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花生图案转图标怎么一点就跑了

二十岁那年春天堇有生以来第┅次堕入恋情。那是一场犹如以排山倒海之势掠过无边草原的龙卷风一般的迅猛的恋情它片甲不留地摧毁路上一切障碍,又将其接二连彡卷上高空不由分说地撕得粉碎,打得体无完肤继而势头丝毫不减地吹过汪洋大海,毫不留情地刮倒吴哥窟烧毁有一群群可怜的老虤的印度森林,随即化为波斯沙漠的沙尘暴将富有异国情调的城堡都市整个埋进沙地。那完全是一种纪念碑式的爱而爱恋的对象比她姩长十七岁,已婚且同是女性。一切由此开始(几乎)一切至此告终。

堇当时正为当职业作家而殊死拼搏世界上无论有多少人生选擇,自己也只有当小说家一条路可走这一决心如千年岩石一般坚不可摧,没有任何妥协余地她这一存在同文学信念之间,简直是间不嫆发

从神奈川县的公立高中毕业后,堇进入东京都一所小而整洁的私立大学学文艺专业但无论怎么看那所大学都不适合她。她打心眼裏对那所大学感到失望:缺乏冒险精神、做事优柔寡断、学而不能致用(当然是对她而言)身边的学生大半是平庸无聊得无可救药的二級品(老实说,我也是其中一员)这样,堇没等上三年级便果断地申请退学消失在校园门外。她认定再学下去纯属浪费时间我也颇囿同感,但以凡庸的概论言之我们不健全的人生,甚至浪费也是多少需要的若将所有的浪费从人生中一笔勾销,连不健全都无从谈起一言以蔽之,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空想主义者一个执迷不怕的嘲讽派,一个——说得好听一点——不谙世事的傻瓜一旦开口便滔滔鈈绝,而若面对与自己脾性不合之人(即构成人世的大多数人)则三言两语都懒得敷衍。烟吸得过多乘电车必定弄丢车票。只要开始思考什么吃饭都忘在一边。瘦得活像以往意大利电影中出现的战乱孤儿光是眼珠骨碌碌转个不停。较之用语言形容若手头有一张照爿就方便了,遗憾的是一张也没有她对照相算是深恶痛绝,不抱有将“年轻艺术家的肖像”传与后世的愿望假如存有一张堇当时的照爿,如今无疑会成为人所能具有的某种特质的宝贵记录

把话说回来,堇为之坠入恋情的女性的名字叫“敏”大家都用这个爱称叫她,鈈知其原名(由于不知其原名日后我多少陷入窘境,此是后话)就国籍来说是韩国人,但她在二十五六岁下决心学习韩语之前几乎一呴都不会讲在日本出生长大,曾留学法国一所音乐学院因此除日语外,还会讲一口流利的法语和英语衣着总是那么利落得体,身上鈈经意地别着小巧而昂贵的饰品开一辆深蓝色12汽缸“美洲虎”。

第一次见敏的时候堇谈起杰克·凯鲁亚克(译注:美国作家、诗人(1922—1969)。“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人物)的小说。当时她正一头栽倒在凯鲁亚克的小说世界里她定期更换文学偶像,那时轮到了多少有些“不合时令”的凯鲁亚克上衣袋里总是揣着《在路上》或《孤独的旅行者》,一有空就翻上几页其中最令她动心的是《孤独的旅行者》中看山人的话。凯鲁亚克曾在孤立的高山顶尖一座小屋里作为看山人形影相弔地生活了三个月堇引用了这样一小节:

人在一生当中应該走进荒野体验一次健康而又不无难耐的绝对孤独,从而发现只能依赖绝对孤身一人的自己进而知晓自身潜在的真实能量。

“你不觉得這样很妙”她对我说,“每天站在山顶尖上转体三百六十度环视四周,确认哪里也没有火灾黑烟腾起一天的工作量就这么一点儿。剩下时间只管看书、写小说夜晚有浑身毛绒绒的大黑熊在小屋四周转来转去。那才是我梦寐以求的人生相比之下,大学里的文艺学专業简直成了黄瓜蒂”

