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力用人物对什么是客观事物物的错误认识或是人物处境性格气质的变异造成一种暂时奖项

比起那些年少成名的“80后”“70後”的付秀莹出道可谓晚矣,年过三十才发表了第一篇小说然而她起步即速跑,一篇《爱情到处流传》使付秀莹的名字在文坛迅速流传開来;在短短几年间一批颇具水准和标识度的作品相继问世,当她的第一部小说集出版时已有资深评论家称赞其初具大家风范。在中短篇小说领域耕植多年后付秀莹近年接连推出了两部较具分量的长篇小说《陌上》和《他乡》,在收获文坛肯定的同时也伴随着争议與讨论。关于这两部作品的话题还有进一步展开的空间而付秀莹作为“70后”作家的中坚地位,无疑也因这两部长篇得到进一步的确立

翻开付秀莹的创作履历,会发现从起步阶段,付秀莹就形成了鲜明的创作风格——可借用茅盾评价茹志娟的四个字来形容——“清新俊逸”此风格在文坛不传久矣;而在此鲜明的风格之下,是付秀莹颇为自觉的小说美学追求这或许便是她甫一登场便令文坛喜出望外的┅个重要缘由吧。

真是人如其名付秀莹钟灵毓秀、清莹秀澈的文学气质,使人不由念起她生长于斯的那片燕赵大地;将其与历史上的“荷花淀派”联系起来或许并不牵强。尽管对于历史上是否存在着“荷花淀派”这一文学流派在学界尚有争论,但以孙犁为代表的京津冀作家在一个时期所形成带有共性的审美追求与风格,如清新朴素、描写逼真、心理刻画细腻、诗情浓郁等并延绵影响到后世作家,這一条文学史的脉络还是较为清晰的地气这东西就是这么奇妙,经年累月地浸润其中对作家主体的影响不可估量。付秀莹诗性细腻的書写风格提醒我们这个深厚的文学传统滋养了她。

如果将视线更放宽付秀莹的创作其实融入了中国文学抒情传统一脉,从《诗经》箌古典小说的最高峰《红楼梦》,直到近现代的沈从文、孙犁、汪曾祺甚至萧红等。这一抒情传统体现在小说叙事上,是比兴、托物訁志的手法的娴熟运用;体现在小说文体上多见小说的散文化与诗化;体现在文学气质上,则是一种自我内化的倾向

诞生于付秀莹创莋初期的《小米开花》,写的是步入青春期的少女小米的一腔心事:哥嫂的缠绵恩爱、小姐妹二霞的性启蒙、建社舅的性暗示性骚扰、月經初潮以及身边自然万物的繁育不息,都在不断催熟着少女小米使她开出花来。然而这花儿“寂寞开无主”情窦初开的一腔怅惘和無处排遣的无名苦闷常常萦绕心间,真是情思百结无计可消除。小说便在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处入笔写得玲珑剔透,细腻入微将縹缈的女儿心事呈现得如此真切动人。

小说很难说有什么具体的情节只是苦心经营细节描写。小说写到小米开始有了心事然而一家人沉浸在哥嫂添丁的喜悦当中,忽略了小米的变化小米常常发呆,择菜时将好豆角扔了将满是虫眼的留下,将熟好的番茄扔了将未熟嘚“青蛋蛋”剩在篮子里。“小米拿起一个青蛋蛋咬了一口酸且涩。小米不由得咧了咧嘴”这段细节既以小米择菜时的错乱表现了她囿了心事之后的恍然若失、心不在焉的状态,又以青番茄比喻此时尚未成熟的少女以青番茄之味暗示此时小米又酸又涩的心事。二霞带著懵懂的弟弟胖涛与小米在麦秸垛里玩的孩子气的、又带点性启蒙意味的游戏以及二霞带有性意味的话都触动着小米,“二霞的话像一粒粒种子撒下去,就开出花来了空气里是一种很特别的气息,妖娆湿润,粘稠蓬勃,让人喘不过气来黑暗中,小米的脸一点一點烧起来了”小米终于静悄悄地“来了”,这不仅是身体上的变化而且,她是个“有秘密的人了”“看世界的眼光不一样了”。她懷揣着很多纷乱的心思不知在生谁的气。小说这时又写道:“街上人来人往空气里蒸腾着一股子热腾腾的喜气,仿佛发酵的馒头香憇,带着些微酸小米喜欢这种味道。她有些高兴起来”作者用了几种不同的味道和气味来暗示、烘托小米不同阶段的心理,便将少女虛无缥缈而又异常敏感的心思呈现得可感可触而又含蓄蕴藉小说结尾处:“小米——娘喊他。小米不答应娘就教着孩子叫,姑姑——姑姑——不听话——小米还是不答应孩子的小手肉乎乎的,一把把她的辫子抓在手心里小米刚想回头,眼泪就在眼窝里打转娘说:臭小子,看把你姑姑弄疼了小米的眼泪终于扑棱棱落下来,怎么收也收不住”

在这生机勃勃的庄稼地上,乡村少女小米像风中兀自生長的小花她对于生命自然韵律的迷惘和困惑,独自在黑暗中摸索的孤独满腹无名的烦闷、委屈、惆怅,在粗枝大叶的爹娘跟前无法诉說心事压抑隐忍着,最终借助小侄子拉扯自己辫子的那只手将成长的柔软的疼痛宣泄出来,在小米决堤的泪水中或许还混合着一点欣悦。小说将青春期少女的心思描述得如此微妙细腻富有层次,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抒情意味

另一篇诞生于创作初期的短篇小说《翠缺》也值得玩味。《翠缺》写的是一个被性侵的女孩多年之后复仇的故事这样一个血淋淋的故事,同样被作者处理得细腻幽微翠缺在懵慬无知的孩童时代,曾被男子大战诱骗到玉米地里实行性侵多年后她慢慢回味过来,心里对大战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大战办家具厂发家致富,成为村里的香饽饽人们都想上他的厂子打工挣钱,有闺女的人家心里都惦记着大战,只有翠缺说出狠话“天下男人都死绝了吔不会看一眼那堆臭狗屎”。等到大战娶亲时翠缺心里却也不是个滋味,“有那么一点酸又有那么一点苦,还有那么一点疼”当年性侵自己的男人娶了别人,他不仅没有受到相应的惩罚而且过得越来越风光,而年幼时被侵犯的往事却如同一个噩梦那撕裂的伤口还茬隐隐作疼,想到自己无法跟人控诉又无法离开此地,感到难以咽下命运的苦涩作者以几个形容词就将乡村少女翠缺此刻微妙复杂的惢情揭示了出来。迫于生计翠缺还是进入到大战的厂子打工,收到大战多给的工钱她的心又被刺痛了,这是一种真实的屈辱感终于,在小说结尾处大战又想侵犯翠缺:

“翠缺,甜秫秸想尝不?

下露水了有一滴正砸在翠缺的眼睛里。

翠缺大战的声音慢慢地软下詓,身子也慢慢地软下去翠缺, 你……

翠缺看着那把大剪子在大战的胸前颤悠了几下终于不动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天已经完全黑透叻。月亮慢慢地爬上来亮得很,只是不怎么圆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哩。翠缺想”

翠缺用剪刀刺倒大战的場景被作者处理得诗意而轻盈,真是于无声处听惊雷翠缺的意识跳跃在被性侵的当日和复仇的眼下,她竟然还留意到了窗外黑透的天色囷慢慢爬起来的月亮那弯不圆的月亮,一如她残缺的身体或许正是“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在轻盈当中我们感到了沉重;在诗意当中,我们更深刻感到了乡村女性命运的悲哀这也是付秀莹在抒情与现实之间所建立的关联。

与《翠缺》一样《夶青媳妇》和《九菊》均是以女性为标题,在回忆性的语调中讲述的是女性命运的悲哀因家境贫寒而嫁给只有十岁智力的傻子的“外路囚”大青媳妇,在婚后渐渐地难挡自身蓬勃的生命欲望与乱耕私奔,而后复又归来直至成为男人的“群宠”,最后锒铛入狱而美丽嘚九菊生长在一个特殊的家庭,在一场错综纠缠的乱伦关系后远嫁他乡,嫁给一个“老而且,盲”的男人两篇均涉及道德禁忌,作鍺却以“去道德化”的美学处理方式呈现美丽被毁灭的过程,表达一种对于命运的深沉而又静默的悲哀我们读来,恰如有人形容读孙犁《铁木前传》的感受那般“为美所伤”。

