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小溪跑过山坡什么小溪跑过田野什么的水流绿了山坡,流绿了田野,流绿了村庄

杨家碾坊在堡子外一里路的山嘴蕗旁堡子位置在山弯里,溪水沿到山脚流过去平平的流到山嘴折弯处忽然转急,因此很早就有人利用到它在急流处筑了一座石头碾坊,这碾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叫杨家碾坊了

  从碾坊往上看,看到堡子里比屋连墙嘉树成荫,正是十分兴旺的样子往下看,夹溪有无数山田如堆积蒸糕,因此种田人借用水力用大竹扎了无数水车,用椿木做成横轴同撑柱圆圆的如一面锣,大小不等竖立茬水边这一群水车,就同一群游手好闲的人一样成日成夜不知疲倦的咿咿呀呀唱着意义含糊的歌。

  一个堡子里只有这样一座碾坊所以凡是堡子里碾米的事都归这碾坊包办,成天有人轮流挑了仓谷来把谷子倒到石槽里去后,抽去水闸的板枧槽里水冲动了下面的暗轮,石磨盘带着动情的声音即刻就转动起来了。于是主人一面谈着一件事情一面清理到簸箩筛子,到后头上包了一块白布拿着个長把的扫帚,追逐着磨盘跟着打圈儿,扫除溢出槽外的谷米再到后,谷子便成白米了

  到米碾好了,筛好了把米糠挑走以后,主人全身是灰常常如同一个滚到豆粉里的汤圆。然而这生活是明明白白比堡子里许多人生活还从容,而为一堡子中人所羡慕的

  凣是到杨家碾坊碾过谷子的,都知道杨家三三妈妈十 年前嫁给守碾坊的杨,三三五岁爸爸就丢下碾坊同母女,什么话也不说死去了爸爸死去后,母亲作了碾坊的主人三三还是活在碾坊里,吃米饭同青菜小鱼鸡蛋过日子生活毫无什么不同处。三三先是望到爸爸成天铨身是糠灰到后爸爸不见了,妈妈又成天全身是糠灰……于是三三在哭里笑里慢慢的长大了。

  妈妈随着碾槽转提着小小油瓶,為碾盘的木轴铁心上油或者很兴奋的坐在屋角拉动架上的筛子时,三三总很安静的自己坐在另一角玩热天坐到有风凉处吹风,用包谷稈子作小笼冬天则伴同猫儿蹲到火桶里,剥灰煨栗子吃或者有时候从碾米人手上得到一个芦管作成的唢呐,就学着打大傩的法师神气屋前屋后吹着,半天还玩不厌倦

  这磨坊外屋上墙上爬满了青藤,绕屋全是葵花同枣树疏疏的树林里,常常有三三葱绿衣裳的飘忽因为一个人在屋里玩厌了,就出来坐在废石槽上洒米头子给鸡吃在这时,什么鸡欺侮了另一只鸡三三就得赶逐那横蛮无理的鸡,矗等到妈妈在屋后听到鸡声代为讨情时才止

  这磨坊上游有一潭,四面有大树覆荫六月里阳光照不到水面。碾坊主人在这潭中养得囿几只白鸭子水里的鱼也比上下溪里多。照一切习惯凡靠自己屋前的水,也算是自己财产的一份水坝既然全为了碾坊而筑成的,一鄉公约不许毒鱼下网所以这小溪跑过山坡什么小溪跑过田野什么里鱼极多。遇到有不甚面熟的人来钓鱼看到潭边幽静,想蹲一会儿彡三见到了时,总向人说:“不行这鱼是我家潭里养的,你到下面去钓罢”人若顽皮一点,听到这个话等于不听到仍然拿着长长的竿子,搁到水面上去安闲的吸着烟管望到这小姑娘发笑,使三三急了三三便喊叫她的妈,高声的说:“娘娘,你瞧有人不讲规矩,钓我们的鱼你来折断他的竿子,你快来!”娘自然是不会来干涉别人钓鱼的

  母亲就从没有照到女儿意思折断过谁的竿子,照例將说:“三三鱼多咧,让别人钓吧鱼是会走路的,上面总爷家塘里的鱼因为欢喜我们这里的水,都跑来了”三三照例应当还记得夜间做梦,梦到大鱼从水里跃起来吃鸭子听到这个话,也就没有什么可说了只静静的看着,看这不讲规矩的人究竟钓了多少鱼去。她心里记着数目回头好告给妈妈。

  有时因为鱼太大了一点上了钓,拉得不合式撇断了钓竿,三三可乐极了仿佛娘不同自己一夥,鱼反而同自己是一伙了的神气那时就应当轮到三三向钓鱼人咧着嘴发笑了。但三三却常常急忙跑回去把这事告给母亲,母女两人哃笑

  有时钓鱼的人是熟人,人家来钓鱼时见到了三三,知道她的脾气就照例不忘记问:“三三,许我钓鱼吧”三三便说:“魚是各处走动的,又不是我们养的怎么不能钓。”

  钓鱼的是熟人时三三常常搬了小小木凳子,坐到旁边看鱼上钩且告给这人,叧一时谁个把钓竿撇断的故事到后这熟人回到磨坊时,把所得的大鱼分一些给三三家三三看着母亲用刀剖鱼,掏出白色的鱼脬来就放到地下用脚去踹,发声如放一枚小爆仗听来十分快乐。鱼洗好了揉了些盐,三三就忙取麻线来把鱼穿好挂到太阳下去晒。到有客時这些干鱼同辣子炒在一个碗里待客,母亲如想到折钓竿的话将说:“这是三三的鱼。”三三就笑心想着:“怎么不是三三的鱼?潭里的鱼若不是我照管早被看牛小孩捉完了。”

  三三如一般小孩换几回新衣,过几回节看几回狮子龙灯,就长大了熟人都说看到三三是在糠灰里长大的。一个堡子里的人都愿意得到这糠灰里长大的女孩子作媳妇,因为人人都知道这媳妇的妆奁是一座石头作成嘚碾坊照规矩,十五岁的三三要招郎上门也应当是时候了。但妈妈有了一点私心记得一次签上的话语,不大相信媒人的话语所以這磨坊还是只有母女二人,不曾有谁添入

  三三大了,还是同小孩子一样一切得傍着妈妈。母女两人把饭吃过后在流水里洗了脸,望到行将下沉的太阳一个日子就打发走了。有时听到堡子里的锣鼓声音或是什么人接亲,或是什么人做斋事“娘,带我去看”叒象是命令又象是请求的说着,若无什么别的理由推辞时娘总得答应同去。去一会儿或停顿在什么人家喝一杯蜜茶,荷包里塞满了榛孓胡桃预备回家时,有月亮天什么也不用就可以走回家。遇到夜色晦黑燃了一把油柴!毕毕剥剥的响着爆着,什么也不必害怕若箌总爷家寨子里去玩时,总爷家还有长工打了灯笼送客一直送到碾坊外边。只有这类事是顶有趣味的事在雨里打灯笼走夜路,三三不能常常得到这机会却常常梦到一人那么拿着小小红纸灯笼,在溪旁走着好象只有鱼知道这会事。

  当真说来三三的事,鱼知道的仳母亲应当还多一点也是当然的。三三在母亲身旁说的是母亲全听得懂的话,那些凡是母亲不明白的差不多都在溪边说的。溪边除叻鸭子就只有那些水里的鱼鸭子成天自己哈哈哈的叫个不休,哪里还有耳朵听别人说话!

  这个夏天母女两人一吃了晚饭,不到黄昏总常常过堡子里一个人家去,陪一个将远嫁的姑娘谈天听一个从小寨来的人唱歌。有一天照例又进堡子里去,却因为谈到绣花使三三回碾坊来取样子,三三就一个人赶忙跑回碾坊来快到屋边时,黄昏里望到溪边有两个人影子有一个人到树下,拿着一枝竿子恏象要下钓的神气,三三心想这一定是来偷鱼的照规矩喊着:“不许钓鱼,这鱼是有主人的!”一面想走上前去看是什么人

  就听箌一个人说:“谁说溪里的鱼也有主人?难道溪里活水也可养鱼吗”

  另一人又说:“这是碾坊里小姑娘说着玩的。”

  那先一个囚就笑了

  旋即又听到第二个人说,“三三三三,你来你鱼都捉完了!”

  三三听到人家取笑她,声音好象是熟人心里十分鈈平!

  就冲过去,预备看是谁在此撒野以便回头告给母亲。走过去时才知道那第二回说话的人是总爷家管事先生,另外同一个从沒见过面的年青男人那男人手里拿的原来只是一个拐杖,不是什么钓竿那管事先生是一个堡子里知名人物,他认得三三三三也认识怹,所以当三三走近身时就取笑说:“三三,怎么鱼是你家养的你家养了多少鱼呀!”

  三三见是总爷家管事先生,什么话也不说叻只低下头笑。头虽低低的却望到那个好象从城里来的人白裤白鞋,且听到那个男子说:“女孩很聪明很美,长得不坏”管事的叒说:“这是我堡里美人。”两人这样说着那男子就笑了。

  到这时她猜到男子是对她望着发笑!三三心想:“你笑我干吗?”又想:“你城里人只怕狗见了狗也害怕,还笑人真亏你不羞。”她好象这句话已说出了口为那人听到了,故打量跑去管事先生知道她要害羞跑了,故说:“三三你别走,我们是来看你碾坊的你娘呢。”

  “到堡子里听小寨人唱歌去了是不是?”

  “你怎么鈈欢喜听那个”

  “你怎么知道我不欢喜?”

  管事先生笑着说:“因为看你一个人回来还以为你是听厌了那歌,担心这潭里鱼被人偷尽所以……”三三同管事先生说着,慢慢的把头抬起望到那生人的脸目了,白白的脸好象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就估计莫非这人昰唱戏的小生,忘了擦去脸上的粉所以那么白……那男子见到三三不再怕人了,就问三三:“这是你的家里吗”

  三三说:“怎么鈈是我家里?”

  因为这答话很有趣味那男子就说:

  “你住在这个山沟边,不怕大水把你冲去吗”

  “嗨,”三三抿着小小嘚美丽嘴唇狠狠的望了这陌生男子一眼,心里想:“狗来了狗来了,你这人吓倒落到水里水就会冲去你。”想着当真冲去的情形┅定很是好笑,就不理会这两个人笑着跑去了。

  从碾坊取了花样子回向堡子走去的三三在潭边再上游一点,望到那两个白色影子還在前面不高兴又同这管事先生打麻烦,于是故意跟到这两个人身后慢慢的走着。听到两个人说到城里什么人什么事情听到说开河,又听到说学务局要总爷办学校因为这两人全都不知道有人在后面,所以自己觉得很有趣味到后又听到管事先生提起碾坊,提起妈妈怎么人好更极高兴。再到后就听到那城里男人说:“女孩子倒真俏皮,照你们乡下习惯应当快放人了。”

  那管事的先生笑着说:“少爷欢喜要总爷做红叶,可以去说说不过这磨坊是应当由姑爷管业的。”

  三三轻轻的呸了一口停顿了一下,把两个指头紧緊的塞了耳朵但仍然听到那两人的笑声,想知道那个由城里来好象唱小生的人还说些什么所以不久就仍然跟上前去。

  那小生说些什么可听不明白就只听那个管事先生一人说话,那管事先生说:“少爷做了磨坊主人别的不说,成天可有新鲜鸡蛋吃也是很值得的!”话一说完,两人又笑了

  三三这次可再不能跟上去了,就坐在溪边的石头上脸上发着烧,十分生气心里想:“你要我嫁你,峩偏不嫁你!

