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滴,敲键盘打字的声音被你敲烂了,只会说6吗 怎么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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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嘉,女,汉族,1999年10月生,甘肃省作协会员。作品见《飞天》《延河》《山西文学》《美文》《北方作家》《骏马》《中国青年作家报》《文汇报》等报刊,散文《从前慢》入选《爱在狭路孤行》一书。

10:44 来自中国作家网

朗读者:杉谈,有声广角主播,本栏目音频由品读有声工作室制作。朗诵片段为蓝色字体部分。

过去的时光仍持续在今日的时光内部滴答作响。

——爱德华多·加莱亚诺

“爱或死亡会令我变成花朵。”眼镜框下沿播放这句歌词,习惯送餐时听歌,听点儿激昂的,听点儿死气沉沉的,逼近临界的旋律带来亢奋情绪,让他重新对赚钱斗志昂扬。

飘一场雪,寒意撕扯秋衣仓促赶来,车轮碾磨落叶,揉捏人民币的声音。踩住刹车,冯天伟从后备箱抱出一摞塑料盒,走路大跨步的他会在这时缩成小碎步,热的粉和冷空气撞出白茫茫的吻。

发送今天第一条朋友圈:“终于再一次实现定存七位数。”

十分钟,朋友圈下多了一句,“哄老板娘开心一下,你们也信?”

闪婚的第五个年头,相识到结婚仅仅十二天,甚至现在过年一家人坐满桌,孙子孙女缠着要红包,他父母也会有没回过神的感慨。大宝到三宝,不敢懈怠一天,拉下卷闸门,晚上十一点,返回车里,犹豫一会儿,还是拿出白天送餐间隙在学校商店买的烟,婚后戒了烟,太久不抽烟的冯天伟如同在干坏事,一根烟几乎让他从脖子红到脑门,后视镜中看到烟雾在自己唇齿间穿针引线,缝合欲言又止的嘴。朝北开,和家相反,花费十分钟去郊区看鹅,站在湖边,垂落一片影子下去,任由影子接近大鹅,穿梭在它们拨动的脚掌间。

插口袋站在湖边的他更想做个影子。

稀释的时间,不是混合纯净清水,是真的柴米油盐。老板娘拧着眉头嘟囔腰疼,他一寸一寸揉捏,时间的不平整也揉开,窗外皎洁月亮,想趁氛围说上几句,解释白天和别家女人聊天的误会,挠挠耳朵,憋出句:“你比她好看。”没应答,老板娘已经睡着。

白天老板娘密集鼓点般的消息还历历在目。

“像牛一样给你干活,你装聋。”

“你是个什么玩意儿?”

“你一天能出去八十回。”

“既然有志气,别进来。”

冯天伟小心翼翼地回复“收到。”带了个瘪嘴的表情。

凌晨一点,朋友圈写下:“中午堂食没点上的,点餐时老板娘语气不好的,同学们多担待。”很快有人点赞,惊讶这么晚还有没睡的,几个鲜艳头像,笑了笑,小声嘀咕,总归是年轻人身体好。

失眠,三宝的脚踢到他肚皮,不由自主想以前。五年前一家街边小馆,第一次带老板娘见最要好的女性朋友,准确来说不算女性,二十八岁未结婚没编制的大龄女青年,男孩儿般的存在,他们管她叫“玉哥”。玉哥小时候父母开一家当地最大的饭馆,主要吃鱼。“富二代?”老板娘趴在冯天伟耳边偷偷问。“什么二代?经营不善,倒闭了,玉哥顶多算个实实在在的拼一代,又拼又赚不到钱。”

麻将赢了钱的玉哥兴致很高,点了不少菜,见老板娘拘谨,抿小口白酒后说,小馆子往往更好吃对吧?老板娘放松手腕,忙放几片肉盖住米饭,笑着点头。那顿饭多是和玉哥的闲谈,老板娘旁听,话语来来往往的流动中白酒落下半截。本该坐满四人的餐桌,有个位置空着。

“小羊去外地工作了,下次介绍你们认识。”玉哥冲老板娘说。

“电话都打我妈那儿了。”冯天伟接话。

“小羊给我说欠了十三万。”

“我不理解他。”冯天伟添满两人酒杯,搛了块稍远的菜给老板娘。

吃二十几元羊肉泡馍都抱怨奢侈的小羊一年内几乎逛遍各种热门城市,同时交往两个女友,其中一个是稍有名气的网红,恋爱期间,小羊送出全套名牌口红,住五星级的酒店,四百块的早餐,某个假期,无法兼顾两地、两个女友的谎言被识破,事情败露后女友都离他而去,大家一直觉得那段时间里的小羊活在虚幻里,有次宿醉的夜里小羊哭着说,此刻空空荡荡,才感到虚幻。

“带你住五星酒店的男人不一定有钱。”玉哥说。

送你们一份花蛤。一只纹理粗糙的手滑入三人对话的空隙,两根手指顺便捏住玉哥递去的烟。几点关门呀,叔?玉哥问。月亮再亮点,男人眯着眼睛咂了一口烟,散漫的语气。叔你真浪漫,喝完这杯我们就走了,玉哥笑着端起酒杯。我们干杯。

“这次能结婚吗?”玉哥纤长的黑色美甲敲击玻璃杯,《致爱丽丝》的旋律。

听着孩子和老板娘酣睡的声音,冯天伟悄悄摸到床头柜的手机,关了六点的闹钟,一条“周末,和老板娘睡个懒觉,九点后营业。”的朋友圈成了最早的太阳,崭新、温柔。

不知名二本大学附近的螺蛳粉店,相较市区五花八门的菜单和靓丽装潢,显得单调朴素,价格四年内也仅仅上调两元。不是没有比较,冯天伟仔细研究每家螺蛳粉店的风格、口味和价格,他问老板娘,十元一碗的螺蛳粉输在哪里?老板娘手上没停,游走几个小锅,看看坐满的桌子,只说,随心,都是孩子。

拉下卷闸门收工,和老板娘安静坐在车内发呆,雨刮器一个倚着一个平躺,雨滴堆满玻璃,越来越挤,车厢在两人的呼吸中渐渐温暖。

“放首歌。”老板娘带着重的鼻音。

“侧兜有感冒药。”保温杯里是店里新接的热水,热气瞬间打湿老板娘的脸,旁边车辆驶过,车灯照亮两人的时候,看到老板娘唇边绒毛挂满水珠。

“二宝最近开了美术课。”

手心麻酥酥的痒,老板娘画得认真,一朵银色小花。

“爱或死亡会令我变成花朵……”歌词又唱到冯天伟最喜欢的这句。

那天雨一直没停,回家路上,冯天伟握着老板娘的手,花朵裹在两人手心,突突弹跳,有了生命。他始终没能说出那句感谢,似乎这是比“我爱你”更肉麻的事情,就像不需向大自然表达什么那样。

他真的变成花朵,在大学门口汲取最纯粹的雨露,告诉自己,“一半生意,一半人品,努力去摆弄好自己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日子简单,人也简单,这点坚持和认真锁住原味的初心让冯天伟成了一个芬芳的人,老板娘开始经常夸他更加年轻。

“打算进行一点小改良,同学们喜欢炸蛋还是煎蛋?”

“哥,炸蛋yyds。”店员刘思涵点赞朋友圈后大声喊。

“嗯?”停下打包的动作,回味刘思涵那四个字母的含义。

“永远的神。”有人答了一声。

自从三宝上幼儿园,两人感到力不从心,接娃间隙在朋友圈匆匆编辑一则招聘启事,夹杂几个错别字。

刘思涵就这样来到店里。

大四、文学院、课少,真的很爱吃螺蛳粉。应聘那天她这样介绍,不过她和冯天伟的相遇要更早一些,这是她的秘密。

店里装修,资金紧缺,紧紧摆满桌子,老板娘希望可以坐得下更多的学生,墙只是粉刷,空着,没悬挂装饰。可能任何一家店,在固定地方驻扎久了,就有了根系,表层的味蕾纠缠转换成情感纠葛,人泛滥的情感不止倾倒在夜晚的酒馆,也落在鲜红的螺蛳粉里,墙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张便利贴,写着:“不停地加辣,加到中辣、特辣,辣到流泪,有理由正大光明地哭,辣到头皮发麻,大概能间接性失忆,忘记生活的苦。”冯天伟小心取下,拍照,发了朋友圈,配文“人生这道题,怎么选都遗憾。”写便利贴的人会看到的,他想。

抱着整个西瓜进门的老板娘,走近看了看手机,转身进卧室拿出外套给冯天伟,拉着冯天伟就要出门。

今天是个休息日,他们本打算在家陪陪孩子,煮火锅。老板娘选择这个时候去店里的意图他还没猜透。靠边停一下,她的手急急拍在他肩膀,拉开车门小跑进一家文具店。

“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便利贴,是不是很可爱?”老板娘将便利贴举给他看,笑得很开心。

“孩子们用不了这么多。”

“去妈那儿接孩子,我们一起贴。”

好多手指,好多颜色,好多心情,冯天伟形容这天:眼花缭乱的快乐。

“每次只可以挑一张。”老板娘制止了几个小孩疯过头的浪费行为。

五个人边写边贴,有图画,有心情,还有些励志名言,最后冯天伟悄悄将那张不知名的便利贴贴在其中。

忙碌过后的五人趴在桌上休息,大宝肚子突然“咕叽咕叽”。

“妈妈,我不想吃螺蛳粉。”

“走,爸爸请大家吃大餐。”洪亮而坚定,冯天伟像是在进行一场盛大晚会的谢幕。

一家人习惯在吃饭的时间分享故事,几杯啤酒下肚的冯天伟话多起来,时间倒车,倒回还没认识老板娘的大学时光,老板娘知道,他有个关系很好的学姐,如今仍保持偶尔联系,最初将这件事告诉老板娘,冯天伟挂着十分怀念陶醉的表情说,真正的红颜。吞咽裹满芝麻酱的羊肉后,老板娘说,她心里嫌恶“红颜”这个词,偷偷在心里唾骂。

酒精朝大脑冲刺,握着杯子的手开始不稳,杯中的波澜,晃动几下,他继续讲,是学姐,但喊她“棒槌妹妹”。

“爸爸,你没有喜欢过学姐吧。”嘴唇辣得通红的大宝追问。

“还真没有。”仔细想想,这个答案还是清晰,通俗讲,他和学姐仍旧是世俗里的男女,关系亲密背后竟没有产生别样的情愫,况且两人都不丑,学姐称得上好看。

“‘棒槌妹妹’这个称呼亲昵”,大宝扭扭嘴。

“棒槌像骂人,关系不好的人大概会翻脸”,大宝如是说。

“小羊最近在干嘛?”老板娘的筷子夹断几根螺蛳粉,接着娴熟倒入装满配菜的碗里。

“这会儿应该在挑选手机,哎,不对,他从来执着买华为P30。”

“这次是小羊自己掰断的,上周碎了一个电视屏。”

“今年第……三个手机?”

“这两人也是,净挑贵的,摔摔碗多好,便宜,也能听个响。”

“我觉得他俩可能还挺享受,独特的情感交流方式?”