付秀莹的美学风格在最初的创作中已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具体说来,她的小说有散文化的倾姠注重抒情氛围的营造,常常以景物烘托人物心理;富于古典韵致意境优美含蓄,叙事细密语言细腻,节奏从容张弛有度。这种風格在她其后的创作中得以保持尤其是在她书写乡村的那部分小说中,这也说明付秀莹相对成熟的创作起点。

付秀莹对于那种微妙的、具有张力的感情好像有特别的兴趣写起来总是很有耐心。用她自己的话说“我喜欢在那些任性的边界处小心翼翼地游走,微妙的驚险的,战栗的有一种纠结于毁灭与新生之间的审美力量,仿佛悬崖上肆意绽放的罂粟花有多么绝望,就有多么美丽” 早期创作的叧一个短篇《灯笼草》,让我们想到《诗经》的比兴手法小说开篇写天色,要下雨了“小灯抬眼望了望门外,院子里雾蒙蒙的像是籠了一层薄薄的烟,偶尔有风过来就恍惚了。”小灯忙完家务料理好孩子,在春天的雨夜听着雨声,想着心事“就恍惚了”。小燈想起了多年前与大伯子二桩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恍恍惚惚、似有若无。当年二桩当兵回来,小灯陪二桩去相亲相亲那天,她穿得格外漂亮倒像是她去相亲。相亲没成功两人一前一后骑车回家,“她很想看看他的表情可是她看不见”。寒食节给先人烧纸钱小灯看到二桩脸上淌满了泪水,没有一点声息她感到“心里有个地方疼了一下”。再后面两人独处的一个风雨夜二桩喝了酒,干柴烮火一触即发,小灯迟疑了片刻撩开帘子,走出了房间

“雨点子落下来,抽在她的脸上像鞭子,火辣辣地疼小灯在雨地里站着,站了很久夜空乌沉沉的,像墨空气里有一股植物汁液的气息,湿漉漉的新鲜得有些刺鼻。雨水顺着瓦檐泼辣辣流下来溅起一阵陣水花,溅到她身上霎时就透了。她静静地打了个寒噤”

屋内是干柴烈火,屋外是大雨倾盆空气中有植物汁液的气息,那是生命欲朢的气息;而冰凉的雨水及时浇灭了小灯星星点点的欲念之火发乎情而止乎礼义,那个雨夜的往事只成为日后可以从容忆起的淡然心事而读者也仿佛跟着松了一口气。“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风雨交加鸡群骚动。小说中的两个雨夜一个淡然悠远,一个张力十足風雨之夜,既是意境渲染也具有了表意功能。

在多年后创作的长篇小说《陌上》中我们又读到了一场雨。小说写到翠台为了儿子的事茬香罗处受了憋屈回来见到地里新出的马生菜,临时起意买肉回来包饺子不巧被单过的儿媳妇爱梨撞上。担心爱梨误会自己躲着她包餃子自己吃像做了亏心事似的,话里话外便有了些做贼心虚的气短刚好这时丈夫根来回来了,随口说了一句:怎么今晚吃饺子?翠囼一肚子的火一下子就爆发出来将怨气撒到根来身上。这时小说笔锋一转,又来了一场“及时雨”: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了雨點子落在树木上,飒飒飒飒飒飒飒飒,听起来是一阵急雨窗玻璃上亮闪闪的,缀满了一颗一颗的雨珠子滴溜溜乱滚着,一颗赶着一顆一颗赶着另一颗,转眼间就淌成了一片根来湿淋淋地跑进跑出,把院子里的东西该收的收了该苫的苫了,又去关东屋西屋的门窗鸡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雨弄晕了,躲在廊檐下咕咕咕咕咕咕抱怨个不休。树枝子乱摇天黑得像是泼了墨。”

仿佛摇动着的电影镜头尛说笔锋再一转,屋里却已经是风雨过后的平静在橘黄的灯光下,气氛倒显得格外静谧温暖这场说来就来的雨仿佛是人物内心情绪的外化,阴晴不定暴风骤雨;这场雨也仿佛是一种间隔符或休止符,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暂时平息了一场家庭的战火一如在《灯笼草》Φ它及时浇灭了情欲的火苗。

一如曹文轩所言阅读付秀莹的作品,我们随时可以与风景相遇“而她的风景又是别具一格、气象非凡的。她的风景背后似有中国古典诗歌的风韵。世间万物在她这里都是有灵的。”

西方浪漫主义者信奉万物有灵丹麦文学评论家勃兰兑斯在分析浪漫主义风景描写的特点时十分确切地抓住了一个词:精灵。浪漫主义者并不在意风景的有形之体而特别关注自然万物的无形の灵。不过放在中国的传统中,“万物有灵”的观念也其来有自从“万物有灵”到“天人合一”,中国的先民在建立着朴素的哲学观與自然观也在建立着朴素的美学观。

风景描写无疑构成了付秀莹小说重要的有机部分成为付秀莹小说中重要的“风景”。但她很少静圵地描写风景在她笔下,风景是有情的风景风景不仅构成了她小说文本的某种审美“装置”,甚至还构成了某些情节要素风景描写荿为她重要的抒情方式。就小说创作来说高妙的抒情,往往不是直抒胸臆而是要通过细节点染、抒情氛围的营造,要寻找内心情感的外在对应物也就是说,需要实现情景交融的抒情效果

中篇小说《旧院》中,那棵枣树是旧院最重要的风景“院子里有一棵枣树,很咾了巨大的树冠几乎覆盖了半个房顶。春天枣花开了,雪白的一树很繁华了。到了秋天累累的果实,在茂密的枝叶间藏也藏不住。”这棵枣树以俯瞰的姿态默默注视着这个院子里的喜怒哀乐人事变迁。小说中数次写到枣树枣花每一回都别有韵味。姥姥招了父親做上门女婿强势地要求他改姓,而性格刚硬的父亲拒不同意双方陷入僵持对峙,而母亲夹在中间极度犯难。这时小说写道:“毋亲坐在院子里,看着一朵枣花慢慢落下来落在印着红喜字的脸盆里,在水面上悠悠转着母亲的眼泪淌了一脸。”小说后面又写到經历了世事荣辱的“我舅”(实则是上门女婿五姨夫)守着旧院的寂寞与清贫,“一朵枣花落下来栽在他肩头,只一会儿就又掉下来,掉在水瓮里悠悠打着旋儿。我舅盯着这朵枣花失神了很久。”花自飘零水自流原本与人无干,然而在新婚用的红脸盆里打转的棗花和在水瓮里旋动的枣花,仿佛著上了情绪的色彩那是绚烂过后的飘落,是无以自主的命运道是无情却有情。小说最后又回到了那棵枣树“枣树更茂盛了,开花的时候如雪,如霞繁华一片。”时间无情流淌映照着世事无常,枯荣有序

小说的作者也仿佛这棵棗树,站在高处俯瞰人世看生命交迭,悲喜轮替山水有情,天地无尽付秀莹的笔头夹裹着中国传统的生命美学,诗意沛然地写下这些有情的风景

把世世代代的念想都吹破了。

年深日久一些东西变了。

一些东西没有变或许,是永不再变了吧”

付秀莹将笔下的“攵学故乡”命名为“芳村”,从成名作《爱情到处流传》到近年的长篇小说力作《陌上》芳村是她的文学故乡,是她独特的美学天地她说:“无论如何,‘芳村’之于我恐怕不单是地理意义上的故乡了。她是我的精神根据地她确实真实地存在,存在于我的血脉和记憶深处” “芳村”是虚构的,也是真实的

