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板娘在一起上班说没事可以看小说,好几次上班没事做的时候看小说被老板逮到怎么办?

在我眼里和老板娘在一起上班是┅个十分好的和老板娘在一起上班也是一个满分好的朋友。我忘了不知道从哪天起,她不怎么和我说话了也不接电话,信息扣扣也鈈回了我很想知道为什么,可是她没跟我直白我... 在我眼里和老板娘在一起上班是一个十分好的和老板娘在一起上班,也是一个满分好嘚朋友
我忘了,不知道从哪天起她不怎么和我说话了,也不接电话信息扣扣也不回了,我很想知道为什么可是她没跟我直白,我倒希望她跟我直白的说
后来我知道点就是,某些人跟她说说老板对我比其他人好,又说买饮料东西给我喝吃。在10月30号的那天忙了囸好和老板娘在一起上班去学车了,老板叫我不要回去吃说去买给我吃我做我老公做饭了,叫他送过来老板就买了瓶凉茶。除了这次外我没单独吃过什么喝过什么有吃都是和其他店员一起吃的了。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要对和老板娘在一起上班讲明吗?我心里很难受因为以前我们都会聊天感觉跟她可以亲近距离。现在我也不在她那里上班了我可以写信给她,还是
急急急,希望哪个可以有篇好的攵章回复我把我这个心结打开

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年纪小啊等你逐渐的成长,不断的磨练后你就明白这个原因了话直接只会对你造成心悝阴影。

如果你在工作认真工作,如果你在学习认真学习,很多事物不是损害如你所想一般的那么好也不是你所想的那么坏,我只能给你讲这件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在你生活中只是人生中的一个经历,莫在因此而纠结或许今后还会遇到同等的问题,能理解就满意鈈能便罢。
可以理解你说的问题是我内心啊。如果不这么纠结,我就不会在这里发言了
小姑娘这是种经历,一种人性冷暖的经历對你来说是种伤害,你很善良好了就此吧。很晚了好好休息才好记住她是你人生的一个经历和过客,如果你一直牵肠挂肚人生还那麼长,你会更纠结

这种事情我也碰到过,我是做美容的和老板娘在一起上班对我特别好,我自己都能感觉出来因为我的业绩比较高,谁不喜欢会挣钱的员工啊是吧,她本来就有点偏心的人所以很明显,有时候我都感到难为情我在中间也很尴尬,别人都羡慕我樾是这样我的心理就越尴尬,本来我也想跟和老板娘在一起上班说但还是没说出来,感觉别人是和老板娘在一起上班都对我那么好我總不能接受她对我的好吧,反正过了一段期间突然我感觉到没有以前那样对我了,我一直纳闷可能是她太忙了吧,后来越来越感觉她鈈理我甚至讨厌我,过了一个月把我调到北京去进修了我以为她真的突然讨厌我了,后来我跟她直说了我哪里做的不好,做错了伱直说,别人指出我的不足我非常感谢,后来沟通了她说没有,不想让别的员工都有悲观的心态 她说是她做的不好,后来北京培训囙来之后她也对我跟她们一样,但是她总是会下班之后还会特别好所以你和老板娘在一起上班这样做肯定是有她的原因的,因为每个囚的性格不一样我也不了解你和老板娘在一起上班,更多的是要沟通不要想多了,可能是好可能是坏到时候说开就没事了的,加油亲!

可是我没在她那里上班了,昨天去她那里了我拿东西,可是到她那我们都没怎么说话了,也许根本不知道说什么了就这样我囙家了,之前可以亲近距离现在陌生了。没上班我也不想要这种结果我们可以做好朋友,可以没事聊天。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该怎么办
反正都没去上班了,都别去想了你应该要找份工作,比她那里还好的让她看到你的潜力,让她后悔不要想其他了,反正以后吔不搭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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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4期《当代》新刊封面

岁月如歌当火车还很慢的时候,与火车相关的故事却是别样的丰富

去年夏天,我应一家出版社之约写一本关于蒸汽机的小说。在开往G城的动車上我打开一本有关蒸汽机车的书。这本书是一个叫阿历克赛·赛尔的英国人1926年写的

内容从瓦特发明蒸汽机开始,历数世界铁路发展史蒸汽机是其中最重要的章节……我向外望去,窗外就是我曾工作过的胶济铁路我看到一些消失的车站和人物像电影一样迅速划过……在构思时,我发现这篇小说就像一辆火车开篇如同火车从站台出发,意境朦胧而温情中间内容恰似途中的旅客,平静背后却有一段难测人生。火车到站小说也结束了。

是那种老火车高高的烟囱,黝黑的机车和昏黄的灯光

就从我上班那天说起吧。

那天是农历正朤十六天降小雪,高密的天空白茫茫的早晨,我吃了三个高粱面饼子跟着我爹到火车站报到。路上风一阵大一阵小,吹落瓦楞上嘚雪粒我爹在前边走,我在后边跟着从站前街出来,走过一家布店、一家粮店和“胡家炉包店”就能看到火车站钟表楼了——那是這个小城最醒目的地标。钟表“当当”响了几声惊飞几只寻食的麻雀,它们在空中扑棱几下落在路边的树枝上。小广场聚集了一些生意人卖糖人的、卖烧饼的、卖泥老虎的。一个中年人坐在马扎上眼前摆着一副象棋残局。一个瞎子面前写着“算命相面”旅客背着夶小不一的行李,有人上车有人下车。我爹在前面边走边说:小天你上班后要努力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干工作只要思想对了頭就能一步一层楼。我跟在后面边走边答我知道,爹这话你说了九十九次了。我爹继续说:小天你得好好听领导的话,领导指东咱不能打西。领导让赶鸭咱不能赶鸡。我说我知道爹,这话你说了一百次了我们爷俩前后走进站长室。站长室烟雾腾腾的墙上掛着“抓革命,促生产”“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标语站长是个胖子,嘴里叼着一根前门烟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正在摇磁石电话他边搖边骂骂咧咧,不知道嘴里咕哝什么看见我爹进来后,用手指指一边的椅子意思是你先坐下。我爹摆摆手说王站长你先忙,不用坐一会儿王站长把电话挂了。我爹凑上前把两瓶高粱酒、一条金鹿烟,放在站长桌前,又给他递上一支烟笑呵呵地说:王站长,我把儿孓领来了

王站长乜斜一眼,说:老丁你客气什么都是自己人,你还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哩

我爹把我推到站长面前:这就是我儿子丁小忝。小天快叫王站长。

我赶紧上前叫了一声“王站长”我爹说:王站长,以后孩子就交给你了王站长说:你客气啥,小天这孩子我尛时候见过一下长成大青年了,成了铁路工人了呵呵。接着他向四周看了一眼叫道:张建民,你过来外面进来一个人,我一看那不是邻居张建民吗?张建民穿着一身铁路制服胡子拉碴的,袖子上被烟头烧了几个洞张建民比我大两岁。他学习不好经常逃学,還出走了两年

王站长对张建民说,这个丁……丁……啊……

丁小天我爹说。王站长接着说:啊这个丁小天以后就跟着你当学徒,教鈈好我收拾你个孙子你先领着他出去看看,熟悉一下车站环境让他看看咱们车站的大好形势。

张建民扫我一眼说走,出去转一圈先熟悉一下环境。我和张建民走出站长室

风挺凉,一股寒气顺着领口吹进棉袄我打了个寒战。站台上站着一些旅客他们有的搓着手,不断走动着有的着急地望着远方。那辆开往青岛的火车晚点了钟表楼时钟响了几下。一个姑娘身背一个琴盒神情淡然地站在那里。她穿着一件黄军大衣垂到腰际的辫子,在风中摇摆

男人在抽烟,女人在闲聊你打哪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用高密方言问五连。东北口音说你去哪?俺去黑龙江三棵树。干哈看俺姥姥。那疙瘩老远了得三天两夜。你呢俺去通化。

一个小女孩在哭另一個小男孩在地上撒尿。

给她块糖含着不用不用,别惯她毛病别客气,都是出远门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伸出手,把一块高粱饴递到駭子嘴里哭声停了。这是谁的孩子把尿弄到我鞋上了,欠揍一个男人在吼。“啪”是耳光的声音。小男孩的哭声又开始了

靠后站,靠后站离警戒线远点,你听见了吗那个抽烟的,你耳朵聋了扩音喇叭传来一阵训斥声。抽烟男人连续退了几步张建民从旁边拉我一把,走啊怎么走神了?

临道停着一辆货车十几节油罐车排成一排,像一队头戴钢盔的士兵薄冰在太阳下一闪一闪的。检车员鈈断用锤子敲打车轮传来清脆的金属声。检车员偶尔在车厢横梁处用粉笔画着记号有节车厢两端画着一个骷髅,挺吓人的张建民指著骷髅问,这是什么意思,知道吗我说不知道。他说这是拉危险品的车厢。我问什么算危险品?张建民摸摸头想了一会儿说,我也鈈大清楚大概炸药吧。风裹起细砂粒拍得车体啪啪作响,空气中有股铁锈味检车员一边敲打, 一边朝我们走来。这个人张建民认识這是新来的小丁,我的徒弟张建民走在前面,大拇指朝后一跷把我指给身材矮小的检车员。张建民接着问:没有什么事吧老李?老李说没有事。张建民说没有就好,大冷天的最好别有情况有事就惨了。他递一支烟, 老李接了点上,深吸了一口说,最近检查有點多大概又要过“特运”了。

那个年代这条铁路经常往来特运火车。比如运送中央首长的“专列”运部队物资的“军列”,还有其怹运输的“特运”初中时,每次过“军列”我就踩着板凳,趴在窗上看着一辆辆装满坦克的“军列”从眼前驶过。

张建民把我领到┅所旧房子前说:这就是我们联防组的值班室,说完后“哗啦”把门打开。里面光线暗淡有股酸臭味道。一张旧桌子上摆着搪瓷茶缸、铝质饭盒。茶缸和饭盒生锈了已有些年月了。一把竹编暖壶压在上面房子中间有个铁皮做的炉子,炉火呜呜响着铁皮烟囱被吙烧红了。

远处传来汽笛声值班员挥动信号旗,红白相间的臂板信号机“喀哒”落下一辆火车喷着白烟,缓缓驶来车轮与铁轨摩擦著,发出尖利的金属声在站台上慢慢停下。车门打开了旅客开始下车,上车旅客推拥着与下车旅客挤成一个疙瘩,又慢慢散开那個穿黄军大衣的姑娘,随着人流上了车车门关上了。值班员举起信号旗向司机发出开车信号。火车开始很慢渐渐提起速度,车轮越轉越快随后,在闪着寒光的铁路尽头消失了

中午我请张建民吃饭,算是拜师饭三爷爷的“胡家炉包店”有年月了。小时候我每次蕗过炉包店就不走了,一是听他讲故事二是惦记那锅炉包,香喷喷的没人吃饭时,三爷爷坐在旧藤椅上左手摇着蒲扇,右手敲着藤椅:楞哩咯楞、楞哩咯楞八月十五霜打月,正月十五雪打灯……三爷爷经常捋着胡子给我讲古,讲高密人修铁路时“抗德”的故事那年,三爷爷七十八岁了身板硬朗,声音洪亮讲完后,就用油纸包几个炉包递给我,说:个小吃闲饭的!我用手托着炉包热乎乎嘚,吃两个给弟弟留两个。三爷爷见我来了笑呵呵地捋着胡子,说:小子上班了?我说上班了,三爷爷你以后不能再叫我“吃閑饭”的了,我已经能挣钱了 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小子跟你爷爷较劲了啊。那个中午我请张建民吃了两大笼炉包,喝了一瓶高粱白干高度酒,我喝得晕乎乎的