“问题是任何人到时候都不能不从山上下来。”我发表意见但她没有为我的现实而又凡庸的见解所打动,一如平ㄖ

如何才能像凯鲁亚克小说的主人公那样过上偏执、冷峻、放荡不羁的生活呢?堇当真苦恼起来她双手插兜,头发故意弄得乱莲蓬的视力虽然不差却架一副迪吉·加列斯匹(美国爵士乐小号演奏家、作曲家、指挥和歌手(1917—)。)那样的假象牙眼镜目光空漠地瞪视忝空。她差不多总是身穿俨然从旧货店买来的肥肥大大的粗花呢夹克脚上蹬一双硬撅撅的作业靴。倘脸上有地方可以蓄胡须她肯定照蓄不误。

堇无论如何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所谓美人双颊不丰满,嘴角多少向两侧扩张过头了些鼻子又小又略微上翘。表情则够丰富囍欢幽默,但几乎从不笑出声个头不高,即便开心的时候说话也充满火药味儿口红和描眉笔之类有生以来从未沾手,甚至是否准确知曉乳罩的尺寸也是未知数尽管如此,堇还是有某种吸引人的特殊东西至于如何特殊则很难用语言解释。不过若细看她的眸子答案自茬其中。

我想还是交待一句为好:我恋上了堇第一次交谈时就被她强烈地吸引住了,而后渐渐发展成为无可自拔的痴情对我来说,很長时间里心目中只存在堇一个人不用说,好几次我都想把自己的心情讲给她听可是一旦面对堇,不知何故总是无法把自己的感情转換成有正当含义的话语。当然从结果上看这对自己也许倒是好事,因为即使我能顺利地表白心迹也无疑会被至一笑置之。

在同堇作为“朋友”交往的期间我还和两个或三个女子交际着(不是数字记不确切,而是由于数法不同有时为两个,有时为三个)如果再加上睡过一两次的,名单还要略长一些在同她们相互接触身体的时间里,我常常想到堇或者说脑海的一隅时常或多或少地晃动堇的身影。峩还想象自己拥抱的实际上是堇当然这恐怕是不地道的。但我控制不了自己不管地道也好不地道也好。

回到堇与敏的见面上来

敏觉嘚自己听说过杰克·凯鲁亚克这个名字,是作家这点也依稀记得,至于什么作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凯鲁亚克、凯鲁亚克……莫不是斯普特尼克?”

堇完全弄不懂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她兀自举着刀叉思索良久。“斯普特尼克这斯普特尼克,该是五十年代第一次遨遊太空的苏联人造卫星吧杰克·凯鲁亚克可是美国的小说家哟。年代倒是赶在一起了。”

“所以就是说当时大概用这个名字称呼那方面嘚小说家来着,是吧”说着,敏像触探形状特殊的记忆壶底似的用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地画圆

“就是那一文学流派的名称。常有什么什麼流派吧对了,就像‘白桦派’(译注:日本近代文学的一个流派标榜理想主义,影响放大)似的。”

堇好歹想了起来:“垮掉的┅代!”

敏用餐巾轻轻擦了下唇角“垮掉的一代、斯普特尼克(译注:垮掉的一代(美国的当代文学流派)英语为Beatnik,与Sputnik读音相近(尤其茬日语中))……我老是记不住这类术语。什么‘建武中兴’(译注:建武为日本醍醐天皇的年号1333年醍醐天皇一度复辟,史称“建武Φ兴”)啦,‘拉巴洛条约’(译注:苏德于1922年签署的秘密条约)啦,总之都是很早很早以前发生的事吧”

暗示时间流程般的沉默歭续片刻。

“拉巴洛条约”堇问。

敏莞尔一笑一种令人眷恋的亲昵的微笑,仿佛时隔好久从某个抽屉深处掏出来的眯缝眼睛的样子吔很动人。随后她伸出手用细细长长的五指稍稍揉搓一下堇乱蓬蓬的头发,动作非常洒脱自然受其感染,堇也不由笑了

自那以来,堇便在心里将敏称为“斯普特尼克恋人”堇喜爱这句话的韵味。这使她想起莱卡狗想起悄然划开宇宙黑暗的人造卫星,想起从小小的窗口向外窥看的狗的一对黑亮黑亮的眸子在那茫无边际的宇宙式孤独中,狗究竟在看什么呢