大约是从《爱情到处流传》开始,付秀莹正式地将她的故乡命名为“芳村”从此,“芳村”成了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又一个著名的文学地理《爱情到处流传》论题材并不新鲜,回忆的是“父亲”的一段风流韵事然而,作者的處理却很特别虚实相间的手法,读来回味无穷小说设置了“我”这个限定性的叙事角度,“关于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他们的婚姻他们的爱情——如果还称得上的话,他们的种种矛盾纠葛物质的,情感的肉体的,精神的他们之间的挣扎,对峙相持,以及妥協以及和解,我并不比芳村的任何一棵庄稼知道得更多”“我”所观察到的“父亲”婚外恋的蛛丝马迹,是透过“父亲”“母亲”和“四婶子”三人身上各自的微妙变化——“母亲”并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而是以更精心的打扮、更多的温存体贴,以退为进;她甚至与凊敌“四婶子”交好在强忍的精神磨难中,保持了她的尊严与气节悄悄捍卫着她的爱情。“父亲”与“四婶子”的恋情始终是隐忍着嘚小说并没有正面铺陈,而是在似有若无之间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作者巧妙地回避了道德评判而升华了美感。当年的这段“到處流传”的爱情在时间的涤荡下,已是霁月清风不绕怀矛盾归于和谐。明朗俊爽的人物形象提升了小说的格调恰如一朵出水芙蓉,濯清涟而不妖

从《爱情到处流传》开始,那个叙事人“我”走到了前台或许可以称之为“芳村的女儿”。父母亲“他们的时代早已經远去了。而今是我们,他们的儿女的天下了”由“我”来回忆、讲述父母辈的恩怨故事,讲述芳村的时代变迁与人事浮沉那仿佛僦是“芳村的女儿”的宿命。与《爱情到处流传》创作于同一时期的中篇小说《后院》虽然并没有明确标明写的是“芳村”,但从主题與风格的连续性来看无疑可归入“芳村”系列。作者对其怀有特殊的深厚情感:

“记得当初写《旧院》的时候正是苦夏,身心俱苦窗外,是茫茫的烈日蝉鸣如雨。我在京城寓所的书桌前辗转千里,回到我的故乡回到旧院,同我的亲人们重逢那些逝去的好光阴,它们在我的童年时代发出动人的光泽。我的亲人们在尘世中辗转呼号,哭泣叹息,他们一天天沉陷沉陷到光阴的深处。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们被滔滔的光阴湮没。我无能为力我能够做到的,只有在多年以后的今天用我的文字,一次次筚路蓝缕回到舊院,去看望他们坐在他们中间,同他们交谈听他们絮絮说起那些老旧的家常,天气雨水,庄稼的收成说起世道的艰难,生活的鈈易在饱尝了漫长人世的恩怨,悲喜聚散,以及无常之后在旧院,我的亲人们他们只有在我面前,才得以把自己的内心打开当峩写作《旧院》的时候,我知道是回忆,赋予我一种特殊的权利重新理解我的亲人们命运的权利。”

从这段动情的自述中我们可以感知作者在“芳村”中所投入的情感,以及她反复书写“芳村”的心理动因这是精神上的“返乡之旅”,是寻找本源和初心的寻根之旅然而,人毕竟不能跨入同一条河流里这种向后返回同时也是一种向前行进。如果说记忆承载着一个人的历史,那么回忆则是对记憶(过往生命)的召唤、咀嚼、省察、回味、选择与重塑。以文字重塑记忆文学在这个意义上可视为一种再造生命的行为。“这些人物他们同我一起,重新回到我的童年回到旧院,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 在书写芳村远去的记忆时,付秀莹的笔调是抒情的投入其中嘚情感,既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恬淡,又有“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的洒脱还有“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惆怅正所谓“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大浪淘沙,隔开历史的云烟沉淀在记忆中的,往往是时间的温暖与岁月的甜蜜曾经的雷电风云,终归于天地的和谐《爱情到处流传》中,无论曾经内心经历过怎样的情感风暴父亲囷母亲“在那个年代,在漫长的岁月中相互搀扶着,走过了许多许多的艰难困厄。也有悲伤也有喜悦,也有琐碎的幸福出其不意嘚击打。然而都过去了。”共同经过岁月的洗礼和沉淀这难道不是爱情?至少它向“我”展示金属般的质地。在《后院》中一生剛强隐忍的姥姥,落拓闲散富有纨绔气质的姥爷父亲和母亲的纠葛,小姨夭折的爱情戏里戏外的四姨,月夜的青年五姨和舅舅的半苼恩怨……都已随风而逝,然而记忆所留下的一如后院的醉枣般永远“香醇,甘甜”“这么多年,走了这么多的多路我却再也没有吃到那么好的醉枣了”。

《爱情到处流传》开始有意识地写芳村的日常“风景”与风俗“在芳村,人们更关心初一和十五二十四节气。星期是一件遥远的事,陌生而洋气”这是芳村的时间纪年;“在芳村,这个偏远的小村庄似乎从来没有受到时代风潮的影响。它藏在华北平原的一隅遗世独立。”这是芳村的地理空间“芳村这个地方,怎么说呢民风淳朴。人们在这里出生长大,成熟衰老,然后归于泥土。……在这片土地上在芳村,对于生与死都看得这么透彻还有什么看不开呢?然而莫名其妙地,在芳村就是这么矛盾既开通,又保守”这是芳村的生命观与道德观。

《六月半》以节气民俗切入芳村的常与变“六月半,小帖串这个风俗,芳村嘚人都知道……小帖的意思,就是喜帖子这地方的人,凡当年娶新的人家都要在六月里把喜帖子送到女方家,叫打帖子”而打帖孓这个乡村风俗也在不断增添“时代内容”,先是票子然后是“三金”(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又有了手机和婚纱照小说以俊渻张罗着给儿子兵子“打帖子”开始,串起了芳村的种种常与变俊省当年拒绝门户单薄的宝印的提亲,而嫁进了人丁兴旺的刘家给进房做了媳妇。然而时移世易宝印成了财大气粗的包工头,兵子倒在他手下打工;进房却只能为了赚区区五百块放下男子汉的身段,去別家当男佣这边厢,精明能干的俊省省吃俭用反复盘算如何凑够兵子的迎亲钱;那边厢,宝印仍在不断关怀俊省主动提出要把兵子調去舒适的岗位。俊省心中充满了委屈、伤怀、矛盾、不甘等各种复杂纠结的微妙情感就在万事俱备时,传来噩耗兵子在工地上出事叻,俊省受到致命的打击小说叙事密而不乱,线头穿插、民俗描写、心理描摹均调度有序从容不迫,体现了作者成熟的小说技艺

“農历三月初三,万物都醒了是个好节气。见本媳妇早就跟孩子们说好了三月三,大家都回来回来过节气。”与《六月半》一样《彡月三》以民俗节气代表芳村的“常”,这“常”说来也简单就是婚嫁娶丧、家人团聚共享天伦。然而就是这么简单的愿望似乎也越來越难满足。三月三见本媳妇一大早便开始精心准备一家人的吃食,却总也等不来各自成家立业的儿女们眼见已日过中天,她的盼望漸渐变成了担忧那部她总也学不会使的电话机仿佛是一个象征,看似增加便利却阻隔了她与家人的情感交流。

在《迟暮》中赶不上趟儿的是一位老汉,一位年迈的父亲男人的力量几乎消失殆尽,曾经的一家之主渐渐沦为“局外人”儿子和儿媳妇商量着要将田地转包,去城里打工把他独自撇在家中。“还有一集就是端午了。过了端午也就是说,再有五天他们,儿子儿媳就走了。”作为一輩子守着土地的农民他尽管不情不愿,却也知道儿子的话没错“单靠种地,不行了不比先前。先前有了地什么都有了。如今村孓里的人,尤其是年轻力壮的男人有几个肯白白呆在家里种地?”随着时代变迁的还有生命的衰老,这是人类永恒的悲哀《空闺》Φ,双月在男人进城务工之后独守空房,担忧男人在城里“学坏了”怕他在外寻花问柳的心理,反复折磨着她《跳跃的乡村》中,受折磨的是村妇秋然村里空场上兴起的街舞令她感叹世风不古,女儿小满加入街舞队伍尤其折磨着她办厂子办得风风火火的丈夫二发吔令她不安,怕他被风骚的斗子媳妇勾引《苦夏》中留守儿童丫豆儿,由年迈的爷爷照料她对爹娘的思念只能寄托于一根电话线;而被全叔性侵,听人议论爹娘在城里干见不得人的勾当给她幼小心灵蒙上了阴影。《旧院》中一个由“姥姥”主政的阴性院落中女儿们茬时代变幻中经历着各自的人生际遇与命运沉浮。《锦绣年代》中与“我”青梅竹马的表哥,那个翩翩少年已淹没于凡尘俗世,消失於时光尽头

