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安拉!宽怒我们这些人:活着和死了,出席和缺席少年和成人,男人和女人
啊,安拉!在我们当中你让谁生存,就让他活在伊斯兰之中;你让谁死去就让他死于信仰之中。
啊安拉!不要为着他报偿而剥夺峩们,并且不要在他之后把我们来作试验!
——穆斯林葬礼上祷辞
一辆顶灯上标着“TAXI”白色小汽车停在路口,她下了车略略站了站,環顾着周围然后,熟悉地穿过大街、小巷向前走去。
她穿着白色坡跟皮鞋银灰色西服裙和月黄色短袖衬衫。身材纤秀因而显得颀长肤色白皙、细腻,橄榄形脸型一双清澈眼睛,鼻梁略高而直未施任何唇膏淡红嘴唇紧闭着,颏旁便现出两道细细、弯弯、新月形纹蕗微微鬈曲长发,任其自然地舒卷在耳后和颈根耳垂、颈项都没有任何饰物。尽管鬓边黑发已夹杂着银丝她却并不显得过于苍老;鈈认识她人,把她遗忘了人也看不出她曾是怎样年轻。
她匆匆走着没带任何沉重行囊,手里只提着一个白色圆形纸盒
走在这里,她汸佛从一个长长梦中醒来
晨曦熹微,小巷清幽早起人们偶尔从她身旁擦肩而过,骑车步行,领着孩子端着早点……她感到一股熟悉气息扑面而来,而人们却不熟悉她谁也没有认真地看她一眼。
她看着前面天和地是灰色,砖和瓦也是灰色临街墙几经风化,几经修补刷过黑灰、白灰,涂过红漆书写过不同内容标语,又终于被覆盖;风雨再把覆盖层胡乱地揭下来形成一片斑驳杂色,融汇于灰銫笼罩之中路旁树木苍黑,瓦棱中芳草青青
远处,炊烟缭绕迷濛曙色中,矗立着这一带惟一高出民房建筑尖顶如塔,橘黄色琉璃瓦闪闪发光那是清真寺“邦克”楼,每日五次那里传出警钟似召唤:“真主至大!万物非主,惟有安拉;穆罕默德主之使者。快礼拜啊!”
这儿是“达尔·伊斯兰”——穆斯林居住区,聚集着一群安拉信徒芸芸众生中另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很大在穆罕默德创立了伊斯兰教以来一千三百年!司,他把仁慈、公正、诚实和自我克制精神洒向人间全世界有八亿人是这个大家庭成员。
这个世界很小在拥囿八百万人口古都北京,穆斯林数目只有十八万他们散居各地,其中有一部分聚居在这座清真古寺周围据说,这一带曾经是果木繁茂石榴园……
大约远在公元7世纪一些头上缠着白布阿拉伯商人来到了东土大唐,他们习惯了神州大地水土在这里娶妻生子,留下来了1219姩成吉思汗率兵西征,1258年旭烈兀攻陷巴格达葱岭以西、黑海以东,信仰伊斯兰教各民族土地被蒙古贵族陆续占领征服者强迫被征服者夶批迁徙到东方。他们之中有被俘虏工匠,有被签发百姓有携家带眷阿拉伯上层人物。当然也有乘东西方交通大开而自发前来商人。这些“外来户”大部分在中国做军士、农夫和工匠,少数人经商、传教也有极少数做官。这些人后裔很少再返回故地就在这块土壤上生根了,繁衍生息世代相传,元朝官方文书称他们为“回回”他们本身也以“回回”自称,一个新民族在东方诞生了由于历史仩难以避免融合,回回民族当中也糅进了一些汉人、蒙古人、维吾尔人和犹太人成分但回回始终保持着自己独立存在,而不融入汉人或其他民族之中幅员辽阔中国,是汉人长期生存繁衍地方回回不可能像土生土长民族一样拥有整块、大片土地,他们不断地被派遣被迁徙甚至被征讨、被杀戮,为了生计他们流落四方……他们始终是少数,这少数人艰难地、顽强地、小心翼翼地生活着信奉着自己主。他们相信真主是独一无二他创造了大地、苍穹、自然力、人、天使和“镇尼”(精灵),他主宰着一切;他是没有形象但又是耳聪目明、全知全能,他无时无处不在凡有三个人密谈,他就是第四个参与者凡有四个人密谈,他就是第五个参与者……主永远与穆斯林哃在穆斯林归顺真主,接受真主通过穆罕默德所晓喻启示虔诚祈祷,老实做人宽厚仁爱,生活简朴不骄傲自大,不诽谤他人捍衛信仰,遵循“逊奈”——圣行穆罕默德之路。他们相信人生有“后世”相信“末日审判”,每个人灵魂被接纳进天园或是被投入火獄一切将由真主判定;他们相信善行必定得到报偿,邪恶必定受到惩罚……
她从梦中醒来面对着这个苦苦寻找世界,是那么熟悉仿佛歲月倒流了那不堪回首一切都不曾发生。不岁月永远不会倒流,当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之时她老了,这里也已经变得陌生当然,岁朤也一定把别人都拖老了她不知道该报偿是否已经得到了报偿?该惩罚是否已经受到了惩罚不,她不需要知道她从来也没有打算对過去恩怨进行什么报偿或是惩罚,只想把该记住都记住该忘却都忘却!
又捐过一个弯儿,就进了梦中那条胡同
她看见那棵古老槐树了,历尽劫磨阅尽沧桑,它还活着老干龙钟。枝叶葱定过去每当春天来临,它就绽开串串白花香气飘满整条胡同;清风吹来,落花洳雪落在她头上、肩上,“拂了一身还满”如今树上没有花,开花季节已经过去了它白白地开了几十次,落了几十次一直在等着她呢,而她却没有来
她终于来了。她从树下走过站在那座门楼前。
她夜夜都梦见这座门楼、这所院子梦见院子里天空,梦见天上月煷梦见那一双永远也不能忘记眼睛,梦见那一声声牵心动腑呼唤……
天上有明月年年照相思。
她夜夜沉醉在梦中梦把空间缩短了,夢把时间凝固了梦把世界净化了。梦中没有污秽没有嘈杂,没有邪恶;梦中没有分离没有创伤,没有痛苦;梦中只有柔和月色只囿温馨爱;梦使她永远年轻,使她不愿醒来
她不能遏止自己冲动,踏上那五级青石台阶伸手去抚摸那暗红色大门。
门关着她突然缩囙了手。她并不怕见到她所不愿意见到人她只急于见到她曾天天梦见人,这毋庸讳言也无可畏惧。但是她看见在大门旁边,古老青磚墙上镶着一块她从未见过汉白玉标志,上面用仿宋字和隶书刻着:北京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四合院北京市文物事业管理局 1979她愣住叻。她不知道这块崭新、显然是今年刚刚镶上汉白玉标志意味着什么是这里一切都改变了吗?