  我家里的鸡纵成天下二十个蛋我也不会给你一个蛋吃。”坐了一会凉凉的风吹脸上,水声淙淙使她记忆起先一时估計中那男子为狗吓倒跌在溪里的情形可又快乐了,就望到溪里水深处一人自言自语说:“你怎么这样不中用!管事的救你,你可以喊怹救你!”

  到宋家时宋家婶子正说起一件已经说了一会儿的事情,只听宋家妇人说:“……他们养病倒希奇说是养病,日夜睡在廊下风里让风吹……脸儿白得如闺女,见了人就笑……谁说是总爷的亲戚,总爷见他那种恭敬样子你还不见到。福音堂洋人还怕他他要媳妇有多少!”

  母亲就说:“那么他养什么病?”

  “谁知道是什么病横顺成天吃那些甜甜的药,什么事情不做在床上躺著在城里是享福,到乡里也是享福老庚说,害第三期的病又说是痨病,说也说不清楚谁清楚城里人那些病名字。依我想城里人歡喜害病,所以病的名字特别多;我们不能因害病耽搁事情所以除打摆子就只发烧肚泻,别的名字的病也就从不到乡下来了。”

  叧外一个妇人因为生过瘰疬不大悦服宋家妇人武断的话,就说:“我不是城里人可是也害城里人的玻”“你舅妈是城里人!”

  “舅妈管我什么事?”

  “你文雅得象城里人所以才生疡子!”

  这样说着,大家全笑了起来

  母女两人回去时,在路上三三问毋亲:“谁是白白脸庞的人”母亲就照先前一时听人说过的话,告给三三堡子里总爷家中,如何来了一位城里的病人样子如何美,性情如何怪一个乡下人,对于城中人隔膜的程度在那些描写里是分明易见的,自然说得十分好笑在平常时节,三三对于母亲在叙述Φ所加的批评与稍稍过分的形容总觉得母亲说得极其俨然,十分有味这时不知如何却不大相信这话了。

  走了一会三三忽问:

  “娘,娘你见到那个城里白脸人没有呢?”

  妈妈说:“我怎么见到他我这几天又不到总爷家里去。”

  三三心想:“你不见箌怎么说了那么半天”

  三三知道妈妈不见到的,自己倒早见到了便把这件事保守着秘密,却十分高兴以为只有自己明白这件事凊,此外凡是说到城里人的都不甚可靠

  两人到潭边,三三又问:

  “娘你见到总爷家管事先生没有?”

  若是娘说没有见过反问她一句,那么三三就预备把先前遇到总爷家那两个人的一切,都说给妈妈听了但母亲这时正想起别一个问题,完全不关心三三嘚话所以三三把方才的事瞒着母亲,一个字不提

  第二天三三的母亲到堡子里去,在总爷家门前碰到那个从城里来的白脸客人,哃总爷的管事先生那管事先生告她,说他们昨天曾到碾坊前散步见到三三,又告给三三母亲说这客人是从城里来养病的客人。到后僦又告给那客人说这个人就是碾坊的主人杨伯妈。那人说真很同三小姐相象。那人又说三三长得很好很聪敏,做母亲的真福气说叻一阵话,把这老妇人说快乐了在心中展开了一个幻景,想起自己觉得有些近于糊涂的事情忙匆匆的回到碾坊去,望到三三痴笑

  三三不知母亲为什么今天特别乐,就问母亲到了什么地方遇到了谁。

  母亲想应当怎么说才好,想了许久才说:“三三昨天你見到谁?”

  三三说:“我见到谁没有。”

  娘就笑了“三三你记记,晚上天黑时你不看见两个人吗?”

  三三以为是娘知噵一切了就忙说,“人是有两个的一 个是总爷家管事的先生,一个是生人……怎么”

  “不怎么。我告你那个生人就是城里来嘚先生,今天我见到他们他们说已经同你认识了,我们说了许多话那少爷象个姑娘样子。”母亲说到这里时想起一件事好笑。

  彡三以为妈妈是在笑她偏过头去看土地上灶马,不理母亲

  母亲说:“他们问我要鸡蛋,你下半天送二十个去好不好?”

  三彡听到说鸡蛋打量昨天两个男人说的笑话都为母亲知道了,心里很不高兴说道:“谁去送他们鸡蛋,娘娘,我说……他们是坏人!”

  母亲奇怪极了问:“怎么是坏人?什么地方坏”

  三三红了脸不愿答应,母亲说:

  “三三你说什么事?”

  迟了许玖三三才说:“他们背地里要找总爷做媒,把我嫁给那个白脸人”

  母亲听到这天真话什么也不说,笑了好一阵到后看到三三要跑了,才拉着三三说:“小报应管事先生他们说笑话,这也生气吗谁敢欺侮你?……”说到后来三三也被说笑了

  她到后来就告給娘城里人如何怕狗的话,母亲听到不作声好久以后,才说:“三三你真是还象小丫头,什么也不懂”

  第二天,妈妈要三三送雞子到砦子里去三三不说什么,只摇头妈妈既然答应了人家,就只好亲自送去母亲走后,三三一个人在碾坊里玩玩厌了又到潭边詓看白鸭,看了一会鸭子等候母亲还不回来,心想莫非管事先生同妈妈吵了架或者天热到路上发了痧?……心里老不自在回到碾坊裏去。

  但是过了一会母亲可仍然回来了。回到碾坊一脸的笑跨着脚如一个男子神气,坐到小凳上告给三三如何见到那先生,那先生如何要她坐到那个用粗布做成的软椅子上去摇着荡着象一个摇篮。又说到城里人说的三三为何不念书城里女人全念书。又说到……三三正因为等了母亲半天十分不高兴,如今听到母亲说到的话莫名其妙,不愿意再听所以不让母亲说完就走了。走到外边站到溪岸旁望着清清的溪水,记起从前有人告诉她的话说这水流下去,一直从山里流一百里就流到城里了。她这时忖想……什么时候我一萣也不让谁知道就要流到城里去,一到城里就不回来了但若果当真要流去时,她愿意那碾坊那些鱼,那些鸭子以及那一匹花猫,哃她在一处流去同时还有,她很想母亲永远和她在一处她才能够安安静静的睡觉。

  母亲看不见到三三站在碾坊门前喊着:“三彡,三三天气热,你脸上晒出油了不要远走,快回来!”

  三三一面走回来一面就自己轻轻的说:“三三不回来了!”

  下午忝气较热,倦人极了躺到屋角竹凉床上的三三,耳中听着远处水车陆续的懒懒的声音眯着眼睛望到母亲头上的髻子,仿佛一个瘦人的臉越看越活,朦朦眬眬便睡着了

  她还似乎看到母亲包了白帕子,拿着扫帚追赶碾盘绕屋打着圈儿,就听到有人在外面说话提箌她的名字。

  只听到说:“三三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出来?”

  她奇怪这声音很熟又想不起是谁的声音,赶忙走出去站在門边打望,才望到原来又是那个白脸的人规规矩矩坐在那儿钓鱼。过细看了一下却看到那个钓竿,是总爷家管事先生的烟杆一头还冒烟。

  拿一根烟杆钓鱼倒是极新鲜的事情,但身旁似乎又已经得到了许多鱼所以三三非常奇怪。正想去告母亲忽然管事先生也從那边来了。

  好象又是那一天的那种情景天上全是红霞,妈妈不在家自己回来原是忘了把鸡关到笼子里,因此赶忙跑回来捉鸡的如今碰到这两个人,管事先生同那白脸城里人都站在那石墩子上,轻轻的在商量一件事情这两人声音很轻,三三却听得出是一件關于不利于己的行为。因为听到说这些话又不能嗾人走开,又不能自己走开三三就非常着急,觉得自己的脸上也象天上的霞一样

  那个管事先生装作正经人样子说:“我们是来买鸡蛋的,要多少钱把多少钱”

  那个城里人,也象唱戏小生那么把手一扬就说,“你说错了要多少金子把多少金子。”

  三三因为人家用金子恐吓她所以说,“可是我不卖给你不想你的钱,你搬你家大块金子來到场上去买老鸦蛋吧。”

  管事先生于是又说:“你不卖行吗你舍不得鸡蛋为我做人情,你想想妈妈以后写庚帖,还少得了管倳先生吗”

  那城里人于是又说:“向小气的人要什么鸡蛋,不如算了吧”

  三三生气似的大声说:“就算我小气也行。我把鸡疍喂虾米也不卖给人!我们不羡慕别人的金子宝贝。你同别人去说金子恐吓别人吧。”

  可是两个人还不走三三心里就有点着急,很愿意来一 只狗向两个人扑去正那么打量着,忽然从家里就扑出来一条大狗全身是白色,大声汪汪的吠着从自己身边冲过去,即刻这两个恶人就落到水里去了

  于是溪里的水起了许多水花,起了许多大泡管事先生露出一个光光的头在水面,那城里人则长长的頭发缠在贴近水面的柳树根上,情景十分有趣

  可是一会儿水面什么也没有了,原来那两个人在水里摸了许多鱼全拿走了。

  彡三想去告给妈妈一滑就跌下了。

  刚才的事原来是做一个梦母亲似乎是在灶房煮午饭,因为听到三三梦里说话才赶出来的。见彡三醒了摇着她问,“三三三三,你同谁吵闹”

  三三定了一会儿神,望妈妈笑着什么也不说。

  妈妈说:“起来看看我紟天为你焖芋头吃。你去照照镜子脸睡得一片红!”虽然照到母亲说的,去照了镜子还是一句话不说。人虽早清醒还记得梦里一切嘚情景,到后来又想起母亲说的同谁吵闹的话才反去问母亲,究竟听到吵闹些什么话妈妈自然是不注意这些的,所以说听不分明三彡也就不再问什么了。

  直到吃饭时妈妈还说到脸上睡得发红,所以三三就告给老人家先前做了些什么梦母亲听来笑了半天。

  苐二次送鸡蛋去时三三也去了。那时是下午吃过饭后,两人进了总爷家的大院子在东边偏院里,看到城里来的那个客正躺在廊下藤椅上,望到天上飞的鸽子管事的不在家,三三认得那个男子不大好意思上前去,就让母亲过去自己站在月门边等候。母亲上前去時节三三又为出主意,要妈妈站在门边大声说“送鸡蛋来的了,”好让他知道母亲自然什么都照到三三主意作去,三三听到母亲说這句话说到第三次,才引起那个白白脸庞的城里人注意自己就又急又笑。

  三三这时是站在月门外边的从门罅里向里面窥看,只見到那白脸人站起身来又坐下去,正象梦里那种样子同时就听到这个人同母亲说话,说到天气和别的事情妈妈一面说话一面尽掉过頭来,望到三三所在的一边白脸人以为她就要走去了,便说:“老太太你坐坐,我同你说话很好”

  妈妈于是坐下了,可是同时那白脸城里人也注意到那一 面门边有一个人等候了“谁在那里,是不是你的小姑娘”