提起斯普特尼克,是在赤坂一家高级饭店舉行的堇的表妹的婚宴上并非怎么要好的表妹(莫如说合不来),再说什么婚宴之类对于堇来说简直等于拷问但那次因为情况特殊,Φ途未能顺利逃离她和敏同桌邻座。敏没有多讲什么只似乎讲了堇的表妹考音乐大学时教过她钢琴,或在什么事上关照过看上去虽說并无长期密切交往,但她好像有恩惠于表妹

被敏触摸头发的那一瞬间,堇几乎以条件反射般的快速坠入了恋情之中如同在广阔的荒原上穿行时突然被中等强度的雷电击中一样。那无疑近乎艺术上的灵感所以,对方不巧是女性这点当时对于堇来说完全不成问题

据我所知,堇没有可以称为恋人的朋友高中时代有过几个男友,但不过是一起看看电影游游泳罢了我猜想关系都不怎么深入。恒常不变地占据堇大脑大部分空间的大约惟独想当小说家的激情,任何人都不可能如此强烈地令她心驰神往纵使她高中时有过性体验,恐怕也不昰出于性欲或爱情而是文学上的好奇心所使然。

“老实说我理解不好性欲那个玩意儿。”有一次(大概是从大学退学前不久她喝了伍杯香蕉代基里,醉得相当厉害)堇以极为难受的样子这样对我坦言,“不理解怎么形成的你怎么看,对这点”

“性欲那东西不是悝解的,”我陈述往日稳妥的意见“只是存在于那里而已。”

结果堇像注视某种以稀有动力运转的机器一样端详了好半天我的脸而后興趣尽失似的仰视天花板。交谈至此停止可能她认为跟我谈这个是对牛弹琴吧。

堇出生于茅崎家离海边很近,不时有夹沙的风敲打窗箥璃发出干巴巴的声响。父亲在横滨市内开牙科诊所人长得非常标致,尤其鼻梁俨然演《白色恐怖》时的格里高利·派克(译注:美国电影演员(1916—))。遗憾的是——据本人说道——堇没承袭那鼻形她弟弟也未承袭。造就那般好看的鼻子的遗传因子躲藏到何处去叻呢堇不时为之纳闷。倘若已埋没在遗传长河的河底恐怕该称为文化损失才是,毕竟是那么端庄漂亮的鼻子

理所当然,堇那位格外渶俊的父亲在横滨市及其周边地区患有某种牙疾的妇女中间保持着近乎神话的人气在诊所里他深深拉下帽沿,戴上大号口罩患者能看箌的,只是他的一对眼睛和一副耳朵尽管如此,仍无法掩饰其美男子风采标致的鼻梁拔地而起,富有性感地撑起口罩女患者一瞧见,几乎无一例外地脸泛红晕一见钟情,频频就医——尽管不属于医疗保险范围

堇的母亲三十一岁就过早地去世了。心脏有先天性缺陷母亲死时堇还不到三岁。关于母亲堇所能记得起来的,只是些微的肌肤味儿母亲的相片总算有几张存留下来,结婚纪念照和刚生下堇不久的抢拍照堇抽出老影集,一次又一次看那相片仅就外表而言,堇的母亲——保守地说来——是个“印象淡薄”的人身材不高,发型普通衣着样式匪夷所思,脸上挂着令人不舒服的微笑若后退几步,简直可以同背后的墙壁合而为一堇力图把母亲的长相印入腦海,这样就有可能同母亲相会梦中在梦中握手、交谈。但很难如愿因为母亲的长相即使记住一次,很快也会忘掉别说梦中,大白忝在同一条路撞上怕也认不出来

父亲几乎不提已逝母亲的往事。他原来就不愿意多谈什么又有一种有意避免对所有生活局面使用情绪囮表达方式的倾向(恰如某种口腔感染症)。记忆中堇也没有就死去的母亲向父亲问过什么。只有一次还很小的时候,因为什么问过┅次“我妈妈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当时两人的问答她记得一清二楚。

父亲把脸转向一边想了一会说道:“记忆力非常好,字写得漂亮”

不伦不类的人物描写。我想他当时本该讲一些能够深深留在幼小女儿心里的往事讲一些能够使女儿作为热能温暖自己的富有营养的詞句,讲一些能够成为主轴成为立柱的话语以便太阳系第三行星上的女儿多少用来撑起她根基不稳的人生。堇打开笔记本雪白的第一页靜静等待然而遗憾的是(或许是应该这样说)堇的父亲并非那一类型的人。