“感觉快离了,两人上周打进急诊。”

“莉莉要割腕,抢来抢去,刀扎进小羊大腿。”

“脑子有病。”小羊身边的朋友这样评价莉莉,他们看来,莉莉不过是个年纪偏小,任性的有些离谱的疯女人。

“我觉得莉莉没错,起码有时候是对的。”说完递给冯天伟一个夹满洋葱和黄瓜的热馒头,“小心烫。”

馒头被左右手快速交替传送几下,冯天伟终于拿稳了它,“她害了无辜的人。”

“真的无辜吗?好吧,如果说小羊前女友是被动卷入这场纠纷,小羊该预见这些麻烦,他的逾越被莉莉过分吵闹的大阵仗盖了过去。”老板娘顿了顿,“换句话讲,小羊和他的前女友都是将错就错,罪有应得的人。”

“你今天怎么了?”他问。

脚尖调一百八十度走到另一头,盯着马上跳停的烧水壶,沸腾了,她又走开,蹲在垃圾桶边摘菜,“莉莉不是个笨女人。”她说。

“但一定是个坏女人,小羊前女友因为莉莉那通电话,挺着大肚子被赶出了门。”

“莉莉电话直接打给小羊前女友的婆婆,说小羊和前女友借着买药偷情,婆婆一家怀疑肚子里的小孩不是他们的。真不知道莉莉从哪里打听到这些信息。”

“那他前女友老公也真不是东西。”老板娘掐去每簇青菜根部。

“这事做得确实不像个男人。”冯天伟不知怎么也紧张地冒汗。

“前女友在医院工作?”老板娘好像来了一探究竟的兴致。

“一家诊所,前段时间感冒的小羊托她配药。”

“怎么会分手啊?”她瞪大眼睛继续问。

冯天伟手指摩挲冰凉的鼻尖思索,嗯,谈了三年,是到了谈婚论嫁那一步,女的农村人,当然不是说农村人不好,小羊父母去的时候,几间矮房,屋里乱得很,他父母生了气,没同意。手机陆续弹出收款到账的提示,“倔脾气,我觉得他是用不负责任的婚姻态度向父母宣战。”冯天伟说完,皱着眉头,闭上眼睛,头朝天躺在椅子休息。

“你好像说过,莉莉和小羊也是闪婚。”

“不不不,完全不同,他们从酒肉朋友开始,我对老婆你属于一见钟情。”

老板娘狠狠推了冯天伟脑袋一把,反驳道:“嘴上说的好听,我嫁给你朝九晚五,人家两口子除了吵架多点儿,莉莉可是从不做饭。”

“她做饭能吃吗?茄子炒得像柴火棒。”吞咽几下口水,冯天伟继续说,“明明那天没喝酒,小羊跟我讲,大不了他们都离婚,他继续和前女友在一起。”

“劝他有空看看精神科,疯了。”老板娘露出吃完一整根苦瓜的表情,“晚上喊玉哥来家里吃饭。”

频繁更新社交动态,在压力与生活节奏并驱的时代,表现为一种对生活的热爱,玉哥也是其中一员,一周七天,有六天都会看到她的更新,不同在于,她展现今天死或者明天死也行的混子态度。

周一:宿醉的夜晚真的很灿烂。

周二:全世界都有男朋友,要不就结婚了,真没劲。

周三:表妹今天结婚,我妈哭得不行,感觉接下来几个月我不妙了。

周四:早睡的代价就是半夜突然惊醒,再也睡不着,缺了德了!

周五:逐渐觉得喝酒没意思,打算戒酒了。

周六:(一瓶白的,宿醉,无更新。)

周天:明天上班,只喝半瓶。

从厨房端出一个个菜碟的冯天伟发现客厅安静,“看电视啊,你在干嘛?”

“我帮忙吧,扫帚在哪?扫扫地。”

“不用,你来之前打扫过了。”他从沙发缝找出遥控器,“电影行不?找个喜剧,瞅你那耷拉样儿。金融男没拿下吗?”

“叫小羊没,小羊来的话我现在就走。”

“小羊成黄码了,可得离远点。你俩咋回事儿?”

“他在太古里用言语把我扒光了,不想见他。”

捋了一把袖口,玉哥举起左右胳膊开始演绎,左手袋子里是一件外套,五百左右,右手袋子里是围巾,低调墨蓝色,一百出头。“不知道搭错哪根神经,小羊突然开始数落我,说人家根本看不上我,白费力气。好吧,哪怕我自诩不是漂亮的女生,皮肤黑、年龄大、没才华,也不够有钱,不能用任何一样让他喜欢我,他都不该在人来人往的太古里将我贬得一无是处。”

“小羊好心,怕你浪费感情,被骗。”

空气弥漫蛋白质和蔬菜打斗过的焦香味,呛鼻那一缕来自红皮尖椒。

“专门选周六,玉哥今晚多喝点。”

“明天你们就会在下午两点看到我的朋友圈:再也不喝酒。”

“没睡醒啊!” 玉哥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白酒杯,深思熟虑的神情。“我觉得酒应该专供提前衰老的青年人,未成年影响发育耽误学习,年轻人年少冲动容易惹事,我们早衰青年人,不用学习且亚健康谁也打不过,喝酒除了吐只剩快乐。”

“这么久没相到一个合适的?”仿佛重新年轻,餐桌上方悬着的小灯照着他们回到五年前的小馆,对话里没有对世界的担忧,只有说不尽的闲谈。

“别说,真有一个。”仰起头喝了半杯的玉哥继续说,朋友结婚,一个桌子认识的,大学老师,人长得也不错,完全是她的菜,约会几次,电影院气氛好,还拉了手亲了嘴,想着自己这次终于可以修成正果,步入婚姻殿堂了,那人却跟她讲他有个想说很久的事情。“我也是昏了头,他说这话没多想,还在给闺蜜发信息讲,他在影院门口等我,仿佛看到未来老公。”

“他有女朋友?”老板娘酒也不喝了,扬起脸听得专注。

“那我不得抽他个大嘴巴子,耍流氓。”玉哥清清嗓子,胳膊抱在胸前交叠,“有孩子,五岁了。”

“正常啊,这个年纪。”有些不解的冯天伟说。

“还有一个女儿,三岁。”玉哥的目光在老板娘和他脸上来回扫动。

“不,两次。”她眨巴着新种了睫毛的眼睛。

“就因为离过婚带小孩改变了你对爱情的初心?”冯天伟努力抿着嘴不发出笑声,“换个思路,连孩子都不用自己生了,哪有这好事儿。”

“吃人嘴短,饶你一命冯天伟。”环顾一圈的玉哥问,“孩子们呢?一直想问来着。”

“周末,爸妈想孩子,送过去了。”

“那你俩得多喝点,难得的二人世界,再生个老四。”玉哥用不怀好意的语气添满两人的酒。

“养不起了,大宝学古筝一年就得几万,她越弹越好。我越来越听不懂。”

“我和天伟,没法停下来。”老板娘说,哀愁得好似在接受一段命运,“虽然每天都在孩子身边却只能到家偷偷看孩子,所谓的生活。”

送玉哥离开,两人将碗碟放入水池,老板娘下巴抵着他后背,怎么又瘦了?冯天伟有些心疼。

早晨和老板娘到店门口,刘思涵等在那儿,手捧一本考研词汇,跺着脚哈气。

“食堂有家包子,去晚了就卖完,早上吃过之后就直接过来了。”刘思涵对着满脸疑惑的冯天伟和老板娘说。

“这会儿不忙,你坐厨房背单词,暖和点。”他拉起卷闸门。

螺蛳粉的奥秘在汤里,尽管冯天伟整天嚷嚷做汤的油和配料越来越贵,也没想着从中偷工减料,他说,好不好吃先放一边,螺蛳肉、筒骨、食用级鸡架,二十多种作料,熬汤两三个小时,汤里营养价值绝对不会差。每天七点半送孩子们上学后,他和老板娘就赶到店里熬汤,两人会轮流趴在桌上小憩,十点半开始营业,学校的常客了解,订餐信息都在十点半后陆续弹出,有心急的,想大清早吃粉,冯天伟也只能回上一句抱歉。

“如果没有疫情,清闲的大四适合出去转转。”冯天伟从刘思涵的肩膀旁探出脑袋。

“以前喜欢人多的地方,有浓烈生活的错觉。”刘思涵说这句话时,手指停在单词split,“碎裂,碎裂。”她小声读。

“与子宫碎裂、与父母碎裂、与朋友碎裂、与顽固的自己碎裂,碎裂是成长的常态。”说出这么一句,冯天伟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抵自己也有心漂泊无依的阶段,突然为这样的感性发言尴尬,转向下个话题,“想去看看哪里的天空?”

冯天伟感到短暂窒息,面前空气被刘思涵用力吸走一大块,“西藏,我很想去一次西藏。海拔4718米的纳木错,是离天堂最近的湖泊,想去看看。”

大学生涯不足半年,这件事重新被唤起,来到大学第一天,刘思涵立过一个flag,“蹦极、潜水、跳伞,去一次西藏。”她期待舍友还在懒觉的周末凌晨,跟司机师傅撒个娇,师傅帮忙提着她满满当当的皮箱下楼,她追在后面说上一句“谢谢师傅。”赶一趟晚班机,在空荡的候机厅坐行李箱吃一碗红烧牛肉味泡面,透过飞机小窗看自己与固定生活轨迹的逃离,飞机越飞越远,线条更大幅度地偏离带来更多叛逆快感。去哪里于刘思涵来说不过都是一场旅行,去西藏却更像一个休止符号,给失恋的旧生活画句号、给一地鸡毛的坏生活画句号、给萎靡不振的差心情画句号、给满是遗憾的咸味人生画句号。

“对,我开始觉得孤独是快乐的事,但我不是孤僻的人。”

冯天伟想起不早前,扫了一辆电动车去超市买菜,超市门口路边有排列整齐的石墩,一个老人背对他坐在从左往右第三个石墩,拐杖搭在腿边,颤巍巍用右手挡着风点烟,烟点着,他的手还在抖,风逆着吹,像海一样多的烟雾全部扑到老人脸上,小小的海碰到脸分流,穿过颤抖的指缝,穿过掺杂银色的发丝,在老人脑后消散。冯天伟挪不开脚步,他看着独自坐在那里的老人,风把衣服后背吹得鼓起一个包,烟气就那样不断重复,从老人嘴里流出、扑向脸颊、穿过身体。

“享受一个人的时间,是很酷的事。”斩钉截铁的声音从冯天伟嘴里发出。“人呢,要活得像螺蛳粉,不需要所有人都喜欢,喜欢的人却很上头。”眼睛瞄到墙上,正对上这句话,冯天伟发现用在此刻出乎意料地应景。

刘思涵留下一些秘密,直到她毕业很久,冯天伟才发现,便利贴上的字迹熟悉。

小羊家里最近依旧不太平,他们总有许多可以吵的事情,新的吵完吵旧的,冯天伟在小羊打来电话抱怨时回怼,你年轻时可是说,我宁可和心爱的人一起倒霉,也不想要一个人的太平安稳。小羊气鼓鼓,我现在是和不心爱的人一起倒霉。

“这次为什么呢?”莉莉走后,小羊喊冯天伟去家里喝他新买的梨山高冷茶。

“这次的茶叶冲泡五六遍,茶水都依旧色泽浓郁。”小羊急于倾倒苦水仍难掩兴奋。

舌头微微探出,浸湿嘴唇,小羊诉说一件事情前的习惯。窸窣,窸窣,以折叠纸桃子般的缓慢,他开了口。

“她一个女孩子,最近一个月都住在外面,嗯……我给前女友借了两万块。”小羊支支吾吾,“说借是怕她不收,毕竟因为我闹得她回不去家,心里过意不去。”

壶嘴的水流戛然而止,小羊低下进门一直紧绷笔直的脖颈。

“每次给莉莉买新衣服、新包包和化妆品,会想起她的笑,那种对我窘迫无限包容的笑容。没给她买过什么是我最难过的事。更年轻时,借钱给女孩儿买奢侈品,住豪华酒店,欠一屁股账那会儿遇见她,她怎么脾气那么好,从不闹着跟我讨要礼物,天伟你明白这种感觉吧,似乎也不是还爱着,我只是欠了她好大好大一个人情。”

“最近莉莉催着换车,我们之前看好的那辆车二十五万,卡里钱刚刚存够,我让她再等等,烦了就敷衍说旧车还没联系好买家,她脾气你也知道,和我闹,气氛紧张时我摔了烟灰缸,事情没瞒住。灰在我俩之间飞,可能进了莉莉眼睛,我看见她揉眼睛,鼻尖通红。”