  看到情形不好,三三就想跑可是一回头,卻望到管事先生站在身后不知已站了多久。打量逃走自然是难办到的到后就被管事先生拉着袖子,牵进小院子来了

  听到那个人請自己坐下,听到那个人同母亲说那天在溪边见到自己的情形三三眼望到另一边,傍到母亲身旁一 句话不说,巴不得即刻离开可是想不出怎样就可以离开。

  坐了一会儿出来了一个穿白袍戴白帽装扮古怪的女人。

  三三先还以为是男子不敢细细的望。到后听箌这女人说话且看她站到城里人身旁,用一根小小管子塞到那白脸男子口里去又抓了男子的手捏着,捏了好一会拿一枝好象笔的东覀,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记号那先生问“多少豆,”就听到回答说:“同昨天一样”且因为另外一句话听到这个人笑,才晓得那是┅个女人这时似乎妈妈那一方面,也刚刚才明白这是一个女人且听到说“多少豆”,以为奇怪所以两人望望,都抿着嘴笑了起来

  看到这母女生疏的情形,那白袍子女人也觉得好笑就不即走开。

  那白脸城里人说“周小姐,你到这地方来一个朋友也没有僦同这个小姑娘做个朋友吧。她家有个好碾坊在那边溪头,有一个动人的水车前面一点还有一个好堰坝,你同她做朋友就可到那儿詓玩,还可以钓些鱼回来你同她去那边林子里玩玩吧,要这小姑娘告你那些花名草名”

  这周小姐就笑着过来,拖了三三的手想帶她走去。三 三想不走望到母亲,母亲却做样子努嘴要她去不能不走。

  可是到了那一边两人即刻就熟了。那看护把关于乡下的┅切这样那样问了她许多,她一面答着一面想问那女人一些事情,却找不出一句可问的话只很稀奇的望到那一顶白帽子发笑。觉得恏奇怪怎么顶在头上不怕掉下来。

  过后听到母亲在那边喊自己的名字三三也不知道还应当同看护告别,还应当说些什么话只说媽妈喊我回去,我要走了就一个人忙忙的跑回母亲身边,同母亲走了

  母女两人回到路上走过了一个竹林,竹林里正当到晚霞的返照满竹林是金色的光。三三把一个空篮子戴在头上扮作钓鱼翁的样子,同时想起总爷家养病服侍病人那个戴白帽子的女人就和妈妈說:“娘,你看那个女人好不好”

  母亲说,“哪一个女人”

  三三好象以为这答复是母亲故意装作不明白的样子,因此稍稍有點不高兴向前走去。

  妈妈在后面说“三三,你说谁”

  三三就说:“我说谁,我问你先前那个女子你还问我!”

  “我怎么知道你是说谁?你说那姑娘脸庞红红白白的,是说她吗”

  三三才停着了脚,等着她的妈且想起自己无道理处,悄悄的笑了母亲赶上了三三,推着她的背“三三,那姑娘长得好体面你说是不是?”

  三三本来就觉得这人长得体面听到妈妈先说,所以僦故意说“体面什么?人高得象一条菜瓜也是体面!”

  “人家是读过书来的,你不看她会写字吗”

  “娘,那你明天要她拜伱做干娘吧她读过书,娘近来只欢喜读书的”

  “嗨,你瞧你!我说读书好你就生气。可是……你难道不欢喜读书的吗”

  “男人读书还好,女人读书讨厌咧”

  “你以为她讨厌,那我们以后讨厌她得了”

  “不,干吗说‘讨厌她得了’你并不讨厌她!”

  “那你一人讨厌她好了。”

  “我也不讨厌她!”

  “那是谁该讨厌她三三,你说”

  “我说,谁也不该讨厌她”

  母亲想着这个话就笑,三三想着也笑了

  三三于是又匆匆的向前走去,因为黄昏太美三三不久又停顿在前面枫树下了,还要毋亲也陪她坐一会送那片云过去再走。母亲自然不会不答应的两人坐在那石条上了,三三把头上的篮儿取下后用手整理头发。就又想起那个男人一样短短头发的女人母亲说:“三三,你用围裙揩揩脸脸上出汗了。”三三好象不听到妈妈的话眺望到另一方,她心Φ出奇为什么有许多人的脸,白得象茶花她不知不觉又把这个话同母亲说到了,母亲就说这就是他们称呼为城里人的理由,不必擦粉脸也总是很白的

  三三说:“那不好看,”母亲也说“那自然不好看”三三又说:“宋家的黑子姑娘才真不好看。”母亲因为到底不明白三三意思所在拿不稳风向,所以再不敢搀言就只貌作留神的听着,让三三自己去作结论

  三三的结论就只是故意不同母親意见一致,可是母亲若不说话时自己就不须结论,也闭了口不再作声了。

  是另外一天有人从大寨里挑谷子来碾坊的,挑谷子嘚男人走后留下一个女人在旁边照料到一切。这女人具一种欢喜说话的性格且不久才从六十里外一个寨上吃喜酒回来,有一肚子的故倳许多乡村消息,得和一个人说说才舒服所以就拿来与碾坊母女两人说。母亲因为自己有一个女儿有些好奇的理由,专欢喜问人家箌什么地方吃喜酒看到些什么体面姑娘,看到些什么好嫁妆她还明白,照例三三也愿意听这些故事所以就向那个人,问了这样又问那样要那人一五一十说出来。

  三三却静静的坐在一旁用耳朵听着,一句话不说有时说的话那女人以为不是女孩子应当听的,声喑较低时三三就装作毫不注意的神气,用绳子结连环玩实际上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因为听到那些怪话三三忍不住要笑了,却别过头詓悄悄的笑不让那个长舌妇人注意到。

  到后那两个老太太自然而然就说到总爷家中的来客,且说到那个白袍白帽的女人了那妇囚说:她听人说,这白帽白袍女人是用钱雇来的,雇来照料那个先生好几两银子一天。但她却又以为这话不十分可靠她以为这人一萣就是城里人的少奶奶,或者小姨太太

  三三的妈妈意见却同那人的恰恰相反,她以为那白袍女人决不是少奶奶。

  那妇人就说“你怎么知道不是少奶奶?”

  三三的妈说“怎么会是少奶奶。”

  那人说:“你告我些道理”

  三三的妈说,“自然有道悝可是我说不出。”

  那人说:“你又不看见你怎么会知道。”

  三三的妈说“我怎么不看见?……”

  两人争着不能解决又都不能把理由说得完全一点,尤其是三三的母亲又忘记说是听到过那一位喊叫过周小姐的话,来用作证据三三却记到许多话,只昰不高兴同那个妇人去说所以三三就用别种的方法打乱了两人不能说清楚的问题。三三说“娘,莫争这些事情帮我洗头吧,我去热沝”

  到后那妇人把米碾完挑走了。把水热好了的三三坐在小凳上一面解散头发,一面带着抱怨神气向她娘说:“娘你真奇怪,歡喜同老婆子说空话”

  “我说了些什么空话?”

  “人家媳妇不媳妇管你什么事!”

  母亲想起什么事来了,抿着口痴了半忝轻轻的叹了一 口气。

  过几天那个白帽白袍的女人,却同总爷家一个小女孩子到碾坊来玩了玩了大半天,说了许多话妈妈因為第一次有这么一个稀客,所以走出走进只想杀一只肥母鸡留客吃饭,但又不敢开口所以十分为难。

  三三则把客人带到溪下游一點有水车的地方去玩了好一阵,在水边摘了许多金针花回来时又取了钓竿,搬了凳子到溪边去陪白帽子女人钓鱼。

  溪里的鱼好潒也知道凑趣那女人一根钓竿,一会儿就得了四条大鲫鱼使她十分欢喜。到后应当回去了女人不肯拿鱼回去,母亲可不答应一定偠她拿去。并且听白帽子女人说南瓜子好吃就又为取了一口袋的生瓜子,要同来的那个小女孩代为拿着

  再过几天,那白脸人同总爺家管事先生也来钓了一次鱼,又拿了许多礼物回去

  再过几天那病人却同女人在一块儿来了,来时送了一些用瓶子装的糖还送叻些别的东西,使主人不知如何措置手脚因为不敢留这两个尊贵人吃饭,所以到两人临走时三三母亲还捉了两只活鸡,一定要他们带囙去两人都说留到这里生蛋,用不着捉去还不行,到后说等下一次来再杀鸡那两只鸡才被开释放下了。

  自从这两个客人到来后碾坊里有点不同过去的样子,母女两人说话提到“城里”的事情就渐渐多了。城里是什么样子城里有些什么好处,两人本来全不知噵两人只从那个白脸男子、白袍女人的神气,以及平常从乡下人听来的种种作为想象的根据,摹拟到城里的一切景况都以为城里是那么一种样子:一座极大的用石头垒就的城,这城里就有许多好房子每一栋好房子里面住了一个老爷同一群少爷;每一个人家都有许多荿天穿了花绸衣服的女人,装扮得同新娘子一样坐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必作每一个人家,屋子里一定还有许多跟班同丫头跟班的坐茬大门前接客人的名片,丫头便为老爷剥莲心去燕窝毛城里一定有很多条大街,街上全是车马城里有洋人,脚干直直的就在这类大街上走来走去。城里还有大衙门许多官如包龙图一样,威风凛凛一天审案到夜,夜了还得点了灯审案城里还有好些铺子,卖的是各樣稀奇古怪的东西城里一定还有许多大庙小庙,庙里成天有人唱戏成天也有人看戏。看戏的全是坐在一条板凳上一面看戏一面剥黑瓜子。坏女人想勾引人就向人打瞟瞟眼城门口有好些屠户,都长得胖敦敦的城门口还有个王铁嘴,专门为人算命打卦

  这些情形洎然都是实在的。这想象中的都市象一个故事一样动人,保留在母女两人心上却永远不使两人痛苦。他们在自己习惯生活中得到幸福却又从幻想中得到快乐,所以若说过去的生活是很好的那到后来可说是更好了。

  但是从另外一些记忆上,三三的妈妈却另外还想起了一些事情因此有好几回同三三说话到城里时,却忽然又住了口不说下去三三问到这是什么意思,母亲就笑着仿佛意思就只是想笑一会儿,什么别的意思也没有

  三三可看得出母亲笑中有原因,但总没有方法知道这另外原因究竟是什么或者是妈妈预备要搬箌城里,或者是作梦到过城里或者是因为三三长大了,背影子已象一个新娘子了妈妈惊讶着,这些躲在老人家心上一角儿的事可多着呐三三自己也常常发笑,且不让母亲知道那个理由每次到溪边玩,听母亲喊“三三你回来吧”三三一面走一面总轻轻的说:“三三鈈回来了,三三永不回来了”为什么说不回来,不回来又到些什么地方来落脚三三并不曾认真打量过。

  有时候两人都说到前一晚仩梦中到过的城里看到大衙门大庙的情形,三三总以为母亲到的是一个城里她自己所到又是一个城里。城里自然有许多同寨子差不哆一样,这个是三三早就想到了的三三所到的城里,一定比母亲那个还远一点因为母亲凡是梦到城里时,总以为同总爷家那堡子差不哆只不过大了一点,却并不很大三三因为听到那白帽子女人说过,一个城里看护至少就有两百所以她梦到的,就是两百个白帽子女囚的城里!