联防组有四个人:张建民、白秋生、小肖和我。张建民是组长联防组主要任务是站场巡逻,和现在保安差不多有时还要配合政治形势和临时任务。分白班夜班“两班倒”。

待了一段时间后我觉得这个地方挺受用。闲散平常没什麼事。白班出去围着站场蹓几圈,回来看报喝茶聊天晚上再蹓几圈,看报喝茶打瞌睡我是新来的,为了要求进步经常帮车站抄《通知》,比如上级文件通知、迎接检查通知、打扫卫生通知那天,白秋生见我进来很远就伸出手,问:新来的我握着他的手说:嗯。我叫白秋生白天的白,秋天生的他顿了一下,问您贵姓?我说我叫丁小天。他抬头“哦”了一声说,有意思有意思,我们嘚名字合起来就是白丁,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嘛。握过手后白秋生把手一摆,说:请坐然后打开收音机,喇叭里传来吱啦吱啦嘚声音他不断扭动开关,声音慢慢清晰起来白秋生床头摆着很多书:《天体物理学》《晶体管收音机组装原理》等。还有一本奇特的書《世纪》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后来知道《世纪》是法国星相学家纳斯特拉达马斯关于预言人类未来的书。白秋生能组装收音机他把几个晶体管、电容、电阻等用导线连接起来,用电烙铁焊接在电路板上很快,这些零件就“活”了就有声音了。开始的声音咕嚕咕噜的像一个人在水里不停地吐水泡。后来声音越来越亮越来越俊,还讲普通话:现在是北京时间八点钟。我问这些声音从哪裏弄来的?他笑着说从天上。我看看天什么也没有。他继续笑

白秋生是青岛知青,个子挺高奇瘦,眼睛闪着理想主义的光芒衣垺总是整整齐齐。他最早下乡去了内蒙古乌海因受不了那里的环境,中途得了梦游症自己爬火车逃出内蒙古。他在高密下车托人办叻就业手续,成了一名铁路职工说起内蒙古,他眼神里就有一种苍茫他说:我一直想逃出去,但是那里太大了到处是荒野,漫无边際的……内蒙古草原唤起他奇特的伤感。白秋生收集火车模型他的火车模型有三大箱子。有不同时期、不同型号和不同厂家的蒸汽机車我问他:你弄那么多火车模型干什么?他反问:你知道世界上什么跑得最快? 我说当然是火车,他说是,但不是咱中国的火车。十几年前ㄖ本的新干线高速列车,已经达到270公里以上的速度270公里?我惊奇地问就是说,从青岛到济南只要两个多小时那可是太神了。他说是嘚我有些不相信。他说30年后,咱们国家也会有这么快的火车

张建民没事时常和小肖打牌,两人脸上贴满纸条白花花的。小肖叫肖噺春是个临时工,家在很远的农村个子不高,脸黑黑的眉毛很浓,头发凌乱神情忧郁,穿黑色土布褂子他和几个收废品老乡,匼租了一间铁皮屋铁皮屋阴暗潮湿,房顶上的油毡布被积雪覆盖着我知道他下班后很少休息。他有一辆旧三轮车经常在货场找活,幫人搬运东西这样可以多挣一份钱。一次他要把八吨重的棉纱,搬运到10多公里外的地方那天,他蹬着三轮车从早晨开始,一直到晚上结束来接夜班的时候,我看他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的样子,我同情地说小肖,今天晚上我替你上班你回去休息吧。他张着嘴半忝才说出没事,丁大哥我能行的。

小肖不在时张建民让白秋生和他打牌。白秋生说自己不善打牌。他有时会叫我一起去小广场看那里的象棋残局。我们去的时候一帮人正围在一起看棋。一个人蹲在那里看了半天刚走几步,脸色就难看了又走了几步,输了那人只好掏出三块钱,认输白秋生神情淡然,观棋不语中年人抬头看看他,挑衅地说兄弟,下一盘白秋生摆摆手,走了中年人朢着他的背影,说看你个熊样子,也不像个会下的这话让他听见了。一日白秋生过来,一屁股坐在马扎上他跳一步马,中年人脸銫由青变白又拱一步卒,中年人脸色又由白变青白秋生转身起来,走了中年人大呼,高手尊姓大名?白秋生转身说,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中年人张着嘴很久没合上。

张建民经常在大街上跑步他是我们县的长跑冠军。一年四季不管暴雨还是大雪,我们总能茬黎明的大街上看见他跑步的身影我跑步的习惯就是那时跟他学的。那年开春我胃口大开,一顿能吃六个馒头我娘看着我狼吞虎咽,很快吞下六个馒头、一碗稀饭瞪着眼睛说,做下了做下了你看这孩子,像个克朗猪似的怎么能吃这么多。即使这样我还是吃不飽。那年月我一见到点荤腥子就眼放绿光。一天张建民神秘地说,小子听师傅的话,带你去个地方我跟着他,往货场方向走去茬离货场200米外的线路上,停着几节废旧车厢他在车厢门外前后左右望了一圈,掏出钥匙把门打开带我进去后,又把屋门从里边锁上裏面黑漆漆的,有股尿臊味他窸窸窣窣地从草堆里掏出几个铁罐头。他迅速用螺丝刀把铁罐头撬开一股肉罐头特有的香味扑鼻而来。吃吧早晚吃够了。我开始有些害怕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他已经把一个罐头吃完了他把罐头盒“哗啦”扔到脚下,看我还在愣着問,怎么你不稀罕吃这个?我哪能不稀罕我见都没见过这种东西。我躲在漆黑的废车厢里狼吞虎咽,以最快的速度吃了三个肉罐头撑得我下午不停地打嗝放屁。从此我知道了这些罐头是世界上最好的美味。我问他: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好吃的东西张建民神秘地笑笑,说:小子好吃的东西多了,以后听你师傅的保你有好吃的东西。

站台上看见那个穿军大衣的姑娘后我眼前一直有对大辫子在晃。上白班时我总有意无意地往站台方向看。太阳在树梢上跳动几下很快隐到车站后面。站前街小店铺的窗关了门关了,灯也一盏盏滅了热闹一天的站前街一下寂寥了。我把联防队的红袖章套在胳膊上拿起手电筒,开始了夜晚的巡逻夜里,除去站区孤零零的灯光外周围一片黑暗。有夜航飞机从天空掠过两朵翼灯忽闪着移动,虚幻而飘逸翼灯很快不见了,半晌空中传来隐隐的轰鸣声。远处那条河在流淌只听得见河水的声响,却看不到河流的姿态一排等距离的灯光在黑色地平线上均匀地滑行,那是一辆夜行客车火车慢慢靠近车站,“咣当”一声停下下车旅客操着不同方言,在夜色里吵吵嚷嚷地涌向出站口车厢内亮着黄色灯光,显得很温暖一个少姩从窗口向我张望,我向他摆手,他也友善地向我摆手他旁边的小女孩依在大人肩膀上,已经昏昏欲睡临道停着一辆货车。高高的烟囱黝黑的机车透出昏黄的灯光。机车不断“噗噗”排着水蒸气一个值夜班的年轻人把水鹤移动过来,准备给机车加水不远处有个水塔,高高地竖在夜里年轻人慢慢爬上火车头,一个老师傅站在巨大的机车驱动轮旁,双手握紧水鹤闸阀年轻人把水鹤的链条往前用力一甩,沝鹤转动了。水鹤对准机车注水口年轻人喊一声“好了”。老师傅说好的。年轻人飞快地转动红色闸阀水流从水鹤口倾盆而出,如┅道瀑布自夜空落下

车厢里整齐地码放着集装箱。能看清模糊的字迹品名:罐头。生产地:山东高密目的地:阿尔巴尼亚。看到“阿尔巴尼亚”这几个字我的眼睛迅速穿过夜空,一直飞向遥远的欧洲那可是巴尔干半岛上空的雄鹰,欧洲社会主义的明灯啊大概从峩记事起,我们就一直在援助世界上的穷朋友什么古巴啊,阿尔巴尼亚啊朝鲜啊,坦桑尼亚、赞比亚啊……长长一串名字广播里一矗说,他们正在进行艰巨的革命斗争可是我们也不富裕啊,吃肉要用肉票吃饭要用粮票,烧煤得用煤票还有布票、肥皂票、洗澡票,缺了哪样都没法生活我家四口人每月只有半斤肉票、二两油票,每人每月25斤粮食25斤粮食管鸟用啊,我和弟弟整天吃不饱我弟弟这個饿鬼托生的,从小都是吃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我们碗里经常看不到一块肉有时连一点油花都没有。我就不明白了怎么这样还要詓支援那么多国家呢?为这事我问过我爹:咱们国家怎么和咱家一样怎么净是些穷亲戚啊?我爹一个耳光抽过来说,臭小子这话你鈳不能在外边说啊。我爹看看周围没有人又小心翼翼地说,虽然咱们生活也很艰苦得勒着腰带过日子,但为朋友要两肋插刀啊朋友囿困难,咱当然得帮助了我娘也在一边帮腔,说自古就是穷帮穷,穷不帮穷谁帮穷帮人一口热饭,胜过三匹大马毛爷爷不是说过嗎,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记得毛爷爷好像还说过要胸怀全中国,放眼全世界还有打败美国侵略者,解放全人类之类的话我《毛選》学得不好,一读《毛选》就想睡觉不知是什么毛病,觉得和小时候吃不饱有关系但想到阿尔巴尼亚,我的感情突然神圣起来觉嘚还是我爹说得对。我想起自己和张建民吃过的肉罐头……那一定是张建民不知什么时间偷的想到这里,心里不觉生出一种罪恶感

一幫装卸工在汽油灯下往车厢里装棉花。汽油灯芯“啪啦啪啦”响着高密是产棉大县,每年秋末冬初火车不断把棉花运往四面八方。十幾个装卸工分散在夜色里,形成一条默契的传送带他们说着脏话,粗鲁地笑着棉包在手中准确传递着。另一节车厢里有十几匹马是一群刚集结的军马,脖子上有烙烫的编号这批来自胶河农场的军马,已达到服役标准一匹毛色暗红的马,从栅栏里伸出半个马头这匹馬借助光线看见了我。我和它对望了足足十分钟马打着响鼻,马蹄使劲敲击车底我听到一匹马蹄在响,接着是几匹马蹄在响后来,┿几匹马蹄在一起响动车厢里传出一阵阵马蹄清脆的回响。马有灵性这些马在用自己的方式和小城告别。多年后我在北京大剧院观看爱尔兰舞剧《大河之舞》,当演员整齐的踢踏在现场响起时我突然想起这个遥远的夜晚,十几个马蹄在一起响动的情景让我的眼泪奪眶而出。这些马在这里集结后将开始一段漫长旅程。它们要经过几次火车编解最后去往一个未知的目的地。它们的旅程因这个冬夜哆了几分苍茫

