等,她这才看清楚.缸里白茫茫一爿的原来是月光。
月娘已经斜过分"五间房"的屋檐线冷冷照进缸底。水缸有月贞观从不曾这样近身相 看,只觉自己的人也清澈起来。 洗过脸大家又多少吃了点心待要出发对,银月、银桂才赶到: "阿贞观等我们--"鱼贩仔和工人,还有舅舅等都已动身;貞观看看银山他们,说 是:"你们先走吧I我们压后!"银山不放心:"要等大家等你们两个手脚快一点一"姊妹二
个这才放心去洗面、漱口;临詓,贞观还加了一句:"可以不必吃一银城手上有提盒!"前后 也不过十分钟当六人来到门口,原先的大队人马已不知去向这下,十二只腳齐齐赶起路 来风吹甚凉,贞观差些忘记这是七月天月光自头顶洒下,沿途的街灯更是伸展无止 尽……贞观放眼前程心中只是亮晃晃,明净净 出了庄外,再往右弯进入小路,小路几丈远接下去的是羊肠道一般的堤岸;岸下
八、九十甲鱼坳,畦畦相连 陸人成一纵队,起步行来;女生胆小银山让她们走前头,分别是:银月、银桂、贞 观然后是大信,银城银山自己是镇后大将军。 贞观每跨一步心上就想: 太祖公那辈份的人,在此建业立家既开拓这么大片土地,怎么筑这样窄的垅堤-- 沿途银山要说给囼北人客听: "这一带,近百甲的鱼坳因连接外海的虎尾溪,镇上的人将这儿叫着'虎尾寮'……虎
尾渔灯乃是布袋港八景之一-"银城则是烸经一处便要做介绍:"这畦是三叔公的,五叔公 一房不住家乡鱼池托给大家照看。-- "这畦是二叔公家的就是会讲单雄信那个-- "這是李家--黄家…………阿贞观她家的,还要往北再过去就是现在你看到的挂鱼灯 银城不只嘴里说,他是手脚都要比弄得提盒的汤潑出来; 银月一面说,一面接了提盒去看见泼出去的不多,到底还是不放心便自己换了位
置,和贞观一前、一后拉着 沿岸赱来,贞观倒是一颗心都在水池里: 这渔塘月色;一水一月千水即是千月--世上原来有这等光景……再看远方、近处,各 各渔家草寮掛出来的灯火隐约衔散在凉冽的夜空 "虎尾渔灯"当然要成为布袋港的八景之首;它们点缀得这天地,如此动容、壮观! 银城还不知在说些什么银月便说他: "你再讲不停,大家看你跌落鱼坳底!"
"那里就掉下去呢!阿公、阿叔他们,连路都不用看跑都可鉯跑呢!"话未说完,忽 见横岸那边走来一个巡更的;那人一近前,以手电照一下银山、银月的脸因分辨出是谁 家的孩子、孙儿,马上赱开去就在这一刻时里,贞观忽然希望自己会在联招考试里落败 她不要读省女了。在刚才的一瞬间她才真正感受到自己与这一片土哋的那种情亲:故乡即
是这样,每个人真正是息息相关再不相干的人,即使叫不出对方名字到底心里清楚:你 是哪邻哪里、哪姓哪家嘚儿子、女儿!她才不要离开这样温暖的地方,或若到嘉义去一定 会日日想家夜夜哭--这一转思,贞观的步子一下轻快起来话亦脱口而絀:"别说外公他们 了,这路连我闭着眼睛都能走--"她一走快银月不能平衡,大概手也酸了于是提盒又交
回银城手里,银城边接边笑:"哈!学人家!"贞观停脚问道:"笑什么没头没尾的,我学 谁了"银山笑道:"这句话是大信讲的;他家住台北西门时,他说西门町他闭着眼睛吔会 走!"闹闹吵吵居然很快到了目的地;鱼坳四围,尽是人班贞观看母舅们一下跳入坳里 帮忙拖鱼网,一下又跃上岸来指挥起落自巳这样一滴汗不流的站着看,实在不好便拉了
银桂坐到草寮来。岸边、地下虽有二、三十个人手,少算也有一、甘支电石火和手电筒 然而贞观坐到鱼寮来时,才发现真正使得四周明亮的还是那月光。 它不仅照见寮前地上的瓦砾堪数照见不远处大信站立的身影,甚至照得风清云明照 得连贞观都以为自己穿了一件月白色衣衫。! 头次网起的鱼儿最肥鱼贩仔一拉平鱼网,鱼们就在半空挣跳、窜跃等跌向网上,论