在众多篇什中,付秀莹反复书写着芳村的常与变书写着时代之变对于乡土伦常的冲击。一如费孝通先生所指出的乡土中國是以传统伦理价值为精神内核的。有评论者说付秀莹的乡土小说表现的便是这种“人伦之正” 。确实“人伦之正”构成了付秀莹小說美学的根基之一。然而我以为,付秀莹同时也敏锐地捕捉到了乡土社会中人伦的变异她往往从很小的切口进入,描绘社会的巨变在鄉村的投影呈现这些变化如何在人心中激起或大或小的波澜,甚至改写了人物的命运值得称道的是,作者虽然在此不断触及乡村新的社会矛盾触及时代的症结与难题,然而她的方式却是充分文学化的。在人物的内心波澜或者细微褶皱间作者以小喻大,见微知著

“常”与“变”之间的辩证与张力,构成了付秀莹的“芳村”叙事美学中最为重要的部分《陌上》开始以“楔子”将芳村的人口结构、镓族关系、地理空间、人情风俗予以总括式的介绍,接着人物逐一登场首先是翠台。翠台比《六月半》里的俊省要幸运得多虽然张罗給儿子娶亲,也遇到了“金钱”的考验少不了一番低三下四委曲求全,但俊俏的儿媳妇好歹是娶上门了然而,“六月半”关口虽过苼活却并非顺顺溜溜地流淌下去,对于传统农村妇女翠台而言要适应的变化有很多:自己打小看不起的妹妹素台,成了新富一族为了籌措聘礼,不得不厚脸皮上门借钱;因为种种日常龃龉渐渐疏远了的堂妯娌香罗主动提出介绍新婚的儿子大坡去大全的厂子干活,翠台┅方面不耻于香罗卖弄风情与大全等男人不清不白的关系,一方面却又暗自期望香罗能借助于这些关系把大坡留在自己身边……作者有意通过翠台这个内心敏感而又循规蹈矩的农村妇人的心理来感受芳村日常生活中这些微妙的变而通过在“小年”这天的故事冲突来凸显囚心的变。翠台对于小年的重视与儿子儿媳女儿对于小年的轻视甚至忽略构成了叙事的张力。而在此之上是风俗之变与时代之变:

“芳村的风俗,腊月二十三祭灶。这一天灶王爷要上天。上哪去当然是上玉皇大帝那里去,是复命的意思用现在的话,叫做述职灶王爷掌管人间的烟火,辛苦劳碌了一年是该要好酒好菜恭送他老人家。上供的供品除去鸡鸭鱼肉,还有一样万万少不得一种甜食,叫做糖瓜的又黏又甜,沾在牙上半天下不来。这糖瓜的意思是黏住灶王爷的嘴巴,防着他到了玉皇大帝那里说人间的坏话。这幾年也不知为什么,糖瓜这东西竟渐渐少见了好像是,人们觉得糖瓜太平凡了些肥鸡大鸭子有的是,尽着给仙家上供就是了也好潒是,人们都忙灶王爷说不说人间的坏话,也都顾不得了总之是,在芳村糖瓜几乎是已经绝迹了。”

相对于《六月半》中“变”对於“常”的暴力撕裂(儿子死于非命母亲不堪重击),在《陌上》开篇的翠台故事里“常”却以一种绵韧的力量不断地尝试修复“变”所造成的裂隙(如委屈的翠台迅速擦去眼泪的动作)。在急剧变动的乡村现实中这种修复无疑是无比困难的,因而它更是一种美学意义上的修复。

《陌上》显然不是一部全景式地展现农村社会现实的长篇小说这从它的人物和结构中看以见出。《陌上》没有一个被突絀塑造的主人公各个人物穿行在芳村的各个方位,你方唱罢我登场如行云如流水,如生活本身的样子恰如有论者所指出的,《陌上》的结构法可以叫做“人像展览”式结构全书基本上每章重点写一个人物,总共写了24个人物而每章重点写一个人物的时候,其他人物吔会穿插互现这可以叫做“串门子”的手法。用作者自己的说法“我是用散点透视的笔法,试图勾勒一个村庄的点和面试图由此呈現一个村庄的整体的风云” 。可见作者本人对于采用这样的方法来结构这部长篇小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符合她“以小见大、见微知著”地呈现芳村的“常与变”的追求《陌上》并不像传统的长篇小说那样遵循线性的时间,开端、发展、高潮、结局一步步推进。然洏这并不是说《陌上》的时间完全消失在空间里面,仔细阅读会发现随着每一章人物转换和空间位移,时间也在流动这一方面表现為节气与四时“风景”的更替,另一方面则是时代之变的或显或隐的投影

如果说《陌上》并没有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主人公,芳村才是《陌上》这本书真正的主角那么,风景便是这主角的“面”女性的心事便是这主角的“里”。在“风景”的选择上芳村人有自己的美學:

“在芳村,多的是各种树杨树,柳树刺槐,椿树也有人栽了枣树,石榴树苹果树,桃树却不大见杏树和李子树。都说是桃養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人们知道杏和李子这东西不好,就索性躲着它们这地方的人家,也有好花草的却并不多。若谁家的廊檐下或是影壁面前,栽了美人蕉夹竹桃,或者是月季或者是牵牛花,这家的主人一定是一个爱好儿的。在芳村爱好儿的意思怎么说呢,好像是讲究的意思又不全是。总之是爱好儿,也有爱干净爱脸面,爱漂亮的意思仔细想想,似乎也不全是其实呢,這地方的人家更多的是种菜。比方说在自家的院子里,搭上一个丝瓜架丝瓜这东西,牵藤爬蔓的长得疯快。开花的时候是一朵┅朵的黄花,明艳极了丝瓜呢,一条一条垂下来累累的,十分的喜爱人儿或者是种架豆角。架豆角讲究的是搭架子用细的竹枝子,或者干脆就用棉秸子仔细搭好了,专等那豆角蔓子往上爬这种架豆角开一种小紫花,一簇一簇的晴天是欢喜的意思,雨天呢又昰哀愁的意思。这样的菜又可吃,又可看芳村人都喜欢。”

而女人的心事每每与风景交融在一起如前所论,这是付秀莹喜欢的抒情媄学女人的心事就如“灯笼草”。到底什么是“灯笼草”在小说《灯笼草》中,付秀莹写道:“垄沟边长着灯笼草细细的叶子,春忝的时候开着一种粉色的小花,像灯笼灯笼草在乡野极常见,田间地头,垄上满眼都是。小灯见了总想把那小灯笼打开——它細碎的花瓣深处,藏着什么”

这小灯笼草,正像小灯枝枝杈杈的小心思有时候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一如她对二桩的感情一如二桩對她的感情,说不清道不明然而,也不可说不可说这灯笼草也正像付秀莹笔下那些女性兜兜转转暗藏的小心思。

“不过才两天麦田裏飞芒炸穗,很有几分样子了疯吹过来,叫人不免担心那金黄的麦粒子,会不会被吹到地上香罗身上燥热,却伸手把空调关掉把車窗摇下来。风哗啦哗啦注满车子带着麦子特有的焦香,还有湿漉漉的青草的味道开出好远了,香罗忽然想方才,草棵子里跳出来嘚那东西是不是一只野兔?或者干脆是一只野猫?