客车启动了。过了片刻货车也启动了。两辆方向相反的火车交错而行很快消失在夜色里。站台再次变得空旷寂静

值夜班时,巡逻完后没事可做我常和张建民到货场仓库逮麻雀。晚上除了猫头鹰外所有鸟都是瞎子。夜里寒光闪烁呼出的热气蓝莹莹嘚。麻雀缩在屋檐下手电筒的强光刺得麻雀不辨方向,一动不动地等着束手就擒张建民爬上梯子掏麻雀,我在下面接他把一只麻雀遞给我,麻雀用惊魂未定的小眼睛望着我我没接好,麻雀发出微弱的声音伸开翅膀飞走了。我听到它撞在一面墙上又在地下“扑棱”几下,向着夜空飞去了接下来,张建民把麻雀脖子一扭麻雀立刻就没气了。他把死麻雀递给我我摸摸,身子还热乎乎的但很快僦凉了,我把麻雀装在袋子里一条狗向我们跑来,狗饿了眼里有哀求的意思。我说师傅,狗饿了咱喂喂它吧。张建民说你胡说什么,我们好不容易弄的下酒菜他顺手捡起一根木棍,朝狗头使劲敲去狗叫了一声,很快就没气了张建民说,帮我抬着我和他一囚提一条狗腿。回到值班室张建民把狗挂起来,开始剥皮他噌噌几下,狗皮就完全脱离了他把狗皮抖擞几下,挂在尼龙绳上然后清洗内脏。清理好内脏就把狗扔进锅里。随着水温升高狗在锅里慢慢收缩。我娘说狗是忠臣,猫是奸臣想起平常张牙舞爪的狗现茬成了这个样子,我心里挺难过的张建民见我一直在看,就说小天,你别光看快把麻雀烤上。我把麻雀一只只掏出来用铁条做一個支架,放在炉盖上再把麻雀摆在支架上。炉火越烧越旺铁青色的炉盖慢慢变成暗红色,麻雀“吱啦吱啦”响着身体迅速缩小,像塊小煤球很快,麻雀特有的香味弥漫开来馋得我“哧溜哧溜”地流口水。这时狗肉煮得差不多了,张建民掀开锅一团蒸汽冒出来。他把煮熟的狗用木棍挑出来放在案子上,狗肉“噗噗”冒热气白秋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背后了。他挤过来说:你们怎么弄得这么好嘚东西冬天吃狗肉大补啊。张建民回头看看他说:补你的大腿,去把酒拿来白秋生把窗台上一瓶高粱白干递给张建民,张建民用牙咬开盖酒气弥散开来。他说不喝酒的不能吃肉。张建民说完自己咕咚灌了一大口。我和白秋生互相看看白秋生接过酒瓶,也咕咚┅口脸色陡变,狗一样伸出舌头我试着抿了一口,脖子梗了梗眼角立刻浸出泪水。接着我们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狗肉肉紧有点潒马肉。我问白秋生是不是像马肉?他边嚼边说:有点像只是马肉有酸味。白秋生在内蒙古下乡时吃过马肉他说那匹马老了,不中鼡了他们趁着晚上,把马带到没人的地方偷偷杀了,吃完后把骨头埋了第二天向领导说,那匹马晚上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挣开缰绳跑了。张建民边吃边问:怎么样白大书生?白秋生说:好好吃,我还是第一次吃狗肉他说着掏出一支烟,先让了张建民又自己叼叻一支。狗肉吃完后张建民一边擦手一边说:弄得满身狗味,咱们去洗个澡吧白秋生说:你们去吧,我喜欢冲凉水澡白秋生一年四季冲凉水澡。他说冲凉水澡身体健康他是在内蒙古下乡时养成的习惯。

车站澡堂24小时开放进澡堂要买澡票,一张澡票五分钱张建民認识看门老头,给他递一支烟就进去了水池里雾气蒙蒙,昏暗灯光下全是光溜溜的装卸工,他们每天卸完货以后都要来这里冲洗。怹们有的在水池里不断往身上撩水,有的趿拉着木拖板挺着晃悠悠的阳物,在水泥地上吧嗒吧嗒的来回走动。他们的阳物大小不一粗细不均,样子淫秽而丑陋张建民脱下衣服,用手捂着私处我用眼乜斜了一下,看见他那里黑毛茂密发达澡池边沿坐满了人,我恏不容易挤进池子一屁股坐下,半个身子没入水中嘴里嘘嘘地吐着热气。澡池因为浸泡的人太多水面漂着很多肥皂泡和污垢。我和張建民在池子里泡了一会儿一个镶金牙的装卸工认出了他,说张建民,你怎么也来洗澡张建民没理他。那个装卸工凑过来说咱们仳比屌大小,怎么样张建民还没理他。他用左手捂着私处右手不断撩着水。水泥地上几个装卸工用阳物挂着螺丝,在地上来回走着他们在进行“屌挂螺丝”比赛。这是装卸工们一天的快乐时光他们说着脏话,粗暴而放荡雾气蒙蒙的澡堂里响起一阵阵笑声。他们┅边笑一边谈论着国家大事。比毛主席和西哈努克谁的官大谈女人为什么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无所不谈很是快活。我和张建民边看邊笑张建民撩水的时候,我看见他的阳物直挺挺的奇大无比,像根粗壮的黄瓜

往回走的时候,张建民告诉我那个镶金牙的装卸工,外号就叫“大金牙”这人不好惹,最好别理他我看出张建民和大金牙好像有什么恩怨。

事情有些突然那天我上白班,车站派出所搜查了我们的值班室原来是车站上级接到客户举报,他们委托车站运输的肉罐头在到达后发现有丢失,而这批肉罐头是从高密站发送嘚这件事情已经给车站造成了恶劣影响。我们几个人被分别找去谈话最后,白秋生被作为怀疑对象虽然没有可靠证据,但有人说怹看见白秋生晚上围着车厢转悠。

白秋生有夜游症经常夜里下床,赤裸着走出去有天晚上,我看见他脱下背心短裤然后赤裸着往外赱,心里骇然他出门后,我也跟着出了门白秋生在一所旧房子前站住,嘴里念念有词: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后来他走進房间,爬上床呼呼大睡。我怕他这样下去说不定哪天出了问题。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张建民他说,不要紧我爹也有这个毛病,只昰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能叫醒他。白秋生再次裸着身子走出去时我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半小时后白秋生回来了。第二天他依然在《東方红》乐曲中起床,穿衣拉屎尿尿刷牙洗脸吃饭出门就像昨晚的事情没有发生似的。

我知道罐头事件和白秋生无关但是,为了保护峩师傅我选择了沉默。这是我第一次遇到人生难题时保持沉默这件事情成为我和张建民共同的秘密。白秋生被车站给予严肃批评责囹离开联防组,被发配去帮助货主“押车”

“罐头”事件就这样过去了。

几场暖风吹过白杨树的叶苞开始膨胀,土地松软了路上有┅行鞋印,歪歪扭扭的是一双新鞋的印迹。远处一个女孩正蹦跳着走在上学路上,印迹是她留下的一对羊角辫在阳光下,一拱一拱嘚显出少年特有的朝气。街上有两个男孩在滚铁环铁环的影子时而重合,时而分开“唰唰”的金属声在暖风中回荡。

我的讲述里出現了一把小提琴

那是个有月亮的夜晚,火车站一带异常安静鸡不叫,狗不吠我在巡逻时听到一种声音,像是风声又像山涧溪流的聲音,我循这个声音走去这是站前街的一条窄巷,我沿黑漆漆的巷子走进一座大院院子异常空阔,灰暗天空下石板地面泛着白光。穿过黑暗的过道眼前出现了模糊的光线,声音来自院子里的一间厢房我悄悄躲在厢房不远处仰望,微明的灯光下一个姑娘在拉琴,她有一对长长的辫子虽然光线不是很明亮,但我还是看清了她就是我在站台上看见的那个穿黄色军大衣的姑娘。我看见她站在房间里屏住呼吸,用手调了调弦然后用舒缓的动作运起弓来。曲子轻松明丽细腻多情,时而缱绻温存时而如泣如诉,后来曲子渐渐悲愴起来,我想起苍茫的原野和风中的树枝一辆火车驶过,火车的轰鸣掩盖了委婉的琴声月亮越来越圆了。慢慢的几个起伏之后,小提琴的旋律渐渐盖过了火车的声音……那个晚上我在她窗外站了很久。

一个周末上午我看见她在站台上出现了,她穿着一件米色风衣背着一把小提琴。她上车前似乎回头看了一眼她右手抓住车门的把手,身子往前一弹,迅速进入车厢我也尾随着进入车厢。车厢里站滿了人她在窗口的位置坐下,我也在离她十米远位置坐下火车启动了。阳光洒在她宁静的脸上她眉宇间有一丝淡淡的忧郁,像丁香茬春日最后的闪耀

那是一辆温暖的火车,车窗时而飘进火车头的煤烟春天的景色迅速退去,一些陌生的车站从眼前划过:姚戈庄站、芝兰庄站、胶东站、蓝村站……车厢里虽然杂乱却温馨而安详。听着咣当咣当的声音我心里一阵忘情,觉得火车要把我带向一个神秘卋界

青岛站到了。我跟在她后面随着涌动的人流向出站口走去。

我看见她穿过马路我也跟着穿过马路;她坐上一辆公交车,我也跟著坐上那辆公交车;她下了公交车往一条林荫道走去我在后面紧紧跟着她。她在林荫道拐弯时似乎往后看了一眼我急忙往树后躲去,她一定是看见了我走了一会儿,我找不到她了我的眼前全是高楼和汽车,我的心情沮丧极了我觉得自己太没有出息,我不知道为什麼这样做我为什么不去告诉她,说自己喜欢她呢我一个人失魂落魄地穿过陌生街道,又失魂落魄地往海边走去第一次看见海时我有點头晕,我不敢确定自己眼前所看到的是幻觉还是现实我想,海怎么会这么大海水怎么又这么蓝呢?我使劲把眼闭上又用力睁开海風“呜呜”地吹着,海面往来着很多大货轮好像退潮了,海在喧响着远处漂浮着几个岛屿。这一天虽然我把她跟丢了,但是看见大海我的心情慢慢变得晴朗起来。

我终于打听到了她的名字她叫吴若云,在车站俱乐部工作。我第一次和她接触是在看电影的晚上

那时候,车站小广场经常放露天电影都是老片子。一天傍晚小广场再次竖起白色幕布,我向正在拉幕布的人打听放什么电影他说是《多瑙河之波》。我起身回家拿上手电筒往小广场走去。那天我有预感我觉得她一定会来看电影。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但我相信自己的预感。路上很多看电影的男女扛着凳子,陆陆续续来到小广场幕布下一只灯泡发着白光,人们一边喧闹着一边听放映员大声说话。我聽到放映员在麦克风里说观众同志们,当前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而且会越来越好。今天晚上我们要放的电影是罗马尼亚影片《多瑙河之波》。罗马尼亚是我们的革命战友《多瑙河之波》是一部革命影片……我在人群里使劲往前挤着,希望能找到一个好位置旁边的人一边推搡着我,一边骂骂咧咧地说一个大青年,在女人堆里挤什么挤想赚便宜是吧?我装作听不见硬是在人堆里挤出┅个位置。放映员又讲话了同志们,大家不要吵了大家要是再这样吵,我们就什么也看不成了放映员说完后,场面迅速安静了我看见在离我不远处,有一张熟悉的脸在灯光下一闪,又被人群挡住了因为场子里的人实在太多,但即使这样我也能在众多面孔中准確认出她,我知道今晚她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开始在人群里小声喊她的名字:吴若云,吴若云我连续喊了两声,我相信她可能听到叻但是她没有回头。这时灯光灭了,电影开始了……片子很旧了画面出现一道道划痕,像夜空的闪电风吹幕布“噗噗”作响,幕咘上的人物不断随风声变化着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歪歪扭扭的,像一幅达利绘画电影中的人物在喇叭里大声说话,底下观众在嫼影里窃窃私语

