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晏：当代诗人。随笔作家。80年代开始诗歌写作并在国内外发表作品。出版诗集《冯晏抒情诗选》《原野的秘密》《看不见的真》《冯晏诗歌》《纷繁的秩序》《镜像》《碰到物体上的光》《内部结构》《刺穿冰层抵达水》以及诗丛诗集《吉米教育史》《与从前有关》《边界线》《小月亮》《意念蝴蝶》《焦虑像一列夜行火车》等。

梦见的声音只是风干的动词和名词

风铃转动着每一层塔顶的四个角

叮叮咚咚，转动着塔基、塔身和塔刹

从64.517米再升高，音质更尖细

撞响大雁塔风铃的除了上午的四级西南风

还有赶来的朝圣者，以及杜甫留下的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蹬上塔顶的

每一双脚有空间可伸，圣云可乘。开始祷告

从第七层向天外飞翔。窗外

古城瞬间静下来。塔内有旋转楼梯

每一级台阶，每一声膝盖。有围绕藏经的

玻璃柜，双手合十，举高，掌心扣地

有虔诚发烫，风铃转为哗啦哗啦如翅膀挖土

天和地是大雁塔传递给器官的能量场

被打通的每一双眼底都能抵达

玄奘从印度取经归来的公元645年

迎接他带回佛舍利、贝叶梵文真经数百篇

以及金银佛像的，有渭河之水解开纽扣

轩车千辆，有刺绣数百，经幡成批

高僧满座，东南西北，均有风铃齐奏

有脱掉距离的蝉衣。也有《西游记》

围绕孙悟空发光和金箍棒一路闯关

直至未来主义。西安城正朝大雁塔方向聚拢

有斯蒂文森《坛子轶事》类似的田纳西

有丝绸之路的古藤蔓，体内经络的荒凉、铜镜

河道和血，有诗人孙文波、卫明同行

也有昨晚老城区南门站酒吧偶遇的陶陶

灰喜鹊让耳朵在一些树枝里听得更清

灰喜鹊让空无猛然间抬头找到线索

灰喜鹊藏起低音，轻啼洗净整个消沉

树梢时而落下钟乳石滴水

时而传出不锈钢敲击咖啡杯

窗户被环绕，真理隔着一层又一层

灰喜鹊总能让厌倦突然新奇起来

让干花被晃动的沙哑渴望

小路有散步者，草丛升起一团烟雾

灰喜鹊撕裂孤独时撒一把飞沙

灰喜鹊落进你心里的外省

它们还飞进你视线里听海

灰喜鹊落尽你怀中看山，哪一座峰还在？

铺平归隐中折叠的小院子

灰喜鹊是三色体，黑头黑尾灰记忆

当光线衣袖般伸向无声，

你就是虚掩之门背后被点亮的

继续留给局部涌动或螺旋上升的隐喻

以巨大的无声。当风启动嘴唇，

僵硬对沉默说：等等，等不了多久。

无声，以词语内沉淀的铁，

守候被阻止接近的爱之岛，

被困于岛上的已并非原始人，

他们吃肯德基，胶原蛋白提炼品，

无声，尝试存在与磁场感应对视，

嵌入奇迹所生成的纹理，穿堂风气流，

粒子最终分裂出质子、中子……。

放弃看见，投一块思想小石子

试试远方。无声不是气体，

也不是磷之蓝，或死后化蝶剧幕《梁祝》，

无声，是连续下了三天暴雨之后

晨雾正盘旋至一群楼顶，露出炼油厂烟筒

放弃形状、皮肤和眼神小蝌蚪，

放弃含情一瞥的生锈气息。

此刻，街心花园有一棵树开满太平花，

你已围绕它慢跑了第三圈

放风筝男孩手中，广场从一双脚开始

上升，追云，飘在词语外围

无目的地，放佛自由。而事实是

这个清晨正围绕你，试图跑出一场虚度。

梦见苏轼，还有与他合葬一起的父亲与兄弟，

梦见潜伏，还有洞口，隧道，

梦见一个庭院，他们分别住进自己的白骨。

三个山头，他们时而如空气浮游，

透出树林。对视，听氧气在空中凝固一会。

又到达刚告别不久的三苏园门前，

梦游，有形无声，哑剧，

纪念仪式已散，广庆寺升起一朵祷告的云。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被苏轼句子雕刻过，黑色蝌蚪，

