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我说,她想一直在找一个人人修炼成学霸,又说可惜找不到,这是什么含义

想找一个人结婚_新浪网
想找一个人结婚
.cn 日&17:48 新浪论坛
&&&&作者:碎碎
  想找一个人结婚(第四部分)作者:碎碎
  放寒假了。
  又该回家了。
  林喃回到家,爸妈见到久违的女儿回来了,自然很高兴。看到快六十岁的妈笑起来时眼角开出的花又大了一些,她感到了内心的酸楚,那酸楚是不敢深想的。爸看到她背了一大包书回来说,怎么放假还带这么多书回来,还不好好休息休息啊。林喃说有两篇论文要做,不看书哪儿行啊。她想这个假期她要窝在家里,过深居简出的生活,尽可能不见亲戚熟人和同学。
  他们坐下来对林喃问这问那的,果然又问到了“个人问题”。虽然面对面地说这个,他们面部的表情都竭力装得很淡(他们也怕她难堪,不快),可她还是感觉到了他们刻骨的急切的关心。她本不想提梅宇,也觉得不该说的――他们那算什么事儿呀,谁也没对对方动过情,连表示过动情都没有,看不到一丁点儿可能的迹象,可是,为了安抚一下可怜的爸妈――哪怕是暂时的虚幻的安抚也是好的,她预支了这份其实看不到可能的可能。
  她以平淡的口气说,现在正谈着一个,不过,和他到底怎么样,也不好说,因为现在接触得还很有限,两个人关系也就一般。爸妈马上表情高涨地问他的情况:人品,学历,职业,家庭,身高,长相……林喃一一轻描淡写地说了。爸又问他们两人是怎么认识的,林喃忙说是同学介绍的――她不敢,也不愿意告诉他们是通过征婚认识的,他们一定会觉得她可怕到极点。爸表示了对梅宇各项条件的大力肯定和兴趣,认为“不错”。又说,既是这样,你要觉得可以,就早点儿把这事安定下来,你――也实在不小了,越拖越不是事儿。妈性子更急,说请他来咱家过年吧,让我们也见见。林喃心里直打鼓,说,还没到那一步。又叮嘱他们千万不要和别人说,现在还没准儿,说不了的。
  过了两天,林喃给梅宇打了电话。他告诉她他们现在也放假了,又说那里下了一场大雪,路上很难走之类。最后问了林喃家的电话号码。这之后,他们便偶尔给对方打个电话。每次通电话,他能和她谈的话题依然是天气,网上新闻,某个网站,他论文的进展,她的学习。她也就只和他谈这些,好像他们也只有这些……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中性的,平调的,不带感情色彩的,没有情绪支出的。
  他们仿佛被定在那里,又像两条冻僵的硬硬的蛇,谁也无法靠近对方,这样,他们在打电话的时候,便会有很多的寂寂的沉默,上气不接下气的――他们一次次在电话里认真倾听彼此对峙一样滞涩的呼吸。
  可是,他们都还在忍耐,还在坚持――他们,实在是不容易的。
  终于过年了,天气很阴沉,从下午开始下起了雪。一下雪,过年的味道和感觉就出来了。晚上林喃家一家人一起吃了丰盛的年夜饭,又围着电视看完春节联欢晚会后,便各自睡去了。她不想睡。这一年的最后一夜,她怎么舍得把它睡过去。她守着发出温暖的火红光芒的电暖器,一个人又看了会儿电视,电视里放的是历年春节联欢晚会的精彩节目回放,看起来还历历在目的事,算起来却过去很多年了――年龄越大感觉时间就过得越快的,不像小时候,觉得时间都走不动似的,不相信自己也会长大,也会变老,因为昨天和今天一样,而明天也一定和今天差不多……
  天快要亮了,林喃推开窗户,雪还在悄无声息地飘,地上已积了厚厚的一层,它们纷纷扬扬,浩浩荡荡,旁若无人的样子,让人觉得温暖,并且奢侈,奢侈得想和它们一起化去。这时候,一个人光脚在雪地里一路狂奔,任砭骨的冰凉从脚心烧到心里,在雪地里抛掷自己,剥离自己,该有多好,她想……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