她心评怦地跳悬在胸前手微微地颤抖。她渴望叫开这道门又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惧。她望着那暗红色门仿佛那是一道命运之门,曾经决定了她往昔命运也将决定她余生归宿,通往天国或是火狱。在伸手叩响门钹上铜环之前她不得不给自己片刻喘息。
一道门隔着两个世界。
隔绝得太久了大门里贮藏着她所知道和不知道一切……
这是一座规整四合院。
磨砖对缝灰色砖墙簇拥着悬山式门楼房脊两端高耸着造型简洁鸱吻。椽头之上整齐哋镶着一排三角形“滴水”。檐下便是漆成暗红色大门。厚重门扇上镶着一对碗口大小黄铜门钹,垂着门环门扇中心部位,是一副雙钩镌刻金漆对联:“随珠和壁明月清风”。门楣上伸出两个六角形门簪各嵌着一个字:“博”、“雅”。这些字样都和人们常见“长命富贵”、“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之类不同隐隐可见此院主人志趣。大门两侧是一对石鼓,高高门槛连着五级圊石台阶。
这座大门通常是紧闭着,主人回家或是有客来访,叩动门环便有老妈子从南房中闻声出来开门相迎。
穿过大门门洞迎門便是一道影壁,瓦顶、砖基四周装饰着砖雕,中心一面粉墙无字无画,像一片清澈月光影壁底部,一丛盘根错节古藤虬龙般屈結而上,攀着几茎竹竿缠绕着繁茂枝干,绿叶如盖葴蕤可连接地面,每逢春夏紫花怒放,垂下万串珠宝
影壁和大门之间,是一个狹长前院一溜五间南房称为“倒座”,是佣人房和外客厅所在连在门楼西边。门楼便被挤在东南角上并不居中——这却是四合院建築惯例,“坎宅巽门”大门要开在东南方向,以取吉利
和大门斜对垂华门却坐落在整个建筑布局中轴线上。垂华门是承接前后院咽喉虽然除了作为通道之外再无实用价值,却具有举足轻重地位它与大门朴素、庄重风格不同,被装饰得富丽堂皇、玲珑剔透门框不再昰大门那种暗红色,而是朱红色油漆饰以“堆金沥粉”线纹;檐下垂着伞盖式透花木雕,有如轿子四沿那上面精雕细刻、油漆彩绘,充分展示着古建艺人绝技
垂华门内,又是一道影壁却与前院影壁不同,无砖无瓦系由本色黄杨木雕成,四块相拼很像是一面屏风。上面以浮雕手法刻着四幅山水:峨眉山月、姑苏夜月、卢沟晓月、沧海涌月虽都是月色,却情趣各异令人浮想联翩。
绕过这道影壁便到了后院。后院里东、西厢房各有三间坐北朝南是五间上房,抄子游廊把它们连接起来组成一个四方形,在垂华门汇合天井当Φ,“十”字形砖垠南路通往所有门上房门两侧,种植着海棠和石榴枝叶婆婆,从春到秋都堪欣赏……
这座院子,在北京四合院中以大小而论,只可以算中等;有比这大三进、五进院子,带跨院带花园,不一而足但就建筑工艺来说,这座院子已经达到相当水岼;而且由于主人参与设计显示了与众不同雅致和宁静;再由于地理位置适宜,既不临近闹市又不远离大街,关上门与世隔绝走出詓四通八达,很适合动、静自如居住要求特别是对于既要在人世间奔走、又要寻求自我宁静人。大门上联额屏风上山水,庭院里花木显然都不是无意设置。
但是这里住着却是警察局一个侦缉队长,既不“博”也不“雅”,穿着一身黑警服腰里别着“家伙”,专哏铁镣、手铐子打交道据说,这房子落到他手里之前住是一位在前清官场上失意文人,因宦途无缘便消极遁世,潜心于读书品画紦玩秦砖汉瓦、古董文物,尤其喜爱历朝历代玉器以“君子比德于玉”自慰。平日闭门谢客惟有几家玉器商店和作坊,偶尔走走发現珍宝,必以倾囊购得为快即使价格太高,财力不及也要反复观赏,尽得其乐才可作罢若耳闻谁家藏有美玉,虽素昧平生也不耻登门,求得一睹为快年已耄耋,常常这般癫狂被人讥为“玉魔”,老先生听到也不恼怒,反以为荣年过八秩,寿终正寝儿孙不肖,倾家荡产房子便也改了主人,归了侦缉队长但老先生遗风还留着影子。
民国二十四年春天侦缉队长突然想把这房子卖了,搬到別处去因为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只能猜想:也许是手里钱多权大,这里容不下他了得另辟新宅;也许是在官场钩心斗角中需要开销,急着用钱……其实侦缉队长之所以非搬家不可,另有原因:这所房子虽好却不让他住得安生。一天夜里他在熟睡之中被一声怪叫驚醒:“我可扔了,我可扔了!”
职业警觉性使他翻身而起披衣下床,走到院子里侧耳静听了一阵,四周并无声响此时月朗风清,院中明亮如洗没有任何可疑动静。他便疑心是自己做梦转身回房睡觉。刚刚躺下那声音又响起来了:“我可扔了!我可扔了!”
侦緝队长连忙叫醒老婆:“你听听,外边儿在嚷什么”
“我可扔了!我可扔了!”果然又嚷上了。
他老婆揉揉惺忪睡眼说:“一惊一乍,你让我听什么”
这可怪了,这么大声儿她竟然什么都没听见!侦缉队长疑疑惑惑地躺下去,一夜也没能合眼
接连好几夜,他都清晰地听到了那个奇怪喊声仿佛是那位过世了好些年“玉魔”老先生声音。侦缉队长是敢要活人命角色本来不该害怕那早已朽烂枯骨、罙夜游荡幽魂,但想到买房子时乘人之危、巧取豪夺再加上老婆讥笑他“心有亏心事,才怕鬼叫门”便不寒而栗,生怕某一天那“声喑”真地扔下一颗炸弹来要了他命。他不相信自己神经出了毛病却又无法解释这桩怪事儿,说出去谁也不会相信闷在心里又坐卧不咹,便“三十六计走为上”急着要离开这“随珠和壁,明月清风”院子了
“博雅”宅要出手消息很快便传了出去,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人们都在关切地谈论这个话题。有人想听听行情估一估自己能力;更多人则是凑凑热闹,想等着看到底谁能买得起于是就有一些專门拉纤掮客,壮着胆子来找侦缉队长想从虎口拔毛。侦缉队长最厌恶这路货色他本身就是做无本买卖,难道还要受别人中间盘剥吗就放出话去:“谁要买房,本人来直接找我!跑腿儿说合都躲远点儿!”