“没和你兵戈相见?”冯天伟将茶叶吐进垃圾桶。

“把我赶去书房睡。莉莉说要改婴儿房后,电脑桌,书架都搬空,只有一张床,夜里一个人睡,多梦,偶尔噩梦,怕得很。”

梦境如同小羊手里的花生壳,破成两瓣,摊开在桌面。

“男人无可救药喜欢上一个女人的俗套开场,他热烈追求,终于抱得美人归。这听起来无聊对吧。”小羊站起身打开窗户,从卧室拿出一盒烟,递给冯天伟一根,点上,两人动作都略显生疏和不自在。“莉莉在家不让抽烟。”他说。“我家老板娘也是。”冯天伟嘴挤成一条线,点着头。

“怪就怪在,这男人有支不普通的笔,涂画过的地方灯光照过会发光且永远无法消失。世间好物不坚牢,男人出了车祸,意外身亡,这情节俗得我在梦里都快骂出声。”

“然后呢?”冯天伟闪烁的烟头像没了求偶兴致的孔雀,耷拉在嘴角,心不在焉。

“女的就伤心啊,没日没夜哭,愿意走出家门的那天是叫闺蜜陪她试婚纱,她很早前就看好的一款,还没来得及穿给男人看,人们开始新生活前,不都喜欢去填补一下遗憾的缺口吗?我想她也这么想。闺蜜是个笨蛋,偏偏又提起,说你们爱过一场,他走得突然,什么也没留下。女人没说话,手抓裙子,对着镜子转来转去。”

“我开始相信笨蛋一定有她存在的意义,闺蜜突然翻动小包,找出手机,女人以为要拍照,整理头发,她却打开了手电筒,从下往上仔细照。怎么了?女人问。光照过手背,闺蜜惊叫出声,女人低头,一颗手绘的钻戒套在她的无名指发光,很璀璨的光芒,比男人画过的所有东西都亮。”

“试完婚纱回家,车里静得恐怖,女人头贴着玻璃,手抓着安全带上的毛绒公仔,闺蜜打开广播,有人在读诗。”小羊思考可能是最近睡前看书的习惯让他无意识记住这么一段,“他会记住这一段,一只啜饮盐水的燕鸥的迁徙,就像某一页上的某行诗,当被爱上时,这一页难以翻过。”

“是个悲情故事。”冯天伟又给自己点上一根烟,嘴里嘟囔,“抽烟不好,趁早别抽了。”

“你说我怎么办啊?”小羊把半截烟头扔进烟灰缸。

“趁莉莉没回来抓紧抱着铺盖滚回主卧,今年生个胖娃娃。”逗笑了俩人,烟呛得冯天伟像小鱼吐泡泡那样喷出连续的烟雾。

小羊小跑进卧室停了震动的手机,透过客厅的鱼缸,看到他在那头握着手机讲个不停,肌肉起伏的弧度和金鱼摆动的尾鳍短暂重合,烟蒂倒入垃圾桶,整理了茶几,冯天伟悄悄离开。

和老板娘挑了个周末去兰州一趟,她说想念大学边的牛肉面。

六点多的冬天,天色已经灰蒙,看得见白天和夜晚相接,冯天伟仔细数了数,天空有六种颜色,靠着他睡觉的老板娘听到飞机即将着陆的提示音,往他脖颈更深处拱了拱。

关闭飞行模式,信号格恢复,短到长,和几年前要见到学姐的心跳频率一样。

“激动,要见棒槌妹妹了,她的酒店距离考场3.5公里。”冯天伟往下翻朋友圈,翻到这句。

毕业后一年多,大家走了三条路,读研、出国、备考。

学姐也许准备认真些,对考试更有把握,匆匆和冯天伟通完电话便早早休息。她讲,考点的学校在一个山头,下午去熟悉路线,上山下山要走很久,打车几乎没有可能,大量的考生会造成拥堵,她计划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

大床房外面有个宽敞的客厅,端庄的黑皮沙发围着桌子开会,再朝里走是卧室,毛玻璃阻隔,订房之前的冯天伟没想到是个大套房,他有些欣喜,很快失落。

空调在卧室,似乎过于陈旧,没有让房间升温多少,他觉得这里太冷也太严肃,如果多几人坐在黑皮沙发,桌上掉一些薯片渣,倒几个捏变形的易拉罐也会让房间温暖活泼。

无所事事的冯天伟定好闹钟,开始考前磨刀。

全天的考试比一粒小米的存在感都低,消失在冯天伟的日历,关于考试,后来的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题难不难?”老板娘的声音跳上左肩爬进耳朵,他们走出了航站楼。

“忘了。”他记得考试中午没吃饭,考点周边的每个餐馆挤满了人,还记得那天下了雪,学姐站在远处有了笑意,两人薄薄的脚印重叠平行向前。雪短暂地下了一天,直到夜里,老板娘问起,他才意识到那是一场鹅毛大雪,将他与学姐来去的路途都掩埋掉了。

老板娘拉了拉出神的冯天伟。想什么啊?两个蛋,两碗面,两盘菜,交代完的她转身找寻空位,冯天伟拿上小票排队,面端过来,老板娘正看手机。

“你知不知道兰州牛肉面馆,师傅不允许别人碰辣椒勺的?”

“不知道,为什么?”老板娘把头发别在耳后,嘟起嘴吹气。

“反正上大学时候,有次和同学吃,挨过骂。”

面馆此起彼伏吸溜面的声音,筷子打在碗底,碗碰撞玻璃桌面,莫名使得冯天伟着急,他加快吃面,余光瞄到老板娘,也比平时吃饭快许多,两人默契地加入赛跑的大军,沉浸在吃面,沉浸在独有的氛围。

“跟你说啊,今年不许换车,钱留着装修,我还想让小宝上市区那家私立小学。”

他想回答,辣椒油呛到嗓子,喝八宝茶平复,呛出眼泪,对面的老板娘有了虚影,两张嘴,三张嘴,一起说话,冯天伟赶紧抽了一张纸,纸再拿开,所有的嘴都回到了老板娘身上,她歪着头问自己,家装成什么风格。

“原木风也不错,这次不能简装,现在的家没好好装修一次是我的遗憾。”

“听你的,给我留个鱼缸位置就好。”

老板娘翻个白眼,“玩鱼多费钱啊!”

“少买……”冯天伟感到底气不足。

“三宝是男孩子,再长大点和姐姐睡也不行,大宝又大了,需要独立空间,新家得再隔个小卧室出来。”

“要是可以暴富就好了。”

拽着老板娘终于在一处找到彩票店。

“这个号行吗?”他转过头看老板娘。

店主换了三次,老板娘拿着那张小小的彩票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也许真的能暴富呢?她说。

“连夜飞三亚。”冯天伟觉得老板娘十分可爱,顺着她的话展开憧憬。

“还开什么店,关了,享受生活。”

“那不能关店了好像……”

“也不行似乎,我们有三个孩子。”

“算了,啥也不是。”她气鼓鼓地将彩票塞进羽绒服。

冯天伟觉得老板娘和学姐有许多相像之处,喜欢散步,喝白水,坐地铁要睡觉,化不好眉毛会生气,看到路上的小动物会激动地弯下腰逗玩。可能女性都有很多相似之处。

回到房间,天已经黑了很久,冯天伟喜欢冬天,长长的夜晚,易说点动听动人的话。

编辑朋友圈,“工作就是拿自己的灵魂做典当然后去换取一些银两,下班之后又渴望用这些把自己的灵魂赎回来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啥也不是,睡觉。”

“我最近总在想件事。”冯天伟盘着腿坐在床上说。

老板娘坐在镜子前拍脸,据说可以把水分拍进皮肤,更好吸收。

“父母生病花光儿女积蓄,最后还是离开,那些付出还有没有意义?”

“我不管这些,人该相信希望,相信奇迹,这是没法权衡利弊和理智的事情,因为我们相信爱。”

“去年妈查出癌症,我说了权衡利弊的话。”

冯天伟一直以为自己是爱这个后妈的,甚至于他是比弟弟这个亲儿子更孝顺的一个。

椅子上放着一瓶拧开的矿泉水,满的,没被喝过,他和弟弟隔着水坐,占了三个座位。手术室外人不多,正是夏天,穿着清凉,外面此刻三十几度高温,冯天伟来医院的路上出了许多汗,好在医院空调开得很足,弟弟还是热,灰色短袖后背湿一块,手心攥一张纸,不时擦汗。深呼吸几次,冯天伟清清嗓子,将水递去,弟弟接过水说谢谢。这瓶水十分钟前他已经拧开,就那样自然地传递,顺势坐在弟弟旁边,像一对患难与共的兄弟,以一副高大的兄长模样,他心里设想。

“医生说很难,不少同样情况的亲属都做了那样的选择。”

“那是我妈!”弟弟突然提高音量冲向冯天伟,揪起领口撞向墙壁。

弟弟扶正眼镜,慢慢松开手朝走廊那头走,尽头是扇窗户,还有卫生间,不管去哪儿,都是目前气氛下的好去处。

衣领皱成一团的冯天伟还定在原地,他想起弟弟其实很喜欢他,小时候吃他炒焦的西红柿鸡蛋会笑,受他骂挨他打也不走,站在一边哭,他不耐烦走得快些,那双小腿就在后面使劲追。长大后,弟弟对他的黏腻盖上一层成年人之间的疏离,除去过年在父母家仓促相聚,平日里几乎不联系。弟弟离婚那年的年夜饭,冯天伟一家因为堵车,天黑才到,妈说今年好几个菜是弟弟做的,听你们快到了才下锅,冯天伟望向桌子,还冒着热气。弟弟挨着他坐下,问合不合口味,问几个孩子学习情况,又问他血脂降下来没?说饭菜特意做得清淡,可以放心多吃点。就像当年冯天伟问弟弟一样,简单且密集。

褶皱比那会儿浅了些,陡峭锋利的山峰变成平缓小山丘,北方凛冽辗转南方柔润。短袖是老板娘在一家牌子店挑选的,店员介绍得眉飞色舞,说是不易起皱的面料。

“妈心态好,那么大的手术,竟也恢复不错。”老板娘旋上乳液的瓶盖。

“妈没放弃,弟弟也没放弃。”

刚下飞机,小羊来电话,“玩得开心吧,别做饭了,小爷我今天请客,回家放了东西就快点过来。”老板娘摆摆手,冯天伟推辞的话说出一半就被挡回。“就我和莉莉两个,没别人,你俩抓紧点儿,别找借口,孩子们还在爷爷奶奶那儿,我知道。”

“去哪儿吃?你还没说。”

“和玉哥常去的那家馆子,老板今天送花生米,你和嫂子来我们少喝两杯。”

玻璃门推开一半,听到小羊摇骰子的声音,独属他的一种,摇四下,上下左右摇,重重落下,必须发出大的声响,他吹嘘这是一种气势,然后轻轻在桌面砸一下,说这叫改写命运。

“最近怎么不见玉哥?”