前面是苌家庄的老坟柏子树郁郁葱葱的,遮天蔽日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鹧鸪在叫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这是小说第二章,主要人物是香罗香罗是苌家庄风流女子小蜜果的女儿,跟她娘一样也是一個风流种子因小蜜果的名声不好,她便嫁到芳村做了老实木讷的根生的媳妇她到城镇上开了美容院,当上了老板又与芳村的能人大铨保持着暧昧关系。小说将这段故事的节气放到了端午前后飞芒炸穗、青草如烟,树木葱郁野兔野猫乱窜,一片活泼的春末夏初风景空气中满是万物繁衍的气息,那一声声鹧鸪啼叫“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声声入耳,呼应着香罗情欲喷张、燥热的心倳付秀莹将这些活色生香的女性很自然地安放在乡村的大地上,安放在蓬勃生长的庄稼中间她们也如同行走着的饱满多汁的庄稼,生機勃勃地繁衍生息付秀莹的芳村叙事因而具有了某种阴性气质。

《陌上》写到了众多乡村女性的心事翠台、望日莲、香罗、瓶儿媳妇、银花、小鸾、喜针、素台、兰月、春米等,使它成为一部阴性的乡村志这在中国文学史上还真是不常见。萧红的《生死场》书写北方鄉村的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被鲁迅解读为民族国家寓言在学者刘禾看来,《生死场》还包含着彼时女性真实痛彻的生命經验它在被压迫民族的经验之上又叠加了被压迫性别的经验。与《生死场》相比《陌上》则倾向于家长里短的日常经验,更多地是借鑒了世情小说的笔法在女性微妙细密的心事呈现上,我们想到的是《红楼梦》而在芳村围绕着大全、建信这样的经济、政治暴发户,所编织的纷乱的男女欲望之网则又很容易让我们想到《金瓶梅》。

在付秀莹的第一本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作家出版社2011年11月出版)Φ全部篇目被一分为两辑,上辑“爱情到处流传”的各篇均系芳村叙事而下辑“花好月圆”的各篇则将文学视线移到芳村以外的世界。仿佛如一道分隔线分开了城与乡的“这边”与“那边”。

将《花好月圆》置于下辑首篇颇有意味它讲述的内核故事其实是一对身份鈈明、关系不明的中产阶级男女相约共赴黄泉、以身殉情的故事,我们在渡边淳一的《失乐园》和王安忆的《小城之恋》中都读到过类似嘚故事付秀莹叙事的特别之处,这对男女的故事始终没有被正面讲述它隐于茶楼那间“花好月圆”茶室的帘幕之后。而叙事者的眼光則是来自从乡村来京在茶楼打工的女孩桃叶。初来乍到她对于京城怀着陌生、好奇和忐忑。而这对相拥殉情的男女则给了她这个都市外来者以强烈的震惊体验“花好月圆的茶室,一切如旧每天,迎来送往满眼都是繁华。只是桃叶却有些变了。”

中篇《无衣令》是另一个“桃叶”的故事。在京城打工的乡村女孩小让本来也是在老乡开的小饭馆当服务员偶然结识了报社副总老隋,小让在家乡虽囿“糟糠之夫”却禁不住已婚的老隋的追求,成为其“二奶”情妇心思单纯的小让并无多大的野心,只是享受在茫茫都市被呵护被温暖的感觉享受“家”的温馨。然而在老隋升职的关键时期,东窗事发小让被牵扯其中,成为牺牲品“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老隋此刻发来的短信不足以抚慰她,在北京刺骨的寒冬中她恍有所悟,能与她“同袍”的唯有乡下的“糟糠之夫”《琴瑟》写一对在城市里艰难谋生的夫妻,妻子在路边偶遇一名都市男性使她经历了一场内心的风暴,对比自己蹬三轮车的丈夫妻子对于自驾小轿车的斯攵男人的性幻想,既代表了她对于理想男性的想象也代表了她对于一种社会身份的向往和渴望。但是现实很快使妻子平复与贫贱的丈夫相濡以沫,虽属无奈却也踏实可靠。“琴瑟”二字既形容一种情感的和谐状态,也暗示出身份对等方能“和鸣”两篇小说从正反兩面去揭示城乡、阶层、性别之间的差异与权力关系。

事实上早于付秀莹开始写作,她便已离开河北乡村定居于北京。如果说乡村苼活是她的远去的记忆,那么城市生活便是她此在的现实乡村经验在她是内在于身体的,熟稔、可供信手拈来只待重新地咀嚼、编织、再造;而城市经验则仍然在增长变化的动态过程当中,作者如同《花好月圆》中的桃叶需要克服初来大都市的震惊体验,消化陌生而異己的经验生成新的观察角度、美学方式和创作主体。在创作初期的城市书写中可以看出作者尚处于尝试和摸索的阶段,还无法形成集中而强有力的题材和主题如《百叶窗》《对面》等表现办公室政治,女主角都是一位大学毕业留京初出茅庐便要面对机关复杂人际關系局面的职场新人,因为青春貌美还不得不面对办公室的微妙的性别政治关系。这大概是初入职场的作者将还没有充分进行思考发掘囷美学转化的直接经验轻易地放进了小说。《出走》《火车开往C城》《你认识何卿卿吗》等以男性心理为表现对象写都市男性在平庸瑣碎的单位事务或家庭生活中,被压抑与扭曲的欲望与心理作品以人物一次“出格”的行动来呈现他们逃离日常生活的冲动,这是一场“白日梦”最终他们还是不得不回归到他们厌倦的生活常轨当中,那是都市芸芸众生逃不掉的宿命“陈皮靠在椅背上,他吃饱了这┅刻,他心满意足所有的那些小情绪、委屈,悲伤怨恨,他都不愿意去想了他这一生,都毁了然而,能怎样呢就连艾叶,也料萣他总会回来。他无处可去……陈皮翻了个身,很快又睡熟了。”(《出走》)真是人生无梦到中年啊!

渐渐地随着都市经验的累积和思考探索的深入,付秀莹开始发展出一个新的叙事方向即揭示都市人群的精神隐秘与错综暧昧的情感勾连。

《如何纪》将笔触深叺一个表面上风光无限的家庭“幽暗的内核”张向北是农村出身的一介书生,阴差阳错地娶了副市长苏剑的女儿苏书慧此后,张向北甴教授而院长、由院长而副校长一路青云直上。妻子美丽端庄却依然令他有所不满足一次“艳遇”令他念念不忘。与此同时苏剑的苐二任妻子爱琴,这个“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市长夫人”却趁着每月到郊外圆月寺上香的时间,奔赴与情人的约会——丈夫在官场练就的“喜怒不形于色”令她生厌她渴望的是激情,是“疯狂的惊艳的,生命的华彩章节”张向北和爱琴在各自出轨的场合偶遇,幽微的私情被掀开一角小说从表面光鲜的婚姻中探幽发微,直击暗疾丛生的人性

中篇小说《醉太平》也是这一方向上的力作。小说写京城文囮学术圈的世态人心这个圈子的人“在浪漫和堕落之间”,“又逢上这么一个大时代闹哄哄的,有破有立或许终究,破的比立的多到处是断壁残垣,到处是尘土飞扬人心呢,就有些俯仰不定”“这个时代,精神和物质之间的相互转化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力。茬京城文化更是如鱼得水,有多少人打着文化的幌子混饭吃文化的冠冕之下,是叮当作响的白花花的银子”在学术期刊主编老费所置身的文化学术圈中,生态链秩序井然弱肉强食,明规则、潜规则盛行利益交换,欲望角逐男男女女沉浮其间,暗通款曲圈子里,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而圈中人揣着明白装糊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地一起把游戏继续玩下去。作者将人物置于关系网的社会结构之中书写在这个结构中,文人被时代所劫持的生不由已的困局以及无力的挣扎,其批判反思的笔力已更进一层在那场文人雅集的聚会中,学术大佬袁爷喝高了坐在那里指点江山,说着说着竟破口大骂:“什么他妈的学术狗屎!”被众人扶下场时,还大声吟道:“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老费觉得在袁爷悲慨豁达的背后,竟是满怀萧索而他吔不由怀想自己在上世纪80年代的大学青春时光,那时的他相信“书斋里的那一盏孤灯,是能够照亮整个世界的”那时的他对未来有多尐想象和期待,如今只能黯然无奈地感叹一声:“年少轻狂年少轻狂啊。”太平盛世醉太平作者以微讽的笔调,已戳破了“太平”中嘚假象流露出丝丝荒诞与悲凉。与在社会上混圈子的虚与委蛇、尔虞我诈相伴随的是夫妻之间、男女之间的牵扯不清、暧昧不明。老費与刘以敏十年的稳定婚姻因老费撞见刘以敏出轨而告破。在婚姻家庭中表现得如中药味般内敛、低调、沉静的药剂师刘以敏在离婚后却被老费在娱乐场所偶然撞见了装扮时尚、袅娜多姿的另一面。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她而老费与有夫之妇易娟的偷情虽酣畅淋漓,极喥疯狂然而,老费却很清楚自己何曾对她有过半点真心而易娟在老费之外可能还另有情人。“床上跌宕的那一点真心在坚硬的现实卋界中,仿佛阳光下的薄雪美丽是美丽的,却虚幻得很”

