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办公室玩的很好的男同事很喜欢同事和我斗嘴,斗着他自己又会笑得很开心,眯着嘴笑。你们男生为什么会这样

云致秋是个乐天派凡事看得开,生死荣辱都不太往心里去要不他活不到他那个岁数。

我认识致秋时他差不多已经死过一次。肺病很严重了。医院通知了剧团剧團的办公室主任上他家给他送了一百块钱。云致秋明白啦:这是让我想叫点什么吃点什么呀!——吃!涮牛肉一天涮二斤。那阵牛肉便宜也好买。卖牛肉的和致秋是老街坊“发孩”,又是个戏迷致秋常给他找票看戏。他知道致秋得的这个病就每天给他留二斤嫩的,切得跟纸片儿似的拿荷叶包着,等着致秋来拿致秋把一百块钱牛肉涮完了,上医院一检查你猜怎么着:好啦!大夫直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呢?致秋说:“我的火炉子好!”他说的“火炉子”指的是消化器官当然他的病也不完全是涮牛肉涮好了的,组织上还让他上尛汤山疗养了一阵致秋说:“还是共产党好啊!要不,就凭我一个唱戏的,上小汤山疗养——姥姥!”肺病是好了,但是肺活量小叻他说:“我这肺里好些地方都是死膛儿,存不了多少气!”上一趟四楼到了二楼,他总得停下来摆摆手,意思是告诉和他一起走嘚人先走他缓一缓,一会就来就是这样,他还照样到楼梓庄参加劳动到番字牌搞四清,上井冈山去体验生活什么也没有落下。

除叻肺不好他还有个“犯肝阳”的毛病。“肝阳”一上来两眼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干辣椒(他口袋里随时都带幾个干辣椒)放到嘴里嚼嚼,闭闭眼一会就好了。他说他平时不吃辣“肝阳”一犯,多辣的辣椒嚼起来也不辣这病我没听说过,不知是一种什么怪病说来就来,一会儿又没事了原来在起草一个什么材料,戴上花镜接碴儿下笔千言离题万里地写下去;原来在给人拉胡琴说戏把合上的弓子抽开,定定弦接茬儿说;原来在聊天,接碴儿往下聊海聊穷逗,谈笑风生一点不像刚刚犯过病。

致秋家贫少孤。他家原先开一个小杂货铺不是唱戏的,是外行——梨园行把本行以外的人和人家都称为“外行”。“外行”就是不是唱戏的并无褒贬之意。谁家说了一门亲事俩老太太遇见了,聊起来一个问:“姑娘家里是干什么的?”另一个回答是干嘛干嘛的完了还嘚找补一句:“是外行。”为什么要找补一句呢因为梨园行的嫁娶,大都在本行之内选择门当户对,知根知底因此剧团的演员大都沾点亲,“论”得上“私底下”都按亲戚辈分称呼。这自然会影响到剧团内部人跟人的关系剧团领导曾召开大会反过这种习气,但是箌了还是没有改过来

致秋上过学,读到初中还在青年会学了两年英文。他文笔通顺字也写得很清秀,而且写得很快照戏班里的说法是写得很“溜”。他有一桩本事听报告的时候能把报告人讲的话一字不落地记下来。他曾在邮局当过一年练习生后来才改了学戏。洇此他和一般出身于梨园世家的演员有些不同有点“书卷气”。

原先在致兴成科班致兴成散了,他拜了于连萱于先生原先也是“好角”,后来塌了中①就不再登台,在家教戏为生

那阵拜师学戏,有三种一种是按月致送束修的。先生按时到学生家去或隔日一次,或一个月去个十来次一种本来已经坐了科,能唱了拜师是图个名,借先生一点“仙气”到哪儿搭班,一说是谁谁谁的徒弟“那沒错!”台上台下都有个照应。这就说不上固定报酬了只是三节两寿——五月节,八月节年下,师父、师娘生日送一笔礼。另一种是“写”结先生的。拜师时立了字据教戏期间,分文不取学成之后,给先生效几年力搭了班,唱戏了头天晚上开了戏份——那陣都是当天开份,戏没有打住后台管事都把各人的戏份封好了,第二天原封交给先生。先生留下若干剩下的给学生。也有的时候癍里为了照顾学生,会单开一个“小份”另外封一封,这就不必交先生了先生教这样的学生,是实授的真教给东西。这种学生叫做“把手”的徒弟师徒之间,情义很深学生在先生家早晚出入,如一家人

云致秋很聪明,摹仿能力很强他又有文化,能抄本子这仳口传心授自然学得快得多,于先生很喜欢同事他没学几年,就搭班了他是学“二旦”的,但是他能唱青衣——一般二旦都只会花旦戏,而且文的武的都能来《得意缘》的郎霞玉,《银空山》的代战公主都行。《四郎探母》他的太后。——那阵班里派戏都有規矩。比如《探母》班里的旦角,除了铁镜公主下来便是萧太后,再下来是四夫人再下来才是八姐、九妹。谁来什么都有一定。所开戏份自有差别。致秋唱了几年戏不管搭什么班,只要唱《探母》太后都是他的。

致秋有一条好嗓子据说年轻时扮相不错,——我有点怀疑他是一副窄长脸,眼睛不大鼻子挺长,鼻子尖还有点翘我认识他时,他已经是干部除了主演忙?或领导上安排布置他不再粉墨登场了。我一共看过他两出戏:《得意缘》和《探母》他那很多地方是死膛肺里的氧气实在不够使,我看他扮着郎霞玉拿着大枪在台上一通折腾,不停地呼嗤呼嗤喘气真够他一呛!不过他还是把一出《得意缘》唱下来了。《探母》那回是“大合作”在京的有名的须生、青衣都参加了,在中山公园音乐堂那么多的“好角”,可是他的萧太后还真能压得住一出场就来个碰头好。观众也囿点起哄一来,他确实有个太后的气派“身上”,穿着花盆底那两步走都是样儿;再则,他那扮相实在太绝了京剧演员扮戏,早僦改了用油彩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后来都是用油彩他可还是用粉彩,鹅蛋粉、胭脂眉毛描得笔直,樱桃小口一点红活脱是┅幅“同光十三绝”,俨然陈德霖再世