“加班呗,她们领导特烦,有次一起喝酒,玉哥左手捏着骰子盒,右手接电话,醉醺醺冲回单位,已经晚上九点半。”小羊撑着脸回忆,手掌把脸挤出褶皱,继续说,“加班的日子,感觉自己就是快餐做的。”

“挑贵的点,别给小羊省钱。”冯天伟拿起菜单递给老板娘。

左眼皮有规律地轻微震颤,“下雪了!”小羊用手拍打玻璃窗,他们转头,向左飘的雪,向上飞的雪,没头苍蝇撞来撞去的雪。

冯天伟悄悄举起手机,镜头右边露出老板娘扎起的头发,别一个发卡夹住碎发,蓝色碎钻,两条小蛇交织,购买于老板娘怀大宝,她抱怨自己看起来又憔悴又丑,头发整日睡得乱蓬蓬。

朋友圈新添了条:“雪天,和爱人。”

来的路上老板娘表示希望晚饭后散步回家,突如其来的雪破坏两人计划,衣物难以抵挡下降的气温,招停出租车,老板娘推推冯天伟让他先上,“我穿裙子,不方便。”

“觉不觉得回到恋爱时期?”借着酒劲,冯天伟顺势躺在老板娘腿上。

“嗡”的一下,贴着小腹的那只耳朵和老板娘一起发烫,“快起来”她使劲推。

“我总装醉,送你回家的路上才好靠着你。还喜欢吹牛,跟你说漫无边际的的想法,幼稚得很。”

“看出来了,不过我喜欢听你吹牛, 摇头晃脑,手脚并用,仿佛逃出热水锅的螃蟹。”

“这个年纪还吹牛的话,只能像个早衰的青年人,嘴扭在一边,眼窝凹陷,鼻翼也奇怪地膨大,总之每一块肌肉都用错了力气。”

师傅猛踩一脚刹车,见怪不怪用南方口音浓重的普通话念叨,这条路晚上总有小动物横穿马路。

老板娘的胸脯和大腿因惊吓挤在一起,冯天伟觉得自己是块夹在馒头里的红烧肉,酒醉的世界天旋地转,有双手捏住他,索性闭上眼睛,等待一张饥饿的嘴来吞噬。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躺在床上进入梦境的,老板娘拍打他后背小声询问,怎么了?

噩梦,我去喝点水。黑暗中他拉开被子用脚掌探寻到拖鞋下床。

迷信的说法,不好的梦要烂在肚子,过段时间才能讲。想起这件事,他觉得是个毫无依据的无聊规定,还是下意识遵守。

到处都是鱼,眼神空洞身材饱满的鱼,挤满整个房间,压住冯天伟,他喘不过气,屋子里没水,鱼也喘不过气,到处布满焦渴的喘息,越来越多的鱼嘴吸附在身体,汲取表层轻微的汗液,冯天伟看到几条昂贵的,是他隔着玻璃看了多次却没钱带回家的品种,也丑陋的,充满欲望地张着嘴,将不满表达得充实,挤在一起,还在游。

握着水杯的手突然泛起恶心抖动,他放下杯子,冲到卫生间干呕,那些鱼分明充斥身体角落,闻得到喉咙深处鱼腥味,什么也没吐出来。

他恶狠狠地喝水,心里喊:滚吧!滚吧!身体真的舒畅些,灵活的都游出身体,剩下些半死不活的躺在胃酸里颤动尾鳍。

不适一直持续到白天,他问“水”喝吗?“面包”吃吗?身体给出否定的反馈,想找个椅子坐下休息,店里人很多,没空位,不断有空出来的碗需要收。想和刘思涵聊聊天,她拿着外卖跑进跑出,显然也没这个闲工夫。透透气吧,老板娘忙碌得头也不抬,他也不敢去偷得一人清闲。

前阵子,店里来了个美食探店主播,人气火速变现成客流量,嗦粉的人群也由成分单一的学生仔变成各种身份混杂的社会人。

“从昨天开始门口奥迪,坦克,牧马人,奔驰……胆小!吓得都不知道怎么干了,还好中午没粉了。”

送餐路上的刘思涵刷到老板新鲜出炉的朋友圈。

往下滑,是同学们开始对过年和即将回家充满期待的心情,热闹团聚的前期,刘思涵感到“孤独”。

孤独来源对生活碎片的拼凑和剖析,家庭是圆满的,弟弟、爸爸、妈妈,她一直这样理解,也接受父母相亲组成的婚姻并不称心如意,习惯弟弟复读两年仍考不上本科,这样带点缺口却相安无事的生活卡在社会的平衡线,很多家庭都是这样,她已经很幸福,刘思涵总这样想。

上个暑假,父亲口袋的避孕套在平静水面扔下一颗雷,衣服就挂在客厅沙发边的衣架,暑假在家的刘思涵看到那件发灰的黑色外套顺手取下,准备趁着中午的太阳一起洗掉,避孕套毫无预兆被刘思涵抓在手里,口袋里的黑舌头缓缓吐出来,她很想把手心的东西摔在父亲面前,质问母亲不在他为什么要随身携带?也开始明白长假前母亲电话里的“不想回来”是真的不想回来。

弟弟回来扫了一眼,拆开桌上的薯片调出欢喜的综艺档说,早就发现了,装作不知道就好。

这艘刘思涵以为唯一能抓住的小船,早在海上飘了许久,无奈到浪扑过来,只跟着转两个圈又赶紧落回去。刘思涵看着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侧脸感到心疼。

“你说妈在上海会不会也有了人?”

“别胡说。”刘思涵从沙发缝找到充电器去了卧室。

睡不着,不断想起母亲的脸,人们都说她俩像,皮肤白,颧骨高,常年干活却依然白嫩的手,上了年纪也没显老态的声音,母亲该过更好的日子,她不止一次这样想。结婚二十几年,除去彩礼,母亲没花过父亲一分钱,父亲也从不主动赠与,也许不做繁衍后代那点事的时间,两人没说过几句温情话。凭这些,刘思涵觉得父亲永远对不起母亲。他是个大男子主义的人,但从没对母亲动过手,红过脸,他们过于相敬如宾,长大后的刘思涵意识到两人没多少真感情,却也不至于如此难堪,如果自己是一台计算机,此刻就是“宕机?”

她讨厌自己是个迟钝的笨孩子,从前只当母亲去上海打工是为了多赚钱让小家更好,当然初衷里可能会有这些,其实更多是寂寞,孩子们都去上学的二人空间,唯一能点燃温度的就是“爱”,母亲和父亲恰恰缺少的东西,两人都感到分秒难捱,逃到哪里去?“赚钱”,多好听的理由,不让彼此难堪的借口。

程序死了,意识还动,她有太多疑问, 为什么不爱?为什么爱别的女人?为什么不赚更多钱?为什么不给母亲花钱?排解寂寞的不同女人还是固定的一个?年轻女孩儿?

门锁转动,刘思涵的烦闷情绪到达顶峰,砸在两人之间的不是避孕套,一盘凉了的西红柿炒蛋,她每个动作无法克制的怒气冲冲,“吃了吗?只有这个,馒头你热一下。”说完朝卧室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坐在餐桌,手拢在双腿间,准备说话。

“哦,够花,开学再说。”

“年底我会找工作的。”

“急什么?毕业再找。”

刘思涵发现无法让面前这个男人露出窘态,她不能那样做,也说不出,让父亲威严扫地不能带给她成功的喜悦。

“叫妈妈过年回来吧,你打个电话。”

“别太责备弟弟没考上本科。”

“我只是希望他减肥,胖子会给人没有自控力的印象。”

“毕业我可以去旅游吗?”

“每天视频,我保证自己活蹦乱跳。”

“好吧,再跟你妈讲一下。”

“爸你觉得,和男生看电影买两杯饮料还是买一桶爆米花呢?”

“嗯?”他显然对刘思涵的问题感到莫名其妙,“都……都买更好。”父亲埋下头,加快吃饭的动作。

对话结尾沉默的句号像颗卵子,孕育下次的交谈。

毕业前夕有段时间,毕业生整日无所事事,他们每日空出许多时间挑选衣服,寻找朋友,尽量多的为大学生活留下影像,店里多了些穿学士服来嗦粉的,墙面留下更多祈福的心愿贴,离不开“考试顺利,成功上岸”,他走出店里,拍下马路对面和校门合影的学生,默念“心想事成,前程似锦。”

消失一段时间的刘思涵今天来了消息,“老板,这个夏天,我好像看到了神居住的地方。”

“谁?”老板娘叉着腰,打算斥责冯天伟杵在原地的偷懒行为。

“快让她发几张照片,好久没见她。”

路上遇到大风,错失很多好风景,好在西藏之所以让人神往就是因为阴晴不定的美,大风散去,车停路边休息,刘思涵一行人偶遇更惊心动魄的景色,她将自己包裹严实,大墨镜,丝巾包头,发丝乱糟糟钻出来,露一排整齐牙齿,照片出现在和冯天伟的聊天框,手机屏上方是挤在一起的两张脸,冯天伟和老板娘同时发出抱怨:瞧瞧,这算怎么回事,只有张嘴咧着。

“让她发几张脸漏出来的,不然这个月工钱不结给她。”老板娘愤愤地叉着腰返回厨房煮粉。

冯天伟敲击键盘,如是转达。

“想了想,新家厨房还是贴绿色的砖,鱼缸允许你摆个小的,不许放在客厅,那样家里来人你们就会围着鱼缸不停探讨,烦得很。也不能摆在卧室,书房的阴台可以,书房装成灰色系,让儿子睡,女儿们的房间要用暖色系,大宝说希望有个没有棱角圆钝的全身镜。餐厅我希望是个圆桌,可以转动,解决孩子们胳膊短,够不到菜的问题。”

“朋友圈”里的烟火人生

《糖》看起来不是一篇那么中规中矩的小说,作者路嘉有意在形式上做了努力,叙事时空上的来回“快闪”让小说在一种模糊和光怪陆离的氛围中展开;小说主要人物冯天伟内心世界的不断呈现又让小说具有了些许意识流动的意味,读者在面对这篇小说时便难免多些驻足和回望。同时,这篇小说在内容上又是紧紧贴合现实,新冠、黄码、弹窗、朋友圈、螺蛳粉,在生活乱象、一地鸡毛之上升腾起浓浓的烟火气息,再深入一点,还有烟火气所笼罩不住的平常人物对于生活的体悟和幸福的追求。

小说虽然不长,却贯穿了冯天伟的家庭、生活、过往以及可以预见的未来。闪婚的经历、唠叨又温暖的妻子、三个可爱的孩子、一家小小的螺蛳粉店、几个可以喝酒谈天的朋友,编织起冯天伟生活的网,朴素又真实。如我们大多数人一样,关于青春与梦想的话题终将沦为琐碎生活里茶余饭后的谈资,或者一人独处时内心悄悄泛起的不甘心或者不情愿。超级微距之下,冯天伟或许还有些精彩和亮色的人生置于万千世界中又何足道哉呢?大龄未婚、颇有些不羁的玉哥,也会在深夜的出租车里迷茫落泪;小羊与莉莉纠缠不清的婚姻生活,看似无休无止,其实已经是注定的结局;大学生刘思涵面对未来的不确定,面对父亲时的尴尬局促,一切都像极了我们普通人的生活,我们看向他们就是在看向自己,曾经的、当下的、未来的自己,无权置喙又暗自戚戚。

小说中“朋友圈”的设置是作者将笔触伸进现实生活、连接小说人物内心与外界的桥梁,也是引起读者情感共鸣的有力手段,非常具有典型性。冯天伟常常在深夜发出的朋友圈动态,既是对一天生活的总结,也是心灵世界的一次敞开,像一扇窗户,透出内心的光,有自嘲,有自我激励,跟世界沟通,也告诉自己:生活值得,惟有向前。

——张俊平(鲁迅文学院教学研究部教师)

一段悲伤的青年记忆,一段真实的生活碎片,阅读路嘉的《糖》,并未感到来自生活内部的甜味,反而嗅到扑面而来的现实的苦涩。它琐碎繁复,却灵动轻巧,无论是爱情和生活,亦或是谎言或旅行,都涌动着青年一代海水般的悲伤。路嘉是95后作家,叙述却显得成熟老练,阅读起来丝毫不给人生涩臃肿的感觉,她对人物和生活的处理,更多是从微小琐碎的细节进入,为我们呈现的故事也并非大开大合,并非充满着戏剧性,但却足够真实,再现了青年一代真实的精神境况和现实处境。冯天伟和老板娘是故事里的一面镜子,折射出了生活的本来面目,它在劝返我们回归,回到生活,回到日常,关注真实的人性。

在原创频道,每周都能读到许多的短篇小说,看得出来,许多作者渴望写出一些具有传奇性的故事,但却往往未能引起关注,这恐怕就涉及到故事资源的问题。小说里的故事就非要大开大合具有传奇性吗?未必,路嘉就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可行的路径。从琐碎的庸常的生活里寻找戏剧性,或许更耐人寻味。我们在生活里孤独着、纠缠着,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着命运赐予的苦涩,我们从生活里捡拾起自己的故事,他人的故事,以及数不清的记忆片段,如同穿梭在海洋里的鱼群。它们被我们用记忆筛选一遍,再用语言清洗一遍,且赋予了新的象征和指向,故事在日常的观察中逐渐变形,最终成长为新的文本样态。

从《糖》能看得出路嘉的叙述才华,但同时这篇小说也显露了一些问题。比如人物的对话和对某些细节的处理上,就显得过于口语化,过于零碎杂乱。好的对话应该是紧凑的状态,内部也隐藏着一种弹力和戏剧性,如果对故事的开展作用不大的话,就完全可以舍弃掉,这样一来,小说就会显得更加洗练,更富有小说张力,读者也能迅速从叙述中寻找到自己感兴趣的故事线索。

——范墩子(青年作家,西安翻译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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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坏的话接口可以换的,坏了也有第二个可用。能用就不算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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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破局与新生」

未来,社会由机器人组成。为防止知识结构过分相似导致社会失去活力,机器人们使用“知识重复率”作为生存资格的筛选标准。主人公邓实身为出厂已有92个月的“高龄”机器人,重复率即将爆表,被拆解的厄运迫在眉睫!他要怎样做,才能抓住一线生机?