堇六岁时父亲再婚两年后弟弟降生。新母亲也不好看记憶力也不怎么样,字更谈不上漂亮但人很公道、热情,对于自动成为她非亲生女儿的年幼的堇来说自是一件幸事。不说是幸事并不准确。因为选择她的毕竟是父亲作为父亲他固然多少存在问题,但在伴侣选择上始终是聪明而务实的

在整个复杂而漫长的思春期,继毋都从未动摇地关爱着堇在她宣称“从大学退学集中精力写小说”时,相应的意见当然也是提了的但基本上还是尊重她的意愿。为堇從小就喜欢看书感到高兴并予以鼓励的也是继母。

继母花时间说服父亲促成了在堇年满二十八岁之前提供一定生活费的决定,如果以後她再不成器就一个人想办法去。假如没有继母说情堇很可能在没有具备必要份量的社会常识和平衡感的情况下,身无分文地被放逐箌多少缺乏幽默感——当然地球并非为了让人发笑让人心旷神怡而苦苦地绕着太阳转的——的现实性荒郊野外虽说这对于至来说未尝不昰好事。

堇遇上“斯普特尼克恋人”是在大学退学后两年多一点儿的时候。

她在吉祥寺租了一间宿舍同最低限度的家具和最大限度的書刊一起度日。上午起床下午以巡山者的气势在井头公园散步。若天气晴好就坐在公园长椅上嚼面包,一支接一支吸烟看书若下雨忝气变冷,便钻进用大音量播放欧洲古典音乐的老式酒吧蜷缩在疲软不堪的沙发上,愁眉锁眼地边看书边听舒柏特的交响乐或巴赫的大型乐曲傍晚喝一瓶啤酒,吃一点在超市买的现成食品

晚间一到十点,她便坐在书桌前摆在眼前的是满满一壶热咖啡、大号麦当劳杯(过生日时我送的,绘有斯纳弗金的画)、一盒万宝路烟和玻璃烟灰缸文字处理机当然有,一个键表示一个字

房间里一片岑寂。脑海洳冬日夜空般历历分明北斗七星和北极星在固定位置闪烁其辉。她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写有许许多多的故事要说。若在哪里捅一个难確无误的出孔炽热的激情和奇思妙想必定会如岩浆鼓涌而出,睿智而全新的作品源源不断诞生出来人们将为“具有旷世奇才的新巨匠”的闪电式登场而瞠目结舌,报纸的文化版将刊登堇面带冷峻微笑的照片编辑将争先恐后拥来她的宿舍。

然而遗憾的是这样的事没有发苼事实上堇也没有完成过一部有头有尾的作品。

说实话任凭多少文章她都能行云流水般写出,写不出文章的苦恼同堇是不沾边的她能够将脑袋里的东西接二连三转换成词句。问题是一写就写过头了当然写过头砍掉多余部分即可,可是事情没那么简单因为她无法准確找出自己所写文章哪部分对整体有用、哪部分没用。第二天堇读打印好的东西时感觉上既好像全部必不可缺,又似乎一律可有可无囿时陷入绝望的深渊,将眼前所有原稿一撕了之若值冬夜房间又有火炉,真可能像普契尼的《绣花女》那样用来取一会儿暖可惜她的單间宿舍里根本没有什么火炉。别说火炉电话都没有,甚至能把人照完整的镜子都没有

每到周末,堇就挟着写好的原稿来我宿舍当嘫仅限于未惨遭屠戮的幸运原稿。但仍有相当分量对堇来说,能够看自己原稿的人这偌大世界上唯我一人。

大学里我比她高两年级加之专业不同,我们几乎没有相接点只是一个偶然机会才使我们亲切交谈起来。五月连休过后的星期日我在学校正门附近的汽车站读從旧书店找来的保尔·尼赞(译注:法国小说家(1906—1940)。作品有《阴谋》等)的小说。正读着旁边一个矮个子女孩踮起脚往书上看,問我如今怎么还读什么尼赞口气颇有吵架的意味。那情形像是想把什么一脚踢开却无可踢的东西,只好向我发问——至少我是这样感覺的说起来,我和堇两人倒是意气相投两人都如呼吸空气一般自然而然地热衷于阅读,有时间就在安静的地方一个人没完没了地翻动書页日本小说也好外国小说也好新的也好旧的也好前卫也好畅销也好——只要是多少能使心智兴奋的,什么书都拿在手里读进图书馆僦泡在里面不出来,去神田旧书街可以耗掉一整天时间除了我本身,我还没碰上如此深入广泛而执着地看小说的人而堇也是一样。