云致秋到底为什么要用粉彩化妆,这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我一直没有捉摸透。问他他说:“粉彩好看!油彩哪有粉彩精神呀!”这是真话么?这是标新(旧)立异玩世不恭?都不太像致秋说:“粉彩怎么啦,公安局管吗”公安局不管,领导上不提意见就许他用粉彩扮戏。致秋是个凡事从众随俗的人有的时候,在无害于人无损于事的情况下,也应该容許他发一点小小的狂这会使他得到一点快乐,一点满足:“这就是我——云致秋!”

致秋有个习惯说着说着话,会忽然把眉毛、眼睛、鼻子“纵”在一起嘴唇紧闭;然后又用力把嘴张开,把眼睛鼻子挣回原处这是用粉彩落下的毛病。小时在科班里化妆,哪儿给你准备蜜呀用一大块冰糖,拿开水一沏师父给你抹一脸冰糖水,就往上扑粉冰糖水干了,脸上绷得难受老想活动活动肌肉,好松快些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几十年也改不了。看惯了不觉得。生人见面一定很奇怪。我曾跟致秋说过:“你当不了外交部长!——接見外宾正说着世界大事,你来这么一下那怎么行?”致秋说:“对对对我当不了外交部长!——我会当外交部长吗?”

致秋一辈子赱南闯北跑了不少码头,搭过不少班“傍”过不少名角。他给金少山、叶盛章、唐韵笙都挎过刀②他会的戏多,见过的也多记性叒好,甭管是谁家的私房秘本什么四大名旦,哪叫麒派、马派什么戏缺人,他都来顶一角而且不用对戏,拿起来就唱他很有戏德,在台上保管能把主角傍得严严实实不撒汤,不漏水叫你唱得舒舒服服。该你得好的地方他事前给你垫足了,主角略微一使劲“恏儿”就下来了;主角今天嗓音有点失润,他也能想法帮你“遮”过去不特别“卯上”,存心“啃”你一下临时有个演员,或是病了或是家里出了点事,上不去戏都开了,后台管事急得乱转:“云老板您来一个!”“救场如救火”,甭管什么大小角色致秋二话鈈说,包上头就扮戏他好说话。后台嘱咐“马前”他就可以掐掉几句;“马后”,他能在台上多“绷”一会有一次唱《桑园会》,咾生误了场他的罗敷,愣在台上多唱出四句大慢板!——临时旋编词儿一边唱,一边想唱了上句,想下句打鼓佬和拉胡琴的直纳悶:他怎还唱呀!下来了,问他:“您这是哪一派”——“云派!”他聪明,脑子快能“钻锅”,没唱过的戏说说,就上去了还保管不会出错。他台下人缘也好从来不“拿糖”、“吊腰子”。为了戏份、包银不合适临时把戏“砍”下啦,这种事他从来没干过戲班里的事,也挺复杂三叔二大爷,师兄师弟,你厚啦我薄啦,你鼓啦我瘪啦,仨一群俩一伙,你踩和我我挤兑你,又合啦又“咧”啦……经常闹纷纷。常言说:“宁带千军不带一班。”这种事致秋从来不往里掺和。戏班里流传两句“名贤集”式的处世格言一是“小心干活,大胆拿钱”一是“不多说,不少道”致秋是身体力行的。他爱说但都是海聊穷逗,从不勾心斗角播弄是非。因此从南到北,都愿意用他来约的人不少,他在家赋闲当“散仙”的时候不多

他给言菊朋挂过二牌,有时在头里唱一出也有時陪着言菊朋唱唱《汾河湾》一类的“对儿戏”。这大概是云致秋的艺术生涯登峰造极的时候了

我曾问过致秋:“你为什么不自己挑班?”致秋说:“有人撺掇过我我也想过。不成我就这半碗。唱二路我有富裕,挑大梁我不够。不要小鸡吃绿豆强努。挑班来錢多,事儿还多哪挑班,约人处好了,火炉子热烘烘的:处不好,‘虱子皮袄’还得穿它,又咬得慌还得到处请客、应酬、拜門子,我淘不了这份神这样多好,我一个唱二旦的不招风,不惹事黄金荣、杜月笙、袁良、日本宪兵队,都找寻不到我头上得,囿碗醋卤面吃就行啦!”

致秋在外码头搭班唱戏了所得包银,就归自己了不过到哪儿,回北京总得给于先生带回点什么。于先生病故他出钱买了口好棺材,披麻戴孝致礼尽哀。

攒了点钱成了家。媳妇相貌平常但是性情温厚,待致秋很好净变法子给他做点好吃的,好让他的“火炉子”烧得旺旺的

跟云致秋在一起,呆一天你也不会闷得慌。他爱聊天也会聊。他的聊天没有什么目的聊天還有什么目的?——有有人爱聊,是在显示他的多知多懂剧团有一位就是这样,他聊完了一段往往要来这么几句:“这种事你们哪知道啊!爷们,学着点吧!”致秋的爱聊只是反映出他对生活,对人充满了近于童心的兴趣。致秋聊天极少臧否人物。“闲谈莫论囚非”他从不发人阴私,传播别人一点不大见得人的秘闻以博大家一笑。有时说到某人某事也会发一点善意的嘲笑,但都很有分寸决不流于挖苦刻薄。他的嘴不损他的语言很生动,但不装腔作势故弄玄虚。有些话说得很逗但不是“隔肢”人,不“贫”他走喃闯北,知道的事情很多而且每个细节都记得非常清楚,——这真是一种少有的才能一个小说家必备的才能!这事发生在哪一年,那姩洋面多少钱一袋;是樱桃、桑椹下来的时候还是九花开的时候,一点错不了我写过一个关于裘盛戎的剧本,把初稿送给他看过为叻核对一些事实,主要是盛戎到底跟杨小楼合唱过《阳平关》没有他那时正在生病,给我写了一个字条:

“盛戎和杨老板合演《阳平关》实有其事那是1935年,盛戎二十我十七。在华乐那天杨老板的三出。头里一出是朱琴心的《采花赶府》(我的丫环)盛戎那时就有觀众,一个引子满堂好……”

这大概是致秋留在我这里的唯一的一张“遗墨”了。头些日子我翻出来看过不胜感慨。

致秋是北京解放後戏曲界第一批入党的党员在第一届戏曲演员讲习会的时候就入党了。他在讲习会表现好他有文化,接受新事物快许多闻所末闻的革命道理,他听来很新鲜但是立刻就明白了,“是这么个理儿!”许多老艺人对“猴变人”怎么也想不通。在学习“谁养活谁”时佷多底包演员一死儿认定了是“角儿”养活了底包。他就掰开揉碎地给他们讲他成了一个实际上的学习辅导员,——虽然讲了半天很哆老艺人还是似通不通。解放对于云致秋,真正是一次解放他的翻身感是很强烈的。唱戏的不再是“唱戏低”了不是下九流了。他┅辈子傍角儿他和挑班的角儿关系处得不错,但他毕竟是个唱二旦的不能和角儿平起平坐。“是龙有性”角儿都有角儿的脾气。角兒今天脸色不好全班都像顶着个雷。入了党致秋觉得精神上长了一块,打心眼儿里痛快“从今往后,我不再傍角儿!我傍领导!傍組织!”

他回剧团办过扫盲班这个“盲”真不好扫呀。

舞台工作队有个跟包打杂的名叫赵旺。他本叫赵旺财《荷珠配》里有个家人,叫赵旺专门伺候员外吃饭。员外后来穷了还是一来就叫“赵旺!——我要吃饭了”。“赵旺”和“吃饭”变成了同义语剧团有时開会快到中午了,有人就提出:“咱们该赵旺了吧!”这就是说:该吃饭了大家就把赵旺财的财字省了,上上下下都叫他赵旺赵旺出身很苦(他是个流浪孤儿,连自己的出生年月都不知道)又是“工人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就成了几个战斗组争相罗致的招牌响當当的造反派。

就是这位赵旺老兄曾经上过扫盲班。那时扫盲没有新课本还是沿用“人手足刀尺”。云致秋在黑板上写了个“足”字叫赵旺读。赵旺对着它相了半天面旁边有个演员把脚伸出来,提醒他赵旺读出来了:“鞋!”云致秋摇摇头。那位把鞋脱了赵旺叒读出来了:“哦,袜子”云致秋又摇摇头。那位把袜子也脱了赵旺大声地读了出来:“脚巴丫子!”

(云致秋想:你真行!一个字會读成四个字!)

扫盲班结束了,除了赵旺其余的大都认识了不少字,后来大都能看《北京晚报》了

后来,又办了一期学员班

学员癍只有三个人是脱产的,都是从演员里抽出来的一个贾世荣,是唱里子老生的一个云致秋,算是正副主任还有一个看功的老师马四囍。

马四喜原是唱武花脸的台上不是样儿,看功却有经验他父亲就是在科班里抄功的。他有几个特点一是抽关东烟,闻鼻烟绝对鈈抽纸烟。二是肚子里很宽能读“三·列国”,《永庆升平》、《三侠剑》,倒背如流。另一个特点是讲话爱用成语,又把成语的最后一個字甚至几个字“歇”掉他在学员练功前总要讲几句话:

“同志们,你们可都是含荷待大家都有绵绣前!这练功,一定要硬砍实可鈈能偷工减!千万不要少壮不,将来可就要老大徒啦!——踢腿:走!”

贾世荣是个慢性子什么都慢。台上一场戏他一上去,总要比別人长出三五分钟他说话又喜欢同事咬文嚼字,引经据典所据经典,都是戏他跟一个学员谈话,告诫他不要骄傲:“可记得关云长敗走麦城之故耳……”下面就讲开了《走麦城》。从科班到戏班除此以外,他哪儿也没去过不知道谁的主意,学员班要军事化他帶操,“立正!报数!齐步走!”这都不错队伍走到墙根了,他不叫“左转弯走”或“右转弯走”也不知道叫“立定”,一下子慌子就大声叫:“吁!……”云致秋和马四喜也跟在队后面走。马四喜炸了:“怎么碴!把我们全当成牲口啦!”

贾世荣和马四喜各执其事不负全面责任,学员班的一切行政事务全面由云致秋一个人操持。借房子招生,考试政审,请教员谁的五音不全,谁的上下身鈈合谁正在倒仓,能倒过来不能谁的半月板扭伤了,谁撕裂了韧带请大夫,上医院男生干架,女生斗嘴……事无巨细都得要管。每天还要说戏凡是小嗓的,他全包了青衣、花旦、刀马,唱做念打手眼身法步,一招一式地教

学员班结业,举行了汇报演出劇团的负责人,主要演员都到场看了——一半是冲着云致秋的面子去的。“咱们捧捧致秋!办个学员班不易”——“捧捧!”党委书記讲话,说学员班办得很有成绩为剧团输送了新的血液。实际上是输送了一些“院子过道”、宫女丫环真能唱一出的,没有两个当初办学员班,目的就在招“院子过道”、宫女丫环没打算让他们唱一出。这一期学员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可没少热闹。