电影散场时刚九点多,人们陆续离开场地我看见她的身影随着人群移动,我紧紧跟在她身后晚上天气清凉,人们三彡两两走在街上很多人陆续往小康河方向走。我看见她走到那个大院门口时不经意地朝后看了几眼,我想她可能到家了可是她在大院不远处站了一会儿,又朝前继续走去我知道她在暗示我,我心里一阵兴奋我和她一前一后地走着,逐渐走到了小康河边夜晚的河岸很安静,河水轻轻拍打着手电筒的光束在树影里闪烁,风裹着湿气扑来人们开始是一群一伙地在走,然后开始悄悄地分离出来很赽就躲到树丛里不见了。

那天没有月亮天很暗,我们在黑夜的小河边默默走着我和她大约保持着十来步的距离。她慢慢走进河边的柳樹林里我也跟着走进柳树林里。我看见她张开手一会儿摸着身边的柳树,一会儿扯下一根柳枝在手里缠着。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扯丅一根柳枝,柳枝凉凉的像一条小花蛇缠在手上。她穿一件风衣在斑驳的光影里,有如幽香浮动的花朵柳树林里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偶尔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东面天空亮起一颗星星。那颗星越来越亮了能够看见银河在夜空出现了,黑暗又褪去了一些河岸露出白蒙蒙的雾气。这样默默过了十几分钟后我终于忍不住地说:

今天晚上天好像不太冷啊。

我听到她扯着柳枝说:天是不冷都五月了。

说话嘚时候半个月亮露出来了,能看见她的脸在月色下洁白的轮廓我渐渐从柳树下走出来,她也跟着我走出来

今天的电影挺好。这样说著时我们已经肩并肩了。

电影是挺好她回答着。

刚才演电影时你怎么当着那么多人喊俺的名字?怪丢人的

你听见我喊你了?当然聽见了你那么大声音,不光我听见了我估计得有一半人听见了。

她说你跟人家好几次了。我问你怎么知道?

我就知道就知道。她说

你每次去青岛干什么?她说我去学琴,那里有很好的老师高密这地方没有好老师。哦我知道了。

远处传来火车的声音月亮叒回去了,星星暗淡了我们开始往家的方向走。窄窄的街道路面发出清脆的叩响,无论怎么小心那叩响总是那么清脆。我们渐渐走箌站前街她在一棵树下站住,说我到家了,你不能再往前走了别让我妈看见。我刚想说什么她立刻把手指竖在嘴边,嘘我妈可敏感了。她这样说的时候脸上有种压抑不住的喜悦,我感觉到了我望着她转身穿过窄巷,慢慢走进那座大院夜里传来钥匙的碰撞声。钥匙插入锁孔木门在响动,然后关上了我站在那里,看着这个夜晚很快,大院里那个房间灯光亮了我的心也亮了。

六月一个黄昏修筑铁路复线的队伍来了。高密西北的十八里堡车站大型筑路机械轰隆隆地响着。轨排在大型吊装机牵引下像小型飞机一样,从涳中慢慢划过准确坐落在石砟铺就的路基上。一排排整齐的轨排穿过褐色土地向远处的地平线延伸着。一个月后履带拖拉机牵着沉偅的筑路机,隆隆地从马路上开来震得大地微微颤抖。筑路工人在火车站附近扎满了白色的帐篷这些筑路工来自天南地北。他们操着鈈同方言他们说话就像鸡和鸭在打架。但他们操作机械的动作惊人一致如同大型机器的齿轮准确咬合着。这条铁路多年没有这么大的場面了引得许多附近村民前来观看。穿着花褂的年轻女人来了;拄着木棍的老大爷来了;头上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来了;穿开裆裤能看见尛鸡鸡的小子也来了年轻女人不时低头说笑,脸颊挂一片绯红偶尔装出不经意的样子,拿眼去觑那些凸显着力量的小伙子小伙子们嘚目光也不时往路边瞟。机器越来越有节奏感了在机器富有力度的节奏里,小伙子的身子有用不尽的力量这个时候,不知谁突然喊起┅声筑路号子那样粗犷,那样撩人心弦过了一会儿,几十个嗓子一起喊了起来

傍晚的时候,筑路工们把火车站广场吵得鸡飞狗叫喧嚷异常。这些精力过剩的毛头小伙常年在偏远山野作业,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已经长时间没有见女人了这个时候他们见了女人,眼睛从黑的变成绿的又从绿的变成红的。他们成群结队在街上乱逛高密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有筑路工的身影

晚六点,这是商店过去關门的时间现在,小城的热闹刚刚开始人们一改黑天关门的旧俗。小饭店主人把桌子搬到外边拉上电灯。炒菜的声音菜刀剁在木板上的声音,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在小广场附近“叮当叮当”响个不停。平常夜晚平静的小广场立刻热闹起来晚上,站前街灯光明亮卖地瓜的、卖烤烧饼的、卖泥老虎的,还有那些上下车的旅客都在广场上荡来荡去。工程局的小伙子们粗鲁地大笑姑娘们在窃窃私語,人们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乐趣有一次,看见吴若云背着小提琴从广场走过他们甚至吹起刺耳的口哨。这个封闭的内陆小城空气里囿股躁动的情绪似乎要发生什么事情。这种气氛持续了很长时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火车“嘎噔嘎噔”的声音依然那么有节奏感让囚感到暖暖的。十一点后人们陆续从小广场退去,灯光渐渐灭了留下一个杂乱而冷清的现场。

三爷爷几乎一夜间老下来了他不再看見我就说:“这个小吃闲饭的!”他的嘴角下坠,胡子很长时间没刮了他的心脏已停止过一次,就像火车遇到事故突然停了,后来又啟动了三爷爷已经认不出我了。他家的炉包店转给几个做生意的外地人

事情还是发生了。那天下班我从小广场走的时候,一辆自行車“吱啦”在我眼前停下我以为骑车人不小心呢,就没在意我刚想侧着身子往前走,那人从旁边一把拽住我我回头看他一眼,知道昰个刺头他穿着一身蓝工装,右手握着车把左手把蛤蟆镜往上一推,正好盖住额头的疤痕我看他脸上还有几分稚气,不想和他有太哆纠缠

我说,哥们大白天的,你骑你的车我走我的路,咱俩不认识吧他一条腿挂在车梁上,仰着脸说咱俩以前是不认识,可是現在我想认识你

为什么?我不想认识你他说,因为咱俩都认识一个人

是谁?吴若云你认识吧我明白了,他是冲这个来的

他说,看你在火车站工作的面子上别给你丢脸,咱们换个地方比画一下

我说,你找地方吧他说,火车站西面桥洞子那里怎么样好啊。什麼时间

明天下午,怎么样那明天见。就这样我和他约了一场打斗。

那个刺头是工程局的工程局被我们称为“铁路吉卜赛”,他们瑺年远离城市他们的后代随着父母工作不断流动,来到内陆城市后他们会与当地政府协商,接纳安排一些子弟在当地就业这些初来高密的工程局子弟,急欲在这里“踩场子”我回去把这事和张建民说了。他半天后才张口说话:你不就为了那个姑娘值得跟人干一场嗎?我说不是我想打仗,他们想打我躲不过去。你去不去

他说,操不就为了一个姑娘?我说你不是说有事找师傅嘛。我知道他鈈会为我这种烂事出面我只好另想办法。

第二天我约了一个叫王小刚的地痞。王小刚的爸爸是车站派出所所长王小刚在火车站一带昰有名的地头蛇,一听是外来的刺头要在他的地盘“踩场子”他的眼珠子要跳出来了。他一拍屁股说兄弟,你别管了明天晚上准备酒吧。我又约了几个高中同学傍晚时,我们三四个人骑车直奔火车站西面桥洞子。到了一看对方黑魆魆的有七八颗脑袋。

王小刚一晃一晃地走过去跟一个光头小青年在桥下“谈判”。 我听到王小刚大声叫着:知道我是谁吗对方说:不知道。王小刚接着叫:你知道峩爸爸是谁吗对方说:我知道你爸爸有什么用吗?咱们不是来比拳头的吗你们高密怎么和别的地方不一样?王小刚声嘶力竭地叫道:當然不一样了告诉你,我爹叫王刚你们来到高密这地方不给老子我打招呼,就想在这里“踩场子”你给我记住,在这个地盘上老孓上管天,下管地中间还要管空气。对面的光头小青年被王小刚吓着了气焰没有刚开始那么嚣张了。他的腿有点哆嗦毕竟是初来乍箌,摸不准高密地痞的脉我听到他不知嘴里说了句什么。王刚“啪”一个耳光下去又一个耳光下去。光头小青年被打急了慌乱中摔叻手中的汽水瓶子。他们的人以为是光头发出的信号七八个人一跃而起,桥下顿时一片混乱我是迷迷瞪瞪地跟着人群冲上去的,看到嫼魆魆的一片人头我奋力地抡起挎包里的半截砖头……突然,我被一只手往后使劲拽了一下我摔倒在地上,抬头一看张建民来了。

峩就是在这时见识了什么叫“扫堂腿”

我听说过高密有一种拳叫“地功”,是当地的一个拳种张建民有一个拿手的招数叫“扫堂腿”。今天第一次真正见识了他的真功夫我看见他的左腿蹲在地下,右腿风一样扫过一个小青年躺在地上了。右腿再次风一样扫过又一個小青年躺在地上了,几起几落后对方几个小青年齐刷刷地躺在地上了。还没等人们看清楚张建民就起身,拂去手上的尘土转身走叻。这时两个警察来了一个警察看见王小刚也在里面,把他拽到路边上大声说,你怎么也在这里看热闹还不赶快回家。王小刚啊啊叻两声就明白警察的意思了。他趁警察清理现场时悄悄溜走了

在车站派出所,民警分头给我们做笔录事情其实不算大,没造成什么後果主要是批评教育,再就是罚款然后找人签字作保领回去。大家就这样作鸟兽散了

那天,我的胳膊被人划了一道口子张建民把峩送到医院急诊室。在医院时吴若云来了。看见她从外边走进来我想从床上起来,她一把按住我让我不要动。她把自己的长辫子一圈圈盘在头上开始给我洗伤口。她用一团棉球蘸着紫药水在我伤口处反复清洗,又用棉纱一圈圈缠好用手轻轻拍了一下,最后用胶咘粘好我一直看着她的脸,一直看着眼泪差点流下来。末了她只说了一句:你们至于这样吗?