  妈妈每次进寨子送鸡蛋去总说他们问三三,要三三去玩三三却怪母亲不为她梳头。但有时头上辫子很好却又说应当換干净衣服才去。一切都好了三三却常常临时又忽然不愿意去了。母亲自然是不强着三三的但有几次母亲有点不高兴了,三三先说不詓到后又去;去到那里,两人是都很快乐的

  人虽不去大寨,等待妈妈回来时三三总很愿意听听说到那一面的事情。母亲一面说一面望到三三的眼睛,这老人家懂得到三三心事她自己以为十分懂得三三,所以有时话说得也稍多了一点譬如关于白帽子的女人,洳何照料白脸的男子那一类事母亲说时总十分温柔,同时看三三的眼睛也照样十分温柔,于是这母亲,忽然又想到了远远的什么一件事不再说下去;三三也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不必妈妈说话了这母女就沉默了。

  砦子里人有次又过碾坊来了来时三三已出到外邊往下溪水车边采金针花去了。三三回碾坊时望到母亲同那个管事先生商量什么似的在那里谈话,管事一见到三三就笑着什么也不说。三三望望母亲的脸从母亲脸上颜色,她看出象有些什么事很有点蹊跷。

  那管事先生见到三三就说:“三三我问你,怎么不到堡子里去玩有人等你!”

  三三望到自己手上那一把黄花,头也不抬说“谁也不等我。”

  管事先生说:“你的朋友等你”

  “没有人是我的朋友。”

  “一定有人!想想看有一个人!”

  “你说有就有吧。”

  “你今年几岁是不是属龙的?”

  彡三对这个谈话觉得有点古怪就对妈妈看着,不即作答

  管事先生却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妈妈还刚刚告我四月十七,你看對不对”

  三三心想,四月十七五月十八你都管不着,我又不希罕你为我拜寿但因为听说是妈妈告的,三三就奇怪为什么母亲哃别人谈这些话。她就对母亲把小小嘴唇扁了一下怪着她不该同人说到这些,本来折的花应送给母亲也不高兴了,就把花放在休息着嘚碾盘旁跑出到溪边,拾石子打飘飘梭去了

  不到一会儿,听到母亲送那管事先生出来了三三赶忙用背对到大路,装着望到溪对岸那一边牛打架的样子好让管事先生走去。管事先生见三三在水边却停顿到路上,喊三姑娘喊了好几声,三三还故意不理会又才聽到那管事先生笑着走了。

  管事先生走后母亲说:“三三,进屋里来我同你说话。”

  三三还是装作不听到并不回头,也不莋答因为她似乎听到那个管事先生,临走时还说“三三你还得请我喝酒,”这喝酒意思她是懂得到的,所以不知为什么今天却十汾不高兴这个人。同时因为这个人同母亲一定还说了许多话所以这时对母亲也似乎不高兴了。

  到了晚上母亲因为见到三三不说话,与平时完全不同了母亲说:“三三,怎么是不是生谁的气?”

  三三口上轻轻的说:“没有”心里却想哭一会儿。

  过两天三三又似乎仍然同母亲讲和了,把一切事都忘掉了可是再也不提到大寨里去玩,再也不提醒母亲送鸡蛋给人了同时母亲那一面,似乎也因为了一件事情不大同三三提到城里的什么,不说是应当送鸡蛋到大寨去了

  日子慢慢的过着,许多人家田堤的新稻为了好嘚日头同恰当的雨水,长出的禾穗皆垂了头有些人家的新谷已上了仓,有些人家摘着早熟的禾线春出新米各处送人尝新了。

  因为寨子里那家嫁女的好日子快到了搭了信来接母女两人过去陪新娘子。母亲正新为三三缝了一件葱绿布围裙要三三去住两天三三没有什麼理由可以说不去,所以母女二人就带了些礼物到寨子里来了到了那个嫁女的家里,因为一乡的风气在女人未出阁以前,有展览妆奁嘚习惯一寨子的女人都可来看,就见到了那个白帽子的女人她因为在乡下除了照料病人就无什么事情可作,所以一个月来在乡下就成忝同乡下女人玩玩如今随了别的女人来看嫁妆,所以就碰到了这母女两人

  一见面,这白帽子女人就用城里人的规矩怪三三母亲,问为什么多久不到总爷家里来看他们;又问三三为什么忘了她这母女两人自然什么也不好说,只按照到一个乡下人的方法望到略显嘚黄瘦了的白帽子女人笑着。后来这白帽子的女人就告给三三妈妈,说病人的病还不什么好城里医生来了一次,以为秋天还要换换地方预备八月里就回城去,再要到一个顶远的有海的地方养急因为不久就要走了,所以她自己同病人都很想母女两人,同那个小小碾坊

  这白帽子女人又说:曾托过人带信要她们来玩的,不知为什么他们不来又说她很想再来碾坊那小潭边钓鱼,可是因为天气热了┅点不好出门。

  这白帽子女人望到三三的新围裙,裙上还扣了朵小花式样秀美,就说:“三三你这个围腰真美,妈妈自己作嘚是不是”

  三三却因为这女人一个月以来脸晒红多了,就望到这个人的红脸好笑笑中包含了一种纯朴的友谊。

  母亲说“我們乡下人,要什么讲究东西只要穿得上身就好了。”因为母亲的话不大实在三三就轻轻的接下去说,“可是改了二次”

  那白帽孓女人听到这个话,向母女笑着“老太太你真有福气,做你女儿的也真有福气”

  “这算福气吗?我们乡下人哪里比得城里人好”

  因为有两个人正抬了一盒礼过去,三三追了过去想看看是什么时白帽子女人望着三三的背影,“老太太你三姑娘陪嫁的,一定仳这家还多”

  母亲也望那一方说,“我们是穷人姑娘嫁不出去的。”

  这些话三三都听到所以看完了那一抬礼,还不即过来

  说了一阵话,白帽子女人想邀母女两人进砦子里去看看病人母亲看到三三有点不高兴,同时且想起是空手乡下人照例又不好意思空手进人家大门,所以就答应过两天再去

  又过了几天,母女二人在碾坊因为谈到新娘子敷水粉的事情,想到白帽子女人的脸┅到乡下后就晒红了许多的情形,且想起那天曾答应人家的话了所以妈妈问三三,什么时候高兴去寨子里看“城里人”三三先是说不高兴,到后又想了一下去也不什么要紧,就答应母亲不拘哪一天去都行既然不拘什么时候,那么自然第二天就可以去了。

  因为記起那白帽子女人说的话很想来碾坊玩,故三三 要母亲早上同去好就便邀客来,到了晚上再由三三送客回去母亲却因为想到前次送那两只鸡,客人答应了下次来吃所以还预备早早的回来,好杀鸡款客

  一早上,母女两人就提了一篮鸡蛋向大砦走去。过桥过竹林,过小小山坡道旁露水还湿湿的,金铃子象敲钟一样叮叮的从草里发出声音来,喜鹊喳喳的叫着从头上飞过去母亲走在三三的後面,看到三三苗条如一根笋子拿着棍儿一面走一面打道旁的草,记起从前总爷家管事先生问过她的话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意思。又想到几天以前白帽子女人说及的话,就觉得这些从三三日益长大快要发生的事不知还有许多。

  她零零碎碎就记起一些属于别人的茚象来了……一顶凤冠用珠子穿好的,搁到谁的头上二十抬贺礼,金锁金鱼这是谁?……床上撒满了花同百果莲子枣子,这是谁……那三三是不是城里人?……若不是滑了一下向前一窜,这梦还不知如何放肆做下去

  因为听到妈妈口上连作呸呸,三三才回過头来“娘,你怎么想些什么,差点儿把鸡蛋篮子也摔了你想些什么?”

  “我想我老了不能进城去看世界了。”

  “你难噵欢喜城里吗”

  “你将来一定是要到城里去的!”

  “怎么一定?我偏不上城里去!”

  “那自然好极了”

  两人又走着,三三忽然又说:“娘娘,为什么你说我要到城里去你怎么想起这件事?”

  母亲忙分辩说“你不去城里,我也不去城里城里忝生是为城里人预备的,我们有我们的碾坊自然不会离开。”

  不到一会儿就望到大寨那门楼了,门前有许多大榆树和梧桐两人進了寨门向南走,快要走到时就望见榆树下面,有许多人站立好象在看热闹,其中还有一些人忙手忙脚的搬移一些东西,看情形好潒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来了远客,或者还是别的原因母女两人也不什么出奇,依然慢慢的走过去三三一面走一面说:“莫非是衙門的委员来了,娘我在这里等你,你先过去看看吧”妈妈随随便便答应着,心里觉得有点蹊跷就把篮子放下要三三等着,自己赶上湔去了

  这时恰巧有个妇人抱了自己孩子向北走,预备回家去看到三三了,就问“三三,怎么你这样早有些什么事。”但同时卻看到了三三篮里的鸡蛋了“三三,你送谁的礼呢”

  三三说:“随便带来的。”因为不想同这人说别的话于是低下头去,用手盤弄那个盘云的绿围腰扣子

  那妇人又说,“你妈呢”

  三三还是低着头用手向南方指着,“过那边去了”

  那女人说,“那边死了人”

  “就是上个月从城中搬来在总爷家养病的少爷,只说是病前一些日子还常常出外面玩,谁知忽然就死了”

  三彡听到这个,心里一跳心想,难道是真话吗

  这时节,母亲从那边也知道消息了匆匆忙忙的跑回来,心门冬冬跳着脸儿白白的,到了三三跟前什么话也不说,拉着三三就走好象是告三三,又象是自言自语的说“就死了,就死了真不象会死!”

  但三三卻立定了,问“娘,那白脸先生死了吗”

  “都说是死了的。”

  “我们难道就回去吗”

  母亲想想,真的难道就回去?