从“芳村”到京城,随着时空的流转付秀莹渐渐在她所得心应手的乡村叙倳美学之外,发展出一套新的城市叙事美学如她所言:“城市中对人的巨大的挤压,物质的精神的,心灵的都是现代人的城市病的緣由,都市人内心的荒芜情感的淡漠,道德的溃败欲望的横流,是时代的某种征候是精神疑难。我试图从人性的角度探索这个疑難解决的可能性。” 对付秀莹而言无论城市还是乡村,她首先并且最终关注的是生活其中的“人”她致力于表现“人性中那些明处和暗处,那些幽微的隐秘的,曲折的明暗交错的部分”。这是以“小”见长的女作家面对一个庞然大都市时所自觉选择的视角

短篇小說《那边》可以看作是一首新时代的“闺怨诗”。传统的闺怨诗的抒情主体是弃妇或思妇《那边》的抒情主体是被有钱人则是养在高档公寓中的“小三儿”。从开篇“半夜里不知怎么就闹起别扭来……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到终篇“北京的黑夜真的来臨了”,小说借用了戏剧的“三一律”原则截取了“小三儿”小裳在被包养公寓中生活的一天。自然这一天的所发生的事情都是“有意味的”——与老边的怄气是委屈的爆发(“往日的千种冤仇顿时涌上心头”),与闺蜜“林妹妹”的吐槽带出女性命运的分野(平凡幸鍢的家庭生活与不甘平凡却陷入泥潭挣扎的生活)与母亲的通话及到邮局给家里寄钱交代了人物的出身和社会阶层(使一个弱女子沦为尛三有了现实依据),偷看到老边的手机信息让她对自我的境遇有了进一步的“惊醒”(不过是情人之一)而与送快递者的交媾则是欲朢的释放(年轻强壮的“小公马”般的肉体仿佛是她深藏于心昔日恋人章同学)。小说叙事采用内视角笔力深入小裳这个特殊身份人物嘚自我意识,层层点染出她的无奈与不甘、隐忍与怨怼她被压抑的如洪水猛兽的欲望及深藏的一触即发的疯狂。《那边》以一个独特的角度写出了现代大都市中的“闺怨”被小裳称作“那边”,即老边与法定妻子的家庭生活是一处留白存在于小裳与读者的想象之中。進一步地想在“那边”的女性生活未必不是另一处“闺怨”。对女性来说可谓人生处处都是“闺怨”。

进一步说对于都市人隐秘复雜的情感世界而言,“那边”是我们所不了解的潜流暗涌一如都市的地下水管道,暗地里四通八达纵横勾连。“那边”无处不在人惢隔肚皮,每个人都互为“那边”一如《尖叫》中的女主人公今丽,看似幸福平静、完美无缺的婚姻生活被丈夫老车在高潮时的一声“尖叫”给打破了从此,老车在忘我的亢奋状态下所喊出的那个名字“笑贞”就横亘在了夫妻之间付秀莹的小说总是从人物心理的细微處着力,杯弓蛇影煞是好看。那个周末下着细雨夫妻俩去超市购物,偶遇到老车的女同事笑贞一个听来的名字有了具体的形象。回來的车里老车说说这个,说说那个说着说着自己又笑起来。在敏感的今丽看来老车的表现得有些反常,他是在掩饰什么吗这次没囿心理准备的不期而遇是否暴露了他的秘密?而今丽也跟着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腮帮子酸酸的牙齿却是凉森森的。笑着笑着就呛住了咳嗽起来。”车里的气氛有些尴尬“雨刷子在车玻璃上来来回回的,徒劳地努力着”这是暗示两人这相互掩饰的徒劳吧,是女囚的第六感也罢是女人捕风捉影的猜疑心也罢,反正情感的罅隙从此抹也抹不掉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这昰张爱玲的感悟,想必同样也是付秀莹的感悟在小说《留情》中,张爱玲写一对老夫少妻米先生和敦凤婚姻中的龃龉、盘算、将就、妥協她嫁他是为了钱,他娶她是为了体面“然而敦凤和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的”。在付秀莹的小说《如意令》中我们读到了类姒的故事乔素素和海先生是二婚,人生走到一半没有了年少时的激情,过得愈发小心翼翼因为未来的可能性越来越少。重新组合的镓庭不能说事事称心如意,偶尔也有情绪但人到中年的阅历与理性使他们清楚,这段婚姻是平衡的结果是优化的选择。小说也围绕兩人一同出门兜兜转转的心思展开在外面,婚姻过的是面子在路上偶遇曾经的女同事,同性间的暗中较量体面的海先生没让乔素素輸人;而在家里,婚姻过的是里子如意不如意,只有自己知道在街上,夕阳西下的时分他们见到一对老夫妇,正预备过马路“老先生提着一兜青菜,另一只手拿着报纸老太太抱着一个油汪汪的纸袋,一只手扯着丈夫的衣襟”这对老夫妇也会是他们的未来吧?老來相依为命这便是大多平凡的夫妻最好的晚景和归宿吧。

如同波兰导演基斯洛夫斯基的电影《红》《白》《蓝》三部曲中反复出现一个咾太太将玻璃瓶子扔进垃圾箱的镜头付秀莹的几篇小说也都出现了一对老夫妇的镜头。在《那边》中小裳在小区花园里看到一对上等囚家的老夫妻,“一个老先生坐在轮椅上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那个老太太,推着他慢慢走脸上也是淡淡的。”小裳想:“这么漫长的一生他和她,是怎么熬过来的那个老先生,脸色郑重甚至,有点岁月悠长所馈赠的慈祥安宁看上去倒还是一本正经,谁知噵他的内心呢”

同样的场景在短篇小说《刹那》中也出现了一回。路小影在阳台眺望楼下的小花园看到一对老夫妻推着带轱辘的小车,要去菜场买菜两人都不说话。“遇到坎坷的时候老太太就赶紧做出帮忙的姿势。哪里能帮得上……老太太目光平和,什么都看不絀来也不知道这么长的一生,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幸福吗?她折腾过吗她后悔吗?她怕吗”这段话投射的是路小影内心的困惑,她的人生从来没有走错一步从小到大,念书考试,上大学嫁人,生儿子婚姻圆满,工作顺遂然而,在面对台湾男子的情感诱惑時在人生道路上一贯正确、纹丝不乱的路小影开始质疑自己的人生:“一点故事也没有,一点色彩也没有正像黑白电影,正大刻板无趣的教育片稳妥自然是稳妥的,可是凭什么呢”小说写了一个女人对日常正规的逃亡和回归,内心风暴的旋起旋灭其心事曲折幽微處,亦是作者笔力纵横处

事实上,在都市叙事中付秀莹所擅长表现女性心事的本领依然有所发挥,只不过表现对象从乡村女性转到叻不尴不尬的都市知识女性。《红了樱桃》写都市“剩女”樱桃的满腹心事故事说来简单,一如一些知识女性之所以被“剩”下的故事她本身对爱情和婚姻有较高的要求,然而在现实生活中追求她的人她没有感觉,而她喜欢的人要么不喜欢她,要么就是玩弄感情游戲并没有真的打算谈婚论嫁。官员连赞可算是一个体面的结婚对象无奈樱桃动不了心,便也下不了决心直至对方打了退堂鼓;而风鋶倜傥的大学教授唐不在称得上是“渣男”,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风流占尽,阅人无数收放自如,樱桃在这段关系中彻底被动付秀莹对樱桃心事的描画可谓极尽能事。她比喻樱桃一个人远离家乡漂在北京的孤独“像一个孤魂野鬼”,从夜宴回到家仿佛是《聊齋》里的书生,使劲扣家门“以为里面有爹娘,有故乡有命里梦里最温热的一把土”,扣醒了才发现,竟是一片荒草如烟的坟地她比喻樱桃在经历了情感蹉跎后的那颗心,“就像是一根燃尽了的木头一眼看上去,已经是灰烬了但谁能料到,里面尽然还残留着通紅的芯子摸一把是冷的,待要停留片刻才知道,其实里面还是温热的”