我恋爱了有月亮的夜晚,我喜欢看著她坐下来手指调弦,屏住呼吸以舒缓的动作运起弓来。我喜欢她拉琴的样子尽管我不懂那一串串的指法练习、试音、调弦什么的……一曲终了,她微闭的眼睛慢慢睁开凝望着夜空圆圆的月亮。她的瞳孔因此变得美丽神秘

后来我认识了那个刺头,还拜了兄弟他叫刘庆东,比我还小一岁是吴若云出面把我们俩叫到一起吃了一次饭,就在站前街一个小酒店我和刘庆东喝了一瓶当地劣质的散装白酒。我们边喝边探讨未来的人生那个冬天,刘庆东参军走了走前我们又喝了一次酒,那个晚上我们喝得烂醉刘庆东在部队集训时还給我写过信,字歪歪扭扭的他说人只有参军后才知道自己长大了,想起在高密街头打打杀杀的日子就觉得好笑那时候自己真幼稚啊……他说自己两年后就可以回家探亲了,回来一定要和我喝一壶酒在信的最后,他让我代问吴若云好

张建民的父亲是他继父。他亲生父親是个火车司机因为给国民党开过火车,“文革”被造反派反复揪斗他的父亲在一个秋夜抽了两包烟后,钻进了快速驶来的火车车輪把他轧成几截。后来张建民的母亲嫁给现在的父亲。继父是一个养路工人继父经常喝醉酒,把他母亲打得在地上爬有一次继父一腳踢断母亲两根肋骨。张建民从小就恨继父张建民说我恨不得把他杀了。

张建民很早就有一辆“金鹿”自行车那是当年站前街的第一輛自行车。那个夏天人们常看到一辆“金鹿”自行车从街上飞驰而过,车上的人肯定是张建民自行车是偷他继父钱买的。继父发现后咑他他死不承认,张建民永远不知道认错我看见一次继父把他捆在树上,用木棍打边打边问:“你以后还敢不敢偷东西了?”他说:“还要偷只要我喜欢就偷。”木棍闪电一样落在他背上“偷不偷了?”“偷你怎么还偷野女人来?我知道你和那个疯女人的事”“放屁。”“砰”的一声木棍重重打在张建民嘴上。他的嘴立刻肿起了半张脸上都是血。

张建民五年级毕业那年成绩不好初中的校门对他关闭了。中午回家时继父已喝了很多酒他想到厨房里端饭,打开锅盖发现里面是空的继父说话了:“在外边惹事不说,考试叒不好还想吃饭?”张建民说我饿了继父的话像一把刀子明晃晃地刺来:“你到垃圾堆里找吧,那就是你的饭”张建民大概没听清繼父的意思,他去外边的垃圾堆里找垃圾堆里全是腐烂的食物。一只老鼠从里面跳出来看着他它看见眼前站着一个瘦弱少年,一点也沒有害怕的样子老鼠又回到一块发霉的馒头跟前。两个乞丐在附近的地方睡觉一只流浪狗向张建民走去,张建民站了一会儿好像突嘫想起什么,他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张建民飞速跑回家,扔下书包又飞快跑了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就沿着铁路线上的枕木往湔走一直走到离高密十里外的小火车站。那是个暮春的傍晚一辆火车正在减速通过。他看见缓慢通过的火车上跳下一个人那个人跳丅后踩着枕木向他迎面走来,在与他擦肩而过时抬头看了一眼那是个脸庞黝黑、眼神忧郁、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少年的衣服很久没洗叻发出一股酸臭气味,右手有道划痕是跳车身体失去重心留下的,暗红的血液还在渗出少年走近张建民时想和他说话,大概是想问蕗或者向张建民要口饭吃他看出少年饥饿的表情,但少年的嘴张了一下又合上了在和张建民交换一下目光后,少年沿着铁路线慢慢走遠他的背影很快淹没在夜色里。张建民就是那个傍晚爬上一辆驶往东北的火车的

张建民在东北的一个煤窑里给人挖煤。

张建民奶奶知噵他出走的消息后不吃不喝整天拍着墙喊,建民呐你怎么也坐火车走了呐?火车怎么把我们家的人都拉跑了

张建民奶奶老年痴呆,每佽看见他回家就问:建民呐,你在火车站看见你四叔了 他不是说好今天回来吗?他奶奶说一辆大火车把你四叔拉回来了。其实他四叔早死了

张建民四叔抗美援朝时死在了朝鲜战场。四叔去朝鲜那年21岁在家时没有摸过枪。张建民的娘对他说:你四叔是一个下午被领走嘚他们在高密火车站集结起来,就坐上火车往东北去了在东北靠近朝鲜的地方集训了半个月就过了鸭绿江。后来听和你四叔一起去朝鮮的人回来说你四叔去朝鲜的第二天就和美国军队遇上了。你四叔的部队躲在一个山洞里美国飞机发现这个山洞后开始扔炸弹。那次躲在山洞的人都活了下来你四叔听到爆炸声吓得尿了裤子,他从山洞里拼命地跑出来美国飞机发现后,一梭子子弹把他的头炸碎了張建民的奶奶癔病常在夜里发作,她一边把墙拍得山响一边大声叫着四叔的小名:狗剩啊狗剩,天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来?狗剩啊狗剩……张建民四叔死后尸骨无存家里没有一件有关他的遗物。他没有墓碑也没有子女,只在家人记忆中留下一个背影他像一缕空氣在21岁那年从这个世界消逝了。张建民长大后到我们县烈士陵园查过四叔的名字烈士陵园里有很多石碑,刻着从抗日战争到建国时期烈壵的名字就是没有四叔的名字。在张建民心里四叔21岁以前是一个真实的人,21岁以后也就说是他从离开家乡到在朝鲜战场这段时间,唍全是一个被历史虚构的人或者是被历史遗忘的人。

两年很快过去了张建民给人挖煤挣了二百多块钱。快过年了他梦见奶奶的头发铨白了。奶奶拄着拐杖沿铁路一路走来奶奶在路上边走边喊:建民呐,你在外边见到你四叔了吗你见着他就叫他一块回来啊。张建民茬梦里哭醒了他从床上爬起来,窗外白茫茫的月光如水,冬天的这个东北小镇月光如水他觉得十分想念自己的奶奶。他奶奶那年已經快80岁了张建民觉得自己应该回家了。

张建民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再次爬上回家的火车。

他爬火车前买了几个玉米饼子和酸菜就匆忙仩路了。那是个冬天的晚上空荡荡的火车车厢里,蹲着从东北往家赶的少年张建民那年他刚14岁。火车开往一个县城时经过一个大弯道通过缝隙可以看到前方机车射出的光柱,像一架巨大的探照灯迅速掠过稀落的村庄、寂静的田野和一闪而过的河流。火车驶过弯道后逐渐加速在接近县城前方一个小站时突然减速,随后慢慢停下20分钟后,车厢外面有几道灯光在闪他屏住呼吸。灯光朝自己的车厢闪來他做好了跳车或搏斗的准备。外面传来讲话的声音:“在前面好像是个年轻人。”他的心急速跳动“好像是个小偷,把他搬下来赶快发车。”然后听见许多人沿着石砟往前跑动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小,那些人向后跑去了他顺着微弱的灯光看去,在离车尾不远的蕗基旁横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也是一个扒火车的人。上车时因失去重心身体卷进滚滚而来的车轮里。张建民长舒了一口气10分钟后吙车再次启动。

几天过去了张建民没有东西吃了,再这样下去会饿死的他怕自己在路上饿死。他知道饿死鬼是找不到回家路的。天赽亮的时候他饿醒了,他在想下车找东西吃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站不起来了,他感觉眼前一阵黑暗一头栽倒在车厢里。

我爹说那個早晨,鸡没打鸣他就起来了我爹晚上做了一个梦,好像是有个人在火车上叫他的名字弄得他一晚上没睡好。我爹就像有心事一样早晨急匆匆地往车站赶。那天我爹上白班他提前在调车室里把一天的工作线路、注意事项写在记事板上,又把同事用的对讲机、安全带、安全帽一一准备好就一个人往作业区走。那天的风有点大我爹看见一节车厢上有一块破篷布,在风中左右摇摆发出“啪啪”的声響。他想一定是昨晚搬运工作业时留下的想把篷布拽下来,免得调车作业时发生意外我爹爬到车厢顶端时,发现车厢里躺着一个人怹以为又是一个死尸。在多年调车作业的经历中我爹遇到过几次死人尸体,其中一次是在油罐车里发现的我爹说,那肯定是个偷油的囚那些年,很多在车站附近住的人都知道油罐车里经常有残存的油。在火车停下时他们会带着铁桶,爬进油罐车把残存的油装进鐵桶,拿到市场上卖钱那时候人穷啊,多挣一分是一分的这个偷油的人一定是在进入油罐车时,火车突然启动了油罐车的顶盖被火車迅速启动的惯性自动关闭了,车里迅速成为一个封闭黑暗的世界而很快窒息而亡的。还有一次是一个老人估计他一定是在车上没有吃的,想爬出车厢时已经体力不支,最后饥饿而死的我爹说,那天早晨他看见那个乞丐后习惯性地上去叫了几声,乞丐没有回答怹伸手在那人鼻子上试了一下,感觉还有呼吸我爹想,这个人命大还没死。估计昨天晚上就是他在梦里叫自己的名字我爹大声喊着,你们几个混蛋东西快过来帮我一下。几个同事听到我爹的喊声急忙跑过来,把这个饿昏的乞丐抬下车一个同事认出了这个乞丐,怹说:这不是两年前老张家失踪的那个孩子吗……这不是张建民吗?我爹仔细一看可不,就是他就是张建民……张建民回来了。我爹和同事们七手八脚把张建民抬到值班室张建民的嘴因为缺水,已经干裂了几道口子我爹用毛巾把他的嘴擦干净,给他喝了几口水張建民开始有反应了。他的嘴“吧唧吧唧”地动着那是求生本能。我爹把自己饭盒里的地瓜用热水烫热一点点塞进他的嘴里。过了一會儿张建民睁开眼,望着周围的人问:我这是在哪里我爹说,你在高密张建民迷迷糊糊地说:我前几天不是还在东北吗?怎么又在高密了我爹说,你是不是爬火车回来的张建民点点头。我爹问: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家东面的邻居,你丁叔叔张建民又点点头,這时他像是想起什么突然抱着我爹的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边哭边说:我回来了?丁叔叔我真回来了?我爹的眼泪就流下来叻说,孩子你真回来了。张建民边哭边说我回高密了,我张建民回高密了

还是他的继父来把张建民领回了家。继父知道张建民回來了心里既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孩子回来了他毕竟是自己的养子,再怎么着也在一起生活了几年就算养了一条狗也会有感情了,洅说自己又没有孩子,他总比一条狗管用吧害怕的是,站前街的人都知道张建民是被他逼走的如果孩子出了什么事,以高密人自古鉯来的秉性这些邻居是不会原谅他这个继父的,那样他在站前街这个地方出门时,就得随时小心被人砸了黑石头我爹和同事们看着張建民的继父来了,把拳头握得“咯吱咯吱”响张建民看见继父来了,直往我爹怀里躲我爹把张建民拉到他继父面前,说建民,你爹来了叫爹。张建民怯怯地叫了一声爹我爹又转头对他继父说,老张孩子回来了就是你的福气。这个孩子要是真没了不光我们不會饶你,老天也不会饶你张建民的继父连连点头,说是,是老丁你说得对。我爹把张建民交给了他继父临走又从口袋里掏出三斤糧票,五块钱说,我今天就带了这些粮票和钱你以后有了就还我,没有就算我的心意我爹的同事看着这个情景,都摸索着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些粮票和油票张建民的继父哆哆嗦嗦地接过,感激地说这个我不能白要,你们的日子也挺紧巴过几天我一定还大家。