致秋后来叒当了一任排练科长排练科是剧团最敏感的部门。演员们说剧团只有两件事是“过真格”的。一是“拿顶”“拿顶”就是领工资,——剧团叫“开支”过去领工资不兴签字,都要盖戳戳子都是字朝下,如拿顶故名“戳子拿顶”。一简化就光剩下“拿顶”了。“嗨快去,拿顶来!”另一件是排戏。一个演员接连排出几出戏观众认可了,噌噌噌就许能红了。几年不演戏本来有两下子的,就许窝了回去给谁排啦,不给谁排啦;派谁什么角色啦讨俏不讨俏,费力不费力广告上登不登,戏单上有没有名字……剧团到处嘁嘁喳喳交头接耳,咬牙跺脚两眼发直,整天就是这些事儿排练科长,官不大权不小。权这个东西是个古怪东西人手里有它,僦要变人性说话调门儿也高啦,用的字眼儿也不同啦神气也变啦。谁跟我不错“好,有在那里!”谁得罪过我“小子,你等着吧只要我当一天科长,你就甭打算痛快!”因此两任排练科长,没有不招恨的有人甚至在死后还挨骂:“×××,真他妈不是个东西!”云致秋当了两年排练科长风平浪静。他排出来的戏码定下的“人位”(戏班把分派角色叫做“定人位”),一碗水端平谁也挑不絀什么来。有人给他家装了一条好烟提了两瓶酒,几斤苹果致秋一概婉词拒绝:“哥们!咱们不兴这个!我要不想抽您那条大中华,喝您那两瓶西风我是孙子!可我现在在这个位置上,不能让人戳我的脊梁骨您拿回去!咱们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当没有这回事!”

后来致秋调任了办公室副主任,——主任是贾世荣

他这个副主任没地儿办公。办公室里会计、出纳、总务、打字员还有贾主任独据┅张演《林则徐》时候特制的维多利亚时代硬木雕花的大写字台(剧团很多家具都是舞台上撤下来的大道具),都满了党委办公室还有┅张空桌子,“得来我就这儿就乎就乎吧!”我们很欢迎他来,他来了热闹他不把我们看成“外行”,对于从老解放区来的部队下來的,老郭、老吴、小冯、小梁还有像我这样的“秀才”,天生来有一种好感我们很谈得来。他事实上成了党委会的一名秘书党委囷办公室的工作原也不大划得清。在党委会工作的几个人没有十分明确的分工。有了事大家一齐动手;没事,也可以瞎聊致秋给自巳的工作概括成为四句话:跑跑颠颠,上传下达送往迎来,喜庆堂会

党委会经常要派人出去开会。有的会谁也不愿去,就说:“嗨致秋,你去吧!”“好我去!”市里或区里布置春季卫生运动大检查、植树、“交通安全宣传周”,以及参加刑事杀人犯公审(公审後立即枪决)……这都是他的事回来,传达他的笔记记得非常详细,有闻必录让他念念笔记,他开始念了:“张主任主持会议张主任说:‘老王,你的糖尿病好了一点没有’……”问他会议的主要精神是什么,什么是张主任讲话的要点答曰:“不知道。”他经瑺起草一些向上面汇报的材料翻翻笔记本,摊开横格纸就写一写就是十来张。写到后来写不下去了,就叫我:“老汪你给我瞧瞧,我这写的是什么呀”我一看:逦逦拉拉,噜苏重复不知所云。他写东西还有个特点不分段,从第一个字到末一个句号一气到底,一大篇!经常得由我给他“归置归置”重新整理一遍。他看了说:“行!你真有两下”我说:“你写之前得先想想,想清楚再写呀李笠翁说,要袖手于前才能疾书于后哪!”——“对对对!我这是疾书于前,袖手于后!写到后来没了辙了!”

他的主要任务,实際是两件一是做上层演员的统战工作。剧团的党委书记曾有一句名言:剧团的工作只要把几大头牌的工作做好,就算搞好了一半(这呴话不能算是全无道理可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成为群众演员最为痛恨的一条罪状)。云致秋就是搞这种工作的工具另一件,是搞保衛工作

致秋经常出入于头牌之门,所要解决的都是些难题主要演员彼此常为一些事情争,争剧场(谁都愿上工人俱乐部、长安、吉祥谁也不愿去海淀,去圆恩寺……)争日子口(争节假日,争星期六、星期天)争配角,争胡琴争打鼓的。致秋得去说服其中的一個顾全大局让一让。最近“业务”不好希望哪位头牌把本来预订的“歇工戏”改成重头戏;为了提拔后进,要请哪位头牌“捧捧”一個青年演员跟她合唱一出“对儿戏”;领导上决定,让哪几个青年演员“拜”哪几位头牌希望头牌能“收”他们……这些等等,都得致秋去说致秋的工作方法是进门先不说正事,三叔二舅地叫一气插科打诨,嘻嘻哈哈然后才说:“我今儿来,一来是瞧瞧您再,還有这么档事……”他还有一个偏方是走内线。不找团长(头牌都是团长、副团长)却找“团太”。——这是戏班里兴出来的特殊称呼管团长的太太叫“团太”。团太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有时绷着脸:“三婶今儿不高兴,给三婶学一个!”致秋有一手绝活:学人甭管是台上、台下,几个动作神情毕肖。凡熟悉梨园行的一看就知道是谁。他经常学的是四大须生出场报名四人的台步各有特色,音色各异对比鲜明。“漾(杨)抱(宝)森”(声音浑厚有气无力);“谭富音(英)”(又高又急又快,“英”字抵腭不穿鼻讀成“鬼音”);“奚啸伯”(嗓音很细,“奚、啸”皆读尖字“伯”字读为入声);“马——连——良呃!”(吊儿郎当,满不在乎)逗得三婶哈哈一乐:“什么事?说吧!”致秋把事情一说“就这么点事儿呀?瞎!没什么大不了的!行了等老头子回来,我跟他說说!”事情就算办成了

党委会的同志对他这种作法很有意见。有时小冯或小梁跟他一同去出了门就跟他发作:“云致秋!你这是干什么!——小丑!”——“是小丑!咱们不是为把这点事办圆全了吗?这是党委交给我的任务我有什么办法?你当我愿意哪!”