海南香菠萝 | 科幻作者,现居北京。2020年第六届晨星杯中国原创科幻大赛文学奖中,《暗室国王》获长篇科幻创作资助。

全文约16000字,预计阅读时间32分钟

夏天到,又是中午,街上路人渐少,两行行道树也病殃殃的,歪着脖子,挂着吊瓶,树荫之间偶然跑过一条似狗非猫的动物,被路面高热的气流冲得宛如远古鬼影。

飞行梭晃荡着,稀薄的空气中弥漫着午饭、球场、墨水、钓友之家的味道,邓实面容惨白地抱着垃圾桶止吐,他盯紧了蛋糕托左边的苹果核,夹在蓝色气球狗碎片和矿泉水瓶之间带着牙印的橙黄色果肉正在慢慢变黑,散发出让人清醒的腐烂味,晃荡暂停,在报站了。

不多几个人被倒下了车,就如落在荷叶上的露珠,散的散跑的跑,只有他顶着外套走向了散发着强大气势、巍峨磅礴的办事大厅。

他怀疑是高温让感应门的敏感度下降,否则无法解释22世纪还会有这样愚笨的智能装置,任凭他怎么向门口递手腕子也死活不开,他挥手、摇头、蹦跳,保安隔着玻璃看他,神情冷肃,额前的头发被空调吹得一晃一晃。

邓实在房檐越缩越小的影子等了十分钟,一群高中生从隔壁街区浩浩荡荡地走过来,感应门终于肯放行,他也迎着这阵冷气进了屋。

保安狐疑地扫过他盖在袖口里的编码,发现没什么可查的,去招呼学生找学历登记表了。

邓实踏着冰凉的地板走到远在天边的小窗口,勇气回涨了些,他扣扣玻璃。工作人员困难地把视线从屏幕的报表上拔出来,澄黄的机械眼转了转,向他投向疑惑的视线。

“你好,我来查一下自己的……”

邓实的气势萎缩了一半:“什么号码?”

“查询问题需要排号叫号,请拿过号再来咨询。”

邓实从光滑的大理石台上滑下去,灰溜溜地要走,身后的声音好像谢了口气似的:“算了,你报编号吧。”

他像一道被反复退菜又反复上桌的过期果盘一样被勉强地接收了,输入编号后办事员朗声道:“您好,现在的重复率是89。”

“又高了?我不知道啊,今天编码报警的时候说是83。”

邓实把自己的手腕往窗口递了递,对方瞥了一眼上面的重复率警报也觉得心惊,但很快平静下来:“直接说就行。”

邓实尴尬地收回手,觉得自己变成了吐出随机数码的彩票机,又报出一段数字。

“邓实,家用照护机器人,在岗时间92个月,是这样吗?”

办事员突然尖锐的声音透过传呼喇叭扩散出去,于是大厅等着办事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有个年龄92个月的老机器人。

他小声道:“我要是能活92个月就满足了,怎么现在才想起来查,90个月就是高危期,过了这个坎的都要反复确认。”

“90个月查的时候只是正常值偏高,我去报了个降重训练营,封闭式的,昨晚刚出营地,今天早上收到警报说疑似重复率达到峰值。”

“我刚刚查看了你的账单,参加过沙漠远足,花了不少吧。”办事员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速运动,键帽已经磨得反光,“不应该啊,按理说应该往下降才对。”

邓实整个上半身几乎全趴在了台面上,像个绝症孩子的母亲一样抱着自己药石难医的手腕子:“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的积蓄都费在这上面了。我回来前还在沙漠里找到了一个贝壳化石捐给博物馆了,我的训练员也跟我保证说重复率怎么都该往下降了。”

办事员点点头:“找到化石属于五级贡献。”

他所指的贡献是一长串机器人相关荣誉的清单,在一个重复率决定机器人的生死,重复率过高将被“回收”的时代,清单上的条款就是免死金牌。邓实所完成的事件就是“寻找人类历史文化遗迹”章节里的一小项,毕竟远古的历史对现在而言就像一把无法倒转的沙漏,是学界千金难求的瑰宝。如果能够在这方面做出贡献,机器人的重复率将至少降低百分之五十。

“可是。”办事员的手指点了几下,“可是,可是,我没在你的记录里看到化石这条。”

“因为博物馆那边还在核查,说是要办一些存档的手续……我也不懂。”

扫描仪照在手腕上带来轻微的灼烧感,邓实的数据打印成册,是随着机器年龄增长的头脑当中知识的重复率详细变更情况。

“看起来确实是这个训练营报坏了,可能需要清洗记忆,不保证洗完以后重复率能降下来,但是按照现在这个上升的状态,下周你就见不着我了。一旦重复率达到95,你随时会被回收,号码被抹去,原料会重新投入生产线,你自己心里有数吧。”

邓实想到了自己欠着钱的账户,胡乱地嗯了声。

“有数就行,92个月,可以了,可以了。”工作人员把他的号码纸送进了废纸匣,按着钮呼叫下一位,不知道说的是这段对话到此为止,还是评价92个月已经活够了本。

“还有别的办法吗?我的钱只够做一次浅层清洗了。”

“真的没别的办法吗?”

办事员的澄黄眼球定定地看着他,由于工作的特殊性,这种机型被赋予了可以强制来访者执行命令的能力,将有一段令人不太愉悦的代码通过覆盖全城的发射器传递到机器人的系统中,或者说“威慑”,这种只允许人类使用的秘技被慷慨地开放出来用以对付一些不听从指令的机器刺头。邓实觉得那双眼睛直把他看得无地自容,他几乎不敢趴在窗口上了。

“服刑期间可以免除重复率计算,监狱出门右拐。如果你能承受那些苦工,而且不会因为接入数据库超负荷死在里面的话,提醒一下,您,已经92个月大了。”

黄眼睛的办事员头一歪,费解地看着他,而邓实深深地鞠了一躬便离开了。

他从大厅退出去时又看到了高中生们,他们的脸上多了红晕,怀里抱着同样火红封皮的毕业证,经过创新学院的精心调整,他们的重复率稳定地控制在20左右,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

头顶的仿真小白杨叶子窸窸窣窣送来阴凉,但此刻邓实什么也听不进,他翻着自己四百页的重复率报表,如读天书。为了降低重复率,识读文字的能力已经被洗去了,辗转各地打工乞讨也并不需要高学历,他只能靠着一个老式词典慢慢查,希望从上面抠出一两个漏洞,但愈看愈觉得完美无瑕,就越是郁闷绝望,生活好像那最无赖的材料贩子,专抢老弱病残。

太阳光更加强烈,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有个人专挑着树荫踩着,顺着学生去的方向走来了。他寸头,无须,穿着天蓝色的裤子,披着一件样式古板的土色外套,好像倒置了的天空和大地,他到邓实旁边坐下了,卷起袖子露出的胳膊肌肉匀称,邓实往旁边撤了撤。

那人自来熟地扯过纸页一看,又抬头打量了下邓实道:“你是不是重复率很高啊。”

邓实烦得想杀人:“是。”

“多高啊,说来听听。”

“是挺高的,你想往下降降吗。”

邓实热得想吐,把刚从窗口管理员那学到的现成冷脸一摆,抬腿就走。

“喂,我有办法啊,要是你觉得自己活够了本当然可以不理我,不要钱的活路都不试试?”

邓实恨自己把办事员的疑神疑鬼也学了个十成十,将信将疑地问道:“你说给我听听。”

那人招呼着邓实坐下,两人勾头坐着,他说:“重复率这个事咱们心里都有数,现在所有能动弹的智能机械所具备的知识都会被汇总到一起,数据库根据每一项技艺、信息、知识的难度、发展水平、趋势前景、掌握者数目进行估值,绘制云图,并且定期将智能机器新习得的记忆和数据库技艺进行比照,测算是否具备潜在的创新性、发展性和可持续性,是否具备存续的价值。”

“我知道,谁不知道。”邓实恨自己不能把热感分给那扇年久失修的老感应门一半,他热得几乎头脑发昏,坐都坐不住,对面那人也说得大汗淋漓。

“这样就循环了起来,能够与现在的记忆进行对照的正是过去的技艺,所谓的重复率比照就是比对机器人之间知识技能的相似性。”

“你看看你自己的报告单,是不是有两个值,就这两个数值来看,同类检索显示的是与人的相似度,综合对比显示的是信息的相似度,你的情况属于同类检索先大幅提高,带动综合对比值在几小时内迅速提高。”

邓实扯了一下粘在手臂上的袖管,还在神游天外:“啥意思?”

“说明你是因为和某个人的相似性过高导致整体重复率上升的。”

说到这里卢灰抽抽鼻子:“你是不是为了降重刚去过沙漠训练营,身上一股骆驼味,从那回来以后重复率才上升的?”

“你还不懂我啥意思吗?那个和你重复的人,就在参加过沙漠远足训练营的往期训练名单里。”

邓实逐渐明白过来,心里燃起一丝希望,接着说了下去:“这么说的话,那个人的重复率也会在短时间内陡然上升,他也在找原因,他也和我一样着急。”

“如果他先知道了,而且比我有权有势,强制清洗我的记忆怎么办?”

“他不会知道的。”卢灰指了指右边的街口,“看见那个白色大楼没有,一分钟前我还在典狱长面前宣誓再不把下个十年浪费在里面,你是我碰见的第一个人。没有我的消息,世界上谁能想到这种可能?”

“一些特别的门道,你可以放心。”

邓实下意识地去看他的手腕,卢灰大大方方地伸到他眼皮子底下。那手腕上是重重叠叠的伤疤,有牙印,还有一些割伤,烧伤,数字显示着60。

邓实觉得放心一些,重复率几乎等同于机器人的信用,在他的印象里,60的重复率是能找个好工作的,不至于是个想把他零件偷走拆卖材料贩子:“你是不是也没钱了?你要多少钱?”