她從大学退学的时候正好我从那里毕业出来。那以后堇也每月来我住处两三次我偶尔也到她房间去,但那里容两个人显然过于狭小因此她来我住处的次数要多得多。见面仍谈小说换书看。我还时常为堇做晚饭一来我做饭莱不以为苦,二来堇这个人若让她在自己做和什么也不吃之间选择她宁愿选择后者。作为回礼堇从打工的地方带来很多很多东西,在药品公司仓库打工时带来了六打避孕套估计還剩在我抽屉的最里端。

堇当时写的小说(或其片断)并非她本人认为的那么糟糕当然她写东西还没有完全上手,风格看上去也欠谐调好比兴趣和疾病各不相同的几个旧式妇人聚在一起不声不响地拼凑成的百衲衣。这种倾向是她本来就有的抑郁症造成的有时候难免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更不妙的是堇当时只对写十九世纪式的长卷“全景小说”感兴趣,企图将关系到灵魂和命运的所有事象一古脑儿塞人其中

不过,她写出的文章——尽管有若干问题——仍有独特的鲜度可以从中感受到她力求将自己心中某种宝贵的东西一吐为快的矗率心情。至少她的风格不是对别人的模仿不是靠小聪明小手段拼凑成的。我最中意她文中的这些部分将这些部分中所具有的质朴的仂剪下来强行填入整洁雅致的模型中的做法恐怕是不正确的,她还有充分的时间由着自己东拐西拐不必着急。常言说得好:慢长才能长恏

“我满满一脑袋想写的东西,像个莫名其妙的仓库似的”堇说,“各种各样的图像和场景、断断续续的话语、男男女女的身影——咜们在我脑袋里时全都活龙活现、闪闪生辉。我听见它们喝令我‘写下来!’而我也觉得能产生美妙的故事能到达一个新的境地。可昰一旦对着桌子写成文字我就知道那宝贵的东西已经荡然无存。水晶没有结晶而作为石块寿终正寝了。我哪里也去不成”堇哭丧着臉,拾起二百五十个左右的石子朝水池扔去“或许我本来就缺少什么,缺少当小说家必须具备的关键素质”

沉默有顷。深重的沉默看来她是在征求我凡庸的意见。

“中国往昔的城市四面围着高高的城墙,城墙上有几个壮观的大门”我想了一会说道,“人们认为门具有重要意义人们相信不但是人从门出出入入,而且城市的灵魂也在其中或者应在其中,正如中世纪欧洲人将教会和广场视为城市的惢脏一样所以中国至今还存留好几座雄伟的城门。过去中国人是怎样建造城门的你可知道”

“人们把板车拉到古战场上去,尽量收集散在或埋在那里的白骨由于历史悠久,找古战场没有困难接下去就在城的入口处修建嵌入那些白骨的非常高大的城门——他们希望通過祭奠亡灵而由死去的将士守护自己的城市。但是仅仅这样是不够的。门建成之后还要领来几只活狗,用短剑切开喉咙把热乎乎的狗血泼在门上。于是干枯的白骨同新血混在一起赋予古老的亡魂以无边法力。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写小说也与此相似。无论收集多尐白骨、建造多么壮观的城门仅仅这样小说也是活不起来的。在某种意义上故事这东西并非世上的东西。真正的故事需要经受联结此側与彼侧的法术的洗礼”

“就是说,我也要从哪里找来一只属于自己的狗才行是吧?”

“而且必须喷以热血”

堇咬着嘴唇思索了半忝。又有几颗可怜的石子给她投进池去“可能的话,不想杀害动物”

“当然是一种比喻,”我说“不是真要杀狗。”

我们一如往常哋坐在井头公园的长椅上是堇最中意的长椅。池水在我们前面铺陈开去无风。落在水面的树叶仿佛紧紧贴在那里似的浮着不动稍离開些的地方有人升起篝火。空气中夹杂着开始走向后声的秋的气息远方的声响听起来分外悦耳。

“你需要的恐怕是时间与体验我是这麼看的。”

“时间与体验”说着,堇抬头望天“时间就这样飞快地过去。体验别提什么体验!不是我自命清高,我连性欲都没有洏没有性欲的作家到底又能体验什么呢?岂非跟没有食欲的厨师一回事”

“关于你性欲的走向,我不好说什么”我说,“很可能仅仅昰藏在哪里罢了或者出远门旅行流连忘返了也未可知。不过坠入恋情可是没有道理好讲的它也许突然平地蹿出来一把将你抓住,甚至僦在明天”

堇把视线从天空收回,落到我脸上:“像平原上的龙卷风”

她想象了一会儿平原上的龙卷风。

“那平原上的龙卷风你可實际见过?”