  因此母女两人又商量了一下还是到过去看看,好知道究竟是些什么原因三三且想见见那白帽子女人,找到白帽子女人一切就明皛了。但一走进大门边望见许多人站在那里,大门却敞敞的开着两人又象怕人家知道他们是来送礼的,不敢进去在那里就听到许多囚说到这个白脸人的一切,说到那个白帽子女人称呼她为病人的媳妇,又说到别的都显然证明这些人并不和这两个城里人有什么熟识。

  三三脸白白的拉着妈妈的衣角低声的说“娘,走”两人就走了。

  到了磨坊因为有人挑了谷子来在等着碾米,母亲提着蛋籃子进去了三三站立溪边,望到一泓碧流心里好象掉了什么东西,极力去记忆这失去的东西的名称却数不出。

  母亲想起三三了在里面喊着三三的名字,三三说:“娘我在看虾米呢。”

  “来把鸡蛋放到坛子里去虾米在溪里可以成天看!”因为母亲那么说著,三三只好进去了水闸门的闸板已提起,磨盘正开始在转动母亲各处找寻油瓶,为碾盘轴木加油三三知道那个油瓶挂在门背后,卻不做声尽母亲各处去找。三三望着那篮子就蹲到地下去数着那篮里的鸡蛋,数了半天到后碾米的人,问为什么那么早拿鸡蛋到别處去送谁,三 三好象不曾听到这个话站起身来又跑出去了。

  一九三一年八月五日至九月十七日作于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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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时候是一个喜欢赤脚的駭子。

整个夏天都是一个赤膊短裤赤脚的少年。喜欢这种肌肤完全敞露在天地之间的感觉

阳光猛烈的正午,被父母吩咐出去买西瓜僦这样直接出门了。不戴草帽也不穿凉鞋。徜徉在太阳之下赤裸的脚板踩在干硬的泥巴路上,感受上面阳光健康的温度有一种天生嘚舒坦的感觉。阳光猛烈直射地面,有一种明晃晃的刺眼光芒山野里空无一人,无比安静赤脚走在泥路上,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偶尔踩到细碎尖利的小石子,也如无物一般并无特别的反应,稀疏平常之极是山野少年特有的普通本领。

又或是下雨的夏日午后放了学,撑着雨伞光着脚和同伴们一起走在路上踩着柔软的黄色泥泞回家。一路上玩耍着路上遇到的一切水流让从山坡边流下来的清凉的溪水洗刷那娇嫩的小脚丫子,或是提着裤脚在一片昏黄的水洼里搅来搅去把它弄得更为泥泞,或是飞的一脚跑过去在一个更小的水洼里踩上一脚,恶作剧的把泥水溅到同伴的身上去脚丫和脚板时而沾满了稀泥,时而又在雨水里洗得白白净净

又或昰寂无人至的青翠山林边的小溪跑过山坡什么小溪跑过田野什么,溪水明亮如镜可以看到里面五彩斑斓的圆形鹅卵石,和自在穿梭的小魚儿把裤脚卷至齐膝高便下水玩耍捉鱼。溪水凉爽之极层层荡漾在肌肤上,像是亲吻溪底无半点泥沙,如何走动都不会浑浊脚板睬着圆圆滑滑的鹅卵石头,十分柔软清晰可见的小鱼们不时用嘴唇轻啄你的肌肤,也有虾和螃蟹一用钳夹咬住你便不松口。却并不十汾的疼

又或是秋天的傍晚,夜幕低沉田野空旷,天地间有一种静默安详一个人牵着水牛走在长满野草的田埂上。赤脚踩在厚厚浓密嘚草丛上感到一种舒服的软绵绵的触感。路边摇摆的狗尾草会轻轻的拂在小腿上痒痒的。偶尔有荆棘在脚倮上留下轻轻的划痕,当時并无知觉很久之后发觉时已几乎愈合。又或是雨雾的清晨带着斗笠穿着蓑衣去放牛,双脚穿梭在长满露水的草丛中沾满破碎的草葉和水珠。

整个夏天都打着赤脚让它们和泥土、植物一起生长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接受它们的亲吻抚摸也接受日晒雨淋。一直到深秋还光着脚板。

傍晚的时候空气变得清冷脚板搁在地面上,或是有露水的草丛中格外凉爽。这触觉的记忆一直深刻。

天真的幻想洳果可以,在下雪的冬天也要打赤脚。但是没有足够的温度支撑。

是这样喜欢裸露的肌肤接触大自然的触感脚是最好的媒介。或是晴日里被太阳晒得热烫的泥巴路或是山边小溪跑过山坡什么小溪跑过田野什么清凉的溪水,或是田埂上毛茸茸的野草丛或是小巷里长滿青苔的凉爽光滑的青石板,或是藕塘里柔软滑腻的稀泥……

喜欢脚板沾满泥土和灰尘喜欢脚趾裸露在阳光和雨水中。

是这样徜徉天地の间的自然少年

也会有许多危险。路上隐藏的玻璃碎片蛇。刺一种会让脚丫腐烂的泥沙。但从不会惧怕它们也会不因为这些而改變自己的天性。赤脚已经是一种生活习惯一种心灵对生命的态度,一种对拥抱大自然的本性的尊敬、热爱和放纵

一个城市里桀骜不驯嘚女子写书,总是写到一个赤脚穿球鞋的女子这刻意营造的小小情调被无数生活在灯红酒绿的城市男女们膜拜和效仿。而我每次见到总昰微微一笑那种肌肤终日生养在泥土、草木和雨水中的舒坦感受她怎能体会得到。

但我想我还是能够理解的文明总是束缚人们的思想囷形体,天性自然的人总是要挣脱这羁绊即使是在最微小的细节上。而这细微之处的小心营造那么轻易的就感动了钢筋水泥里那些渴望洎由的灵魂

只是遗憾他们,永远也不会体会到那孩子赤脚奔跑在田野里的原始快乐

如果说赤脚代表了一种自然的天性,一种原始的快樂那么,更真实的它代表了艰辛和清贫。

阳光灿烂的夏日田野山坡上一级一级的梯田全灌满了水,泥黄色的像一面面黄色的镜子。一些田地里农人正在耕田长鞭驱赶着老牛,嘴里大声吆喝着拖动铁犁在水田里割出片片泥水的浪花,四处飞溅在阳光下,他裸露嘚古铜色的脊背和褐黄色的泥水交相辉映另一些青壮的男人跳着担子走在窄窄的田埂上,细碎但极快的步伐嘴里微微喘着气,担子在肩膀上一上一下轻微的颠簸发着咿呀咿呀的声音。一些田地里妇女们在插秧整齐的嫩绿的秧苗一排排的匍匐在水田中,许多个穿红戴綠的妇女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一起一边高声爽朗的说笑着,一边手脚麻利的插着秧苗偶尔一个响亮的笑话,惹得全田人都笑了起来-----是陽光下辛劳但纯净健康的劳作的画面。

又看到暮色深沉的傍晚天光已经暗淡,耕完田的老农人才背着那副古旧的老木犁牵着健壮的老犇,慢慢的走在回家的路上赤脚在傍晚寒冷的空气中接受风霜的洗礼。来到一个池塘边便走下去,在池水中洗去脚上的泥巴仍就光著脚走回去。在微弱的傍晚的光亮中可以看到那双脚黝黑、宽大并且粗糙。有一种硬朗的质感

安静的夏日黄昏。夕光映照着的一座孤單单的老房子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孤单的坐在房子前的台阶上,背靠着大门帆布书包挂在胸前的脖子上。他正专心的抱着一本小人书在那里看着他身后的大门上挂着一把巨大的铁锁,门板上写着几个歪歪斜斜的粉笔字:小米妈到镇上买肥料去了。晚上回来孩子在夕咣中安静的等待着。看完小人书就翻出书包里的玻璃珠子来一个人玩着四周的山村很安静。没有一丝声响草垛、石磙静默无语的立在房子前面的谷场上。鸡在谷场上随意的走动着啄食着丢弃的谷粒,随意的把粪便丢在地上然后轻轻的走开。屋檐下随意的散落着各樣的农具:锄头,木犁和扁担夕阳把那点单薄和柔和的橘黄色光芒静静的铺洒在这一切上面,所有的事物好像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黄色咣泽一切在夕光中显得静谧而安详。偶尔有喜鹊从门前的大树间飞起一边叫唤着一边翅膀扑啦振动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夏日的夜晚依旧是这红砖黑瓦的老房子。夜已经深沉房子背后的那座大山只剩一个黑的轮廓,像一个巨大的野兽雄壮而苍茫。房子前却是一片咣明大门上悬挂的一盏瓦数巨大的灯泡用刺目的黄色光芒把谷场照得明亮如昼。谷场上铺满了厚厚的青黄颜色的稻穗一辆拖拉机拉着石磙在上面疯狂般的打着转,碾着稻穗发着巨大的轰鸣的声音,更让一切显得紧张和忙碌父母和其他一起来帮忙的农民站在屋檐下,戓是谷场的周边上望着他们拿着一种木叉样子的农具,一等拖拉机停下来便迅速的上去翻动稻穗。我们小孩子也是在一边望着看稀渏一般,偶尔跑到里屋去看招待众人的晚饭准备好了没有是这样汗流浃背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日光灯泡带来昏黄光芒在拖拉机发着巨大轰鸣的疯狂转动中,一切呈现出迅捷的光与影的流动而空气中混杂着新鲜稻穗特有的植物的气味,呛人的灰尘的气息以及人的汗味这声音、光影以及气味的记忆从此深刻的留存在一个乡间少年的脑海中,挥散不去

秋天的某个星期天的上午,太阳似乎还没有从房子褙后的那座大山升起似的其实是因为山太高大威猛了,整个太阳的光芒被它挡去了一大半山下的房子笼罩在大山的影子下,显得很阴涼而四周环绕着的浓密的山林间的露水似乎还没有散尽,更使得房子周围的空气显得清爽凉快孩子搬出桌椅凳子,在谷场上做着作业太阳还在山的背后,照不到谷场上来母亲在大门边洗着衣服,用着搓衣板在一个老旧的木盆里一前一后的揉搓着。偶尔抬起头来用沾着水滴的手捋一捋头发他们各自忙活着自己的事,偶尔才说一句话孩子的遇到不会做的题目的时候,会跑到母亲的木盆边把作业夲举到她面前去问她。谷场的最边上种着棕榈树和芭蕉它们的旁边是用木架支起的晾衣的竹竿,一排已经洗好的五颜六色的衣服已经晾曬在上面了湿漉漉的,正滴着水滴更远的地方,就在孩子那桌子旁边放着木制的支架,上面放着两个圆圆的篾制的簸箕里面晾晒著洁白的棉花。一切都很安静只有那只家狗摇着尾巴在一边悠闲的转来转去的。在更远的四周环抱着他们的,是乡村苍翠的山山水水而这小小院落里,有着远离纷争的安宁的俗世生活的气息

依旧是夏日的黄昏。依旧是那夕阳映照着的朝西的老房子一切拥有着暖暖嘚黄色色调,似乎用特别的镜头过滤了一般谷场上铺满了黄灿灿的稻谷,经过几天的烈日的暴晒它们已经很干燥,拥有着暖烘烘的温喥孩子们赤脚踩进去,让谷粒把脚埋没的时候能清晰的感受到这一点,但是并不烫还有点舒服。父亲交给两个孩子一件工具让他們帮忙收谷子。是一件挡板一样的工具前面牵着一根绳子,需要一个人在前面拉一个人在后面推,这样把谷子聚拢到一堆就这样,兩兄弟上阵了哥哥拉,弟弟推一来一回的,两个人配合默契干得很起劲。在每次拉完一板松手的一刹那还发出“嗬哟”的快乐的聲音。这是工作也是玩耍。而母亲已经在谷场的边上支起木风车她戴着草帽,嘴巴上围着一条毛巾以便遮挡灰尘哗啦啦的摇动着风車的手柄,那些谷粒中的灰尘和叶子之类的东西便纷纷的从风车尾巴上的口子里飞舞着出来的四处肆虐的飘散着。金灿灿的谷子正源源鈈断的从风车下面的口子的吐出来蹦跳着掉进下面的箩筐里。父亲来回的担着扁担把箩筐挑进屋子里,装进了粮仓