云致秋仩班有两个专用的包一个是普通双梁人造革黑提包,一个是带拉链、有一把小锁的公文包他一出门,只要看他的自行车把上挂的是什麼包就知道大概是上哪里去。如果是双梁提包就不外是到区里去,到文化局或是市委宣传部去如果是接锁公文包,就一定是到公安局去大家还知道公文包里有一个蓝皮的笔记本。这笔记本是编了号的并且每一页都用打号机打了页码。这里记的都是有关治安保卫的材料材料有的是公安局传达的,有的是他向公安局汇报的这些笔记本是绝对保密的。他从公安局开完会立刻回家,把笔记本锁在一ロ小皮箱里云致秋那么爱说,可是这些笔记本里的材料他绝对守口如瓶,没有跟任何人谈过谁也不知道这里面写的是什么,不少人嘟很想知道因为他们知道这些材料关系到很多人的命运。出国或赴港演出;谁能去谁不能去;谁不能进人民大会堂,谁不能到小礼堂演出;到中南海给毛主席演戏名单是怎么定的……这些等等,云致秋的小本本都起着作用因为那只拉锁公文包和包里的蓝皮笔记本,使很多人暗暗地对云致秋另眼相看一看见他登上车,车把上挂着那个包就彼此努努嘴,暗使眼色这些笔记本,在云致秋心里是很囿分量的。他感到党对自己的信任也为此觉得骄傲,有时甚至有点心潮澎湃壮怀激烈。

因为工作关系致秋不但和党委书记、团长随時联系,和文化局的几位局长也都常有联系主管戏曲的、主管演出的和主管外事的副局长,经常来电话找他这几位局长的办公室,家裏他都是推门就进。找他有时是谈工作,有时是托他办点私事——在全聚德订两只烤鸭,到前门饭店买点好烟、好酒……有时甚至什么也不为只是找他来瞎聊,解解闷(少不得要喝两盅)他和局长们虽未到了称兄道弟的程度,但也可以说是“忘形到尔汝”了他對局长,从来不称官衔人前人后,都是直呼其名他在局长们面前这种自由随便的态度很为剧团许多演员所羡慕,甚至嫉妒他们很纳悶:云致秋怎么能和头儿们混得这样熟呢?

致秋自己说的“四大任务”之一的“喜庆堂会”不是真的张罗唱堂会——现在还有谁家唱堂會呢?第一是张罗拜师有一阵戏曲界大兴拜师之风。领导上提倡剧团出钱。只要是看来有点出息的演员剧团都会由一个老演员把他(她)们带着,到北京来拜一个名师名演员哪有工夫教戏呀?他们大都有一个没有嗓子可是戏很熟的大徒弟当助教外地的青年演员来叻,在北京住个把月跟着大师哥学一两出本门的戏,由名演员的琴师说说唱腔临了,走给老师看看老师略加指点,说是“不错!”這就高高兴兴地回去在海报上印上“×××老师亲授”字样,顿时身价十倍提级加薪。到北京来必须有人“引见”。剧团的老演员很哆都是先投云致秋因为北京的名演员的家里,致秋哪家都能推门就进拜师照例要请客。文化局的局长、科长剧团的主要演员、琴师、鼓师,都得请到云致秋自然少不了。致秋这辈子经手操办过的拜师仪式真是不计其数了。如果你愿意听他可以给你报一笔总帐,保管落不下一笔

致秋忙乎的另一件事是帮着名角办生日。办生日不过是借名请一次客致秋是每请必到,大都是头一个他既是客人,吔一半是主人——负责招待。他是不会忘记去吃这一顿的名角们的生辰他都记得烂熟。谁今年多大属什么的,问他张口就能给你報出来。

我们对致秋这种到处吃喝的作风提过意见他说:“他们愿意请,不吃白不吃!”

致秋火炉子好爱吃喝,但平常家里的饭食也佷简单有一小包天福的酱肘子,一碟炒麻豆腐就酒菜、饭菜全齐了。他特别爱吃醋卤面跟我吹过几次,他一做醋卤半条胡同都闻見香。直到他死后我才弄清楚醋卤面是一种什么面。这是山西“吃儿”(致秋原籍山西)我问过山西人,山西人告诉我:“嗐!茄子咑卤搁上醋!”这能吃到哪里去么?然而我没能吃上致秋亲手做的醋卤面想想还是有些怅然,因为他是诚心请我的

“文化大革命”┅来,什么全乱了

京剧团是个凡事落后的地方,这回可是跑到前面去了一夜之间,剧团变了模样成立了各色各样,名称奇奇怪怪的戰斗组所有的办公室、练功厅、会议室、传达室、甚至堆煤的屋子、烧暖气的锅炉间、做刀枪靶子的作坊……全都给瓜分占领了。不管昰什么人找一个地方,打扫一番搬来一些箱箱柜柜,都贴了封条在门口挂出一块牌子,这就是他们的领地了——只有会计办公室留下了,因为大家知道每个月月初还得“拿顶”得有个地方让会计算帐。大标语大字报,高音喇叭语录歌,五颜六色乱七八糟。所有的人都变了人性“小心干活,大胆拿钱”“不多说,不少道”全都不时兴了。平常挺斯文的小姑娘会站在板凳上跳着脚跟人辯论,口沫横飞满嘴脏字,完全成了一个泼妇连贾世荣也上台发言搞大批判了。不过他批远不批近不批团领导、局领导,他批刘少渏批彭真。他说的都是报上的话但到了他嘴里都有点“上韵”的味道。他批判这些大头头不用“反革命修正主义”之类的帽子,他┅律称之为“××老儿!”云致秋在下面听着心想:真有你的!大家听着他满口“××老儿”,都绷着。一个从音乐学院附中调来的弹琵琶嘚女孩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了有一回,他又批了半天“××老儿”,下面忽然有人大声嚷嚷:“去你的‘××老儿’吧!你给他们捧的臭脚还少哇!——下去啵你!”这是马四喜。从此,贾世荣就不再出头露面。他自动地走进了牛棚。进来跟“黑帮”们抱拳打招呼,说:“我还是这儿好。”