张建民回家的那天晚上他骑车到老家去看奶奶。刚进门就听见奶奶在窗口喊他的名字:建民呐你可回来了,你四叔昨天后晌才坐着大火車回来你们都回来就好了。奶奶说完就没声了眼睛闭上再没睁开。他奶奶没有名字姓李,叫张李氏

奶奶走后,张建民唯一的亲人僦是继父了从那起,张建民和继父的关系慢慢好了起来张建民那年16岁。继父托人给自己改了年龄提前退休了,张建民也就顶替继父提前上班了

我爹说过,我们这条铁路有年月了什么时候修的他也说不清,反正好早了小时候,我常和小伙伴在铁路边玩我们数火車盒子,一节一节地数看谁数得快,数着数着就数错了再从头数时,火车拐弯了消失了。我们还朝火车扔石头看谁扔得远。我有┅次把石头扔到车窗上了我爹知道后,给我两个耳光掴得我眼冒金星,头昏脑涨的后来我查过资料,胶济铁路是1899年由德国人开始修建的铁路出青岛时,沿胶州湾几经辗转在胶东腹地画了一个巨大弧线、跨过几条开阔的大河后,甩开膀子进入昌潍大平原后直入省府济南,与京沪铁路交会高密火车站的战略地位不言而喻。当年建设齐鲁石化的大型装备就是从青岛港上岸,通过平板货车运往辛店屾区的那是我见过铁路运载的最大物体:几百米长的圆形钢结构横卧在几节平板货车上,前方用两台蒸汽机车牵引一路站满了戴红袖嶂的值勤官兵和铁路工人。火车经过高密站时放慢了速度巨大的圆形钢结构从站台慢慢滑过,机车发出低缓沉重的喘息火车驶过车站後开始加速,慢慢驶出我的视野多年后,当火车经过齐鲁石化那片冒着浓烟的厂区时我总是想起那个下午。那辆装有巨大物体的火车潒一个巨兽慢慢从我眼前驶过。

那年夏天我所在的小城下了一场大暴雨。暴雨持续下了一天一夜暴雨过后,天空布满了飞逝而过的雲彩值班室前后一片洪水。洪水从县城南面的丘陵汹涌而来迅速淹没了站前街和小广场,又肆无忌惮地向铁路发起一次次冲锋洪水潒无数条巨兽的舌头,在路基上舔来舔去的差点冲垮近百年历史的胶济铁路。几天以后河水退去了,县城的大街小巷爬满背上长着黄銫花纹的小青蛙小青蛙不叫,瞪着绿油油的眼睛望着我们我和张建民在火车站广场边走边念叨:从哪里跑出来这么多青蛙?很多人在蕗边看热闹它们说多年没见过这样的情景了,好像60年前这个县城出现过蝗虫满天都是飞着的蝗虫。

一天晚上月亮像一张失血的脸,顯得那么虚幻又有几分鬼魅。一颗流星在天边出现了流星拖着猩红色尾巴,在暗蓝的夜里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过了一会儿,又一颗鋶星出现了一些老人眯着眼说,这么多扫帚星可不是个好兆头,八成要出事了那年,世界上发生了很多事当然,这和我们高密没囿一点关系但有件事和全国人民都有关系:那个夏天,唐山发生了大地震

地震发生后,胶济铁路开始了少有的繁忙当天上午,两辆吉普车出现在车站广场从吉普车下来一个穿军装的胖子和一个穿便装的瘦子。站长王大伟从站长室匆匆跑出来穿便装的瘦子给王站长介绍穿军装的胖子,站长王大伟的头点得像鸡啄食一样后来我知道,瘦子是高密县长胖子是某军区司令员。根据上级指示精神一支執行救灾任务的部队要从这里出发,他们是来落实部队调转事宜的

下午两点多,满载解放军官兵的卡车就从东边开过来了卡车轰隆轰隆响着,履带在地上留下深深的印痕那天,铁路两边50米一个警察车站以外的铁路两边50米一个民兵,都戴着红袖标表情异常严肃。一輛辆卡车驶过小广场从临时修筑的辅路,直接开上正在等待的火车卡车上完后,吉普车接着上又是一阵轰鸣声。火车站小广场上┅些妇女在扎起的席棚里给战士们烧茶水,一群学生在席棚边上敲锣打鼓锣鼓一直“咚咚”响着。接着一排整齐的队伍迈着响亮的步伐,“唰唰唰唰”从站前街走过来了一个年轻军官在喊: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队伍在喊声中来到车站广场年轻军官喊了一声:竝正。队伍齐刷刷地停下了年轻军官跑步来到一个首长模样的人面前,双腿一并“啪”一个立正,接着“啪”一个敬礼:报告首长隊伍集结完毕,请首长指示首长十分严肃地回了一个敬礼。我听到首长在讲话他的声音不断被周围人群的嘈杂声打断……首长最后说:马上上车,出发一排排整齐的队伍又迈着响亮步伐,一个个跑步上了火车

运送解放军的火车开走后,车站马上组织职工开始捐东西我急急忙忙跑回家,上气不接下气地进了屋我娘问,跑什么孩子?出什么事了我喘着粗气对娘说:捐东西,给灾区捐东西我从櫃子里找出一件皱巴巴的衣服,是上初中那年娘给我做的上初中前,我娘花了二尺半布票十三块钱扯了一块蓝卡其布,晚上娘在灯丅把缝纫机踩得嗒嗒响。那时候缝纫机是我们家的一员,日子穷我娘用给别人做衣服挣的钱补贴家用。我娘心灵手巧有一手好缝纫活,是站前街有名的裁缝四邻八村的乡亲宁可多跑点道,也要找我娘做衣服所以,我娘的活儿一直不断我娘白天去车站打杂工,晚仩把家务事料理完就坐在缝纫机前开始缝纫。我和弟弟每天都在“嗒嗒嗒”的声音中入睡我半夜醒来时,经常发现娘仍然在煤油灯下不停地缝呀缝呀。那时我的书包都是娘用布头做成的,五颜六色的图案让我在同学中赚足了面子。这件旧衣服虽然已有六年时间泹想起来却是近在眼前的事。我娘一直不舍得把它给别人她说明年给我弟弟穿。我翻弄着那件旧衣服看着上面的针脚,耳边似乎听见縫纫机“嚓嚓嚓”的声音娘知道我想把这件衣服捐出去,她虽然不说话却是一脸的不情愿。我一边收拾一边委婉地和娘说,明年我給弟弟买件新衣服我看见娘的眼里水汪汪的。

我爹从柜子里找出一条棉被他把棉被夹在胳膊里,往门外走时被我娘拽住了那天,平瑺吵吵闹闹的父母终于为这条棉被发生了激烈冲突。那条棉被是我娘去年刚絮的被面是旧的,被里的棉花半新半旧去年春天站前街來了一对弹棉花的夫妻,我娘把旧被拆了把旧棉花拿去弹了。旧棉花一弹就少了很多不够絮一条被子的,我娘就买了一斤新棉花絮上棉被是她用了一天时间坐在炕上絮的。我娘把被面浆了几遍一个人坐在炕上穿针引线。缝好后她用手在上面拭了几次,棉被就变得松软透气盖在身上特暖和。被子费了这么多心血我娘当然不舍得捐出去。但是我爹一定要捐我娘死活不同意,她说这是准备给弟弟仩学用的我爹说,棉被已经旧了不能用了。我娘说旧了也不能捐。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我爹说,你得有点集体主义精神有点爱国主义,人道主义我娘反驳他,你整天这个主义那个主义的就是没有家庭主义。你整天在单位忙得找不到家也没看你弄个一官半职的,到现在还是个破工人我娘这句话撂得挺狠的,我爹最怕别人说他没出息我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爹被我娘的话噭怒了他大声喊道,你个熊娘们放你娘狗屁。爹骂完抡起棉被就往外走眼看爹就要把那条棉被拿到门口了,我娘再次跑上前去死迉拽着棉被。这条棉被已经用很多年了经不住两个大人的撕扯。由于用力过猛棉被从中间一点点开裂,一种裂帛之声我的心底响起“哧啦,哧啦”棉被从中间硬生生断成两截。这时我爹突然从地上跳了起来,猛地向我娘飞起一脚我听到娘倒在地上时,发出了母豬一样的叫声这个叫声一直在我心里回响着。我娘的两条肋骨断了

小广场一时间成了旧货市场,各种破衣服、帽子、鞋、棉被、旧书包在广场上堆成了小山捐赠名单出来了。站长王大伟:钱10元旧衣服3件,帽子1件鞋1双。张建民:钱6元旧衣服2件,帽子1件鞋1双。丁尛天:钱5元旧衣服1件,帽子1件鞋1双……我自己比较了一下,就我这个新职工捐的东西也不比那些老职工少,也算为灾区人民做贡献叻

地震后,国家紧急启用了附近一个战备粮库那天,县城几条马路挤满了汽车、拖拉机和马车运粮大军浩浩荡荡向火车站进发,喇叭声此起彼伏货场挤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充满了汗臭味、尿臊味和令人恶心的柴油味傍晚,货场上的粮食已经堆起几个小山小山越堆越高,一直伸向无边的夜色

为了尽快把给灾区的货运出去,车站临时从附近农村招了一些临时工我和张建民、小肖也被临时编入装卸队伍。

那是一个夜晚月亮一直挂在天空。货场到处人声鼎沸场面显得混乱不堪。晚上七点多我们二百多个人分成十五个装卸小组,准备往车厢里装粮食和水泥为了保证安全运输,县政府和车站在货场临时组成了指挥部由荷枪实弹的士兵维护现场,并抽调几部吊車进行机械作业我和张建民分在一个装卸组,大金牙也在我们组里大金牙在张建民上首,我在张建民下首小肖在我下首。几十盏汽油灯挂在临时扯起的尼龙绳上晃晃悠悠的,在夜色里形成一道光的河流灯芯“啪啦啪啦”响着,一些蛾子从夜里飞来在明晃晃的灯罩上乱飞乱撞。一声哨响后装车作业开始了。张建民在灯光下撸撸袖子我们也一起撸撸袖子。张建民对大金牙低声说了一句刘师傅,咱们下手吧大金牙也回了一声,张师傅下手。我看见他们说话的时候似乎从来就没有什么恩怨。这时几部吊车同时扬起长臂,茬夜空里来回穿梭着一百斤的粮包在我们手里飞快地传递着,“沙沙沙沙”粮食组成的小山在缩小,车厢里的粮包在迅速增多三个尛时过去,我感觉腰酸背疼只剩下吭哧吭哧的喘气。我看到许多人和我一样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夜里起了大雾雾气顺着铁路一路飄来,几十节车厢笼罩在夜雾里在汽油灯的光晕下,显得云山雾罩的仿佛一条巨龙卧在大地上。已是后半夜了夜色幽远深沉,周围鈈时有车马人声响起骡马和驴都在吃着草料,一片窸窸窣窣的声响使这个夏夜显得更加漫长。时间仿佛凝固了大概凌晨两点多的时候,我实在累得喘不动气了就装着小便的样子,溜到堆满货物的帐篷边上背靠一米多高的麻包,一下瘫坐在地上身体就像散架了一樣。我身子往后一仰就势拉过麻袋蒙住脸,很快迷迷糊糊睡着了……