进入南宋，环视，发音是困难的，

还没有被无声、被一块飞来石唤醒。

清晨，来到我梦里取暖的还有三苏祠，

松柏，竹林，古筝，寂静缠绕，

也有甬道、石柱、石虎、牛羊、石人，

一对雄狮，红漆大门，朝代的定盘星。

日出滚动着古老荒原、野草，

就像此刻，日出正从窗外跳出楼群。

没有车辙碾压发出吱吱声撞击玻璃。

虚幻还给真实犹如还给逝去，

梦见更多逃避，陌生词语、句子。

又飘回去往苏轼墓地经过的漫长林荫路上，

当时左右有同行者交谈，意会，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潜入身体，梦，没有读音，旋律幽深。

零星的，成群的，大片的，

屋顶，窗沿，停靠路边的车辆顶棚，

路灯变轻了，雪落在逆光里。

一只白色孔雀被梦卷起，

初春，地面犹如越过生而抵达永生。

我掀起窗帘看见增厚巨石的那些白色。

省略掉街道，城市，北方山脉，

以及被雪花覆盖的那些已知。

昨夜，你梦见声音只是风干的动词和名词

或者只是加缪和他《鼠疫》里的封城

你梦见手语，生活陷入的一场超现实哑剧

梦见声音只是海边晾在绳子上

鳟鱼、梭鱼，鱼腮战栗而并非呼吸

你梦见声音是无声，正闷在肺里

是时势接近舌头的一根针，钳子碰到牙

是消音器里子弹刮起一阵黑风

是混乱，“感恩”倒置，“追责”偏离的线路

昨夜，你梦见声音从窗外一路南下

那些吞咽碑文的新土，沿途小山丘

大都市沦陷架起的低音共振

昨夜，你梦见声音只是焦虑和颠簸

翅膀被压进云层深处的一阵抖动

是基因工程学里嵌入的精神分析

是被刺破的敏感，是活着

声音是一只闪进拳头被握紧的蚊子

你还梦见声音是一团气流，幽灵般蓝光

是拦截一颗杏仁的嘴唇，一堵墙

你梦见声音，巨大的小，体内沉船

是影子，距离被拉长，变调，喉咙里的光

（诗歌来到美术馆第74期美术馆专访）

1、 对您来说诗歌意味着什么？您如何看待诗歌写作在今天的价值？

答：诗歌写作使诗人精神现象的轨迹通过作品向外蔓延与读者互动。每一个词语都拥有其自身所背负的历史，在写作创意中诗人无论如何是深挖不尽的。当代诗人在赋予词语更多层次方面比以往更加注重细节，注重词语的重量。艺术既“无用”又永远被精神所需要。

诗歌创作所表达的沉默部分要比可说部分重要，色彩幽暗要比明亮更接近艺术本质，就像浪漫主义和忧郁的关系。诗人从个体出发向艺术高度探索的过程留给人们的首先是审美价值，还有对社会问题的思考、反思、参与创建新观念以及通往真理过程中的发现等价值。向前推进创作就是在向更高的认知推进语言，让古典和未来在当下写作中的每一处相遇都充满陌生感就是一种当代性。

诗歌写作与我的存在是一个整体。写作是我精神生活的一个卧室，我可以随时回到日常生活也可以沉浸其中做梦。

潜意识通过语言和思想转化成诗。诗中的深层意象虽然可以被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方法概括出来，但是，艺术语言的形成远比潜意识学说更加复杂，意象始于非思，充满神秘性。深层意象让潜意识这个大概念在语言的沉默部分里也只是一叶小舟。写作就像哲学是一种话语的行为。

2、您是基于什么机缘开始写作诗歌的？写作会不会给您带来特定的心情？请描述一下你日常的写作状态。

答：我的青春期恰好处在一个极其压抑的年代，我出生在一个理工科知识分子大院，成长过程中的所见所想，沉默部分远远大于说出来的。幸运的是我一直有读书陪伴，很小就喜欢通过写作抒发情绪。我从80年代初开始写诗,那时，诗歌写作是我对艺术好奇的一个窗口，通我不仅在其中倾诉内心，也在寻找方向。

我的写作到了中年以后一直沿着先锋精神创作思路往前走。艺术创作是对抗乏味、虚无等灰暗情绪最有效的精神活动。近年来，我除了工作，生活基本是围绕写作而展开的，读书，写诗；旅行。也写散文和随笔。通过写作把有价值的思考提炼、升华，转换为作品已成为我的习惯，在写作中我喜欢进行实验性的方法探索，其实也是在向生命中的未知挑战。