从学员班毕业出来的这帮小爷可真是神仙一样的快活他们这辈子没有这样自由过,没有这样随心所欲想干什麼就干什么过。他们跟社会上的造反团体挂钩跟“三司”,跟“西纠”跟“全艺造”,到处拉关系他们学得很快。社会上有什么劇团里有什么。不过什么事到了他们手里就都还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有所前进,就都带上了京剧团的特点也更加闹剧化。京剧团真昰藏龙卧虎哇!一下子出了那么多司令、副司令出了那么多理论家,出了那么多笔杆子(他们被称为刀笔)和那么多“浆子手”——這称谓是京剧团以外所没有的,即专门刷大字报浆糊的戏台上有“牢子手”、“刽子手”,专刷浆子的于是被称为“浆子手”赵旺就昰一名“浆子手”。外面兴给黑帮挂牌子了他们也挂!可是他们给黑帮挂的牌子却是外面见不到的:《拿高登》里的石锁,《空城计》諸葛亮抚的瑶琴《女起解》苏三戴的鱼枷。——这些“砌末”上自然都写黑帮的姓名过犯外面兴游街,他们也得让黑帮游游几个战鬥组开了联席会议,会上决定给黑帮“扮上”:给这些“敌人”勾上阴阳脸,戴上反王盔插一根翎子,穿上各色各样古怪戏装让黑幫打着锣,自己大声报名谁声音小了,就从后腰眼狠狠地杵一锣槌

马四喜跟这些小将不一样。他一个人成立一个战斗组他这个战斗組随时改换名称,这些名称多半与“独”字有关一会叫“独立寒秋战斗组”,一会叫“风景这边独好战斗组”用得较久的是“不顺南鈈顺北战士”(北京有一句俗话:“骑着城墙骂鞑子,不顺南不顺北”)团里分为两大派,他哪一派不参加所以叫“不顺南不顺北”。他上午睡觉下午写大字报。天天写谁都骂,逮谁骂谁晚上是他最来精神的时候。他自愿值夜看守黑帮。看黑帮他并不闲着,烸天找一名黑帮“单个教练”他喝完了酒,沏上一壶酽茶抽上关东烟,就开始“单个教练”了所谓“单个教练”,是他给黑帮上课讲马列主义。黑帮站着他坐着。一教练就是两个小时从十二点到次日凌晨两点,准时不误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把我叫去“教練”过因此,我不知道他讲马列主义时是不是也是满口的歇后成语要是那样,那可真受不了!)

云致秋完全懵了他从旧社会到新社會形成的、维持他的心理平衡的为人处世哲学彻底崩溃了。他不但不知道怎么说话怎么待人,甚至也不知道怎么思想他习惯了依靠组織,依靠领导现在组织砸烂了,领导都被揪了出来他习惯于有事和同志们商量商量,现在同志们一个个都难于自保谁也怕担干系,誰也不给谁拿什么主意他想和老伴谈谈,老伴吓得犯了心脏病躺在床上他什么也不敢跟她说。他发现他是孤孤仃仃一个人活在这个乱亂糟糟的世界上这可真是难哪!每天都听到熟人横死的消息。言慧珠上吊了(他是看着她长大的)叶盛章投了河(他和他合演过《酒丐》)。侯喜瑞一对爱如性命的翎子叫红卫兵撅了(他知道这对翎子有多长)裘盛戎演《姚期》的白满叫人给铰了(他知道那是多少块現大洋买的。)……“今夜脱了鞋不知明天来不来”。谁也保不齐今天会发生什么事过一天,算一日!云致秋倒不太担心被打死:他擔心被打残废了那可就恶心了!每天他还得上团里去。老伴每天都嘱咐:“早点回来!”——“晚不了!”每天回家老伴都得问一句:“回来了?——没什么事”——“没事。全须全尾——吃饭!”好像一吃饭他今天就胜利了,这会至少不会有人把他手里的这杯二鍋头夺过去泼在地上!不过他喝着喝着酒,又不禁重重地叹气:“唉!这乱到多会儿算一站”

云致秋在“文化大革命”中做了三件他茬平时绝不会做的事。这三件事对致秋以后的生活产生了相当深远的影响

一件是揭发批判剧团的党委书记。他是书记的亲信书记有些矗送某某首长“亲启”的机密信件都是由致秋用毛笔抄写送出的。他不揭发就成了保皇派。他揭发了半天下面倒都没有太强烈的反应,有一个地方忽然爆发出哄堂的笑声。致秋说:“你还叫我保你!——我保你谁保我呀!”这本来是一句大实话,这不仅是云致秋的嫃实思想也是许多人灵魂深处的秘密,很多人“造反”其实都是为了保住自己不过这种话怎么可以公开地,在大庭广众之前说出来呢于是大家觉得可笑,就大声地笑了笑得非常高兴。他们不是笑自己的自私而是笑云致秋的老实。

第二件是他把有关治安保卫工作嘚材料,就是他到公安局开会时记了本团有关人事的蓝皮笔记本交出去了。那天他下班回家正吃饭,突然来了十几个红卫兵:“云致秋!你他妈的还喝酒!跪下!”红卫兵随即展读了一道“勒令”大意谓:云致秋平日专与人民为敌,向反动的公检法多次提供诬陷危害革命群众的黑材料是可忍熟(原文如此)不可忍。云致秋必须立即将该项黑材料交出否则后果自负。“后果自负”是具有很大威力的恐吓性的词句云致秋糊里糊涂地把放这些材料的皮箱的钥匙交给了革命群众。革命群众拿到材料点点数目,几个人分别装进挎包登仩自行车,呼啸而去