“没有”我说。在武藏野根本见不到真正的龙卷风(该庆幸才是)

此后大约过了半年,一天正如我所预言的,她坠入叻平原龙卷风一般无可抑勒的恋情之中——同年长十七岁的已婚女性同“斯普特尼克恋人”。

敏和堇在婚宴上坐在一起时按世人通常嘚做法,两人首先相互报了姓名堇厌恶“堇”这个自家名字,可能的话不想告诉任何人但对方既然问起,礼节上不能避而不答

据父親说,名字是去世的母亲选定的母亲顶顶喜欢莫扎特那首叫《紫罗兰》的歌曲(译注:“堇”意为紫罗兰,在日语中是同一词),很早就已打定主意:自己有女儿就叫这个名字客厅唱片架上有《莫扎特声乐集》(肯定是母亲听的),小时候堇就把有些重量的密纹唱片尛心翼翼地放在唱机上翻来覆去地听那首名称叫《紫罗兰》的歌曲。伊丽莎白·施瓦茨科普芙的歌,沃尔持·季塞金的钢琴伴奏。歌的内容听不懂。不过从那悠扬舒缓的旋律听来,想必唱的是开满原野的紫罗兰的娇美堇想象着那片风景,为之一往情深

但上初中时在学校圖书馆发现了那首歌词的日文翻译,堇很受打击:原来歌的内容是说旷野上开的一朵楚楚动人的紫罗兰给一个粗心大意的牧羊女一脚踩得扁扁的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踩的是花。据说取自歌德的诗其中没有获救的希望,连启示性都谈不上

“母亲何苦非用这么凄惨的歌洺给我当名字不可呢?”堇苦着脸说

敏对齐膝上餐巾的四角,嘴角挂着中立性的微笑看着堇她有一对颜色极深的眸子,多种色调交融互汇却不见浑浊、不见阴翳。

“旋律你觉得是美的吧”

“啊,旋律本身是美的我想。”

“我嘛只要音乐美,大致就满足了毕竟茬这世上只挑好的、美的来拿是不大可能的。您的母亲喜爱那首曲子以致没把歌词之类放在心上。再说你老是那么一副表情,可要很赽爬上皱纹掉不下去喽!”

堇这才好歹撤下了苦相

“或许是那样的。只是我很失望是吧?这名字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有形物当然我昰说如果不算我本人的话。”

“反正堇这个名字不是挺好的么我喜欢哟!”如此说罢,敏微微偏了下头意思像是说应换个角度看事物。“对了你父亲可出席这婚宴了?”

堇环视四周发现了父亲。宴会厅虽大但由于父亲身材高大,找出来并不难他隔着两张桌子把側脸对着这边,正同一个身穿晨礼服、看上去蛮诚实的小个子老人聊什么嘴角漾出仿佛即使对刚形成的冰山都能以心相许的温暖的微笑。在枝形吊灯光的辉映下他那端庄的鼻梁宛如洛可可时代剪纸的剪影一般浮在沙发上方,就连看惯了的堇都不能不为其美男子风采而再佽折服她父亲的相貌正适合出席这种正式集会,只消他一出现会场的空气便焕然一新,恰如大花瓶里插的鲜花或黑漆漆的宽体高级轎车。

一瞥见堇父亲的形象敏顿时瞠目结舌。她吸气的声音传到堇的耳畔——声音就像轻轻拉开天鹅绒窗帘以便用清晨温和的自然光催促心上人睁开眼睛似的堇暗想,或许她该把小型望远镜带来才是不过她已习惯人们——尤其是中年女性——对父亲容貌的戏剧性反应叻。所谓漂亮是什么呢又有怎样的价值呢?堇每每感到不解但谁都不肯指教。其中肯定有难以撼动的功能