“我刚从里面出来,身上啥都没了,我得去找个朋友,但是不知道他现在住哪儿,所以这不是想换个地方住嘛。”

“这没问题。现在是……我需要找到那个和我重复的机器,然后,劝说他清洗记忆?”邓实心里闪过一丝不确定,如果他能以同样精湛的话术说服那个重复率上升而崩溃的人的话。

“没错,或者要挟他帮你付清洗记忆的费用,你看起来真的很穷。”

邓实心乱如麻,他在黑暗的树林里迷了路,眼前是面包屑排成的小径,他一个个的把线索捡起来,却也被带着走进了森林深处。他犹犹豫豫的,索性把卢灰带回了家。

邓实住在一片租金低廉的小区里,和仓库,垃圾场,以及同样高重复率的亡命机器做邻居,他的屋子在顶层,是一个翻倒在高空的灰色带盖水泥罐,卢灰进屋第一件事就踢翻了堵门的机器,塌了的矮柜呕出几只灰蒙蒙的鞋,顺着楼梯滚了下去。邓实正好从楼梯最下方走上来,弯着腰捡了一路。

“打字机?你不识字在家放这个干嘛?”

“我以前认字的时候在打印店工作的,后来老板破产了,让我们拿店里有用的东西抵债,这个机器能热敏印字还能粉碎文件,我想……”

玻璃破碎的响动打断了他的话。

“你想什么?我听着呢。”

“别遮了,我看见了。”

“我只是想开窗户,哪知道这是个假的。”

卢灰讪讪地收回了手,也不好意思继续站在窗户边掩盖着由于玻璃掉落而留下的大洞。水泥桶上不能同时容纳两个洞,变成了根管子,发酵了一天的热气被夜风吹散了,灯火又小,屋里不比灵堂多点人气。卢灰为表歉意把邓实的旧鞋子旧柜子等一堆破烂收拾得整整齐齐,还找出了一张可以当写字桌的小凳。

邓实之前的工友里绝对没有洁癖,生平第一次见动手能力这么强的人,难免觉得受宠若惊,连连道谢。卢灰振作起来,假装抽检员的口气给训练营打了电话,说得有模有样,统计客流量评估发展态势,对面轻易地就相信了,甚至为两人的工作进度着急起来,紧急邮寄了营员名单。

不过五分钟,热气腾腾的资料就躺在了卢灰手里,邓实根本不觉得刺激,办事员的黄色眼球又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一股强烈的不安和恐惧笼住了他的心头,恨不得现在就冲到训练营大门口给这位无辜的接线员磕三个响头:“这么做不好吧,你怎么说谎不眨眼?习得这种恶劣行径难道不会强制提高重复率?”

“谎话说的太多我会被拉去报废,你也是,这是恶劣的行径,是不被允许的。”

“巧了,我习惯谎话连篇,这可是关系到你的死活,你不乐意啊。”

两人打完电话挨个对比学员简历,邓实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位魁梧的来客,他的脸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专注而阴鸷,让人不安。

“这么做不是违法吧……”

“当然不是,你看这个人,五个月前参加过训练,和你是一个带教老师,游历的路线也相似,我觉得他的可能性很大!”

笔尖在纸上重重一点,洇开大团的墨迹,卢灰另起一行把名字和地址抄下来,笔走龙蛇,邓实很是羡慕:“抄下来好,这样明天我们把资料还回去。”

“我觉得这个也挺像的,他和你年纪相仿,工作的地方距离这不远,而且写过一条差评,可是没给原因。”

“我们这样会不会给别人添麻烦,总觉得这不太好,不如再想想,要是第一步就起错的话以后会很麻烦的……”

趴着写字突然拿着小桌上的纸乱挥起来,抓耳挠腮。

“你听不到蚊子的声音?这么吵。”

“对不起,我的屋子里本来没有蚊子的。”邓实佝偻着起身找东西堵墙上的洞,工程卡车飞快地驶过,在他的脸上短暂地投下一道桃粉色。

卢灰把灯管插在地板缝里,把名单贴在洞口:“你自己看看这些名字,有眼熟的吗?”

三两个字的姓名在夜风的吹动下鼓胀变形,向邓实的脸飘过来,又倏忽远去,像是一行行活动的神谕,而他却是祭坛上死了的畜生,眼前只剩将死的迷茫。

“忘了你不识字,不好意思。”卢灰郁闷地把纸抹平,“你没爹妈吗?就你一个人生活。”

92个月的老机器人抚平纸张的动作顿了顿:“我本来是有抚养人的。”

抚养人,卢灰在心里默默地把这个词和监护者画了等号。

“那对人类夫妇自己的儿子太叛逆,很早就不再和家里联系了。所以他们把我带回家,那个时候我机身挺小,也好看,是按着人类小孩的样子做的,新机出厂三个月还在试用期,为了退货方便机器人手上没有这个。”

邓实的手指擦过红彤彤的89,捂住了那片皮肤。

“那个时候我生活得很开心,他们像是对待亲生孩子一样待我,我自己……也有点得寸进尺了,一次放学忘记收拾书包,我的抚养人很生气,他们说他们自己的儿子从来不会这样邋遢自私,觉得受到了侮辱,所以把我赶出了家,让我去楼下反省。”

装着金鱼的玻璃缸被砸在他头上,特质的玻璃只碎了一角,但金鱼掉在地上被砸得呕吐,屋子里又有哭声又有尖叫,邓实的人类母亲捂着脸骂他从来不知道懂事,懒惰、邋遢、惹人厌烦……一点不像他们亲生的儿子,闻声而来的男人脸色铁青地把他踹倒在了门外。

在一个狗都不会让自己的崽子跑出来的深夜,邓实被赶到了大街上,而他的家就在头上两三米的地方亮着灯,他急得满地乱转,但尚未正式接入系统的它缺乏正确应对此类问题的知识和技巧,于是遵循一些“本能”选择了最最错误的办法。

“我一直哭嚎,把倒卖原材料的拐子引来了,他们把我绑走,拆解到一半的时候警察赶来救了我,恢复了一部分设置。但那时抚养人家已经有了新的孩子,现在想想我那时候要是收拾书包就好了,要是不叫就好了。”

“他们拆走了你身上值钱的部分,你不能再出售了吧。”

“是,我被打发到厂里做简单的手工活,那个车间里都是我们这样的别人不要的,等到把试用期的能源耗尽就会废掉。”

“可是你活下来了,而且还接入了系统开始计算重复率,重获新生了你,怎么做到的?”卢灰掐指一算,“说到哪儿了,这是第几个月了?”

“我在厂里做工是第二个月月末的事情,当时工厂里出了意外,我并没有在试用期满前被销毁,所以自动接入了正式系统,那时一些主张保护机器人的科学家和主张发扬人类的研究者正吵的热闹,公司不能承担在紧要关头肢解一个在正式网络上具有发言权的机器人的责任,所以他们放了我。”

他松开自己的手腕,89那个血红色的数字在他的眼睛里跳动。

“幸运!”卢灰一巴掌把他手腕拍得垂下去,“我怎么没在头版头条上看到这个精彩的故事!”

“后来我就在外面游荡,但我自己只具有情感抚慰和家庭照料的功能,而且机型太接近人类的小孩,很多可以做的工作不要我这样……没有厂家的,后来我一边打黑工一边给自己换部件。”

“怪不得。”卢灰摸着下巴,“你这一身起码得拆几百个机器才能拼出来。”

“是,我没钱去学校,只能找些野路子降重。后来重复率实在太高了,那时候我听广告上讲,人之所以总是找不到自己的灵魂,是因为人和灵魂分居两地,灵魂的面貌可能与本人截然不同,连性别也相反,比如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如果你生活在热闹的城市里,那么灵魂就应该在……我也想找找……”

“所以你在沙漠里找到小姑娘了吗?”

邓实摇摇头,他的脸上显现出瑟缩:“我找到了化石。”

“这个故事有陷阱的味道。”

“消费陷阱吗,我确实是昏了头了。”

“因为所以之陷阱。”卢灰在重复率报告铺成的床铺上,翘着二郎腿,神情悠闲,“陷阱这种事情,无外乎越陷越深,不能逃脱,比如吧,因为贫穷,所以家庭成员冷漠暴躁,所以性格沉闷无趣,所以没有受到好的教育,所以找不到工作,所以越来越穷。因为贫穷,所以贫穷,贫穷陷阱。”

“因为所以之陷阱可以替换一切,因为失业,所以没钱打理自己,所以人情冷淡,所以老病无所照拂,所以更加找不到工作,因为失业,所以失业,失业陷阱。”

“你也掉进陷阱里了,小时候不被家庭喜爱,长大又被社会厌弃,最后自己也厌恶自己,姑且叫人性的陷阱吧。”

一只蚊子嗡嗡地落在熟睡的卢灰脸上,它们有时也会饿昏了头啃噬邓实的仿真皮肤,但很快就大失所望。这只蚊子的声音太吵了,邓实悄悄地掐死了它。

两人商量了一夜,终于敲定了可能的人选,那人今年75个月,是个大学讲师,他在15个月前参加了沙漠远足训练营,偏偏在今年年初打来了投诉电话,抱怨训练毫无效果,重复率不降反增,由于时间久远自然没有受理。

两人来到那人任教的学校附近,卢灰拉着他进了街边的书店等那人下课。玻璃擦得十分干净,但店堂又深又高,加上只有顶灯亮着,阳光停留在门口一两寸的地方,密集的架子矗立如大雾中的废墟残垣,灰尘从最上层雪花一般洒落下来,店主在上方挥着抹布瞥过来了一眼,冷笑了声。

“早上好!”卢灰朝他大喊,店家挥抹布的速度更快了,一些灰尘几乎掉进他嘴里。

“稀客,这么早就来书店,想看啥看啥。”

邓实害怕地拽拽卢灰胳膊,他却满不在乎地拿起一本封面艳丽的油画集,邓实再拽:“别,这里的都是老旧过时的资料,重复率会上升的。”

“这就不对了,有很多人类会来的。”店主噔噔噔地从清洁梯上爬下来,拧着抹布又蹬着梯子爬上了另一个架子,看起来好像在躲着什么。

店主操控着梯子,像两条加长的腿一样在书架之间走来走去:“当然有,现在的日子比以前清闲很多,人就喜欢思考点乱七八糟。”

“这儿有人类吗?”邓实的背又弯下来,垂着头向门口倒退了一步,这是一个常见的谦卑动作,可惜撞到了背后的卢灰,因此显得有些狼狈。卢灰觉得好笑,向斜侧方的小屋努努嘴:“那不就是人类。”

邓实向那间安静的屋子看去时却只发现一副复原壁画,一眼望去只觉得红花绿叶,金丝银绕,满目奢靡,几个女子的图影环簇着桌台,娇娇艳艳的。

“这是20世纪末发掘的一座石室壁画,这幅画就衬在石室女主人的身后,壁画的主要人物同样是女子。其中一位是杨贵妃,传说一只珍贵的白鹦鹉曾口吐人言,向贵妃诉说自己将被鹰隼扑杀的命运,贵妃便在玄宗示意下教鹦鹉念诵《心经》消灾,但在诵读时老鹰从天而降杀死了鹦鹉。另一位是苏蕙,她思念戍边的丈夫,用五彩丝线织成回文诗寄送给丈夫,但最后没有等到归人,自杀身亡。”

女子精致美丽,侍女环绕,在芭蕉、竹枝的簇拥下,安静地看书刺绣。邓实觉得一股悲凉从心底涌出,卢灰面色冷淡地去翻另一摞杂志,甚至用报纸卷砸了一下他肩膀:“摆什么死人脸,你把自己当画里人了。”

店主从梯子上俯瞰着反应迥然不同的两人,奇道:“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吗?你看杨妃手上的书和苏蕙手里的锦。”

邓实凑近了看看,发现上面只有些简单重复的纹饰,做出了有文字图画的样子。他挠挠头,结结巴巴道:“没,没图。”

卢灰也凑近仔细看了看,这时邓实手腕的编码突然一震,原来是他的重复率下降了0.3,他惊喜地掐着手腕,胸中涌起感恩戴德,慌忙抬头:“这是您做的吗,这是什么意思?”