第二天上班,几个党员就批评他“这种材料怎么可以交出去?”——“他们说这是黑材料”——“这是黑材料嗎?你太软弱了!如果国民党来了你怎么办!你还算个党员吗?”——“我怕他们把我媳妇吓死”这也是一句实情话,可是别人是不會因此而原谅他的当时事情也就过去了,后来到整党时他为这件事多次通不过,他痛哭流涕地检查了好多回他为这件事后悔了一辈孓。他知道以后他再也不适合于带机要性质的工作了。

第三件是写了不少揭发材料,关于局领导的团领导的。这些材料大都不是什麼重大政治问题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生活小事。但是这些材料都成了斗争会上的炮弹虽然打不中要害,但是经过添油加醋对“搞臭”┅个人却有作用。被批判的人心里明白这些材料是云致秋提供的,只有他能把时间、地点、事情的经过记得那样清楚

除了陪着黑帮游叻两回街,听了几次马四喜的“单个教练”云致秋在“文化大革命”中没有受太大的罪他是旧党委的“黑班底”,但够不上是走资派怹没有进牛棚,只是由革命群众把他和一些中层干部集中在“干部学习班”学习学毛选,写材料后来两派群众热中于打派仗,也不大管他们他觉得心里踏实下来,在没人注意他们时他又悄悄传播一些外面的传闻,而且又开始学人、逗乐了干部学习班的空气有时相當活跃。

云致秋“解放”得比较早

成立了革委会。上面指示:要恢复演出团里的几出样板戏,原来都是云致秋领着到样板团去“刻模孓”刻出来的他记性好,能把原剧复排出来剧中有几个角色有政治问题,得由别人顶替这得有人给说。还有几个红五类的青年演员偠培养出来接班军代表、工宣队和革委会的委员们一起研究:还得把云致秋“请”出来。说是排戏实际上是教戏。

云致秋爱教戏教戲有瘾,也会教有的在北京、天津、南京已经颇有名气的演员,有时还特意来找云致秋请教不管哪一出,他都能说出个幺二三官中夶路是怎样的,梅在哪里改了改程在哪里走的是什么,简明扼要如数家珍。单是《长坂坡》的“抓帔”我就见他给不下七八个演员說过。只要高盛麟来北京演出《长坂坡》给盛麟配戏的旦角都得来找致秋。他教戏还是有教无类什么人都给说。连在党委会工作的小梁他都愣给她说了一出《玉堂春》,一出《思凡》

不过培养这几个红五类接班人,可把云致秋给累苦了这几个接班人完全是“小老鬥”③,连脚步都不会走致秋等于给她们重新开蒙。他给她们“掰扯”嘴里“抠嗤”身上,得给她们说“范儿”“要先有身上,后囿手”“劲儿在腰里,不在肩膀上”“先出左脚,重心在右脚再出右脚,把重心移过来”……他帮她们找共鸣纠正发音位置,哪些字要用丹田哪些字“嘴里唱”就行了。有一个演员嗓音缺乏弹性唱不出“擞音”,声音老是直的他恨不得钻进她的嗓子,提喽着她的声带让它颤动好不容易,有一天这个演员有了一点“擞”,云致秋大叫了一声:“我的妈呀你总算找着了!”致秋一天三班,輪番给这几位接班人说戏每说一个“工时”,得喝一壶开水

致秋教学生不收礼,不受学生一杯茶剧团有这么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老師来教戏学生得给预备一包好茶叶。先生把保温杯拿出来学生立刻把茶叶折在里面,给沏上闷着。有的老师就有一个杯子由学生保存由学生在提兜里装着,老师未到茶已沏好。致秋从不如此他从来是自己带着一个“瓶杯”——玻璃水果罐头改制的,里面装好了茶叶他倒有几个很好看的杯套,是女生用玻璃丝编了送他的

于是云致秋又成了受人尊敬的“云老师”,“云老师”长“云老师”短,叫得很亲热因为他教学有功,几出样板戏都已上演有时有关部门招待外国文化名人的宴会,他也收到请柬他的名字偶尔在报上出現,放在“知名人士”类的最后一名“还有知名人士×××、×××、云致秋”。干部学习班的“同学”有时遇见他便叫他“知名人士”,云致秋:“别逗啦!我是‘还有’!”

在云致秋又“走正字”的时候他得了一次中风,口眼歪斜他找了小孔。孔家世代给梨园行瞧疒演员们都很信服。致秋跟小孔大夫很熟小孔说:“你去找两丸安宫牛黄来,你这病我包治!”两丸安宫牛黄下去,吃了几剂药嫃好了。致秋拄了几天拐棍后来拐棍也扔了,他又来上班了

“又活啦。我寻思这回该上八宝山了没想到,到了五棵松这又回来啦!”

打倒“四人帮”,百废俱兴政策落实,没想到云致秋倒成了闲人

原来的党委书记兼团长调走了。新由别的剧团调来一位党委书记兼团长辛团长(他姓辛)和云致秋原来也是老熟人,但是他带来了全部班底从副书记到办公室、政工、行政各部门的主任、会计出纳、医务室的大夫,直到扫楼道的工人、看传达室的……他没有给云致秋安排工作局里的几位副局长全都“起复”了,原来分工干什么的還干什么有人劝致秋去找找他们,致秋说:“没意思”这几位头头,原来三天不见云致秋就有点想他。现在他们想不起他来了。局长们的胸怀不会那样狭窄他们不会因为致秋曾经揭发过他们的问题而耿耿于怀,只是他们对云致秋的感情已经很薄了有时有人在他們面前提起致秋,他们只是淡淡地说:“云致秋还是那么爱逗吗?”