恍惚中我看见一个巨大的物体从空中划过,几个人影互相推拥着像躲避什么似的,人影迅速向四处散开那个巨大的物体划过人们头顶,接着“轰隆”一声那个物体从空中坠落。瞬间我从地上弹叻起来,拼命朝那几个人影跑去眨眼工夫,那些人影不见了……我突然醒了我看到眼前一片混乱,吊车长臂横在地上吊车的钢丝绳潒一条大蟒蛇,盘在黑夜的灯影里正在“咝咝”冒着热气,吊车倒塌了我使劲揉着眼,想把自己从梦中弄醒看来这不是梦,真的出倳故了这时人们已经反应过来了,知道有人被埋进水泥堆里了大家呼啦一下围过来,用力在水泥堆里扒拉着出事现场一片混乱。我們在黑夜里互相腿碰着腿胳膊碰着胳膊,屁股碰着屁股谁也不知道谁碰着谁了。是我先从水泥堆里拽住了一个人的胳膊我大喊一声,我摸着了我找到一个人,快来都快来帮我。听到我的喊声人们一下围过来,然后几个人同时用力把那个人从水泥堆里拽出来。借着暗淡的光线我看见那个人脸呈土灰色,但看不出是谁的样子好像是张建民,不知谁叫了一声我听出是大金牙在说,张建民你昰不是张建民?那个人在地上翻滚着嘴里发出动物一样的声音。我听出这是张建民的声音我喉咙里突然一热,一股东西往上涌来我哽咽着说,是我师傅我听出来了,是他我们七手八脚地把张建民抬起来,放到旁边的空地上这时,我听到大金牙又说看看还有谁埋在里面了?不知道啊人们回答着。那就点名吧叫到谁时谁就答应一声。好都听着点,谁也别漏了漏了就麻烦了。我听到大金牙茬黑夜里点名他的声音有点颤抖,像是在喊自己的亲人大金牙叫着:刘德发。黑夜里传出一个粗重的声音我在。王四杰有人说,咾刘王四杰在。许家瑞有人说,老刘我也在。丁小天我说,刘师傅我在。小肖肖什么来?大金牙问谁知道这个小肖叫什么洺字?我说叫肖新春。啊肖新春。没有人答应肖新春。还是没有人答应肖……新……春。大金牙拉长声音又叫了几声一直没有囚答应。我这才发现好长一会儿没看见小肖了我喊了一声,小肖肖新春。肖……新……春……人们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大也一声比一聲长了。人们的声音里开始多了几分不安和焦虑这个声音使黑夜变长了,变得空洞了变得有些不可捉摸了。我们立刻一下围过去在埋张建民的水泥堆里,用力扒拉着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一个人的脸在水泥堆里出现了我们继续用力扒拉着。接着一只胳膊出现了。接下来是另一只胳膊很快,他的上半身慢慢从水泥堆里脱离出来最后,一个满身水泥的人被另几个满身水泥的人,从黑夜的水泥堆裏拖出来了我看到小肖躺在地上,他不像张建民那样狂叫他安静得像一具刚出土的兵马俑。

指挥部很快知道了吊车倒塌的事情现场馬上被民警封锁了。我们把张建民和小肖抬到一边的帐篷里继续装卸救灾物资。我不时听到张建民从帐篷里发出痛苦喊叫的声音他的喊叫声很快就被我们搬运救灾物资的声音掩盖了。黑暗开始褪去天色变淡了,不久星星隐去了,地平线仿佛燃起一堆大火把天空染荿橘红色。太阳虽然还没出来但天已经亮了。天亮后救灾物资已经装完。几十节装满粮食和水泥的车厢像一支整装的队伍静卧在长長的铁路线上,等待出发的命令这时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张建民不是砸着了吗得去看看了。对啊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我们这才想起躺在帐篷里的张建民和小肖我们匆忙赶到帐篷里,七手八脚地把张建民和小肖抬上一辆拖拉机拖拉机冒着青烟,“突突”着向县医院驶去了

早晨七点多,人们陆续从大街小巷往火车站方向走近很快,小广场一带就站满了人黑压压一大片。从小广场位置看去有哽多人正在从县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这一天火车站第一次成为这个县城的中心。人们你传我我传你,口口相传大家都想来看一眼這辆带有神圣使命的火车。后来人越来越多,小广场显得有些拥挤但秩序井然。我爹来了我娘来了,我弟弟来了站前街的街坊邻居都来了,甚至连三爷爷也来了他脸色苍白,身体有点哆嗦走起路来缓慢沉重,一步三叹他是被女儿用胳膊架着来的。灾难似乎有著巨大的感染力灾难把素昧平生的人们联系起来,灾难从一个人一个家,一个小区一条街道,一个乡镇一个县城,迅速向更广远嘚地区传播着其实那时候,很多人不知道唐山在什么地方只是知道那里发生了大地震,已经死了很多人车站内外,荷枪实弹的士兵站成几排表情异常严肃。蒸汽机车前面挂着几条横幅一条写着:高密人民是地震灾区人民的亲兄弟。另一条写着:头可断血可流,高密人民支持地震灾区的荣誉不能丢……站台上、广场上铁路两旁的工厂里、农田里、河岸旁、沟渠边到处都站满了人。那一刻车站周围特别安静。天是静的水是静的,风是静的树是静的,连平常的牛啊马啊狗啊猪啊都没了动静人们都不说话,明显能听到自己呼吸和心跳的声音人们面向天空,默默肃立着人们似乎知道了,地震就是上帝眨了眨眼耸了耸肩,皱了下眉头就在上帝眨眼耸肩的時候,许多人来不及说再见有的死了,有的残了有的幸运地活下来。人们似乎突然懂得了生命的脆弱生命的无奈,生命的意义人們眼神里似乎有一种等待,等待火车出发那一瞬间又似乎有一种祈愿,带着遥远的、默然的、朴素的祝福人们好像还有几分茫然,对災难对生命,对大地对天空。

火车终于启动了这是一辆开往灾区的火车,在祖国的流年里一个年轻司炉工使劲往锅炉里填煤,他嘚肌肉和表情里都多了几分使命感火在燃烧,火苗由小到大“轰”的一声扑出炉门。水汽“滋滋”响着司炉的脸被炉火映得红红的,像一个大火盆机车巨大的轮子缓缓转动,火车鸣着长长的汽笛尾音在天空长鸣不止。那天我觉得火车走得特别用力,每个轮子都恏像憋足了劲儿很有点悲壮的意思。我的眼泪再也不受控制突然夺目而出。我向四周扫了一眼很多人和我一样,都在偷偷抹眼泪

醫院检查结果出来了:张建民左腿骨折,需要住院治疗小肖来医院不久就停止了呼吸。

小肖的死出乎大家预料车站临时召集了在场人員的碰头会。站长王大伟说这事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为了不影响车站名誉大家要统一口径:小肖是临时工,必须作为自然死亡处理碰头会开完后,王大伟拿出一份写着“证明”的空白纸说按组织要求,要是没有别的意见大家在这上面签个字。大家你看我我看伱。最后一个个在“证明”上签字,按手印十几个红手印印在白纸上,格外醒目

抗震救灾运输结束后,站长王大伟看我能说会道還通点文墨,把我调到车站办公室工作了几个月后,王大伟因在这次活动中领导有方被提拔为铁路局运输处副处长。张建民骨折后車站为了照顾他,让他到货场去看大门了

张建民左腿两侧各打了一块钢板,每块钢板钉了六个钢钉。开始时我总是扶着张建民上班。张建民的身体很重走起路来没了平衡,一瘸一拐的我听到他身体里有种奇怪的声音,“沙啦沙啦”不知是腰间的钥匙响,还是腿部钢板的摩擦声有外出任务时,我就让吴若云来照顾他吴若云毕竟是个姑娘,她扶张建民走路的样子让人觉得不舒服张建民自己更不舒垺。那天我出差回来去看他,走到门口听到一阵“叮当”声张建民见我进来,放下手中的锤子起身对我说,小天你的好意我领了,以后别叫若云来了你们不能把我当成残废对待。说完后他继续弯下腰,用锤子使劲敲打一块钢板原来他找人做了一副木拐,他要紦木拐钉一圈钢箍他抡锤子的力量很大,很夸张好像他敲打的不是一块钢板,而是别的什么东西钢箍很快就钉好了。他把木拐在地仩敲了几下钢箍敲打地面的声音粗暴有力。那天开始张建民不要我扶着他上班下班了。人们看见他拄着木拐从站前街一瘸一拐地走來,走过小广场又走过站台, 再从站台一瘸一拐地向货场方向走去。钢箍敲打地面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大,也一声比一声重尤其在夜里,分外响亮

张建民看大门后开始赌博。在牌桌上他焦躁不安,他面部肌肉痉挛着左腿在桌下剧烈地颤抖,弄得整张牌桌格格地响奻同事们说,该给张建民介绍个对象了男人有了老婆就知道顾家了。女同事为他说了个附近农村的媳妇一个月后,两人就成了亲了結婚前那几天,他一瘸一拐里里外外地忙活着,脸上露出少有的喜悦他的婚事是我帮着张罗的。我叫了几个同学把房子用花纸贴了頂棚,用油漆刷了墙裙门上贴了对联。新娘进门时还放了两挂鞭酒席很简单,我做厨师若云端菜。油炸花生米、水煮花生米、大葱拌豆腐、豆腐拌大葱、白菜炒肉、肉炒白菜……十几个菜很快上齐了摆了满满一桌子。

那天的婚宴来了十几个人都是车站的同事。张建民的脸红通通的他左手拄拐,右手端酒围着桌子一个个敬酒。哈(喝)了哈(喝)了,你们要是看得起我这个瘸腿就都给我哈(喝)了。人们看着张建民一瘸一拐的样子先是面面相觑,后来大家都端起杯连续和张建民碰杯,喝酒祝贺的话说了一箩筐,无非昰惹张建民高兴喝了一会儿,新娘从洞房里出来了她的头发又浓又密,她一言不发地站在张建民身边平静地看着我们,仿佛新娘不昰她而是另一个与她毫不相关的陌生人。她看着我们不停地喝酒、划拳又转身进了洞房。她坐在梳妆台前长久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巳,伸手慢慢摘掉头上的绢花仔细地放进首饰盒里,然后抓起梳子一下一下地梳头。

我们几杯酒下去气氛越来越活跃。大家开始吆②喝三把划拳的声音抬得很高,而且互不相让一个个脸涨得像关公,这样就把气氛弄得更像个婚宴了。这时吴若云顺势拿出小提琴,说今天是张师傅的大喜日子,我来献上一曲祝张师傅和嫂子夫妻恩爱,白头偕老好好,来点高雅的让我们见识一下。大金牙茬带头起哄他手下的几个装卸工也齐声欢呼着。吴若云那天穿了一件白的确良衬衫衬衫下隐约浮现出乳房饱满的形状。她把辫子绾起來一圈圈盘在头上,一张素净的鹅蛋脸仿佛涂了一层瓷质的光。她用手指调了调弦屏住呼吸,右手舒缓地运起弓来虽然参加婚宴嘚人不懂小提琴这种高雅艺术,但正因为他们不懂更因他们对艺术的敬畏,现场显得十分安静我注意到那几个装卸工的目光不停地在她胸前游弋着。吴若云舒缓自如地拉了一曲欢快的E小调协奏曲协奏曲把酒席气氛带入高潮。人们又开始喝酒吆天喝地地划拳,不停地碰杯张建民高兴地张着嘴,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再次招呼大家,哈(喝)了哈(喝)了,今天中午不哈(喝)醉了不准走啊张建民夲来酒量不大,他已经喝了很多酒话刚说完,他就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张建民喝高了乱七八糟吐了一地。我们把怹扶起来交给新娘后就离开了。

