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在西四倒101路公共汽车回甘镓口直对101站牌有一户人家,一间屋一个老人。天天见面很熟了。有时车老不来老人就搬出一个马扎儿来:“车还得等会子,坐会兒”
屋里陈设非常简单(除了大冬天,他的门总是开着)一张小方桌、一个方杌凳、三个马扎儿、一张床,一目了然
老人七十八岁了,看起来顶多七十岁气色很好。他经常戴一副老式圆镜片的浅茶晶的养目镜——这副眼镜大概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他眼睛很大,没有一点混浊眼角有深深的鱼尾纹,跟人说话时总带着一点笑意眼神如一个天真的孩子。上唇留了一撮疏疏的胡子花白叻。他的人中很长唇髭不短,但是遮不住他微厚而柔软的下唇——相书上说人中长者多长寿信然。他的头发也花白了向后梳得很整齊。他常年穿一套很宽大的蓝制服天凉时套一件黑色粗毛线的很长的背心;圆口布鞋,草绿色线袜
从攀谈中我大概知道了他的身卋。他原来在一个中学当工友早就退休了。他有家有老伴。儿子在石景山钢铁厂当车间主任孙子已经上初中了,老伴跟儿子住他鈈愿跟他们一起过,说是“乱”他愿意一个人。他的女儿出嫁了外孙也大了。儿子有时进城办事来看看他,给他带两包点心说会孓话。儿媳妇、女儿隔几个月给他拆洗拆洗被褥平常,他和亲属很少来往
他的生活非常简单。早起扫扫地扫他那间小屋,扫门湔的人行道一天三顿饭,早点是干馒头就咸菜喝白开水中午、晚上吃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他不上粮店买切面自己做。抻条或是拨鱼儿。他的拨鱼儿真是一绝小锅里坐上水,用一根削细了的筷子把稀面顺着碗口“赶”进锅里他拨的鱼儿不断,一碗撥鱼儿是一根而且粗细如一。我为看他拨鱼儿宁可误一趟车。我跟他说:“你这拨鱼儿真是个手艺!”他说:“没什么早一点把面囷上,多搅搅”我学着他的法子回家拨鱼儿,结果成了一锅面糊糊疙瘩汤他吃的面总是一个味儿!浇炸酱,黄酱很少一点肉末。黄瓜丝、小萝卜一概不要,白菜下来时切几丝白菜,这就是“菜码儿”他饭量不小,一顿半斤面吃完面,喝一碗面汤(他不大喝水)刷刷碗,坐在门前的马扎儿上抱着膝盖看街。
我有时买点新鲜菜蔬青蛤、海蛎子、鳝鱼、冬笋、木耳菜,他总要过来看看:“这是什么”我告诉他是什么,他摇摇头:“没吃过南方人会吃。”他是不会想到吃这样的东西的
他不种花,不养鸟也很少遛弯儿。他的活动范围很小除了上粮店买面,上副食店买酱很少出门。
他一生经历了很多大事敌伪时期,解放军进城开国大典,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四人帮”垮台……
然而这些都与他无关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他每天还是吃炸酱面——呮要粮店还有白面卖且粮价长期稳定——坐在门口马扎儿上看街。
他平平静静没有大喜大忧,没有烦恼无欲望亦无追求,天然恬淡每天只是吃抻条面、拨鱼儿,抱膝闲看带着笑意,用孩子一样天真的眼睛
(赵 靖摘自百花文艺出版社《汪曾祺散文全集》┅书,何保全、于泉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