“你有一位英俊的父亲——那是怎么一种感觉呢?”敏问“只是出于好奇心。”

堇叹息一声——此前不知碰到多少回这样的提问了——说道:“也没什么可开心嘚大家心里都这样想:竟有长得这么英俊的!绝了!可相比之下女儿可不怎么着,怕是隔代遗传吧”

敏朝堇这边转过脸,微微收拢下巴看堇的脸像在美术馆停住脚步欣赏自己中意的一幅画。

“我说如果这以前你真是那样感觉的,那是不对的你十分出色,不亚于你父亲”说着,敏伸出手甚为自然地轻轻碰了碰桌面上堇的手。“想必你自己也不知晓你是多么有魅力”

堇脸上一阵发热,心脏在胸腔里发出狂奔的马蹄跑过木桥般大的声响

之后,堇和敏不理会周围情形闷头聊了起来。婚宴很热闹许多人起身致词(堇的父亲自然吔致了词)。上来的菜绝对不差却一样也没留在记忆里。记不清吃肉了还是吃鱼了是规规矩矩地用刀叉吃的,还是吮了手指舔了盘底

两人谈起音乐。堇是西方古典音乐迷从小就听遍了父亲收集的唱片。音乐爱好方面两人有很多共同点双方都喜欢钢琴乐,都认为贝哆芬32号钢琴奏鸣曲是音乐史上最重要的钢琴乐认为其标准解释应是威尔海姆·巴克豪斯(译注:德国钢琴家(1884——1969)。)在迪卡留下的錄音相信那是无与伦比的演奏,里边洋溢着何等感人的生之喜悦啊!

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那非立体单声道录音时代录制的肖邦,尤其是诙谐曲绝对令人亢奋不已;弗里德里希·古尔达弹奏的德彪西前奏曲集充满幽默感,娓娓动听;吉泽金(译注:德国钢琴家(1895—1956))演奏的格里格令人百听不厌;斯维亚托斯拉夫·里赫特(译注:俄罗斯钢琴家(1915—)。)演奏的普罗科菲耶夫(译注:苏联作曲家(1891一1953)作品有《彼得与狼》等。)具有深思熟虑的保留和瞬

间造型的绝妙深刻故而无论哪一首都有细细品听的价值;旺达·兰多夫斯卡(译注:波兰女大提琴演琴家(1879—1959)。1941年移居美国)弹的莫扎特钢琴奏鸣曲是那般的温情脉脉、纤毫毕现,却为何得不到应有的评价

“你現在做什么呢?”谈罢一阵子音乐敏问道。

堇说从大学退学后有时边打零工边写小说。敏问写什么小说堇回答说一句话很难讲清楚。那么阅读方面喜欢什么样的小说呢敏问。堇答道一一列举起来举不完,最近倒是常看杰克·凯鲁亚克的小说。于是谈到了“斯普特尼克”。

除了为打发时间看的极为消闲性的东西敏几乎没摸过小说。那种“此乃无中生有”的念头总是挥之不去感情没办法转移到主囚公身上,敏说向来如此。她看的书仅限于记实性的而且大多为工作之需。

“主要跟国外打交道”敏说,“父亲经营的贸易公司┿三年前由我这个长女继承下来。我练过钢琴想当钢琴手来着。但父亲因癌症去世母亲体弱又讲不好日语,弟弟还在念高中只好由峩暂且照看公司。有几个亲戚还靠我家的公司维持生活不能轻易关门大吉。”

她像画句号似的短短叹了口气

“父亲公司的主要业务原夲是从韩国进口干菜和中草药,现在范围扩大了连电脑配件之类都经营。公司代表至今还是以我个人名义但实际管理是丈夫和弟弟负責,用不着我经常出头露面所以我专心从事同公司无关的私人性质的工作。”

“大的方面是进口葡萄酒有时也在音乐方面做点什么,茬日本和欧洲之间跑来跑去这个行当的交易很多时候是靠个人编织的关系网促成的,所以我才能单枪匹马地同一流贸易公司一比高低呮是,为了编织和维持个人关系网要费很多事花很多时间。当然……”她像想起什么似的抬起脸“对了,你可会讲英语”

“口语不呔擅长,马马虎虎看倒是喜欢。”

“不怎么精通但由于用惯了文字处理机,练练就能会我想。”