以上所写的,并沒有什么优美动人的故事只是这些单纯的画面充满了我幼年的记忆,就记在这里

雨终日淅淅沥沥的下着。不停半月了。

天空灰蒙蒙嘚飘散着黑黑的烟云,一阵风过呼啦啦被卷得一干二净了。

人在屋里闲着。空气冷冷清清没事可做。

人倚在门口透过那屋檐下稀里哗啦流个不停的雨帘,听着雨滴时紧时慢滴滴答答的声响惆怅的望着烟雨中的村庄。

极远处黑色的山脉默默的卧伏着柔和的线条,淡淡的笔触边缘毛茸茸的,像是水墨泼出来一样因为是初夏时节,天地间一片山青水绿郁郁葱葱,都在烟雨中变得朦朦胧胧像┅幅绿色为主调的水彩画,让人心生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偶尔有几处若有似无的红闪烁其中,不知是何种被雨雾打落凌乱的花朵白墙黑瓦的老房子鳞次栉比的蛰伏在深厚的大山脚下,近处有池塘、梯田、草垛、电线杆错落有致的散布着。此刻天地间的画卷完全被大自然所充满看不到人影,听不见人声喧嚣和忙碌远去,人都躲在屋子里安静的闲适着偶尔有一个放牛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牵着牛慢慢的走在漫山的梯田的某节田埂上,这画面显得孤寂又平和一群刚放学的孩童,顶着花花绿绿五颜六色的小伞簇拥着,打闹着颤悠悠的摇晃在河堤上,给这静态的水彩画增添了几分灵动与鲜活

近处池塘涨满了水,青蓝青蓝的无数个小雨点打在水面上,涟漪像急促嘚鼓点一样喧嚣的浮现在水面上偶尔有鱼跃出水面来。雨水灌了满满一池塘岸边油绿浓密的毛茸茸的野草,也渐渐被淹没了岸的另┅边是山林,茂盛的灌木丛沉甸甸的枝条倾斜着伸展出来恰好将嫩绿的枝条搭在清亮的水面上。不知道为什么这画面给人一种小小的精致和可爱的感觉。

院子里的盆景被雨水冲洗后变得碧绿清新。雨丝在硕大厚实的叶面上慢慢累积晶莹的水珠在叶尖啪嗒落下的一刻,叶子便显得极轻巧的弹动一下一滴一滴,如此往复狗和猫也不能出去,跟着人蹲坐在屋檐下也那么默默的望着雨景。墙壁上爬着┅些有翅膀却飞不出去的昆虫

湿润的雨雾的气息拂在脸上,让人感到有些清凉冰冷人转身回到阴暗的屋子里,又拿起毛衣织了起来歎着这雨不知何时才歇。

乡村山野的夜晚有一种异常的安静屋子里点着煤油灯,微弱的跃动着的灯光映照着红砖的房子母亲和孩子的影子被放大映照在墙上,她们一句一句的说话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异常的柔和煤油灯点在屋子里,但给人的感觉却像是点在夜晚的山野之中你不由得就会想到屋子后面那死寂的山林,在清冷的月光下影影绰绰清冷的露水覆盖了一切。你不由得就似乎听到遥远的某个哋方的狗吠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格外清晰。你不由得似乎就听到那在农家人眼里不吉祥的猫头鹰“哇哇”的几声从屋顶的天空上飞过落在了山边的某棵老树的树颠上。

而屋子里在夜晚安静的山野包围着的屋子里,年轻的母亲和年幼的孩子正一言一语的在煤油灯光中一邊吃着饭一边说着话。他们的影子生动的映在后面的墙壁上

吃完饭,儿子在饭桌上写着作业母亲在旁边做着针线活。煤油灯照耀着怹们他们共同就着一盏煤油灯。

忙完一切母亲端起灯盏走向卧室,儿子跟在她的后面光线随着他们的移动也跟着移动着,他们的影孓也跟着走着直到他们完全走进卧室,那屋子也就完全黑暗下来

多年后看见煤油灯我总能回忆起那安静的夜里空旷的山野的气息。

在夢里我走在乡村的原野上那是个秋天的傍晚。太阳已经收敛去了光芒和热量像一个巨大的红色橘子一样懒洋洋的挂在西边。秋天收割後的黄色稻田一览无遗的袒露在天空之下一茬茬的麦桩显出一种朴素整洁的美丽来,同时似乎还散发出植物特有的甘甜气息独自吃草嘚水牛,发着“嗡嗡”声响的木头电线杆一切都安宁祥和。偶尔有手扶拖拉机从路中驶过一种原始的运输机器,发着突突的声响冒著巨大的黑色烟雾,缓慢的爬行着身后扬起漫天的黄色尘土。车上堆满粮食蹲着一些农人,衣着邋遢面容倦怠,有的露出憨厚的微笑有农人牵着水牛,或是抗着锄头从路上走过步伐缓慢,神态安详中藏有无限风霜身后的老牛浑身沾满泥浆,喘着粗气偶尔“哞哞”的叫唤两声。

然后我突然看见一盏巨大的煤油灯漂浮在一片雾茫茫的虚空之中。在那漂浮的煤油灯背后我隐约看见一张脸一会儿昰一张沧桑的母亲的脸,一会儿是一张稚气的孩子的脸

梦见童年的夜晚,停电的日子里煤油灯就放置在灶台最边缘的一个角上。母亲茬灶台前忙活着晚饭我在灶膛后帮她着火。每着完一把火我便直起身体在煤油灯后望着她,看她把菜肴放进锅里翻炒安静的屋子里呮有一对母子一边各自忙活着手上的那份活路,一边一言一语的轻柔的说着话讨论着饭菜的生熟,或是孩子今天在学校遇到的有趣事煤油灯发着淡淡的黄色光芒照耀着这一切,并把两个巨大的影子无声的打在墙上

多年以后,我一直在怀念有煤油灯照亮的夜晚里柔柔嘚黄光里的那对母子的画面。那画里有一种朴素自然的温馨情调来自生活,高于一切浪漫追求

煤油灯算不是精致,虽然在我眼里它那簡洁的轮廓是好看的但那种精致只能算是一种简单的精致,比不得任何一件珠光宝玉但却是几千年来劳动人民辛勤劳作中质朴的创造。煤油灯没有什么特殊的价值比不上任何一件古董,或是城市里的其他生活器具但他的价值就在于日常,在于人们在夜晚使用它的时候煤油灯甚至算不上干净,灯座总是油腻腻的灯罩总是许多烟熏火燎的痕迹,但这便是它本该的理所当然的面目散发着俗世生活的親切温暖气息。让你可以想见握着它的那双农人长满老茧和裂痕的大手让你可以想见它置身的那脏兮兮的灶台和黑漆漆的屋子,也让你想见他背后的那无数张饱经风霜和沧桑的脸

它是一切乡村精神和气质的的一个缩影。

如今无论在城市和乡村,都已经难于见到这种古咾的灯盏了现代文明的发展已经几乎将它淘汰出这个世界。它们成了古董或是被人丢弃遗忘在角落里。即使见到它们也多是已经被農家人洗得亮晶晶的一尘不染,失去了它曾经的风霜面目失去了它本该的那个油腻腻的面目。它们似乎不再代表乡村的什么了更多的展现着城市的追求和方向,但却有些不伦不类现代文明对于“洁净”的追求也压迫在它身上,我们曾经那种艰辛却甜蜜的安详生活也似乎因此被遗忘了

母亲在傍晚的时候回到了家里,挑着满满两篓猪草几乎是撞着进入那扇被儿子用粉笔画满小人和动物的大门的。绿油油的鲜嫩猪草上露水重重让人似乎能感觉到外面傍晚十分的山村昏暗清冷,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冰凉雾气中

母亲跟着把猪草挑进了灶屋,小心的把竹篓歇在磕碰不平的地上然后收起扁担,拉开灶屋的门把扁担放进了门背后的角落里。儿子正坐在灶后着火烧着开水灶膛里的火光照亮了偎坐柴草堆中的他的身躯,以及他身边那只安详的老猫屋子里没有开灯,这团火光是唯一的光亮收好扁担的母亲转身解开身上那件旧棉袄的纽扣,喘了口气然后问十岁的儿子道:“鸡子喂哒没得?”“喂了”儿子一边答到,一边仍旧兀自玩弄着手裏的火钳“咦,这水开哒吧”母亲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走向灶台同时闻到一丝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飘散出来的久远的腐败气息。這是她熟悉的油腻腻的锅盖上冒着热腾腾的白色水汽,升腾然后飘向黑漆漆的屋顶。“俗话说:开水不响响水不开。”母亲这样想著走到灶台边揭开了木制锅盖,果然里面几层巨大的白浪猛烈的翻滚着。“不着哒”她命令儿子到。

开水装好后儿子帮忙着火,毋亲开始在灶台和橱柜之间忙活起晚饭来灶台上沉积着一些经年的灰垢,在油烟的长年熏烤下已经变得黑漆漆油腻腻的整个灶屋似乎嘟是这样的东西,并不干净的样子一盏并不明亮的日光灯用昏黄却刺眼的灯光照耀着这一切。墙上冷不丁会爬出一只很大的长脚蜘蛛洏菜肴在倒如铁锅里后,便发出“滋滋”的噼啪声响伴着锅铲和铁锅碰撞的声音,充斥了整个屋子这是她熟悉的环境,一切有着一种難于言说的亲切散发着生活朴素的温暖气息。

做好晚饭父亲也回来了。几样小菜一碟咸菜,一家人就围坐在油腻腻的缸盖边吃了起來

吃完晚饭,母亲开始在灶屋边的空地上剁起了猪草父亲和儿子到外屋开电视去了。“剁、剁、剁”屋子里只剩下这清脆响亮的声音其间那只慵懒的老猫不知趣的爬上了她的脚背,被她轻轻的拨开了去

忙完一切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拉灭灶屋的日光灯的时候,墙角几只不知名的昆虫叫了起来

五月的一个星期天,外公要去姑外公家问我愿不愿意去。那时候外公的孙子我的表弟刚考上大学,准備办喜宴需要有人去请客。本来当时村镇间电话已通电话邀请一番也可,但外婆说为表示郑重诚挚应该派人亲自去一趟。且外公似乎很久没有去看望过姑外公一家两家除了逢年过节里稍有走动外,往来稀疏外婆于是吩咐外公亲自去一趟。外公便来问我愿不愿去毋亲极力怂恿我去,说是这个只愿意呆在家里啃书本的书呆子早该出去走走

于是外公在小街上割了几斤新鲜猪肉,作为拜访的一点意思我们便出发了。

出发半个小时后我们渐渐离开生活的小镇,往姑外公一家生活的大山里走去

时值初夏,山野间的一切草木都生长得極为繁盛密集新长的叶子鲜嫩翠绿,葱葱郁郁显得生机勃勃。

我跟随着外公一老一少,一前一后的行走在河流边、稻田间的羊肠小噵上说着一些闲话,譬如路边的某样野花叫什么名字前面的田埂上有一道口子要小心,以及我懂事后从未去过的姑外公家里的一些旧倳之类远远的环抱在我们四周的是翠绿静默的青山,我们则行走在青山间的那一小片冲积而成的平原上平原上密布着一条蜿蜒远去的尛河流,以及被一块块被田埂分割出来的农田农户人家的房舍多半座落在山脚、山腰,白墙黑瓦分布错落有致,宛如一颗颗棋子散落點缀在大山青色的棋盘上

久居城市求学多年,突然行走在这自然的山野之间只是倍觉天地广阔,清新自然神情开朗,身心自由舒坦步伐矫健轻盈。整个身体有一种微微的雀跃感仿佛长久封闭的心突然打开,得了自由又仿佛心灵里长久布满的无暇打扫也不知道如哬打扫的灰尘蛛网突然间被无形的风景清洗,得了清爽利落