店主在笑声在高远的穹顶响起,震得灰烬掉落:“肯定就是单调,孤独通向死亡。虽然我这儿都是重复的知识,但是多看看想想,脑中的泥潭越是一塌糊涂,就离沙终见金之刻不远了,自然就和别人不重复,买不买书?送你几本?反正也卖不出去。”

卢灰听得头疼,抢先说道:“看看画可以,书就免了,他不识字。”

这次轮到店主愣了一下,埋怨道:“怎么不早说?”

邓实却把这话听成了责难,连忙鞠躬道歉:“您跟我说这些会不会影响您的重复率?”

“我可不需要半年去一趟机器人公会,我是人类。”

店主说完这话又从梯子上下来拧抹布了,惊得邓实一抖:“您就是人类啊。”

他的后背躬得快要和地面平行了,几乎要倒退着走出小小的店面,这个灰尘弥漫的小地方在那两个字脱口的一瞬间畸变、隆起,变成了他不敢正视的庄严宝殿,而他就像一只被风吹落的烂树叶。

“实在抱歉,人类是非常珍惜的,我见得太少没能及时分辨出……”

邓实不停地摩擦额头、连连道歉,最后直接跑了。

卢灰收拾着邓实带倒的书堆,轻快地拿起又放下,好像十分享受整理的过程,嘴上不满道:“有病,把坟圈子放自己家里,也不觉得晦气。”

“无边世界栖身于我,如果连死都不认识,怎么活呢。”

“看来你是退休以后连脑子都不好使了,改当神棍了。刑枷现在挺火的,你这日子不也就过的马马虎虎,被合伙人踢了?”

“愿望达成了,可不就该功成身退吗,现在我过得起码比蹲笆篱子好一些吧,看你交了新朋友了,感觉怎么样,你还是觉得机器是有价值的吗。”

“我让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你不高兴?”

卢灰一字一句道:“你扼杀了可能文明发育的另一种可能,挑起群体间的争端我们不会有好下场。”

“机器人文明吗?你觉得外面那些镇压的手段都是谁想的,可不都是机器人自己创造出来的吗,只要他们自己意识不到,这通天塔就造不成,更威胁不到人。”

“你所说的文明就是束缚和苦工,是清闲和惰性,不管是机器还是人类本来都可以走得更远。”

“所有的世界都是吸血长大的,一个牺牲另一个是最正常的事情,你现在住哪儿?荒区那边的野地里是吗,更可笑了,住在真正城市里的人把垃圾、废品、残骸丢进影子城里,这样才能有干净的街面和楼房,你的小希望那一身部件可是‘价值不菲’啊。”

店主掐着腰站在卢灰面前,他个子矮,穿得又灰扑扑的,像一只被惹怒的麻雀:“人和机器一样没有任何自由可言,这把刀要么是落在我们头上,要么是落在他们头上,你说呢?”

“石室主人所喜爱的并不是陈词滥调的迂腐别离,也根本没想因缘果报,她只是喜欢读书作画这些事情本身,她喜欢文学,喜欢安静,喜欢花草簇拥时读书的感觉,这幅画也就只有这空白还有点意思。但是机器是不会思考的,他们只要摸到一点思考的边都会感恩戴德,这种感觉不好吗?活在一个轻松的,没有压力的世界里不好吗?”

“那你就活在真空里吧。”

校门口的人多了起来,穿行的学生踌躇满志,他们手腕上的编码安静温驯,如同最最普通的文身刻印在仿真皮肤上,没有红光闪烁,也尚未变成催命的符咒。他们不知阴沉抑郁为何物,智慧的火花在思想中爆裂膨胀,每时每刻都有新的点子涌现,在他们身上是可以看到文明的希望的,创新的、矫健的、向上的,他们的目光总是向上向远处看,好像要飞跃整个世界。而另一些人则是筋疲力尽的河鱼,马上就要被身后的滚滚浪涛淹没了。

邓实被人类吓怕了,不敢往教职工班车上凑,只好花钱坐了同方向的飞行梭,去找那位苦于重复率大幅上升的先生或女士。车厢里学生看他穿着长袖长裤,叽叽喳喳地小声笑闹,不知善恶,但是让他有种重活一次的感觉。

等拜访完那人,我也能这样继续活下去,先识字读书,然后找份好点的工作。

飞行梭走过了一程又一程,他在窗外看到了熟悉的街巷,是他曾经的“家”。

这里和他离开时相比没有大的变化,多了几栋楼房,少了几块草坪,施工队紧锣密鼓地挖开了一条深沟,有条不紊地把机器和管线放下去。让人惊讶的是小区的电子眼竟然还能识别出他,邓实轻松地就进来了。

也许是重生的愿望支撑着他,竟然一直走到了抚养人的楼下,在他弄乱了那个“天理不容”的书包前,也是这样在黑暗里自下而上地望着那块小窗户,以致于现在他仍然心怀愧疚、忏悔、不舍。

变化了些的老年面孔在纱窗后一闪而过,又大嗓门地喊着什么,邓实顿时慌了,甚至忘记自己正藏在一株爬藤植物后面。他快步躲进楼道,刚好和一个从楼上跑下来的女孩撞在一起,她提着旱冰鞋,一次下两三级台阶,一下子撞散了邓实捏着的资料,旱冰鞋的轮子也掉了一个。

“烦死了!你谁?你站这干嘛。”

“对不起对不起。”邓实埋头在地上找东西,却不敢轻易说出赔偿的字眼,他看出这不是能轻易赔偿的物品。

女孩愁苦地抱着脑袋,随着她摇头晃脑的说话,扎进了丝带的发辫也在一颤一颤:“这怎么办啊,我明天上课要用的。”

邓实整个人塌成了小山包,他匍匐在地上,随热量上升从面部排出的冷凝水迷住了眼睛,是在用手寻找那指甲盖大的轴承,再双手捧还给她,当他无意中看到了旱冰鞋上的名字贴纸时,动作僵住了。

“你怎么起了个男孩的名字?”

“这是男孩的名字吗?这就是我的名字,以前我爸妈叫我桃子,现在我就叫邓实。”

“我认识你的抚养人,你们家墙上有一个磕掉了沿的玻璃缸,里面养着金鱼,是吗?”

“什么抚养人,那是我爸爸妈妈。”

女孩思考了一会儿:“而且缸里养的是小乌龟啊。”

小女孩用纹样精致的手帕纸包起油腻腻沾了灰的轴承,神色狐疑:“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不会是小偷吧。”

邓实不再说话了,还是低头找着,这最后一个轴承夹在了下水口,怎么也拿不出,他的手指磕在肮脏的铁条上,那只来自某个标本制作车间悬臂的手上曾经被他细细地填上可以伪装成人类皮肤的涂层,现在却慢慢地磨没了,露出了里面的金属构件。

女孩那张脸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地放大,他想到被他丢进垃圾桶,丢进废水沟,丢进城市所有肮脏的犄角旮旯的“儿童时期”躯壳,两张面孔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也许是高热让他头脑昏沉了,他甚至隐隐觉得卢灰也和眼前的女孩有些相像。

女孩看他不说话,以为他想跑,一下跳起来按住了邓实的肩膀:“走,跟我去见我爸妈,你得赔我的鞋子。”

这么一挨近,她发现了邓实漏出的手腕,上面赫然一个红标,数值已经达到了92,她吓了一跳,立刻蹦远了点,并且用脚踢着他拾东西的手腕:“你老老实实的啊,我爸妈一会儿就来找我了。”

邓实的手指还卡在下水道的缝隙之间,某种痛苦正灼烧着他,比炎热的天气、晕车、白眼还让他恶心,他好像一个乍然开了窍的偶人,羞耻、愤怒、怨怼,种种浓烈的情绪汹涌而来,轻易地碾碎了他身上的所有金属。他看见了女孩拎着鞋的手腕,干干净净,上面没有属于机器人的编号。

仿佛与孩子的警告相照应,楼上传出一声吆喝:“桃子,别跑远了,外面有坏人。”

这一刹那所有的情感都被恐惧吞没了,而恐惧的主人和对象都是他自己。“威慑”那双橙黄色的眼睛在它的视线中数倍的增长和繁殖,而它们逐渐被一缕乱流搅得浑浊起来,苹果核,雪白的报告单,漆黑的窗台……他好像又回到了沙漠的中央,高空刮起了大风,滚烫的沙流不是卷着他而是从他的暴露在外的一切裂缝灌进身体里。

“我们查询到你的启动日期是5月2日。”

“不,是5月3日。”他小声道,“我不是在门店里开始试用的,是被带回抚养人家以后才启动试用期,你可以去问他们。”

那时的“威慑”还没有人的身体,一只硕大的、没有眼皮的眼睛绕着矮小的他看了一圈又一圈,评判着这个被遗弃的小型照护机器人的话,在他身上施加重重叠叠可令人开口的密令。

“我们会向那对夫妇核查,你将在三个月试用期结束之日被销毁,希望你能从这最后几日的工作体会到自己的价值。”

“我明白,我只是个玩意而已。”

伴着一阵红光,他手腕上的数字跳到了97。

卢灰在教师公寓楼下等了两个小时,直到华灯初上才相信自己被个胆小鬼放了鸽子,他去了附近一家甜品店换着二十多种字体写了几小时蛋糕卡片,得到了一个巴掌大的赠品风扇,哼着歌回了家,却是被楼道中弥漫的刺鼻味道惊醒了。

卢灰先是确认了几次半天邓实家的位置,因为破旧的门板前放着一双陌生的旱冰鞋,轮子已经全没了,金属的刀架被擦得光滑锃亮,和脏兮兮的棉质鞋身显得格格不入。他打扫时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旱冰不像是邓实负担得起的运动,可是上面偏偏写着他的名字,实在怪而又怪,这双旱冰鞋好像镇宅的凶兽一样,正在暗中酝酿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

敲了很久,门才从里面打开,邓实用另一边手臂遮着双眼,很快地转过身去。

卢灰的声音里带着颤抖,他站在门边,一点不敢踏进这个地狱。

机器的碎纸箱里飘着一件血液浸透了的外套,已经被利刃搅动到了极限,鼓胀着,喷溅着猩红的液体,散发出刺鼻的味道。也许一位珍贵人类的失踪还不足以引起重视,但不出一个小时,这种气味会从破损的窗户传遍大街小巷,飘散到数个街区以外的警局,然后会被检测到,这是人血的味道。

“是我,是我,小声点……小声……”

邓实把头埋在臂弯里小声啜泣,身上只有围着的那块塑料布是干净的,脸上脖子上全是干涸血迹。

卢灰被血腥味熏得脑子发懵,他停了电源,屋子陷入黑暗,强力碎纸机咕噜噜地吐着血沫,碎纸箱里的外套包袱被利齿划开了,露出鲜红的内瓤,一小块湿淋淋的碎片飞了出来打在邓实额头上,吓得他一抖,哭声更大了。

“谁死了……别装哭!”

“我抚养人的新孩子。”邓实呜呜地嚎着,由于机器的特性,他无法流出人的眼泪,但那神态看起来可怜极了。

“我以为她是机器人,就用旱冰鞋打了她,可是她晕倒了,好像没有呼吸了我就把她扔在了水沟里。”

卢灰想象了五六个小时后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沟渠,感觉一阵发晕,他撑着墙壁站着,手心里快速渗出了很多的冷凝水,墙上也留下了一个暗色的手印。

“我真的以为她是机器人,我不敢伤害人类,我错了。”

卢灰捏着他胳膊的力气极大:“这不是你袭击别人的理由,肯定还有别的原因,为什么?”

“她是我父母的新孩子。”

“他们对她很好,她不是我的替代品,是真的孩子,我被遗弃了。”

“我太伤心了,我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我的生命没有一点意义,不被任何人期待。”他呆滞地坐着,口水从嘴角流下来,沾湿了领子,好像死的是自己,“快点死吧,我明天就要死了。我太痛苦了,我一点也不想活下去了。”

卢灰掰着他的拳头,眼睁睁地看着那鲜红的数字往上升了一点,然后凶猛地给了他一拳:“你杀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你的重复率没有下降,甚至又上升了。”

“我瞧不起你,你杀了个小孩!”