  她没有出去,她想她已消受不了那样的疯狂恣意。而且,疯狂过后呢?她还得回来,老老实实地回来,在一个需要她呆着的地方。
  她关上窗户,坐在沙发上发呆,能听到时间静静流淌的声音。她忽然很想打个电话,却想不出要给谁打。世界上最悲哀的事,也许就是夜阑人静的时候,你头脑清醒心绪纷繁,翻遍电话号码本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打电话的人。可是,她想她一定要打一个“骚扰”电话的,就冲着这样的雪她也一定要打的。当然不是给梅宇。她想到了一个传呼号――他们已经很久都没有联系了,可是那个号码竟然从未在她的脑海里消失。她抓起电话,回答传呼小姐说,我姓――雪,你传:
  想和你一起吹吹风
  虽然已是不同时空
  放下电话,她终于找到一种恶作剧般的快感,不这样她简直就不能把自己安顿下来……真正的幸福该是内心的安宁,与自足,她一直这么认为,可是现在,她知道她很难再拥有这样的状态,更多的,是那种一旦停歇下来空白下来的焦虑。无力抗衡。是的,焦虑!过了年,她就27岁了,她不能不忍受着这个年龄给她带来的敲打和啃噬。她焦虑,是因为她不仅要以自己的眼光打量自己,还要以世人的他人的眼光观望自己,那两种眼光同时挤对着她。在这样的打量中,她不能不焦虑。
  她是自我内心的蛀虫,她想,无从驱逐的蛀虫。
  寒假过完,林喃回到学校后,又和梅宇见了面,他们没能找到新年的“新气象”,除了说废话还是说废话――可以开采利用的谈话资源早已告罄,他们还在――也只能――继续无望地在内心搜刮寻罗,现在,他们所能说出的话,像冲泡过100遍的茶叶水,又像煮沸了200天的大米粥,寡淡糊涂得不可收拾,那样的话一经出口,就造成了对他们促狭的挤眉弄眼,幸灾乐祸,那些话除了一再证明他们是世界上两个最可笑最愚蠢的笨蛋以外,别无他用……虽然,她相信,她宁愿相信,她是好的,是可以被爱的,也并不是不能主动的,可是,她想,他从未给过她让她表现出她的好的动力,更从未激起过她愿意主动的欲望。
  所以,就是这样了。只能是这样了。
  她正在想,也许应该就此提出和他了结,又似乎还有那么一点不甘――不是对他的不甘,是对这件事的不甘,对这样糟糕结果的一种不甘:他们对对方几乎还是一无所知,他们竟然还是没能真正地进入对方,可惜了这么认识一场,可惜了这拖拖沓沓毫无建树的几个月,正这么犹豫的时候,不承想,梅宇倒是先提出来了――虽说,这也是在意料之中。
  他们最后一次在经纬广场见面――三月初的一个下午,冬天已经过去,春天却还没有来,风依然冷飕飕的,他的脸被风吹得更白了,像凝了一层霜,他的眼神依然像永远看不清内容的无底洞,他们依然理所当然没有着落地说了一腔废话……然后,他说,这学期没有他的课,但他想参加4月份的博士生考试,所以剩下的这一段时间,他将非常忙,难有见面的时间。
  她说哦,正好这段时间我也很忙,要开始准备毕业论文设计了。
  不――我是说,我不想因此影响你,耽误你,如果有机会,遇到合适的,你可以见见别人。
  林喃愣了一下。
  再说,可能我们并不合适吧,认识了这么久,我一直觉得,你简直比我还内向,其实我们接触得――怎么说呢,已经没有意义了。所以,我想还是到此为止吧。
  这时候,最应该的姿态也许是对他抬起头,挺起下巴,冰冷地,倨傲地,说一声那好,再见。然后就此离去。她拼命控制住了。她忽然有了鱼死网破颠覆这一切的劲头――明知道,覆水难收大局已定,再怎么挣扎都已经无聊可笑毫无价值,可她偏偏想这样,不要再装模作样,一定要弄个清楚――因为不甘心。不是对他不甘心,是对这一盆糊涂帐的不甘心,也是对事到临了什么也没抓住的不甘心。
  我也觉得我们是不合适……那你,是想找个什么样的呢?她问他。她宁愿没有脸,她佩服她还能镇定地继续说话。
  我想找什么样的,当时我去牵手婚介的时候,和她们很详细地讲过了,怎么,她们没告诉你吗?