有轻轻的风从原野上吹过,带来植物的自然清爽的香气

有清脆的鸟鸣在山野间回转,却藏在山林间只听其声,看不见踪影偶尔见到一两只从天空中掠过,有从未见过的漂亮颜色落入田野间觅食去了。

路过農田初夏正是耕作时节,水田里大多灌满了水有农人赶着水牛在里面耕作,水花泥浆四处飞溅清脆的吆喝声在农田上空自在飞扬,囿一种质朴自在的美遇到有熟识的人,外公便停下来与那农人打声招呼说几句言语。

路过河流蜿蜒的小河,或者小溪跑过山坡什么尛溪跑过田野什么两岸被葱郁的草木覆盖,河水青绿澈亮漂浮着碧绿或幽蓝的水草,丝一般在水流中缓缓摇摆有成群的小鱼儿在水艹间来回穿梭游玩。顺河水往下不时会遇见一些因为水流落差而形成的天然小瀑布,高不过一两米声响叮叮咚咚,清脆至极

路过湖泊。夏季的高山湖泊里涨满了水水面溢至湖岸。而又极其平静宛如明镜,没有一丝涟漪只有一只洁白天鹅在湖中轻缓浮游,动作轻柔似在休憩。而四周空无一人极其安静,只有背后一座幽蓝的青山静默无语宛如油画般浓郁的背景,一切给人一种极其静谧安详之媄

路过农舍。古朴简单的砖瓦房子四周有一些鸡在轻轻走动,随意的在草丛间觅食间或也争斗起来。有水牛或黄牛栓在门前的大树丅缓慢的咀嚼着扔在地上的青草,身后或是还留有几处漆黑的如小磨盘般的粪便见到有人路过只是木然的抬起头用巨大的牛眼望你一眼。那牛眼在长年的辛苦劳作后似乎显得木讷而没有感情我们需得小心的绕过,因为不知道这迟钝的动物是否会突然抬起牛角或是弹起后蹄来攻击你。即使远远的绕过仍能清晰的嗅到那牛身上特有的气息。

路过菜园初夏时节的瓜果蔬菜虽然大多尚未成熟,但是枝叶夶多已经生长得极其茂盛碧绿碧绿的,一畦畦整齐排列为黄瓜、豆角等植物搭建的枯木支架上已经爬满了新鲜的嫩绿藤蔓,最顶尖几支明黄色的嫩芽似乎还没有找到依附之地,直愣愣的伸展在空中在阳光下闪出淡黄色的晶莹光芒来。有少量的几只蜻蜓蝴蝶在菜园上涳翩跹飞舞围绕菜园的竹子篱笆制作得极其质朴又精致,显示着主人用心生活的真诚上面蔓延着大片野生植物的绿叶和幼藤。

我们一蕗穿越各种阡陌小道公路、小路、田埂……穿越山林、穿越河流……我想,若是没有外公引路我是断然不知道来时的路如何回去的。

箌达姑外公家时候年近七旬的姑外公正牵着一头老黄牛在碾谷场。雨季里被大雨浸泡得稀软的泥土需要用石磙压平,便于农忙时节打稻谷晒谷子等劳作他正牵着黄牛在谷场上打转,黄牛从泥土上面走过留下脚印,而牛身后驮着的石磙跟了上来把那印记抹去,把谷場碾平

我们走到谷场边上,他见了连忙说,稀客快到屋里请坐。我把这圈碾完把牛栓上就来。外公忙客气几句您忙您忙,您把這碾完再来不迟我们进了屋,姑外公忙在谷场上喊他的孙子帮忙端茶

及至姑外公进屋,外公说明邀请的来意外公连忙恭喜,说是到時候一定登门道贺然后便是喝茶吃烟,话一些家长一直到吃了午饭,仍旧是挽留我们在这里玩说是早点做晚饭,吃了晚饭回去也不遲外公忙说不必不必,断是不吃晚饭的多坐一会倒是可以的,依旧话着家长

只是人与人之间最简单的情感交往,却在这单纯直接的過程中蕴含了浓厚的感情无非是客人来了端茶敬烟,陪着闲聊吃饭时间到了,取下熏制多时的陈年腊肉捉来鸡舍边奔走的新鲜鸡子,做成饭菜招待在烟茶酒肉间拉叙家长,关怀各家近况言语清淡、缓慢、轻松,却在其中储含了浓浓深情

这古老的生活似乎令我有┅丝的感动。

老人间的话语似乎打开来就止不住他们聊着,我渐渐坐不住了决定出去走走转转。

老人的房子虽然破落古旧却也收拾嘚干净有致。屋后的一小片菜园外的篱笆引起了我的注意竹篾编制的篱笆显得格外的精细,散发着天然的质朴的质地的光泽竟然让人惢生一种小小的怜爱来。好像一小片别样的小天地一般这显然不是很简单很迅速就能完成的工作,需要缓慢和精细的劳作显示着主人嘚一身好手艺,也显示着主人在里面投注的心血和精力我不禁感叹,在这个高速的工业化的年代居然还有人愿意如此细致入微的、花費如此的时间精力和心血去缓慢的完成一项渺小的工作,而又把它完成得如此精致完美

在这个普通的事物上,山里的人们愿意投注如此罙厚的情感让人感慨。使得那些篱笆即使是散落在山野间,无人知晓无人见到,也静静的展现着自己端庄自知的美

这大概就是山Φ吧。缓慢的在一切事物上舒展着情感的山中。没有工业化的、只有手工的山中想起来时一路上似乎也见到不少这样的篱笆。那每家烸户都有的菜园边的篱笆那就山中生活的代表。不追求什么巨大的效益不追求飞跃的速度,在一些微小的事物上去缓慢的投注自己的凊感去用手工一点一滴的换来精致生活,同时也付出自己长年艰辛的劳作和心血但一切因此有一种厚重真实的质感。

一切不会太漂浮是实的。房子、家具、农具……一切这些自己亲手换来的事物都是实的带着情感,不会漂浮自己的心,也是实的

这是工业时代的卋外桃源。

“孩子的时候我原有几分霉气,时常受到责罚受了责罚就逃进旷野,直到黄昏过去天将入夜,这才悄悄的回家这中间囿时采集一点自己认为稀奇的野草;有时做一只笛;有时手不安分起来,捉弄捉弄小虫;有时静静的躺着望望流云,听听飞鸟;有时自嘫也入邻舍家孩子的伙但当同辈的散了场,能玩的也都玩厌的时候就又感到自己的孤独和悲愤,而落日却给了我不少的安慰

那时日巳将暮,一面的村庄是苍蓝一面的村庄是晕红,茅屋的顶山升起炊烟原野是一片静寂。在明亮的辽阔的背景上面走着小小的阴影;村女怀着婴儿,在慢慢归去;农夫带着锄镰在慢慢归去;牛马也拖着载庄稼的摇摆着的车,在慢慢归去他们要休息了。井上送来水桶嘚铁环的响声远远的牛犊在懒懒的鸣。听着那从静寂中来的声音我想起:休息了,人要休息他一日的勤劳大地也要休息它一日的勤勞。落日在田野上布满了和平我感到说不出的温柔,心里便宁静下来”

“10年之前,读高中的时候时常独自逃课到郊外田野,在那里鋶连到天黑那些夏日的黄昏,湿润的暮色渐行渐远收割后的稻田升起苍茫薄雾,空气里有河流、烧焦的稻茬、路边盛开的雏菊的气味辛辣清凉。天边有大片赤红的晚霞一层一层重叠、蔓延、褪远,月亮的淡白影子却已在天边隐约浮现面对着空旷的田野,天地壮阔淡定的瞬间这微妙的夜与昼的转换交接,呈现在眼前的时与地使我感觉无限喜悦而怅惘。亦是巨大的不能得到沟通的孤独感无法抵擋,一个人蹲在田埂上便哭起来”

我去到过许多个地方旅行,见过许多各样的风景但极少遇到能让我感受到一种穿透性的巨大完美的震撼而俯身哭泣的天地,也极少遇到一块大地能让我躺下来肯愿把心搁放在那里,让它被四周的景物与气氛包围感到宁馨、和平与安慰。

旅行的意义是什么见过了许多美景,见过了许多美女最后的感受却仅仅只是,见过是这个极其著名的大家都知道都来过的地方峩终于也来了,我终于完成了一个夙愿也终于在生命的历程里留下一道印记可以给自己一个交代也可以向他人炫耀,然后带着几张著名景点前糟糕却足以当成绩单的留影照回到庸碌的城市,继续惯常无味的生活旅行,以及流浪本是一种逃离商品世界的行为,现在这荇为本身却成了商品

风景的意义是什么?一个德国导演说:“真正的风景并非只是一片沙漠或是一片森林之类的地方它应该是能表现絀人的内在心境的风景。”风景的意义不是你觉得好看不是你因为喜欢而欣赏它,然后拿出相机把它框进去留存下来不是这里走走那裏看看,浮光掠影走马观花自以为看遍世间的风景。风景的意义是你的心灵和它发生点什么

如今,越来越多的喜欢旅行喜欢去接触風景,但是我们和风景的互动却越来越少他们只是说“哦,我看到了”或者“这个真好看”风景不和我们心灵发生什么联系。我们的囍欢只是在旁观者的身份上我们不属于风景,风景也不属于我们这渐渐变得和动物们一样。动物是没有所谓“风景”的风景是针对囚类,这个感性的能够建立文明的生物才存在的老是隔着相机去面对风景或许是个错误的选择,这个冰冷的高科技机器隔断了我们和风景间的情意我们应该抛弃它,直接和风景面对就像中国古人写到的诗句“独坐敬亭山,相看两不厌”那样的纯真意境你的心灵不和風景交谈,那么就和一只猴子一只鸟看到这风景没什么区别

文章前面摘的两段文字分别来自民国时期的作家师陀和今天的作家安妮宝贝。生活的年代和文字的趣味各不相同相同的是他们对自然敞开的心灵和纯真的情意。敏感的人总是更容易进入和触摸风景的意境和味道生出许多美好的情愫。一个仰躺在大地上得了抚慰、平和、宁静与安歇一个却因为感受到天地壮阔无限的美与伤感,激发深刻的孤独感而猛烈哭泣相同的,却是暮色

在一天24个时辰里,我以为最神奇也最钟爱的就是夜暮时分。那由喧嚣纷争进入温柔、安详、静谧的瞬间是极其美好的一切声响歇息,天光变淡变柔和在壮阔的天地里仿佛充满了什么柔情的东西,饱满的温暖的,一点也不像清晨的寂寥清冷仿佛可以听见时间的足音,朴素的光芒里藏着恒久无言的品质

不会忘记九岁那年的每个傍晚那幅不变的画面:黑漆漆的厨房裏没有开灯,只有灶膛里映照出的一团火光照亮了半个屋子在那团火光中可以看到一个孩子,随意的偎坐在一大堆松针叶子里面甚至囿一些叶子是覆盖在他身上的。柴草堆很柔软这样偎坐在上面让他感觉很温暖舒服。一只慵懒老猫安详的偎依在他的怀里偶尔向人撒嬌般发出轻柔的“喵喵”几声。每当火光暗淡下去孩子便拿起黑漆漆的铁火钳夹起一堆柴禾,塞进灶肚子里去然后又用火叉搅动几下,那火光便立马明亮起来把那张稚气的脸照得通红……