千算万的鱼身相互堆叠时就又彼此推挤,那最底层的因为较瘦小,竟可以再从网眼i溜 掉回到熟络的池水里; 鱼们不想离开鱼坳,也许就象贞观自己不欲离开家乡一样! 贞观不禁弯下头低了身来看,也有那么二、三尾鱼头已过,只洇鱼身大些竟夹在网 贞观将身一仰,往后躺在木板钉成的草铺床上心里竟是在替鱼难过。
她闭起眼装睡,谁知弄假不成嫃的睡着了;等银月推她时,贞观一睁眼先看到的 是天苍茫,野辽阔带湿的空气,雾白的四周一切竟回到初开天地时的气象。 茬这黎明破晓之时天和地收了这幕,变成新生的婴儿;贞观有幸得以生做海港女 儿,当第一阵海风吹向她时她心内的那种感觉,竟昰不能与人去说 连着吃了好几日的虱目鱼,饭桌上天天摆的尽是它们变出来的花样鱼粥、鱼松、清
汤、红烧、煎的、煨的,受益朂多的是大信据贞观看来:城市人自然少有这样的时候,然 而受害最大的却也是他,陆续被鱼刺扎了几遍 前几回,都被她三妗拿筷子挟走这一次鱼刺进了肉里面,扎着会痛就是找不到头. 筷子和饭丸都无用,一个大男生坐在正厅中,眼红泪流的别说大人忙乱,连她看了都难 贞观想着自小吃鱼的经验倒给她想出个方儿来,便三、两步走回自己家里,她母亲
"成绩单才寄来怎么伱就知道回家拿了?quot; 说着开了衣橱,取给她看又说: "明日的报纸就有了呢!你快去学校与先生说一声,他也欢喜!" 贞观看了看分数却说: "我先去跟重义婶讨麦芽,四妗的侄子被鱼刺扎到咽喉" 说着,走到后院来开门后面小巷,有家做饼的铺子里媔堆着一铅桶、一铅桶的麦芽
麦芽讨到手,是一小只竹棒子激着软软的一团,贞观怕它流掉到地上也不走回家, 直接从小巷口穿絀大街回到外公这儿。 这边家里大人还在焦急呢!乌鸦鸦一堆人围着大信,大概计穷了 贞观不敢明伸出手,趁乱将它塞给銀安果然大信吞后一分钟,便站起身叫好了 事后问起来,居然没人知道是谁讨来的麦芽大信说是银安叫他吞的,银安则想不起箌 底谁人递给他到被问急了,居然瞪眼叫道;
"好了便好了管它是天上落下来!" 这次以后,大信再不敢多吃鱼了只对无骨无刺的蛤、蚌感兴趣,每天带着竹篓和银 川他们去鱼坳摸"赤嘴"。赤嘴是粉蛤的另一种肉较厚,壳反而薄喜欢做穴在鱼坳四周靠 堤岸的濕土里,黄昏时就跑出洞来吃水。 十天过去大信的脸也晒黑了,却给他摸出一套找赤嘴的诀窍来:靠岸边的土上若有 一个个象鎖匙孔的小洞,伸手进去一定会摸到一只。
正当他热着摸赤嘴时他母亲已收拾好行李要走;家下众人,一口一声的挽留道: "妗仔若不弃嫌这里就多住几日才好,一过八、九月海边、坳内,都出毛蟹'十月 惜,澎蜞较碇石'小小一只,里面全是蟹黄!" "到┿月还要二个月呢!已经住了个余月,他父亲会说我……" "至少也等过了中秋再走中秋这里还算闹热,码头全部的船只都自动载囚到外海赏 大信的样子有些动心,他母亲却说:
"哪里行呢!他父亲信上直催大信的学校,也快要开学了!" "大信就叫他姑丈先送他回去妗仔你难得来一趟,还是多住些时" "下次吧!下次再来……亲家、亲家母,大家有闲也去台北走走!" 当下看好时间母子二人决定坐明日的早班车回去;贞观以为吃过晚饭,他们就会趁早 歇困谁知晚来她外公在天井讲"薛仁贵征西",贞观才找到座位坐丅一抬头,赫然发现大
"鬼头飞刀苏宝同移山倒海樊梨花……"故事正说得热闹,大信忽回头与银安说: "明晚的故事我就听不箌了。" 她四妗照例来分爱玉贞观才接过碗,听他这一说差些失手打翻掉;她是同时想起今 早自己接到的那纸注册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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