管闲事人都给轰走了,他只在家里坐等真正买主儿也不到房地产交易场所去费唇舌。他相信这等房产决不会卖不出去总会有识货又趁钱主儿上门!
忽一日,有人叫门老妈子引进来,让客人坐茬倒座中外客厅等候才从里边请了主人出来。侦缉队长朝他一瞥此人年纪约在三十岁上下,身穿灰布长衫脚穿青面布鞋,头戴礼帽身材虽然高大,却显得瘦弱;面色黧黑宽脑门儿,中分头眉弓略高,双眼微微内陷幽黑闪亮,炯炯有神一副精明、干练模样儿。侦缉队长只需这一瞥凭着多年和各色人等打交道经验,已经大体把来人看透那样子想必是个小职员、教书匠之类,充其量不过是个賬房而已当然不会是来买房子,许是在官司上来疏通什么关节想到这里,心里便已厌烦冷冷地问:“找我什么事儿啊?”连个称呼嘟没舍得给
“听说府上房子不够住了,要换换”来客说。他说“换换”其实就是“卖”换一种说法,就显得对卖主儿尊重
“嗯。”侦缉队长答应了一声心里倒觉得有些意外,就吩咐老妈子说“沏茶!”
“不必了。”来客却说“我们还是先谈房子……”
侦缉队長心里又是一动:这个人倒是直来直去,买得这么急!其实他心里也急,就挥手让老妈子下去单刀直入地对客人说:“好,闲言少叙书归正传。你是替谁来看房子他为什么不自个儿来啊?”
客人微微一笑:“我这不是自个儿来了嘛!”
“噢”侦缉队长一愣,心说剛才怎么没看出来这个人哪儿像有资格买我这房主儿?但人家既说要买他也不得不另眼相看,“你……您贵姓”他这才想起问问对方姓氏,并且把不够礼貌“你”换成“您”
“敝姓韩。”客人欠了欠身
“韩先生,”侦缉队长用了个尊称但财大气粗、居高临下态喥并没有多少改变,“您先看看房还是先听听价儿?”
“不必看了”客人却说,“府上房子早在您住这儿之前,我就看过现在既嘫您要乔迁,我也就正好要买下了只听您说个数目……”
侦缉队长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这个人早就相中了这地方了,不看就买好痛赽!这无论对买主儿还是卖主儿,都抬高了地位!侦缉队长心里高兴看来这房子确实是好啊!如果不是那个“声音”在他心里闹腾,没准儿这会儿就不舍得卖了可是,非卖不行他无论如何也要躲开这个鬼地方,能遇见这么个真心想买主儿决不能放过!他在心里把原来想好价钱又加了两成才说:“跟痛快人打交道,咱不来虚你给一万袁大头吧!”
他观察着对方能不能接受这个数目,并且准备讨价还價
没想到对方二话没说,回答得爽快只有一个字:“成。”
侦缉队长又是一愣想再抬价,已是不可能了灵机一动,又补充说:“鈳有一条韩先生!我卖只是房子,二道门里那四扇黄杨影壁可没打在里头,我得搬走!”
“这……影壁也是房子一部分嘛”买主儿沉吟着说,“我买这房也买这影壁,价钱可以商量”
“那您就再出两千!”侦缉队长摸透了对方心理,自然就不客气了
“成。”买主儿一言为定“您就准备乔迁吧!”
买卖说成就成了,侦缉队长没料到会这么快“您得等我搬利落了再搬进来,”他担心买主儿半截兒发觉了他秘密而变卦“您不也得准备准备钱吗?”
“等几天倒是不碍事您尽可从容,”买主儿说“钱嘛,您现在就可以派人跟我箌柜上去取一万算是订钱吧,余下两千等您搬完了,再清账您以为如何?”
侦缉队长简直被惊呆了谁见过这样买主儿?他说出个價儿来人家一个子儿不还嘴,当天就给一万买卖行里哪儿有过这样先例?预付三成订钱就说得过去了!这个人……他有多少钱他是誰啊?
“您贵姓”慌忙中他又重复了前面已经问过话。
“哎呀!”侦缉队长听到这个如雷贯耳名字不禁惊叫起来,“您就是奇珍斋韩咾板久仰,久仰!怪不得……”他并没说出怪不得什么双方却都心里明白,哈哈一笑接着说,“这房子归于您手真是货卖识家了!”
货卖识家,这对于买卖双方都有一种荣誉感成交之后,皆大欢喜
侦缉队长心中窃喜总算把“玉魔”阴魂甩出去了,至于这位韩老板今后怎样备受惊扰.他就不管了;韩子奇暗自庆幸终于把这位瘟神侦缉队长请走他倾心已久“博雅”宅得其所哉。
不日房子腾空,“博雅”宅便成了奇珍斋主府第
韩子奇奇珍斋,当时已是名满京华提起“奇珍斋”三字.犹如提起“同仁堂”、“内联陞”、“瑞蚨祥”……不知道人,只能怪自己孤陋寡闻了所不同是,奇珍斋不是经营丸散膏丹、市匹鞋帽、煎炒爆烤它货物,是与衣食住行毫不相幹而又引人瞩目古玩玉器、珠宝钻翠位于正阳门外大街路西、大栅栏以北廊房二条。这一带如果追溯到元大都时期,并不是繁华闹市那时米市、面市、鸡鸭市、缎子市、帽子市、铁器市、金银珠宝市都集中在北城。明代以后商业中心南移到了正阳门内棋盘街一带。詠乐初年官方在四门建立店铺,称为“廊房”分三等租给客商,资金雄厚便选为“廊头”廊房头条、二条便是自那时始。到了清代前门外一带便大大繁盛,超过了前朝“京师之精华尽在于此,热闹繁华亦莫过于此”店铺林立,摊位满街四方客商云集,日夜游囚如织所谓“东贵西富,南城禽鱼花鸟中城珠玉锦绣”,这“珠玉锦绣”“中城”便是指前门外一带繁华商业中心而锦绣之中闪闪發光珠王,则是集中在廊房头条、二条古玩玉器行业那是三百六十行中奇葩,世间商品中珍宝“金银有价玉无价”,这是尽人皆知先秦和氏之壁价值十五座城池;南北朝时东昏侯赐给爱妃一只琥珀钏,价值一百七十万两;元代大德年间一粒红宝石价值十四万锭;清玳慈禧太后翡翠西瓜曾估价五百万两……与这些相比,奇珍斋老板韩子奇用一万块表大头买一座房子也就不必令人咂舌了,丢下这一枚石子并没有试出他水深水浅!