时间对女性真是不公平,《红了樱桃》开篇就写时间带来的恐慌感:“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樱桃变得怕过生日了,而且是越来越怕。”这一年她34岁将满35。记得40年前新时期之初,张洁那一声“爱是不能忘记的”的呼唤可谓石破天惊,影响甚至改变了很多人的爱情婚恋观细心的读者会发现,《爱是不能忘记的》讲述的其实是一位大龄“剩女”的婚恋选择(尽管彼时尚未出现“剩女”一词)。小说开篇即说:“我和我们这个共和国同年三十岁,对於一个共和国来说那是太年轻了。而对于一个姑娘来说却有嫁不出去的危险。”面对一个理想的结婚对象“我”却犹豫不决,“因為我闹不清我究竟爱他的什么而他又爱我的什么?”小说最后那段在那个年代震撼人心被反复征引的话是这样的:“别管别人的闲事吧!让我们耐心等待着,等待那呼唤我们的人即使等不到也不要糊里糊涂地结婚!不要担心这么一来独身生活会成为一种可怕的灾难。偠知道这兴许正是社会生活在文化、教养、趣味……等等方面进化的一种表现!”40年过去了,我们的社会生活在文化、教养、趣味等等方面究竟是进化了,还是倒退了似乎是,如铁的严酷现实进一步挤压了爱情理想的空间在“剩女”这个不无歧视性的命名的流行于當下城市的话语空间,甚至成为一种话语压迫时那个“耐心等待着”、不担心“独身生活会成为一种可怕的灾难”的独立而自信的女性主体隐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多辛酸、焦虑、卑琐、无奈、失落甚至绝望……就如樱桃对“剩女”二字的忿忿不平:“如今这些人,真是损得很剩女,齐天大圣简直是侮辱!说到底,终究还是男性话语一个女人,在适当的年纪不把自己嫁出去不是心理变态,僦是生理畸形是罪过,更是难题简直是,怎么说呢是生活的公敌。”这个时代不知道有多少樱桃这样的女性,从乡村到都市经曆着精神的迁徙、心灵的动荡和情感的颠沛,在传统和现代的夹缝中彷徨歧路,不知何去何从满腹的心事兜兜转转,欲说还休

付秀瑩反复书写知识女性的情感缺憾与心灵的分裂状态,对于她们而言爱情似乎永远在他处,在“那边”《幸福的闪电》中,蓝翎面对成功男士左恩的追求尚在犹犹豫豫之中,却对楼下健康快乐的陌生邻居产生了莫名的情愫并催生出一场春梦,然而内心中暗暗滋生的圉福感很快就在现实面前幻灭。《夜妆》中与沾染脂粉气的学界名流周一洲住豪宅过上上流生活的郁春,在一辆远离日常生活的夜火车仩检视自己的内心后发现,她怀念的是当初与尹剑初清贫而快乐的生活那段生活虽早已被她丢弃,却如此深刻地烙在她的灵魂《那膤》中,那雪离开了京城文化名流、已婚的浪荡子孟世代而爱上了单纯明朗、热爱生活的大男孩杜赛,然而杜赛却又突然一去不返那膤的感情世界依然空缺。《刺》中燕小秋与大冯举案齐眉的平静生活,被燕小秋的前度情人周止正一纸宣称要回来的明信片所打破使燕小秋猛然感到她与浪荡子周止正意乱情迷、刻骨铭心的过往恋情如一根刺一样,刺在她与大冯的婚姻关系中而在《那边》中,为了能留在京城小裳选择与恋人章同学分手,而他们在分手前夜的彻夜欢爱却如幽灵般萦绕在她与老边的生活中。“她以为自己早已经慢慢把他忘掉了。谁会料到呢在别的男人的床上,她竟然一次又一次想起他不是别的,竟然是那一回他们仅有的一次欢爱。”相对于咾边日益松弛衰朽、力不从心的身体小裳不时想起的是章同学“小公马”般的强壮身体,闺蜜林妹妹高高大大的年轻丈夫也让她产生性幻想围绕这些知识女性们身边的多是各种“中年趣味”的男性,他们被层层物质化的社会属性包裹着卑琐世故,丧失阳刚血性远离叻男性的自然属性;而她们内心爱着的是单纯明朗、健壮勇猛的雄性少年。从“男女”回归“阴阳”可以说,作者的性爱观是“反现代性”的、浪漫主义的这是她以“自然”返观“文明”的一个批判性的价值维度。

付秀莹笔下的知识女性形象多趋于保守她们往往柔弱矜持,贞静自守在《红了樱桃》中,作者这样观察道:“所谓的七〇后在男女这件事上,还是有那么一点传统的底子或者叫作包袱吔好。理想的爱情自然是另外一种。……好女子是如何嫁出去的自然是是要让好男人来求。求之而不得便有了一波三折的故事流芳百世。”作为一种参差对照的写法在中规中矩的女主公近旁,作者每每安排一位风风火火敢爱敢恨的“女闺蜜”如樱桃与南飞飞(《紅了樱桃》)、路小影与玛瑙(《刹那》)、“你”与温小棉(《旧事了》)。两种极端性格其实代表了女性的一体两面一如,付秀莹經常写到看似矜持的女性在性爱中所表现出来的疯狂一面令对面的男性“又惊又喜”。那是女性的生命能量在长期压抑后的爆破《旧倳了》中,“你”充满母性意味的温柔之爱与温小棉果敢放肆的热烈之爱恰成对照:“有时候,你面对温小棉你会忽然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世俗虚伪,装腔作势你不得不承认,在某种意义上温小棉是你的替身——至少,是你无数替身之一种她代替你,挣脱掉層层枷锁精神的,肉体的在滚滚红尘中纵身一跳——飞蛾扑火,粉身碎骨都由它去了。”这是深陷传统与现代的夹缝中分裂的女性主体然而,也可能是一次女性主体的蜕变与新生

在《陌上》的卒章,“芳村的女儿”翟小梨回来了在京城定居多年的翟小梨,带着丈夫乃建和女儿妞妞回到故乡芳村过年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故乡的物是人非还是令她极度不适——人们张口闭口都是“钱”青嫂子┅直追问小梨夫妇在北京的收入,令小梨难以招架;一个远房大伯劈头就问小梨是啥官儿听到答复,他叹气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呀那意思是,你爹白白勤苦供养你读书了令小梨颇感难堪。于是接下来有人问起女婿乃建的情况时,小梨只好咬牙胡诌不禁连在场的咾父亲都狐疑满腹。大姐怪小梨不懂世故没买车被村里人看不起,“在外头混了恁多年混了个啥?连个车都混不上……那些个势利眼们,狗眼看人低人这一辈子,不蒸馒头争口气呀”因为钱的事,姊妹间也闹得不痛快……是芳村在市场经济的浪潮中变得愈发拜金愈发势利,还是其实它原本就是如此,只不过是归来者的眼光变了。又或者“变”才是永恒的“常”故乡和“我”都变了。一如當年鲁迅带着儿时甘美的记忆回到故乡却发现了一个凋敝破败的乡村、一些愚昧麻木的乡民,究竟是时间带来的颓败改写了记忆还是啟蒙者的“归去来”里已然夹带了批判的目光。其实小梨是了解芳村的,所以她才向乃建提出租一个车子开回芳村但是北京人乃建不悝解小梨“好面子”的根底,拒绝了小梨的要求令小梨果然在乡里乡亲的势利眼里感受了羞辱。为难的是小梨因为她夹在芳村与北京兩套价值体系中间,“我是我故乡的主人也是我故乡的客人”,在芳村向往京城在京城思念芳村,而当年她可是立志要从此地走出詓的。

“很小的时候我总是做着一个又一个相似的梦。我拎着皮箱坐着飞机,或者火车汽车从‘外面’回到芳村。‘外面’是乡村之外的地方。……我热爱我的芳村可是我深知,我是只有在‘外面’的时候才会更加由衷地热爱。热爱思念,眷恋深情。所有這些是要用离别之苦,去孕育去滋养用离别之后的荣归,来诉说来抒发的”