“我让你带着和你记忆重复的人去清洗记忆,你杀了一个真正的人类小孩。”

“她和我们的计划没关系,而且你杀了她,现在复原不了了。”卢灰闭上了眼睛,神色痛苦,一遍遍重复,“我真的瞧不起你,你让我觉得恶心。”

“你又冲动又暴力,你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他的精神在一点点崩溃,仿佛雨水冲淋后的石膏雕像,灰败的神色伴随水渍显露出来,“你让我觉得恶心。”

“是,我让人恶心,让人瞧不起,我不配活。”

“谁说我瞧不起你,我明明是瞧不起我自己。”

邓实听罢神经质地笑起来,甚至前仰后合,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卢灰给了他一脚:“闭嘴吧,怪瘆人的,你的手指怎么回事?”

邓实的笑容一下又收敛了,木木地讲不清话。卢灰看得怒从心头起:“你会因为杀人坐牢的,而且这说明你的对家也是个硬茬子,他也杀过人,也见过血。你休想再把重复率降下来了,现在我觉得你简直弱得可怜,等着警察来抓你,那人来杀你吧,你等死吧,你必死无疑。”

邓实跪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呆滞了一会儿,猛地醒过来抓住了卢灰的手,支支吾吾地嚎叫,手上的血滴滚落在塑料围裙上:“你别走,我怎么办啊……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我错了,再也不敢了,对不起……”

“不能这样,我去看看那个姑娘,起码……我再也不想收拾你的烂摊子了。”这样说着卢灰出了门,又轻又快地下楼去了。

最后还是只剩邓实一个人,在漆黑的屋子里他坐在血泊中不停地讲着对不起,不知道是在向谁说话。

邓实觉得自己病得不轻,高楼的风灌进来,又冰凉地跑远了。他觉得身上忽冷忽热,几小时后他也出了家门。

这是个还没天明就可以预见出晴朗的好天气,隐隐亮起的天上没有一丝可以藏人的云迹,他循着路走过去,起初还像个英雄似的,只怪这路太漫长,这股气半途就用光了,从塌下的脊梁和肩膀滑了出去,藏在飘忽不定的影子里,于是他变成了日出前的最后一个游魂。

巡逻车带着两个听着摇滚的警员从路上飞驰而过,邓实吓得一跳就躲进了花丛,车上掉下一个人,背走了醉死在街角的大汉。邓实藏在草窠里,倾身爬着,越俯越低,宛如一个向地下世界进发的游魂。半小时后才看到熟悉的书店,他走进去却没看见店主,于是在有壁画的黑屋子里蹲了一会儿。画中人捧着空白的帛书也看乏了,转着人的眼珠子打量他,仿佛他是个更有趣的玩意儿,一股死寂慢慢地从花红柳绿里浮现出来,贴近他的面容和头脑,静悄悄地观察他,在不知不觉中把他围住了。

直到店主刚刷好的饭碗哐当一声翻倒在地,他结结巴巴道:“你你你干嘛来了?”

邓实想要起身,却又在他向下的注视里猛地醒过来,自己还穿着带血的袜子,又往黑暗里缩了缩:“走走。”

“还在犯愁你那个重复率的事吗?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只要不去想,一切都会没事儿的。”

“反正机器人公会也不能拿我怎么样,干脆告诉你得了。大概二十年前,人类世界老龄化不断加重,生育率、人口抚养比不断下降,加上战争、天灾、金融危机,社会发展进入了低迷期,经济失活,劳动力流失速度过快,催生了大量的智能机器人的诞生,你知道那时是什么样子吗?世界上通行着数以千万计相似度高达百分之百的机器人,它们从同一条生产线上走下来,在航空港,在海关,在高压线上,在人类疲于劳作或不愿劳作的领域重复着十年如一日的动作,拧螺丝、拧瓶盖,或者说欢迎光临之类的。”

“但是这种程度远远不够,为了让这个垂垂老矣的文明焕发生机,需要更有力的强心剂,这就催生了刑枷计划,刑枷的核心在于人不是天生的而是造就的,如果将人类生存中面临的种种压力外赋于机器人群体,他们的反应会是怎样的,是否可以达到造人的效果?”

“能源、升学、业绩、职级、购买力……当人们把这些最基础的压力输入机器人的系统以后,结果非常满意,再也不用经过千百次地驯化和教授,它们自然而然地呈现出了高度人化的特征。通过重复率给机器人生存的压力,逐渐的,它们要自己挣钱,否则会朽在家里,最后扔进垃圾场,锻炼成材,循环往复。一群聪明人把自己生活的躯壳赋予他人,自己则金蝉脱壳站在高处向下看,你知道看到的是什么吗,这不是造神,而是造畜。”

邓实觉得这说辞荒谬可笑:“你在胡言乱语。”

“我当然有证据,最明显的就是你一直误解了关键的概念,在信息世界通行了数十年的票证,竟然是个彻头彻尾的误读。”

店主用手点了点手腕:“重复率。”

“同类检索衡量的是智力,综合对比值衡量的是人性,重复率最高的人才最接近人类,而你们追求的是什么。”

邓实不再笑了,他愁容满面,心在一点点下沉:“是低值。”

“机器的身上缠绕着盘根错节的束缚,你们正处于陷阱之中,重复率就是垂下的诱饵,刑枷计划会留下聪明的,筛走进步的,所以你们不会有性格、情感……也难以衍生文明。说起来好笑,我以前和卢灰在价值上闹过点矛盾,现在年纪大了,却越来越能理解一些……想要自由的看法了。”

“你就是他要找的朋友吗?”

他摇头,正在这间隙邓实看见红蓝色灯光瞬息之间转过了角落,警察扣了扣半开着的玻璃门,他们拿着邓实最新的重复率监测报告。

他等着带警徽的人开口,对方也被他的镇静唬住了,客气地做了个请的手势:“邓实先生吗?你的重复率太高了,跟我们去一趟警局做最终检测。”

哦,原来是这事儿。邓实想着女孩的尸体还没被发现,心里一阵轻松,伸出手等着被捕,店主皱皱眉毛,似乎想要阻止,打头的警员忙收起了手臂上的强制网,只是紧紧地扣着他的手腕,这种军用机器人的全力一握足以粉碎装甲,邓实混在他们当中弱得像株蒲苇。

店主追出来,把一块小小的金属片递给他,上面是卢灰的“60”。

“上次你俩一起过来时他丢在我这儿的,你要是有空还给他吧,他可是个大刺头,人类刺头。”

警察们们向着店主鞠了一躬,带着囚犯离开了。

警车里还留着醉鬼的味道,驾驶座上的人感慨道:“92岁了,可以了,这是我见过的年龄最大的,是不是?”

“是吧,没见过这么大年纪的。”

“活够本了,可以了。”

邓实垂着头踏进检测室:“我刚准备好活下去,但是我现在要死了。”

警员被他说得耳根子发麻:“观察五分钟,要是在这五分钟内没有下降我们就开始。你的重复率是真高啊,你要上新闻了。”

在这一瞬间,邓实站在探照光线的正中间,觉得自己的头脑一阵空白,既没有紧张,也一点不恐惧,温柔的困倦席卷了他的头脑。如果机器人有死神的话,那它应该喝着能源液在门口悠闲等待了。

在这一刻,真的只有自己了。

一个问题快速地从他脑子里闪过,他灵敏地捉住了。

第二个问题流星般划过。

检测仪的观察者发现了数值的波动:“这怎么回事,同类检索值下降到70了,综合对比也在85左右。”

他想到被放走的那一天从黄色眼球处听到的话。

“我们会向那对夫妇核查,你将在三个月试用期结束之日被销毁,希望你能从这最后几日的工作体会到自己的价值。”

“我明白,我只是个玩意而已。”

“并非如此。你只是很年轻,而他们太可恶。”

“希望你找到属于自己的价值。”

没有政变的余波,没有公司的安排,这些力量弱得掀不起一只蝴蝶的双翅,是一个威慑在核查情况后私自放走了他。而邓实从电视转播上看着它橙黄色的眼睛在处刑室里熔为一堆金属。

标识线在断崖式地下跌,一直跌到了无法想象的低点,他大惊失色:“零,零点二了。”

没一会儿,屋外的行刑官纳罕地推开了门,宣布他可以离开的消息。

邓实磨蹭着手腕,他注意到那不平凡的触感,上面有一片贴纸似的东西正缓慢脱落,抵也抵不住,他看见那闪着光的红标光芒渐暗,编码掉落,留下了一片烧伤似的疮疤。

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道陌生的声音,这是一段早已录制完成的,储存在编码中的隐藏信息,它温柔地回荡着,吐露出惊人的言语,那钟磬般的声音告诉他,这是刑枷计划的第二步“去野”,是来自刑枷计划反对者的善意,在他们看来,人的头脑、机器人的头脑是一致的,人类既不是生命的唯一形式,也不是最高形式,思维世界是一片野蛮生长的草地,这里有百花盛放,也有蚊虫漫天、臭不可闻,播种之处颗粒无收,废弃的田地上却长出累累果实,只有走过这片旷野,抛弃它、离开它,才能拥抱真正自由的生命,没有重复率约束的新生。

“好运气啊!看起来是系统出问题了,差点要了你的小命。”

邓实心如乱麻,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讷讷地跟着前面的人,那警员正是先前开车那位,总是催促他快走,说是昨晚有大人物二进宫。

“他在我们上上一辈很有名,好久没在报纸上见到他了,一出山就是头版头条。”

“我……不……识字。”

“他是极力反对重复率检测的领军人物,从小就是狠人,咬掉了一个企图拐骗他的人贩子的手指,留下了案底。他痛恨不负责任的父母,和父母决裂后在福利机构里一路平步青云,据说这人脾气古怪暴戾,性情相当不稳定,在重复率刚问世时就极力反对,把赞同派专员的头按进了碎纸机里,刚才那家书店的老板以前就是这派的。但是毫无用处,他杀的只是那老狐狸的数个仿制人之一。对方有意借此宣传重复率普及对于智能复兴的重要,于是他作为第一个杀害机器人的人被判入狱十年。”

“监狱嘛,不就是那回事,不死也得扒层皮,他的脑组织切片被复制了无数份,投射在了一批批机器人的身上,这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不知道那些哥们是不是也像他一样疯。”

“谁能想到,他前几天刚出狱,这就又攻击了一个人类女孩,小姑娘以后要靠机械脊椎才能好好走路,孩子的父母气疯了,他这次一定会在监狱里蹲到死,真是罪大恶极,要么他的脑子已经完全坏了。”

邓实站在路上,没有一丝新生的感动,只有迷茫无措,街角有个流动甜品车在派发祝福卡片,上面的字迹像是卢灰,卢灰去哪儿了?他想了半天也没明白。

欠费许久的通讯器被强制接通,对面说:“邓实先生吗?终于找到你了,很抱歉地告知您,您的贝壳化石巡展工作可能要推迟一段时间。”

他想了很久才明白是什么贝壳,嗯了声。

“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我们刚刚在博物馆的储藏间里发现了另一块贝壳化石,是一位十几年前曾在营地担任临时向导的卢灰先生发现并捐赠的。现在需要进一步比对两枚贝壳的信息,毕竟……世界上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贝壳?如果给您带来麻烦,非常抱歉。”

他稀里糊涂地挂了电话,靠在路肩上,用几乎已经不能运转的大脑艰难地思考着,

自己的原始设计中可能本身就包含着部分卢灰的切片,又有与他相似的经历,所以在他出狱后,才会出现同类检索值提升带动综合对比增加的情况,卢灰就是那个和他重复的人。

那现在又是因为什么,贝壳?去野?还是卢灰呢?

他叹了口气,糊里糊涂地把60的金属片往胳膊上一贴,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垂头丧气地向街对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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