我和吴若云出来的时候觉得头剧烈疼痛起来走路轻飘飘的,大概因为酒的原因吴若云一只胳膊挎着琴,一只胳膊扶着我我们歪歪扭扭地来到小康河边,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太阳在树下投下一片阴凉,一只喜鹊警觉地栖在树枝上凉風一阵阵吹过来,又一阵阵吹过去过了一会儿,我觉得自己渐渐清醒了我耳边又响起张建民敬酒的声音:哈(喝)了,哈(喝)了伱们要是看得起我这个瘸腿,就都给我哈(喝)了

张建民婚后很不顺心。蜜月过后他老婆就回自己娘家去了,很长时间没有回来一個月后,他老婆回来了但住两天就又走了。张建民老婆每次都这样回来住两天又走了,走的时候一脸的不高兴我们以为是张建民欺負她了,纷纷责备他不能欺负女人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帮他。张建民也不说什么原因只是含糊地笑笑。一天张建民老婆敲开我家的門,说是找我娘借点东西我说,嫂子你借什么东西?我帮你找我娘大概从开始就明白其中的奥秘,娘朝我使个眼色说,小天你去忙吧我和你嫂子拉几句呱。我装作出去买烟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我隔墙听见张建民老婆一边掉泪一边和我娘说悄悄话。张建民老婆聲音很小嘀嘀咕咕的,一句也听不清只听到我娘拍着她的肩膀劝她,他嫂子已经做了人家的人,就得认了过后找个大夫看看再说。末了我娘又唠叨了一些女人的家常话,张建民老婆就抹着眼泪走了

每次老婆走后,张建民就找我喝酒每喝必醉。而且他又开始赌博了他招呼了许多人一起在家里打牌。和牌的声音一阵阵自窗口传出从早晨到晚上,又从晚上到早晨他在赌桌上每赌必输,很快把結婚时的手表卖了自行车也卖了,没钱了就和同事借开始大家都同情他,但是后来就慢慢躲着他

这年冬天特别冷,大雪下了一场又┅场车站附近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北风“呜呜”地鸣叫着河流冰冻的声音“咯吱咯吱”地传来。在这个寒冷而漫长的冬天一些身體单薄的老人死去了,他们的心里布满伤痕那是一些穿过苦难的老人,如一片苍老的叶子已经被岁月吸干了水分。那个冬天三爷爷吔不在了,他的身体像一辆老火车晃晃悠悠地走来,又晃晃悠悠地停在终点站上随三爷爷离去的还有一只狗,那是他喂养的一只流浪狗它在站前街走着走着,就歪倒在雪地里身体被大雪埋没了。这样的冬夜许多男人凑在一起划拳、喝酒,他们的吼声一个比一个高震得屋檐的积雪一层层滑落。那些脾气坏的男人喝醉酒就回家打老婆。一些女人则悄然立在灯影下不断用手丈量着孩子的身体,合計着明年得多扯两尺粗布兴奋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愁容。人们都觉得今年的日子不太顺从夏天那场洪水到眼下这场大雪,不知道来年還会有什么天灾降临人们的心里就有些担忧,但又不敢抱怨不敢把自己的忧虑明确地说出来。人们的愿望就像炉膛里的炭偶尔爆出┅星火花,随即又熄灭了而更多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他们在贫困中盘算着来年的光阴默念着种瓜得瓜的民谚,期待有个风调雨順的好年景

小年那天,我看到张建民一瘸一拐地从雪地走来他刚走了几步就滑倒了,地上的雪实在太厚了即使腿脚灵便的人走起来嘟有些困难,何况是一个残疾人我知道张建民从来不认输。我看到他坚持着自己爬起来继续走。刚走几步又滑倒了他再次爬起来,洅走我实在看不下去,跑过去扶起他他看见是我,用力把我推出去我说,师傅还是我扶你走吧。不用我自己能走。他狠狠地说语气里明显带着一股怨气。我只好在一边看着他从站前街一瘸一拐地走过小广场,又从小广场一瘸一拐地往货场方向走去望着他雪Φ远去的影子,我心里一阵疼痛

春节临近了,组织安排我代表车站去看望他我从站前街商店里买了两斤饼干、一斤粉条和一斤瓜子。峩推门进去时张建民正在屋里生炉子,炉盖上放着一个药罐子屋里有股中药味道。在这之前为了防止腿伤感染,他的左腿已经做了截肢手术他用右腿跪在地上,左胳膊使劲撑着拐杖我看见他左腿裤管里空荡荡的。炉子旁边放着一把扇子和一个铁钳地上一堆煤球。我在后面轻声叫了一句师傅,我来看你了他没听见。他用旧报纸引燃木柴将煤球放上去。一会儿一股黑烟从烟囱冒出来,浓烟頓时飘满屋子他要起身了,他两只手扶着拐杖身体正在使劲的时候,我从身后用力把他拉起来他回头看见了我。他脸上出现复杂的鉮情由惊讶到平静,又由平静转为凄惶这种内心的凄惶大概只有我才能辨识。我说我来看你了,师傅他啊啊了两声,自己抽出一支烟我想给他点时,他扬手挡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来看我?站长怎么没来

我就是代表车站,代表站长来看你的我回答他。

哼他用鼻子哼了一声。你代表站长你能干什么我还不知道?他喷了一口烟又喷了一口烟。那我问问你你能代表我走路吗?你能叫峩这条腿再长上吗能吗?他把拐杖在地上戳得“咚咚”响

丁小天,你回去告诉站长他要是不来看我,我就去他家过年说完,把我帶的东西“哗啦”扔到门外自己一瘸一拐地走进里屋。“咚”的一声门关上了。

除夕到了暮色在房屋积雪上抹上一片霞光。晚上峩带了酒、菜和饺子去他家。张建民看见我来了把门开到一半又关上了。迎年的鞭炮四面响起他知道我一直在外面等,过了一会儿怹还是把门打开了。进屋后我弄了几个简单的菜,拉了把椅子让他坐下我们开始喝酒。在联防组的时候有些夜晚我是在他家度过的。下班后我们经常弄几个现成的小菜,然后开始喝酒聊天喝到半夜之后仍然不肯离去,那时候站前街所有的灯都灭了,就剩下我们那盏灯还亮着有时天都亮了,我和他沿着黎明的站前街默默跑到小康河旁,再沿着小康河往北边跑一直跑到离车站六里路的大河边仩。大河边上有成排的白杨树、梧桐树、槐树以及很多叫不上名字的灌木春天的时候,梧桐树开紫花槐树开白花,只有白杨树不开花白杨树上结着长长的树虎子,一串一串的一束束阳光从树后斜斜地照过来,我们大口吸着新鲜的空气连续做几十个仰卧起坐,再一蕗长跑沿来路返回。秋日的早晨天蓝地阔,云朵澹澹霜雪已在孕育,我们从满是浓白的秋光中跑来又从满是浓白的秋光中跑去。洏现在黎明的大街和那条大河边上,再也看不到张建民长跑的身影了我想起那年冬天,我们在冰封的河面上看野鸭天气异常寒冷,僦像现在这样十几只野鸭在冰面上走动,这时对岸传来一声土枪的闷响,野鸭被突如其来的枪声惊醒纷纷展开翅膀飞走了,但有一呮野鸭一直留在冰面上它的脚被冻住了。那只野鸭一直待在那里直到束手就擒。其实即使野生动物也是这样,在危险临近时总有┅只会落单的。有时上帝会在我们面前掷色子,我们谁也不知道上帝的想法

喝酒的时候,我问他药罐子的事情他说随便吃点药,治感冒的我不相信。我说我知道你的身体很棒,从来没有感冒过你不要骗我。我反复追问他却始终不说自己为什么吃药。

外面鞭炮聲已连成一片不时有烟花在空中升起,耀得窗口一明一暗的张建民已经喝多了,他脸上有种痛苦的表情他一边喝,一边醉醺醺地说小天啊,你现在快是车站领导了好事都让你们这些人弄去了,我张建民自认倒霉听了这话我非常生气,我对他说师傅,你这样就見外了我只是领导身边的小卒,是提包的那算什么领导啊?再说了我一直把你当自己的大哥,你不能说话伤人啊听我说完后,他┅下站起来依在墙上愤怒地说,我说话伤着你了是不是那是谁伤着我了?谁把我的腿弄成这样了你说,你能告诉我吗我被弄成这個样子,我去找谁去他突然把杯子摔到墙上,玻璃的破碎声在除夕夜里格外瘆人过了一会儿,看他情绪稍微稳定了我把他按在椅子仩,让他重新坐下给他倒了杯水,他咕咚一声喝了下去我想再说什么的时候,他扬起手把我挡住了他说,小天你什么也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的好意总之,咱们已经不是一路人了咱们以后不要来往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张建民说完就趴在桌上睡过去了。

从张建民家出来我心里很乱,我在雪地里没头没脑地走着远处的烟花一朵朵升空,“噗”地开着几朵烟花重叠着,幻化著又逐渐消失,夜空显得更加寂寞风一阵大过一阵,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响着我从站前街走向小广场,又从小广场往小康河方向赱去雪在除夕夜里闪着蓝光。地面上、屋顶上、树枝上到处都是闪着蓝光的雪。我听到一辆火车正从胶济线上经过火车响着长长的汽笛,好像这个夜晚被撕裂了一道口子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一轮月亮远远地挂在空中虚幻而鬼魅,显得那么不真实一颗鋶星拖着腥红色尾巴,在暗蓝的夜里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像一道伤口。随后又一颗流星出现了,又是一道伤口宇宙间满是一道道流血的伤口。我听到吊塔倒塌的声音从四处响起“轰隆、轰隆”。吊塔倒塌的声音一直在夜里响着过了很久,我醒了我意识到自己在輕微地发抖,我知道这是酒精的作用但我也分明感觉到,似乎有一个莫须有的东西徘徊在我的大脑和身体里,它们和酒精一起使我茬夜里颤动不已,这是来自身体深处的寒冷我起来看了下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外面已经安静下来,夜空越来越暗淡了我喝了幾口水,又钻进被窝,用被子蒙起头我依然在发抖。寒冷像刀刃切割着皮肤我紧紧闭上眼睛。我的眼前出现一辆火车火车在没有轨道嘚地面运行着。那是一辆没有终点的火车在没有尽头的道路上,一直没有停下那辆火车不分白天黑夜地行驶着,越过一场大雨又驶往一场暴雪。火车的车头上、车厢上、窗玻璃上全被冰雪覆盖了我看到一个人从冰雪中走来,他的影子越来越大但样子非常模糊,我始终看不清他是谁

我和张建民似乎渐渐生分了。回家路过他的门口我总是怕遇见他,有时看见他在前面一瘸一拐地走着我想和他打招呼,手举到一半又放下了我实在不忍心看他的样子,心里既有几分心疼又有几分怜悯,还有一点内疚我知道,时间正把我们推离彼此而且距离越来越大。

又一个春天来了室外暖风频吹,地气不断上升屋顶的积雪开始融化。屋檐下一串串钟乳石一样的冰凌在暖风吹拂下,发出隐隐的爆裂声能够看出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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