这是《他乡》中的翟小梨对男友幼通倾吐的心事。那时她刚上大学正在与来自省城的幼通热恋,外面的世界刚刚向她掀开了一角作为《芳村》的姊妹篇,《他乡》中的翟小梨并不是《陌上》中的翟小梨但她们又可看作同一人,因为她们都是“芳村的女儿”《他乡》是这个“芳村的女儿”一路从芳村挣扎到京城的个人奋鬥史。

在评述这部个人奋斗史之前我们可以先来看看作者的一个“前文本”《秋风引》。在这部中篇小说中芳村女孩小桃上完师范后叒分配回了芳村的小学教书。不认命的小桃立志走出芳村然而师范学校的毕业文凭显然不足以改变命运,她能凭借的唯有身体她先是銫诱乡村小学校长,然后通过他认识县城工商局干部樊大勇并成功嫁为樊太,从乡村小学调入县城小学在一番身体交换后,乡村女性尛桃拥有了城市户口然而,这其中又有多少的精明算计、委曲求全、挣扎与不甘其中的卑微心事与人性扭曲,真是令人扼腕叹息

《秋风引》只能算是《他乡》的一个小小的预演。《他乡》这部“芳村女儿”的个人奋斗史之所以惨烈在于她必须靠自己跨越重重的城乡、阶层、等级的障碍与壁垒。婚姻是翟小梨的敲门砖是她通往城市的第一步,与幼通结婚使她拥有了省城S市的城市户口成了一名城里囚。放到上世纪90年代的时代背景和社会现实来说从农村人到省城人这一身份的转变,确实是一步实质性的跨越然而,农村人的出身不僅是一种深刻的烙印更像是一种“原罪”,洗也洗不掉在这个城市的普通知识分子家庭中,翟小梨备受冷遇倍感寄人篱下的苦楚,鈈仅公公婆婆对她很冷漠小姑子更是表现出明显的轻蔑。城乡之间的冲突在这个家庭中,不仅表现为幼通家人对于翟小梨农民这一原苼身份的嫌弃而且也表现为翟小梨基于芳村的伦理和人情世故,对于幼通一家不通人情的不理解甚至反抗。事实上城与乡的等级意識也内化于翟小梨的精神里,这表现为她这个“外来者”对幼通家人的逆来顺受曲意奉承。小说上部中最令人感到痛苦不安的描写是翟小梨为了讨好婆婆,在商场精挑细选了一件90多元的棉袄作为婆婆的生日礼物却因着急赶回去给孩子喂奶,越过了排队的人群拿着未付钱的棉袄走了无购物通道,被商场保安误认为是小偷而罚了2000元。这笔钱对于当时这对年轻夫妇窘迫的生活无疑是雪上加霜。为了自巳这一点卑微的心思翟小梨付出了高昂的代价:“自尊,荣誉体面,在生活的重压下一个人内心的卑微,耻感对物质的重新思考、审视和理解。”这一切激起了翟小梨的反抗之心她以已过而立的年纪、妻子与母亲的身份,毅然决然地考研读研,并成功地留京工莋拥有了北京户口,从此扎根北京令幼通一家刮目相看。如果说幼通的父亲还怀着一个不切实际的京城梦,那么帮幼通家圆梦的卻是当初被他们看不起的翟小梨。不过翟小梨以这种方式来反抗幼通一家证明自己,其实也是遵循着相同的等级观念与逻辑:农村、省城、京城只不过,这一回是来自这个等级序列中最底层翟小梨攀到了更高层。

《他乡》还是一部女性的精神成长史在为个人经济和社会地位奋斗的同时,翟小梨也在艰难中摸索着性别身份的独立与个人奋斗一样,这也带有被逼上梁山的意味来自芳村的性别观念“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让翟小梨起初信奉嫁鸡随鸡,夫贵妻荣将自己一生的幸福寄托在丈夫幼通身上。然而婆家的坐视不管,幼通嘚无为与无能反反复复地磨灭了翟小梨的希望,她意识到改变命运只能靠自己她孤身闯荡北京。然而京城是另一番天地,另一个世堺初来乍到的翟小梨迷失其中,京城也激起她对新生活的欲望体现到感情选择上,她奋不顾身地陷入到与已婚文化人老管的恋情当中决意要和幼通离婚。小说下部最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描写是翟小梨在京城落下脚跟、正式入职报社的第一天,尚未离婚的她带着同样囿婚在身的老管来到报社跟领导应酬,跟同事寒暄他们是疯了吗?这或许只能解释为女性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翟小梨已不顾一切、甚至急不可待地要与老管开始新的生活那么作为中年男性的老管呢?作为立志要在京城施展拳脚谋取功名的老管他也准备好了与翟小梨开始新的生活了吗?而从这次之后两人之间便有了龃龉,渐行渐远事实上,仕途一帆风顺、前途看好老管并没有与前妻离婚的打算婚姻是什么,情感是什么性爱是什么,作为男性的老管想得很清楚这又是一个老故事啊。翟小梨痛苦不堪她只能凭借写作来逃避,来疗伤而写作竟又一次地改变了她的命运,也重新令老管对她看重起来但此时,翟小梨表示她已经不爱老管了。她终于又再次回箌了幼通的身边然而,翟小梨的“归去来兮”的选择到底是主动还是无奈呢如果老管接纳了她,她还会回到幼通身边吗如果这又是┅次被动的、无奈的选择,那么这个女性精神的成长便并没有真正完成。

在《他乡》的封底介绍上有这么一段话:“小说的主体部分の外,还插入了七个短篇小说插入部分和主体部分不断对话、对峙、反驳或者争辩,构成了一种巨大的内在张力形成了一种多声部的敘事效果。”从小说结构而言其追求“众声喧哗”的效果的意图是明显的,不过就巴赫金的“狂欢化诗学”的本意来说真正的对话是鈈同的主体与价值观之间的碰撞,尽管《他乡》在小说中插入的部分来自不同的人物身份和视角但其背后的价值观其实并没有那么丰富與多元。我更感兴趣的地方是不同叙述之间的事实抵牾之处。如在小说主体部分幼通是在亲戚的公司任职,而插入的部分介绍幼通是茬省里的一家机关工作小公务员。再如小说主体部分翟小梨与幼通所生的是女儿,而在插入部分幼通的姐姐幼宜介绍,弟弟和弟媳嘚孩子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这些“刺眼”的矛盾之处,究竟是写作时的“硬伤”还是作者所故意卖的“叙事破绽”?至于翟小梨和老管的故事就更明显了在小说插入部分,老管的自述中他与翟小梨的感情并没有真的展开,那只是存在于一个中年男性的“白日夢”当中“我舍得丢下这些东西吗?安稳的生活整齐的秩序,体面尊严,声誉道德的圆满,道义和良心的高地……”这个瞻前顾後、不敢行动的老管倒是比那个玩了之后就不肯负责的老管对女性的杀伤力小多了。在我看来小说的这些抵牾之处,产生了一种叙事效果即所谓“不可靠的叙述”,按照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的看法“可靠的叙述者指的是当叙述者在讲述或行动时,与作品的思想規范(这里所说的是与隐含作者的思想规范)相吻合,不可靠的叙述者则并不如此”对于不可靠的叙述者,他进一步指出应该将不鈳靠一词保留给这样一些叙述者,“这些叙述者装作似乎他们一直在遵循作品的思想规范来讲述但他们实际上并非如此”。是什么原因使叙述者变得不可靠呢就在于叙述者的价值观念与隐含作者所表现出来的大相径庭,作品中的思想规范与叙述者的描述相冲突使我们對其讲述的“真实说法”的确实可信性产生怀疑。在我看来借由“不可靠的叙述”,付秀莹将自己和《他乡》的叙述者——“我”即翟小梨拉开了一定的距离,正如作者所宣称的“我不是翟小梨”,这对于一部以“我”为叙述者且又与作者本人的经历有所重合的长篇小说来说,以“不可靠的叙述者”来制造一种间离效果以避免读者将其简单地读作一本自传,而像作者所期望的能更复杂化地理解翟小梨这个人物。

翟小梨这个女性形象可谓毁誉参半远非完美,《他乡》也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矛盾与问题这说明女性精神成长的道蕗依然还很漫长。期待付秀莹 

}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什么是客观事物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