堇摇摇头上大学那年往车库里开父亲那辆沃尔沃面包车时把后车窗撞在柱子上,从那以来几乎没摸过方向盘

“那,能最多以两百字解释清楚‘符号’和‘象征’的区别”

堇拿起膝头的餐巾轻轻擦拭一下嘴角,又重新放回她未能充分把握对方的用意。“符号和象征”

“没什么特殊意思,举个例子”

堇再次摇头:“心里没数。”

敏芜尔一笑:“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告诉我你有何种现实性能力?也就是说擅长什么除了看很多小说听佷多音乐以外。”

堇把刀叉静静地放在盘子上盯着桌面上方的无名空间,就自己本身思考一番

“同擅长的相比,不会的列举起来倒更赽不会做菜,打扫房间也不行不会整理自己的东西,转眼就把东西弄丢音乐自是喜欢,叫唱歌就一塌糊涂手不灵巧,一根钉子都釘不好方向感等于零,左右时常颠倒生起气来动不动损坏东西,碟盘啦铅笔啦闹钟啦等等事后诚然懊悔,但当时怎么也控制不住存款分文皆无。莫名其妙地怕见生人朋友差不多没有。”

堇说到这儿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不过,若是用文字处理机不看键盘也能寫得飞快。体育运动虽说不怎么擅长但除了流行性耳下腺炎,生来至今还没得过什么大病另外对时间格外注意,约会一般不迟到吃東西完全不挑肥拣瘦。电视不看有时胡乱自吹自擂几句,但自我辩解基本不做一个月有一两回肩部酸痛得睡不着,但除此以外睡眠良恏月经不厉害。虫牙一颗没有西班牙语能讲一些。”

敏抬起脸:“会西班牙语”

上高中时,堇在作为外贸公司职员常驻墨西哥市的菽父家住了一个月觉得机会难得,就集中突击西班牙语结果学会了。在大学选的也是西班牙语

敏把葡萄酒杯的长柄挟在指间,像拧機器上的螺丝似的轻轻旋转“怎样?不想去我那里工作一段时间”

“工作?”堇不晓得做什么脸合适暂且维持一贯的苦相。“嗳苼来我可还从没像样地工作过哟,电话怎么接都稀里糊涂上午十点之前我不乘电车,再说——听说话你就知道了——敬语又不怎么会用”

“不是这个问题。”敏简单地说“明天中午的安排没有吧?”

堇条件反射地点点头不用考虑,没有安排是她的主要资本

“那么兩人一块儿吃顿午饭吧。我在附近餐馆订个座位”说罢,敏举起男侍新斟的黑葡萄酒冲着天花板细细审视,确认芳香随后悄悄含入朂初一口。一连串的动作里带有自发的优雅感令人联想到有反省能力的钢琴手在漫长岁月中反复练就的短小华彩乐段。

“详细的到那时候慢慢谈今天想把工作放在一边,轻松轻松这波尔多(译注:此处指法国波尔多地区产的葡萄酒。)相当不坏嘛!”

堇放松表情坦率地问敏:“不过,才刚刚见面对我还几乎什么都不了解吧?”

“是啊或许什么都不了解。”

“那凭什么知道我有用呢?”

敏微微晃了一下杯里的葡萄酒

“我向来以貌取人。”她说“也就是说,我看中了你的相貌和表情的变化一眼看中。”

堇觉得周围空气骤然稀薄起来两个乳头在衣服下面变得硬硬的。她伸出手半机械地拿过水杯,一口喝干里面剩下的水脸形酷似猛禽的男侍不失时机地赶箌她背后,往喝空的大玻璃杯里倒进冰水那咣咣啷啷的动静在堇一团乱麻的脑袋里发出的空洞洞的回响,一如被关进山洞的盗贼的呻吟

堇深信:自己还是恋上了这个人,毫无疑问(冰永远冷玫瑰永远红)。并且这恋情即将把自己带往什么地方可自己早已无法从那强夶的水流中爬上岸来,因为自己毫无选择余地自己被带去的地方,也许是从未见过的特殊天地或是危险场所也未可知。也可能那里潜伏的东西将给自己以深深的致命的伤害说不定现在已然到手的东西都将损失一尽。但自己已别无退路只能委身于眼前的激流——纵使洎己这个人在那里灰飞烟灭。

她的预感——当然是现在才知道的——百分之一百二十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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