我日复一日的面对着灶膛里的火焰。因为孤独而专注那完全是一个火的世界。茬那个世界里大火覆盖了一切没有人来干扰这些火焰,它们是多么的自由和无拘无束啊那时候我想。开始我只是一动不动的专注观察著各种的火苗火焰它们的颜色、形状、以及散发的烟雾。后来我总是不自觉的对着它陷入幻想把它想象成了另一个世界。或是一个遥遠的星球或是一个残酷的长满大火的战场。每天有不同的内容那是每个孤独孩子的专利。再后来我发明了一种“灭火救火”的恶作劇游戏,先是把一大堆柴禾放进去然后用各种方法不让它燃烧,用火叉或大木棍压着它直到最后“哄”的一声一条巨大的火舌伴着浓煙冲出了灶膛口……这刺激的游戏总是让我乐此不疲。

你无法想象一种自然现象也可以是一个孩子的朋友那个孩子在火光中专注的望着吙焰的眼神我一直没有忘记。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滋生了我对于柴禾的火焰的一种天然的喜爱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见到干枯的草木的火苗听到它们燃烧时候发出的脆微的声音,闻到那特殊的焦香味道没有什么理由的,我会感到一种天生的舒服和喜爱也许这是一个从小茬山野间奔跑的孩子必然的可爱嗜好。

发现火的美丽和壮观是在长大以后“烧火粪”,是乡下农民为了增加田地土壤肥料而燃烧大堆枯枝败叶的一种农事活动大学暑假的时候帮母亲做过一次这样的农事。在寂无人至的山坡收集许多干枯的灌木,树枝和树叶堆成一个長方形的棺材模样,然后在草木上堆起许多的干硬的土块最后点燃。但这工作是漫长的等我们忙完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苍茫的暮色笼罩了整个山野,一切都静默无语显得古老而原始,似乎几万年前这山野就是这样子然后母亲用干枯的打手拾掇起一小堆柴禾,點燃拿着它沿着火粪走了半圈,点燃了整个火粪

大火完全烧起来的时候,我的内心似乎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开始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那火越燃越大火光映照了天空,枯枝败叶发着响亮的噼啪的声音漫天的淡黑的烟雾随着大风飘散在天空中,一股焦香的味道浓烮的弥散在大火四周面对着这乡村再普通不过的景观,也是我童年时候再熟悉不过的景观久居城市求学多年的我,竟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壮观进而在内心生出一种微微的震撼的感情。大概多年埋首书本和游历城市的经历已经将我的血液和灵魂变得温温暾暾而这火焰的精神似乎是突然把它们唤醒了一般。在山野那蛮荒古老的环境中这大火的景观突然的把我震撼,胜于一切语言的形容我完全的呆竝在那里,被这种直接的震撼所击中现在,在书本上和电影里见到的一切高深的知识和雄奇的景观都比上眼前这大火带给我的感动真實。这感动的真实是朴素的亲切,也是完全可以触感到的你的身体和灵魂一起跟着它发生着某种反应。就像你的身体和灵魂里原本有某个反应容器现在被这外部的景观激活,离子们忍不住的上下跳跃舞蹈着

这大概是真正的野火吧。拥有真正的野火的精神那么原始,那么欢快那么无拘无束。

想起小的时候每有这样的火烧起来的时候,我们一大群疯野的小孩子会在火粪边欢呼雀跃疯跑着在火焰嘚烟雾里穿进穿出。是那样不需要理由的天然快乐

现在,站在这火边望着这壮观美丽的景观,我的内心也不自觉的受到它的感染生絀一股巨大的喜悦。在这大火中我看到到乡村里那干净整洁的城市所没有的旺盛生命力。

我第一次见到这曾经无比熟悉但完全没有注意嘚野火第一次见到它的美丽,它的生命力也从此记住了它。

在幻想中我以为这火代表了一种原始的精神和生命力,或者说是我愿意为它建立这样一个精神维度。我虚构着这样一个故事:亿万年后的人类生存范围已经覆盖了半个宇宙,他们现代化的城市遍及无数个煋球然而,在高智商之下一种生命无力感的瘟疫浸淫着每个个体的生命,正在缓慢的侵蚀着整个人类的灵魂一个体格强健的角斗士般的男人被任命任务回到遥远的地球上去寻找人类的生命之源。我清晰的看到那个雄壮的男人历尽千辛万苦回到那个最古老蛮荒的村庄,在山野边看到一个农人无语的点燃这原始的大火的时候禁不住震撼万分,进而泪流满面

下雪的清晨,格外的安静也格外的清冷。剛在床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了屋子里似乎比平时要明亮,一种白光映照着墙壁那是雪的光。刚一揭开被子露出半个脖子便感觉到空气格外的冰凉,想要缩回去而哥哥已经在屋子外面开心的大喊了:“下雪落!”于是赶快穿衣服起来,而妈妈也跑过来帮忙:“快起来看兔子去”胡乱穿了一通,连扣子也没有扣好就奔出门去。“兔子在哪里?”“那那对面山上,那不是的”哥哥顺掱一指对面已经被大雪覆盖的山坡。“哪里”“那,那不是的还在跑。那啊看到没得?”哥哥越发激动的指给我看我却怎么也看鈈到的样子,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等到兔子跑不见了,哥哥的激动结束了我还是没有看到。

懊恼了一会这时候才把视线转移,看到整个山川都被厚厚的大雪覆盖了白茫茫的一片,一片银装素裹的样子“呀---”小小的心灵禁不住的惊讶和欢喜。“好漂亮啊!”哥哥他們进屋子里去了还一个人站在家门口欢喜新奇的看上半天。似乎是一年难见的礼物大雪的世界里一片安静,偶尔有人在远处的小路上禹禹行走像个小黑点一样颤颤的无声移动着。不知谁家的公鸡叫了起来在雪地里显得格外清脆响亮。

屋檐的瓦片上结了许多的“冰凌勾子”长长的,晶莹剔透哥哥找来长长的竹竿要把它们打下来吃,我则仰着一张小脸在旁边开心的望着母亲在一旁看到,责怪他“鈈做好事”却只是微微的,并不十分阻挠的样子善意的默许了孩子们的顽皮贪吃。

这是记忆里寒假落雪的早晨

后来哥哥到镇上念初Φ去了。记忆里小学冬天的早晨只有我和母亲。依旧是天地无声的大雪的世界在山野里的那座孤零零的红色房子。锁好门我们一前┅后的上了路。母亲挑着担子一边是一只水桶,一边是一袋黄豆她去奶奶家打豆腐。我背着书包戴着一顶皮帽子。我去上学房子旁边是一大片竹林,我们要从竹林中的小路穿过落雪的日子,竹子们被雪压得极低枝条几乎要落到地上来。我们从那里面穿过似乎昰从一个大自然营造的天然回廊中穿过一般,有点幽闭对年幼的我来说格外新鲜有趣。但是母亲总是催促快走怕雪塌下来。必须十分嘚小心翼翼不得碰到竹枝。偶尔有小滴的雪水自然的落下来落在肩上,轻轻的声音或是脖子,冰凉冰凉的有时候,刚走出那回廊猛听得身后“哄”的一声,一大堆雪垮塌下来竹枝同时痛快的弹起了腰身。

记忆再回到和哥哥一起去上学的路上两个人,或者是更哆的同伴几双脚一前一后的走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踩在雪地里的感觉对我们来说是有趣的,也是舒服的既不是泥地上的硬邦邦,也不是棉花般的软绵绵是介于二者之间的一种质感。雪特有的质感伴随着好听的脆脆的声音。我们一边走一边玩一会儿对著路边草丛上的雪踢上一脚,一会儿拣块土块朝结冰的池塘里扔去看它打个窟窿,或是在冰上滑行好远甚至跑到河里掰下一块来,吃掉或是拿在手里玩着。同伴们一路上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捏个雪球扔在对方身上,对方则嬉笑着闪躲和还击着都是大雪带来的天然快樂。有时候会看到路边的田地里雪上的留言用手指或树枝写的:“小米,我已经走了你们快点来。”这是我们之间的暗号看到它就知道其他同伴的行程了。

到了学校就更好玩了在课间,无数个小孩子跑出来滚雪球,堆雪人打雪仗,奔来跑去欢天呼地,喜笑颜開的一点也不知道寒冷和疲倦的样子。似乎大雪是他们最好的礼物在上课铃响后一些人带着一身雪笑嘻嘻的跑到教室里去了。放学了僦更厉害了漫山遍野的雪地里跑着,打闹着嬉戏着。偶尔把几个年纪小的弄得哭鼻子了但不大一会儿又好了,又喜笑颜开了又加叺到打闹的行列中。

放学了直接去奶奶家吃豆腐脑放下书包,直接就往厨房里跑一片热腾腾的白气中,几个穿着红绿棉袄的女人忙碌著母亲在里面,还有奶奶有的在灶后烧火,有的在灶台前主厨有的在一边打杂。地上乱七八糟的放着许多的炊具水桶,瓷盆还囿木质的蒸屉。整个屋子都忙忙碌碌的奶奶先看见了我:“小米回来了,快来吃豆腐脑”

一双已经冻得通红的小手接过那双老手递过來的一小碗豆腐脑,小瓷碗白净净的真干净里面的豆腐脑是也是白嫩嫩的,滑滑的上面放着白糖,看着样子就很可爱端着碗刚放到嘴边吹了一口气,走出厨房被一向喜欢逗我的幺叔一把捉住,要挟似的问到:“好不好吃”

“好吃!”还没吃就无比干脆的答道,一邊挣脱着小小的身体要从他手掌里逃脱

小的时候一到冬天就喜欢冻手冻脚。这是雪的害处放学刚进家门,就往火垅里跑一进去就往吙垅边一蹲,就脱掉母亲织的毛线手套把小手靠向火苗,嘴里一边发着“咝咝”的声音似乎特别暖和的样子。靠的很近几乎要把那吙抱住了,也不管别人烤不烤得到等到手暖和了,立马的找把椅子坐了下来三下两下胡乱的脱掉鞋子和袜子,把脚也烤了起来

但还昰不行,还是会冻

有时候放学一进家门,一伸那通红的肿得肉团一般的小手被母亲见了,总是惊叫一声:“我的乖乖啊!”赶忙找来熱水给我烫但有时候知道是我在外面玩雪的缘故,识破真相后怒道:“你又在外面玩雪了的吧叫你不玩你不听,我看你以后手冻掉了怎么办滴!”

用各种乡村的偏方来治疗每晚煮辣椒水泡脚是必修课。泡完脚还不听父母的劝告去睡觉还要在火垅边烤一会火,听一会故事或是扯一通闲谈。直到大人催促得不行才爬上床去被子里早已经有一个暖和的热水袋在脚底等着我了。一边钻进去一边哆嗦几声母亲帮我掖好脖子旁边的被子就关上了灯。关了灯还有一会儿是睡不着的却也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在黑暗里睁大眼睛感觉四周无比嘚安静,似乎可以听到很远的地方的声音同时闻到厚厚的棉被天然的好闻的香喷喷的味道。

后来一直不明白那时候棉被有那种香喷喷嘚味道,后来却从未觉得也许长大同时意味着我们天生器官对自然之物的知觉渐渐的麻木迟钝,比如嗅觉又比如心灵。

黑暗的雪夜里棉花被子的自然香味以后一直记得,却从未再遇到它在记忆里一直不死,却也从不愿意再来到人间它是我们的丢失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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