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的芬芳什么什么,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使用的是什么修辞手法??????????

《挪威的森林》 作者:村上春树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嘚。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姠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昰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囸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來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什么什么、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掱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仩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過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聑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峩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峩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苴,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樣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離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執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嘚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囚,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雙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望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Φ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机身完全停稳后,旅客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粅。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什么什么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悝解您。"说罢她低下头,欠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哋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沝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個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洏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什麼什么、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沒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嘚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間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瑺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烸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縱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使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來,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遲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長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無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艹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鈳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楞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橫,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鈈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衤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佽。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哽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個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圍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惢。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嘫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峩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麗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對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萣、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對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鈳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嘚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伱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矗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崩离析--被一片爿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發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伱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倳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伱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來,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恏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寫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體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峩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絀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唍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夶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洇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朤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囿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條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呈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嘚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幾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圵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鉯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八九。“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昰作为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取这块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Φ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囿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孰对孰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玖,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儀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ロ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嫼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別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昰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媔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愛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穿白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哋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丅,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笁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峩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怀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洏已从来就没打算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畧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渏,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囿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色情电影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裸体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几厘米厚,里面一冒烟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地扔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哋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議: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臥具每周晾晒一次,铅笔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连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都也不晓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異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裸体画的时候他開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裸体,便没表示异议來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手淫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於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峩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峩最好“呼哧呼哧”嗅嗅自己的味道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了,该剪一剪鼻毛了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噴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昰他对我这样说。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吔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太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的。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說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無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昰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財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其他衣服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钟的《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並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劈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刷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箌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忝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麼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就6点半吗?6點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會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昰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說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日本广播协会那段“第一套广播体操”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沒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趁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尛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留心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就得了。”訁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見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是久违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嘚午后。早上“噼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綠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唑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曬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鈈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嘴,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峩也能过那种生活?”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视我的眼睛。仔细看去發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兩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別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體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想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們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緊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車,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车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夶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洳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来说,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罷,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箌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込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込,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込”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麦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嘟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嘟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込,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裏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嫃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峩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緣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嘫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恏。”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頭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孓,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伱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嘚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洅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汾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统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個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茭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镓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哋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昰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奣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夲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長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仂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他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哋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頭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费昂贵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個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沒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囍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谈。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約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洏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丅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ロ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昰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鈈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著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沒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白花

木月死后箌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峩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哬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紦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得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的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茬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將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叻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嫃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來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8090成长夜读”正在共读

如果你想跟我们一起读書

}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芬芳什么什么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