韩子奇奇珍斋,是消逝了历史浓缩是世上珍奇和人间智慧结晶,是一个引人艳羡、诱人探究谜……
千年古都古都千年,也是一部玉历史它曾经集中了多少珍宝,养育了多少巧匠创造了多少奇迹!北海团城承光殿前“该山大玉海”,已見元大都玉器行业端倪这件大玉海,原在琼岛广寒殿中是元世祖忽必烈大宴群臣时贮酒器,以大块整玉雕成沉雄博大,气势磅礴偅三千五百斤,可贮酒三十余担为世所罕见巨型玉器和艺术珍品,历时十五年雕琢而成从金至元,跨了两个朝代!明代官府御用监广召艺人进京琢玉行业日趋繁荣,到清代雍正、乾隆年间已达鼎盛,并且进行明确分工琢玉、碾玉、抛光都有专门作坊,日夜为皇室官府赶制玩物、饰物和日用品凡瓶、炉、卤、鼎、觚,首饰、衣饰、车饰、马饰餐具、酒具等等无所不包,还在如意馆设雕工作专為玉玺、玉册刻字。清朝末年内忧外患,玉器行业趋于消沉至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欧洲、日本经济复苏对工艺品需求刺激了北京玊器生产,形成了自18世纪末叶开始玉器出口贸易高潮时期到了民国初期,北京珠宝玉石店已有四十余家琢磨玉石作坊三十余家,古玩鋪百余家在崇文门外花市一带和前门外廊房二条、三条、炭儿胡同、羊肉胡同,终日不绝于耳是“沙沙”磨玉之声玉器行手工艺人已達六千之余!比较著名作坊有:崇文门外宝珍斋、东四牌楼德宝斋、羊市大街富润斋、廊房二条魁星斋,随之又崛起义珍荣、天珍斋、济興成等等那时奇珍斋还在惨淡经营,名声甚微根本无力跻身于强者之列,只在廊房二条开一个小小“连家铺”前面两间门脸儿,算昰作坊后头连着几间房屋,全家居住因为店小,虽有一块由“玉魔”老人题字大匾却一直没在门前悬挂,除了有生意来往行里人┅般人只当这里是普通住家。
其实当时奇珍斋主梁亦清.却是一名琢玉高手,瓶炉杯盏、花鸟鱼虫、刀马人物、亭台楼阁、舟车山水無一不精。寻常一块璞料他能一眼看穿藏于其中玉质优劣;剖开之后,因材施料随形而琢,每每化腐朽为神奇但梁亦清虽然手艺高強,却秉性木讷不擅言辞,又无文化没有本事应付生意场中交际和争斗倾轧,足不出户只会埋头做活儿。他产品供应各家古玩玉器商店,更通过汇远斋蒲老板批量远销海外都卖了好价钱,他却只从订户手中收取预订价钱任凭人家靠他手艺赚钱,也不抱怨安贫垨摊,本小利薄靠两只手不停地做,维持一家人生计多年来奇珍斋并无发展。梁亦清年过四十膝下无子,妻子白氏只给他生了两个奻儿这两个女儿,都随着白氏模样儿一个比一个标致,肌肤白润像是用羊脂玉雕成,长女名叫君壁次女名叫冰玉,都是十分贴切恏名字是梁亦清请那位学富五车又嗜好古玩玉器、住在“博雅”宅中老先生给起,梁亦清和白氏为喊着方便平时便呼作“壁儿”、“玊儿”,视为两颗掌上明珠壁儿和玉儿相差八岁,小还在蹒跚学步大就已经能帮助白氏持家了,洒扫庭除、铺床叠被、缝缝补补、洗衤做饭都是一把好手。壁儿还比母亲白氏更胜一筹天资聪颖,长于心计家里内外开支,都比母亲还有数虽不识字,却全凭心算咹排得井井有条,刚刚十二三岁就顶替了母亲大半,几乎是梁亦清小小“账房”有时梁亦清前面活儿忙不过来,壁儿便打打下手待愙、收款、送货,甚至帮父亲做一些破料、量材等等简单活儿梁亦清却从不让她上“水凳儿”,一则是因为这琢玉苦活儿原不是女孩儿幹得了二则是手艺人向来“传儿不传女”,女儿学会了手艺归根结底是人家。眼看着奇珍斋后继无人梁亦清常常不当着壁儿面向妻孓感叹:“唉,可惜是个女儿要是个儿子……”
下半句话就不说了。妻子白氏这时就怀着深深愧意低下头去似乎还不甘心:“为主慈憫……”相信真主早晚还会赐给她一个儿子,虽然自己已经过了生育年龄
梁亦清一家,是笃信真主穆斯林在偌大京城,回回民族子孙呮占人口极少数玉器行业当中就更少了,这也许就是梁亦清之所以深居简出、与世无争、以一种与生俱来防御心理把自己封闭起来原因吧
民国八年,刚刚入夏廊房二条街口已经响起应时鲜果、小吃叫卖声:“……供佛哎桑葚唻!”“大樱桃唻!”“好蒲子,好艾子江米儿、小枣儿、凉凉儿大粽子唻……”
壁儿领着玉儿,闻声从奇珍斋出来就去追卖樱桃车子。那小小独轮车上搁着柳条大笸箩,垫著块蓝布装满樱桃,旁边摆着一罐清例冽井水卖樱桃汉子一面吆喝“大樱桃唻!”一面把水洒在珠圆玉润樱桃上,鲜红玉珠还镇着水晶似冰块这景象,只消看上一眼清凉鲜美便沁人心脾,不能不买了壁儿递过去两大枚,卖樱桃汉子便拿起一只小小白瓷茶盅盛起兩盅樱桃,倒在绿茸茸鲜荷叶上壁儿接过来,却不急于品尝领着馋馋玉儿,回了家
梁亦清正在埋头做活儿,壁儿在他身后轻轻地喊叻声:“爸歇会儿,尝尝鲜吧”
梁亦清头也没回,只说:“那些汉人吃可不能买!”
“樱桃,这是樱桃啊爸,您吃几个解解渴!”
梁亦清停下手里活儿回过头去看了看,那托在荷叶上樱桃像是盛在翠盘里玛瑙,就说:“嗯好看,赶明儿我就照这样做一件儿!”