3、自80年代初至今，您一直自足地进行着诗歌创作，您怎么看诗歌写作与当下生活的关系？

答：随着信息量加大，诗人写作中所面对的思考也越来越复杂。表面上看诗人需要处理的是信息密度问题，而实际上更重要的是处理词语的深度问题，写作经常面对的是解决虚实之间的对应关系，在一个微小和一个无限大的对应和比较中找到最有效的表达。

对于诗人，当下生活自然是作品中一部分，碎片意识逐渐让语言的逻辑观念从德里达解构主义思想中隐没下去，词语从中获得了更大的自由度，一个诗人从最初进入语言，到通过创作在语言里认识世界，再反过来了解自己，把精神现象转换为艺术形式。创作过程就是诗人在生活留住有价值的细节过程。艺术由细节构成，人生也是。

4、旅行在您的诗歌中留下了痕迹，您如何看待一座城市与诗歌的对应关系、以及诗歌中的大自然？

答：写作 在想象力方面，让我最受益最大的应该是旅行。阅读的确可以解决眼界问题，给想象力打开通道。但是，在旅行中我发现所获得的意象更容易在你的情感中扎根，面对现实主义尤其是超现实主义写作的想象力问题，旅行犹如触摸，让意象和词语与你建立起真实情感，有利于写作使用时的准确性。大自然本身就是诗歌中的一部分，阅读的同时，能够配合着着“在路上”行走感受万物，对写作来说非常重要。感觉和视觉在大自然中获得直接震撼与转换到文字中通过阅读相比，生命和认知被唤醒的效果完全不同。

5、您的诗在读者看来，既是此岸性的，又是彼岸性的，您怎么看待诗人和读者的关系？

答：诗人和读者的关系有点复杂。因为读者有很多类型，每一个诗人的作品都不可能满足所有读者需求。找到最适合的读者可以扩展出作品的更多空间来。有些复杂度高的作品，一些读者也许只能在其中一部分内容里找到共鸣，这很正常。对于读者，有时在懂与不懂之间是一个很好的境界。我以前喜欢维特根斯坦，买他的全集来读，我看不懂他的数理逻辑的数学演算部分，却一直为此很兴奋，相信其中必有对未来观念的指向。诗人写作始终处在传统与未来之间，其目的并不是要给当代诗歌的传统部分做定量分析，而是要找到写作中更普遍的启示性引导。艺术创作每一种方法的开启，都是为了能写出诗人在另一种方法的局限中没有被点燃的部分。古老内容随时都可以成为新写作方法的核心元素，就像历史在不同类型艺术作品里的不同姿态。

艺术没有国界，民族性只是其中的元素。国界只存在于艺术家视野里，就像作品与作品之间存在着格局的大与小。

6、您总是在否定自己以前的作品中不断前行，并始终保持着旺盛的创作激情，您如何看待诗歌与艺术以及与人类世界的关系？

答：否定自己之前的创作或许是进入新创作理念的一种证明。随着时间，创作方法掌握的越多就会对自己之前的方法单一感到缺憾。差距来自比较，但这并不等于完全否定之前的。增长艺术的复杂性依然是未来的趋势。保持长久的创作激情对于艺术家来说最可靠方法就还是不断发现新观念，重新梳理已储备的创作素材，带着思想进入真正的当代性。

7、您怎么看待“诗歌来到美术馆”这种尝试？参加一场美术馆里的读诗会，您有什么感想或期待？

答：“诗歌来到美术馆”每一期所表现出的高品质一直被行业内外所关注。我在世界各地看过很多当代美术馆。诗歌活动举办在美术馆里在很多国家也经常遇见。对美术馆来说，举行诗歌交流活动本身就是一种行为艺术的演绎，让诗歌活动增加了仪式感。而美术馆里的艺术作品所涉及的一些艺术观念通过诗歌交流也可以达到充实和完善。诗歌绘画本身就相通相融。诗歌活动做在美术馆里从意识上就打破了艺术与艺术之间的界限关系，让艺术互通互溶是所有艺术家在自我教育过程中都希望达到的一种认知境界。诗歌是美术馆里的另一种学术层次。反过来绘画对于诗歌也一样。比如纽约派之所以能够成为世界上的经典流派，被欧洲等其他国家年轻艺术家追捧，就是因为他们纽约派以阿什贝利和奥哈拉为主的的成员，许多都是既是诗人，同时又研究绘画或者音乐。跨界让他们的作品实现了更大格局和更加深刻的艺术思考。同时，他们也有着开放式的艺术交流和严谨的学术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