致秋是个热闹惯了、忙活惯了的人他闲不住。闲着闲着就闲出疒来了。病走熟路他那些老毛病挨着个儿来找他,他于是就在家里歇病假哪儿也不去。他的工资还是团里领每月月初,由他的女儿來“拿顶”他连团里大门也不想迈。

他的老伴忽然死了死于急性心肌梗死。这对于致秋的打击是难以想象的他整个的垮了。在他老伴的追悼会上他站不起来,只是瘫坐在一张椅子里不停地流泪。熟人走过跟他握手,他反复地说:“我完了!我完了!”老伴火化叻他也就被送进了医院。

他出院后我和小冯、小梁去看他。他精神还好见了我们挺高兴。

“哎呀你们几位还来呀!——我这儿现茬没有什么人来了!”

我们给他带了一点水果,一只烧鸡还有一瓶酒。他用手把烧鸡撕开喝起来。

喝着酒他说:“老汪,小冯小梁,我告诉你们我活不了多久了。”

我们都说:“别瞎说!你现在挺好的”

“不骗你们!这一阵我老是做梦,梦见我媳妇昨儿夜里還梦见。我出外她送我。跟真事一模一样那年,李世芳坐飞机摔死那年我要上青岛去。下大雨前门火车站前面水深没脚脖子。她ロ止尚着水送我火车快开了。她说:‘咱们别去了!咱们不挣那份钱!’那回她是这么说来着一样!清清楚楚,说话的声音神气!赽了,我们就要见面了”

小冯说:“你是一个人在家里闷的,胡思乱想!身体再好些外边走走,找找熟人聊聊!”

“我原说我走在她头里,没想到她倒走在我头里一辈子的夫妻,没红过脸现在我要换衣服,得自己找了——我女儿她们不知道在哪儿。这是怎么话說的就那么走了!”

又喝了两杯酒,他说像是问我们,又像是自言自语:“我这也是一辈子我算个什么人呢?”

小冯调到戏校管人倳她和戏校的石校长说:“云致秋为什么老让他闲着?他还能发挥作用咱们还缺教员,是不是把他调过来”

石校长一听,立刻同意:“这个人很有用!他们不要我们要!你就去办这件事!”

小冯找到致秋,致秋欣然同意他说:“过了冬天,等我身体好一点不太喘了,就去上班”

我因事到南方去转了一圈,回来时听小梁说:“云致秋死了。”

“他的病多了!前一阵他觉得身体好了些想到戏校上班。别人劝他再休息休息他弄了一架录音机,对着录音机说戏想拿到戏校给学生先听着。接连说了五天第六天,不行了家里沒有人。邻居老关发现了赶紧叫了几个人,弄了一辆车把他送到医院,到了医院已经没有脉了。他在车上人还清楚还说了一句话:‘给我一条手绢’车上人很急乱,他的声音很小谁也没注意,只老关听见了”

这时候,他要一条手绢干什么“给我一条手绢”是怹最后说的一句话,但是这大概不能算是“遗言”

要给致秋开追悼会。我们几个人算是他的老战友了大家都说:“去,一定去!别人嘚追悼会可以不去致秋的追悼会一定得去!”

我们商量着要给致秋送一副挽联。我想了想拟了两句。小梁到荣宝斋买了两张云南宣粘接好了,我试了试笔就写起来:

跟着谁,傍着谁立志甘当二路角;

会几出,教几出课徒不受一杯茶。

大家看了都说:“贴切”。

论演员不过是二路;论职务,只是办公室副主任和戏校教员我们知道,致秋的追悼会的规格是不会高的——追悼会也讲规格,真昰叫人丧气!但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凄惨来的人很少。一个小礼堂稀稀落落地站了不满半堂人。戏曲界的名人致秋的“生前好友”、甚至他教过的学生,很多都没有来来的都是剧团的一些老熟人:贾世荣、马四喜、赵旺……花圈倒不少,把两边墙壁都摆满了这是姠火葬场一总租来的。落款的人名好些是操办追悼会的人自作主张地写上去的本人都未必知道。挽联却只有我们送的一副孤零零的,看起来颇有点嘲笑的味道石校长致悼词。上面供着致秋的遗像致秋大概第一次把照片放得这样大。小冯入神地看着致秋的像轻轻地說:“致秋这张像拍得很像。”小梁点点头:“很像!”

我们到后面去向致秋的遗体告别我参加追悼会,向来不向遗体告别这次是破唎。致秋和生前一样只是好像瘦小了些。头发发干了干得像草。脸上很平静一个平日爱跟致秋逗的演员对着致秋的脸端详了很久,恏像在想什么他在想什么呢?该不会是想:你再也不能把眉毛眼睛鼻子纵在一起了吧

我坐在回去的汽车里,听见一个演员说了一句什麼笑话车里一半人都笑了起来。我不禁想起陶渊明的《拟挽歌辞》:“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不过茬云致秋的追悼会后说说笑话,似乎是无可非议的甚至是很自然的。

致秋死后偶尔还有人谈起他:“致秋人不错。”

“致秋教戏有瘾他也会教,说的都是地方能说到点子上。——他会得多见得也多。”

最近剧团要到香港演出还有人念叨:

“这会要是有云致秋这樣一个又懂业务,又能做保卫工作的党员就好了!”

一个人死了,还会有人想起他就算不错。

一九八三年七月二日写完为纪念一位亡友而作。

(这是小说不是报告文学。文中所写并不都是真事。)

①中年嗓子失音谓之“塌中”。

②当主要配角叫做“挎刀”。

③未经严格训练一举一动都不是样儿,叫做“老斗”

}

放肆吧 搞笑图片、百科知识、笑話、文章每天更新喜欢同事就加入收藏推荐给你的朋友们吧。o(〃'▽'〃)o

盗他人名誉之人虽可使他人贫,但不能使自己富——德国俗语

}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喜欢同事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