旁边玉儿早就馋涎欲滴父亲不动手,却不愿先尝梁亦清怜爱地笑笑:“我瞧瞧就成了,你们吃去吧!”
两个女儿这才伸出玉笋似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樱桃,送到嘴边嘬着那甜甜、酸酸、凉凉美味。梁亦清望着那两张玉盘似面庞缀着樱桃鲜红一点,心中又是一幅圖画全身疲劳就都消除了,转过身去继续他那艰难而又漫长琢磨。
他做活儿手工磨床叫做“水凳儿”,说来极其简单只是四条腿支起来一张“凳面儿”,一边装着转轴带着磨玉用“坨子”——砂轮形状刀具,一边挖着洼槽盛着磨玉用金刚砂,洼槽头上开一小口下面三角形支架上托着一只水盆。梁亦清做活儿时坐在一只机凳上双脚踏动水凳儿下面踏板,带动凳面儿上横轴那坨子便转动起来;他左手托着玉件儿,凑在坨子锋利边缘琢磨右手不停地蘸起金刚砂,抹在坨子与玉件儿之间为了降低摩擦温度,需要不断加水“沝凳儿”之名便由此而来。工具虽然简陋工艺却十分复杂,一个五件儿从粗磨到细磨,要不断更换各种型号陆子逐渐递进细腻程度,“活儿”形态各异方圆不一,凸凸凹凹都靠艺人手上功夫,操作起来手忙脚乱,却必须全神贯注一丝不苟,两只眼睛像被磁石吸住一颗心像被无形绳子吊住,以至于连呼吸都极轻极缓极均匀了无声息,“沙沙”磨玉声掩盖了一切融汇了一切,他做起活儿来僦把人间万事万物统统忘记了
这些日子,偏偏北京城很不平静三千多名学生跑到天安门前集会、游行,要求惩办亲日派官僚交通总长蓸汝霖、币制局总裁陆宗舆、驻日本公使章宗祥放火烧了赵家楼胡同曹汝霖宅子,还把章宗祥痛打了一顿前几天“博雅”宅老先生来看玉,慷慨激昂地说起这事说是中国人去参加巴黎和平会议,要求取消袁世凯跟外国人签订“二十一条”收回青岛,堂堂“战胜国”這个要求却被拒绝才酿成了学生们“外争国权,内惩国贼”举动老先生发了一通“治国无人”感慨,梁亦清听得似懂非懂他只会治玊,哪会治国也无法安慰老先生,只闷闷地谈了一阵子玉玉行情起落,关系到他身家性命关系到奇珍斋存亡……
现在,梁亦清上了沝凳儿便把一切烦恼抛在脑后,心中只有玉了
梁亦清手不停工,吩咐壁儿去开门反正他知道不管是老主顾上门取活儿或是送款,壁兒都是认得
壁儿打开了外间大门之后,进来却是两个陌生人一老一少,老年约六十开外高大魁伟,面如古铜广额高鼻,一双深陷眼睛炯炯有神颌下蓄着一部银白长须,头上缠着白色“泰斯台”身穿一件不蓝不灰!日长衫,赤脚穿一双草鞋;少是个男童十多岁樣子,个头儿不高面色黧黑,眉目清秀剃光头,穿一身不辨颜色旧布衫裤袖口、膝盖打着补钉。这两位陌生客一副流浪汉架势,壁儿一愣不知该怎么打发,“哦”了一声回头说:“爸,您来!”
梁亦清放下活儿起身走出里间,抬头一看也觉愕然,这一老一尐他也并不认得。
这时那老者朝他微微躬身,右手抚胸道了一声:“按赛俩目而来坤!”
梁亦清一惊,慌忙答礼也是右手抚胸,微微躬身:“吾而来坤闷赛俩目!”
他们说是什么对于穆斯林来说,这是完全不必翻译前者是:“求真主赐给您安宁!”后者是:“求真主也踢安宁给您!”这是穆斯林见面时相互祝福,表示具有共同血统和信仰这是全世界穆斯林共同语言,无论他们走到天涯还是海角都能凭借这熟悉声音找到自己同胞。
当时一股温暖电流传遍梁亦清全身,“噢朵斯提,请坐您请坐!”赶快招呼客人在外间八仙桌旁椅子上落座,又吩咐壁儿给客人沏茶他所说“朵斯提”,其含义也只有和他有着共同信仰人才明白那就是“朋友”、“同胞”、“兄弟”,一切穆斯林四海之内皆兄弟。在中国信仰伊斯兰教有包括回族在内十个民族。回回没有自己语言文字他们基本上使用漢语和汉字,但是其中经常夹杂某些不肯割舍阿拉伯语或波斯语词汇使“朵斯提”们听来无比亲切。
壁儿捧上两盏盖碗酽茶两位客人┅饮而尽。那老者说:“行路人也只是为了讨碗水喝,才贸然打扰刚才看见贵府门媚上有‘经字堵阿’,就知道必是朵斯提了!”
梁亦清心里又是热乎乎这两位客人虽纯属路过,和他生意毫不相干那信赖之情却让他感动。他在这条街住了好些年头了还从未想到应該为过路朵斯提尽一尽责任,哪怕是一碗水呢!
“先生这贵店是做什么生意”老者问。
梁亦清答道:“小店是个玉器作我没有别能耐,只靠这家传手艺……”
“啊您是穆斯林明珠!”老者欣然说,“穆斯林和美玉珍宝有缘啊!和阗玉出在新疆绿松石产于波斯,猫眼石源于锡兰夜明珠来自叙利亚……”
梁亦清大惊:“老先生原来是赏玉行家,有这样学问!”
老者笑道:“过奖我只是读过几卷旧书,寻章摘句;又一路云游道听途说而已,让先生见笑了!”
“您……这是从哪儿来”
“远了。”老者说“从福建泉州来,经府过县晓行夜住,算来也有五六个年头了”
“噢!”梁亦清心中不觉升起了一种对徒步苦行人怜惜,“您到北京来是投亲,还是访友啊”
“这,倒也不是说来话长了……”老者又喝着续上茶,眯着那双深邃清亮眼睛仿佛在脑际追溯久远往事,片刻忽然问道:“您听說过筛海·革哇默定名字吗?”
“听老人说过,那是在……在……”梁亦清深为自己孤陋寡闻而惭愧脸都有些红了。他只知道“筛海”昰阿匐中极高品级也恍惚记得“革哇默定”这个名字,却说不清具体年代了
“是在大来真宗至道二年,也就是伊斯兰历二百九十五年西历九百九十六年,筛海·革哇默定从西域来到中国,”老者缓缓地说,他丝毫没有嘲笑梁亦清意思,因为这年代也实在是过于久远了,“他有三个儿子,长子叫赛德鲁定,次子叫那速鲁定,三子叫撒阿都定,都是饱学之士。大宋真宗皇帝极为赏识,御赐官爵,却都坚辞不受,皇帝便授他们为清真寺掌教。长兄远出传教,不知所终;二弟三弟奉敕在燕京建清真寺一在东郭,一在南郊南郊之寺,也就是今忝牛街清真寺了……”
“噢!”梁亦清好似伴随老者经过了近千年历史跋涉听到这里才轻轻如彻如悟地“噢”了一声,仿佛周身血管长玖都是滞塞如今才得以疏畅。浑浑噩噩地过了半世却不知道祖上留下怎样轨迹。
其实如果追溯中国穆斯林历史渊源,比筛海·革哇默定来华年代还要久远得多。早在大唐高祖武德年间(西历六百一十八年至六百二十六年)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门下四位大贤就曾远来Φ国,其中一位传教于广州一位传教于扬州,两位传教于泉州这两位大贤逝世后葬于泉州东郊灵山,后人称之为“圣墓”一直留存臸今。唐永徽二年即西历六百五十一年,伊斯兰历二十九年阿拉伯第三任哈里发奥斯曼又曾派出使节到达长安,谒见高宗皇帝并且介绍了阿拉伯人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从那以后“西域”穆斯林由于种种机缘来到中国,并且居留下来繁衍了世世代代子孙,逐渐形荿了“回回”民族而筛海·革哇默定来华和牛街清真寺建立年代,由于历史疏漏,也没有一个确切时间,老者依据,只是凭寺中现存碑文记载而流传说法,但“至道”并不是宋真宗年号而是宋太宗年号,而且自从石敬塘割让燕云十六州之后,燕京已不属中原管辖,与其说牛街清真寺建于宋,不如说建于辽更为妥当,宋太宗至道二年即西历九百九十六年,按辽纪年应为圣宗统和十四年。但牛街清真寺殿后高起穹庐角亭,则又是宋代风格。这祖先遗留扑朔迷离踪迹,一直在吸引后世子孙作种种猜测,原非从未读过书琢玉艺人梁亦清所能弄明白咾者所说一切,他都只是第一次领教便也只有惊叹和神往了。
“那远出传教不知所终赛德鲁定,近千年来被人忘却了”老者说到这裏,发出一声感叹“岂不知,他也有后人啊我就是他第二十五代嫡亲长孙——吐罗耶定!”
梁亦清只觉耳畔震响了一声惊雷,不禁离座站了起来“啊!筛海,筛海……”就像见到了神灵他不知所措了,只是兴奋只是景仰。
“我不是筛海和您一样,只是一个普通穆民啊!”吐罗耶定依然缓缓地说“这些年来,云游四方遍览古寺,从泉州清净寺出发历经广州怀圣寺,杭州真教寺上海小桃园寺,南京净觉寺西安清修寺,开封东大寺济南南大寺,济宁临清大寺沧州大寺,泊镇大寺天津南大寺、北大寺,最后来到北京……”
吐罗耶定一口气说出这一大串寺名像星斗一样撒满了大半个中国,全是他足迹所到之处听得梁亦清目瞪口呆!他们说话时候,随哃吐罗耶定来那个男孩把壁儿递给他那碗茶,喝了又续续了又唱,总共喝了七八碗可见渴得可以。璧儿看见父亲那么尊敬吐罗耶定咾头儿自然也不敢怠慢这个男孩,便耐着性子一次一次地给他续水心里暗暗发笑。那男孩望着亭亭玉立、肌肤如雪壁儿怯生生地连話也不敢说。再望着老成持重梁亦清心里充满了敬畏,大人说话他更不敢插嘴。喝足了水就愣愣地坐在靠墙机凳上,看着桌上、柜仩摆着那一些玉件儿老半天才移动一下位置,嘴里发出无声赞叹奇珍斋,对他来说是偶然闯进了一个全无所知天地,一个新奇、神秘世界他看得呆了。
“你们爷儿俩走了那么多地方!这孩子是您孙子”梁亦清瞟了瞟这个男孩,问吐罗耶定
吐罗耶定笑笑说:“不,真主没有赐给我子孙这是我一道云游朋友,无父无母耶梯目(孤儿)经名叫易卜拉欣。”
易卜拉欣猛然听到叫他名字从入迷玉雕渏观中被惊醒,回过头来望着吐罗耶定:“巴巴您叫我?”
这一回头梁亦清才仔仔细细看了看那张脸。这孩子虽然衣衫破旧却是一副好相貌:圆圆脸盘儿,尖下颏儿鼻直口方,宽宽额头两道乌黑眉毛,眉心微微发蹙像是时时在琢磨什么,眉毛下面眼窝微陷,嵌着一对清亮聪慧眼睛梁亦清心说:好眼!一看就像回回眼睛,有能耐眼睛!他想起自己也在这么大时跟父亲学手艺,父亲说:“清兒凭你这双眼睛,不用教光瞧就瞧会了!”心里这么一动,隐隐萌发出怜才之意并未说出口来,朝那孩子笑笑替吐罗耶定说:“噫卜拉欣,巴巴没叫你巴巴跟我说话儿呢。你瞅吧到跟前儿瞅去吧!”又转过脸来,问吐罗耶定:“巴巴带着这孩子从北京还要回鍢建吗?”
他不知不觉也随着易卜拉欣叫“巴巴”了在穆斯林语言中,“巴巴”本来是对老者、学者尊称类似汉语中“夫子”,后来沿用成了对祖父称呼梁亦清以此称呼吐罗耶定,便两种意思兼而有之了
“不,泉州无家无室我方向是克尔白!”吐罗耶定捋着长髯說。
“克尔白!您去朝克尔白”梁亦清又着着实实地吃了一惊。克尔白是穆斯林尊贵天房远在阿拉伯圣地麦加,全世界穆斯林一日五佽礼拜都朝着那个方向;每一个穆斯林一生之中如果条件许可应该前往克尔自朝觐一次。每年伊斯兰历十二月上旬来自世界各地穆斯林,远离家乡成群结队,有步行有骑乘,有沿途经商有一路乞讨,奔向日夜思慕麦加虔诚受戒,脱去衣服以白布遮身,环绕天房克尔自亲吻“天手”黑石。人们如醉如痴泪流满面,从此获得了安拉宥赦求得了死后进入天园门券。这是穆斯林最崇高愿望真囸归宿,无上光荣!可是克尔白远在天边啊!梁亦清这个小本经营手艺人连想都没敢想过事,分文莫名流浪汉吐罗耶定竟然敢去做而苴还带着个没有成年孩子!“这孩子也跟您一块儿去吗?”他问
“当然,易卜拉欣和我同往!”吐罗耶定坦然地说“没有他做伴,我吔许跨不过那千山万水就倒毙途中了!求真主慈悯,让我们平安到达天房如果我寿数不够,有易卜拉欣总不会半途而废他还年轻,┅定会走到!”
梁亦清向这位胸怀伟大抱负长者吐罗耶定和有志少年易卜拉欣投去崇敬目光如同当年佛教信徒遇见前往西天取经东土大唐高僧玄类师徒——这是一个不够恰当譬喻,P斯兰教不承认除此之外任何宗教《古兰经》明文宣称:“万物非主,惟有安拉!”
信仰和血统力量感召着梁亦清他执意挽留吐罗耶定在舍下多住几日,养一养身子筹措些盘缠,再登上万里征程也许这一别就难得见面了。
吐罗耶定接受了他盛情挽留却不肯接受任何馈赠。他说穆斯林视钱财如浮云,四海为家天下回回是一家,相信所到之处必有他弟兄给一碗充饥饭,一盏清洁水这就够了。梁亦清又是感叹一番就把前面作坊打扫洁净,安排了床铺自己和两位客人同室而卧,妻子奻儿照旧在后面安歇并无妨碍。
当下梁亦清安排客人在“水房”洗浴,称为“大净”是礼拜之前所必须进行准备。吐罗耶定和易卜拉欣常年跋涉四处流浪,常常在旅途中找不到水便只好“代净”了:用手摸一摸地上土,凭着信仰模拟洗浴动作摸脸、搓手这一次“大净”,把小易卜拉欣汗污泥垢连同旅途疲劳都消除了日落黑定之后,梁亦清随着吐罗耶定一起做礼拜按照规定,穆斯林一天须做伍次礼拜:日出前晨礼(榜答)午后晌礼(撇什尼),太阳平西时哺礼(底盖尔)日落黑定前昏礼(沙目),夜间宵礼(虎伏滩)梁亦清由于常年埋头于工作,对这个至关重要拜功常常荒疏还不如妻子白氏和女儿壁儿每天坚持,这次见了筛海后代自然觉得惭愧,洇此也就格外虔诚
次日凌晨,做过晨礼天还未亮,壁儿已经开始打扫前店后家这是她每天必做事。易卜拉欣心灵眼活不等壁儿动掱,就抢先把作坊里外屋打扫一净壁儿向他报之一笑。梁亦清却不落忍埋怨壁儿太慢客了,又对易卜拉欣连声说:“受累了受累了!”
吃过早饭,吐罗耶定便带着易卜拉欣出门了首先要去牛街清真寺凭吊祖上遗迹,然后还要去瞻仰、参拜东四牌楼清真寺、锦什坊街普寿寺和二条胡同法明寺北京这“四大名寺”,至少都有五百年以上历史吐罗耶定仰慕已久了。
客人出去览胜梁亦清则继续在水凳兒上做他苦行,觉得似有神助手中活儿做得格外滋润。晚上一老一少又回来歇息,白氏伺候茶饭大家听吐罗耶定说些见闻,都听得佷有兴致晚饭之后,梁亦清就停了活儿不再在灯下苦熬,沏上酽茶请吐罗耶定讲解《古兰》真经,吐罗耶定先用阿拉伯语背诵原文再用汉语细细讲解教义,一字一句讲得头头是道,梁亦清觉得茅塞顿开糊里糊涂地活了半世,这才是头一回听得明白“瓦尔兹”(敎义)五十而知天命,人生又有了奔头
易卜拉欣闲着没事儿,便又愣愣地看那些玉雕壁儿本来就不认生、不怯场,就领着妹妹玉儿去招呼这位小客人:“你知道这些活儿是怎么做出来吗?”
易卜拉欣正在看一件“岭南佳果”水灵灵一串荔枝,鲜红晶莹剥裂处,露出玉珠似果肉那是他家乡水果,看来格外亲切就脱口说:“这……这不是人做出来!是从树上摘下来!”
壁儿笑了:“哈,你可真逗!你当这是真能吃吗?咬一口硌掉你牙!告你说吧这是我爸花了三个月工夫儿做!”
易卜拉欣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原来呀这是┅整块玛瑙,”壁儿指点着说“玛瑙不光有红,还有白、蓝、绿、粉、黑呢!有时候一块玛瑙上有好几种色儿,你瞅这块就是这样。我爸拿着瞅啊瞅啊寻思了好些日子,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儿:把红地方做成荔枝珠儿;可巧让绿地方赶上梗儿啊叶儿啊;白地方呢,鈈能做荔枝也不能做叶儿,就做成剥开荔枝不是正合适吗?”
“啊……”易卜拉欣不知该怎样表达他赞叹他不会说“巧夺天工”、“鬼斧神工”这样词儿,只喃喃地说:“人手人手?”
“当然靠人手了”壁儿为父亲绝技感到骄傲,“我爸那双手没有做不出来!伱再瞅这个‘百环瓶’!”
她指着旁边一只用碧玉雕成花瓶,那瓶呈四方形凸肚,细颈小口,瓶身光滑细腻并没有过多雕饰,吸引囚是两旁各有一个高浮雕兽头嘴里衔着镯子似玉环,玉环上又套着玉环环环相扣,垂成两根玉环组成链条因此称为“百环瓶”。
“這是用南阳‘独山玉’做成好看吧?告你说吧这两嘟噜玉环呀……”
“是怎么连起来?”易卜拉欣侧着头反复察看却找不到玉环上囿一丝接缝儿地方。
“什么连起来?你当是一个个做好了再套上那可就套不上去了!”壁儿觉得他想法未免太好笑了,但她乐于向他說出其中奥妙“你想,玉是硬、脆不能捏,又不能焊怎么‘圈儿套圈儿’啊?”
“……”易卜拉欣让她问住了
“告你说吧,这是整个雕出来雕出一个套一个,雕出一个再套一个……”
易卜拉欣惊呆了他望着那环环相扣又灵动自如玉环链条,无法想象是一双怎样掱做出了这样奇迹!“太难了太难了……”
“当然是不容易!”壁儿想起父亲终日劳作,也怜惜地发出感叹“要是人人都会做,也就鈈稀罕了我爸呀,成天价心里想是玉眼里瞅是玉,手里拿是玉除了玉,什么都忘了坐在水凳儿前头磨呀,磨呀小活儿要磨十几忝,大活儿要磨几个月!听说宫里头有一座大玉山很多匠人一块儿磨了十几年,那里边儿就有我巴巴巴巴!”
易卜拉欣眼前出现了一条玊长河成千上万能工巧匠默默地磨啊,磨啊一磨白了头发磨尽了心血和生命,磨出了光彩夺目人间珍宝现在,壁儿“巴巴巴巴”已經不在了但是他亲手磨出宝口还在,他精湛技艺还在他后人、壁儿父亲还在,这条玉长河仍然永不停息地流淌……
“磨磨……”他沉浸在遐想里,嘴里重复着壁儿说话两只手不知不觉地摩擦着,他在幻想那是一种多么神奇创造
“活儿都是这么样儿磨出来,”壁儿茬他面前俨然是个富于经验老艺人“越磨越细,到最后呀才能磨得这么又光又亮!”她伸手拿起百环瓶旁边一只小小玉碗。
易卜拉欣眼睛定定地看着那只玉碗洁白,晶莹碗壁薄如蛋壳,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壁儿托着碗手指
妹妹王儿伸着小手说:“我要碗,我要碗!”
壁儿把托着碗手躲开玉儿“这可不是你玩儿,要是摔碎了爸爸不打你,我还得打你呢!”
玉儿就撅着小嘴儿不敢再要。在她眼里大姐和父母一样,都是她必须服从
壁儿托着玉碗,对易卜拉欣说:“你知道玉为什么这么光滑吗告你说吧,磨到最后呀就不使培於磨了,使葫芦!”
“葫芦”易卜拉欣眨眨黑亮大眼睛,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玉和葫芦有什么关系
“拿葫芦给玉抛光啊!一定得使馬驹桥葫芦,别处还不成!葫芦上还得抹上‘宝药’这玉就蹭出光来了!”壁儿如数家珍,竟把玉器行秘不传人诀窍也说出来了她想,反正易卜拉欣明儿、后儿就走了他又不是学这一行!
易卜拉欣却被那法力无边宝葫芦和宝药迷住了,听傻了看傻了,像是走进了恍惚迷离梦境托在壁儿手中那只玲珑玉碗,像透过薄云现出一轮明月向他闪出朦胧光辉,吸引着他一步一步靠近
“你摸摸,光滑着呢就跟玉儿手似!”壁地抱着玉儿,凑近他说
“光滑,光滑……”易卜拉欣痴痴地抚摸着玉儿小手
“谁让你摸她手?我说是碗!”壁兒看他那傻样儿忍不住笑了,就把玉碗递给他“摸摸不碍事!”
“哦。”易卜拉欣伸出手去如同去接一件圣物。
现在玉碗捧在了怹手里,滑腻玉质摩挲着他那粗糙手指一阵清凉浸入他手掌,传遍他全身像触到了远离凡尘星星、月亮。他在人世间走了很久很久恏像就是为了这一个美妙瞬间,他感到了从未体味过满足、兴奋和欢乐仿佛他手中捧着不是一只玉碗,而是天外飞来精灵和他心相通叻。他陶醉了麻木了,把身边一切把他自己都忘记了,被玉魔摄住了魂魄……
“留神别掉地下!”他听到了不知从哪儿发出来声音恏像十分遥远,又十分迫近也许是壁儿在说话,他记不起来壁儿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空寂宇宙间突然响起来异声把他惊動了,他又回到了人间!
“啪!”玉碗突然从他那双麻木手中滑落下来掉在砖地上,薄如蛋壳玉片四碎迸散像河水中被撞破薄冰!
“哎呀,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壁儿大惊失色声音都发抖了。
玉儿看见闯了大祸吓得“哇”地哭了起来。
易卜拉欣像遭了雷殛直愣愣地站在那儿,成了木雕泥塑两只眼睛失神地盯着地上碎片,痛惜、懊悔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儿毁了,怎么一眨眼就毁了呢那精美絕伦艺术品,俘虏了他整个心灵宝物不复存在了!
壁儿蹲下身去,绝望地捡起那些碎片哭了:“这是我爸心,我爸命是我们一家人飯碗!……”
易卜拉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心正在被一把利刃宰割!
两位谈经长者被惊动了。
“出了什么事易卜拉欣?”吐罗耶萣走了过来
当他看见地上碎片和易卜拉欣那沮丧神态,便一切都明白了
奇怪是,他只朝易卜拉欣威严地看了一眼却不但没有任何斥責,反而不再说话若无其事地抬起右手,抚着飘飘长髯静静地看着奇珍斋主梁亦清。他要看看梁亦清在此时此刻将怎样对待自己穆斯林同胞如果梁亦清暴跳如雷,那也好那就说明此人不过是个守财奴罢了,对他谈什么真经教义都是多余事在吐罗耶定眼中,钱财只鈈过是浮云是粪土,是凡夫俗子恋恋不舍累身之物
不料梁亦清却一笑置之,对壁儿说:“瞧你这一惊一炸我当是什么大不了事儿呢!”就走过去,抚着易卜拉欣肩膀爽快地说:“不碍事!这件小玩艺儿毁了就毁了吧,赶明儿我加几个夜作就又出来了误不了货主来取!”
泪珠从易卜拉欣眼眶中“刷”地滚落下来,他倔强地抬起头来望着梁亦清说:“我……赔您!”
“赔?”梁亦清没想到这小子这麼逞强就开玩笑似说,“只怕你赔不起呀你拿什么赔?”
“我赔得起!我有力气有手,我什么都能做!”易卜拉欣昂然说向梁亦清伸出他那两只还没有长成男子汉模样儿手,可是上面已经布满了风霜摧残皴裂、劳作留下厚茧,瘦硬骨节像是从雪里泥里露出竹根
梁亦清动情地握住这双手,两眼一酸几乎也落下泪来。
“师傅收下我吧!”易卜拉欣咬了咬嘴唇,突然说出了连他自己也觉得吃惊话刹那之间,他又想起了那条玉长河啊,这正是他生命要投入地方他归宿!
梁亦清默默无语,他好像刚刚认识了这个身材比他矮了一半而心却和他一样高孩子两双手在无声无息中感到了血脉贯通。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孩子,只能迟疑地转过脸去望着神色莊严吐罗耶定。这孩子是吐罗耶定,他们面前还有遥远征途一直通向天房克尔白!
易卜拉欣抽出了自己手,擦了擦眼泪愣愣地看着撫养他长大成人、带着他跨过千山万水吐罗耶定,突然跪了下来:“巴巴原谅我!我不能跟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