  没有。
  他表现出有点奇怪的样子:那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呢?你跟她们谈过吗?
  没有。
  那我就奇怪了,你想找什么样的,为什么不和她们好好介绍一下,让她们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呢?
  她语塞。停了一下后说,我去之前也想过要和她们好好说说的,毕竟这是自己的一件大事,很重要,可是――我去了以后,看见她们特别忙,那儿人也特别多,电话不停地响,那么多人一会你问一句一会我插一句的……而且她们接待我,丝毫也没让我感觉到她们有听我说的兴致和耐心,而且,她们处理问题的方法特别简单化……在那种时候,那种情况下,我就什么也不想说,也没有说下去的兴致了……
  她忽然感到说不下去――她感到对他说这些的艰难,她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让他明白:其实一开始她并不是这样的,只是,有时候,刹那间的感受也会改写一个人的全部行为,轰毁一个人在此之前的心理准备,使一些理所当然最后滑向不可理喻……
  那我觉得你太不可思议了,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呢?真还没见过你这样的。
  他没有掩饰他脸上的冷冷的嘲讽,或者毋宁说是一种冷笑――那笑忽然让她明白了,他,是永远也不会明白她的感觉的――他怎么可能理解她,人有时连自己都弄不明白的,她又怎么能指望他能明白她,弄懂她,看他那张脸,那张脸上面容寡淡眼神寂灭的表情,一定是该吃饭时吃饭,该睡觉时睡觉,该上班时上班,该回家时回家,永远四平八稳永远按部就班永远不会有疯狂永远不会有闪失,永远觉得生活就是这样而且应该一直就是这样的人。而这,当然只会成为他的骄傲,他的自我信心的来源――难道,人不应该就是这样的吗?
  是啊,难道不就该这样吗?你还想要怎样呢?她听见心里的咝咝冷笑――对自己的冷笑。
  我想找个什么样的,说出来你一定会觉得奇怪。他接着说,我当时和刘老师(他竟然要把她们称为老师)她们说的是,我不想找长得漂亮的,也不要性格活泼的。
  ……是很奇怪――为什么呢?
  我觉得长得漂亮的,性格活泼的,都不会很老实很可靠,我只想过风平浪静的生活。
  你想得未免太绝对了吧,漂亮的也不一定就不稳重,性格活泼也不一定就不可靠,我就喜欢性格活泼的人……当然他们可能要张扬一点,但这未必就不好,张扬的人也同样可以很稳重的。
  可能是有这样的吧,但为了安全,我还是不愿意找这样的――这样的也不符合我的性格。
  简直是偏执!愚昧!漂亮活泼也会成为罪过,简直他妈的不是男人!她恶狠狠地想。她没想到他内心这么阳痿,便讥诮地说,这么说,你当时是看中我的丑才跟我交往的喽。
  不,当然我也不想找长得丑的,得看着眼顺吧。
  她还以为自己有多好呢,原来在他眼里不过是眼顺而已。她又一次对自己冷笑。
  …………
  他没有再问她想找什么样的,他没有对她表现出最低限度的好奇心――现在,这一切都已多余,而他,没有自己那么无聊。永远都不会。她相信。
  这是他们说话最多的一次见面,也是他们惟一一次好不容易不仅是说废话的见面。当然,这也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惟一让林喃感到有一点点不适的是,他们的分手(其实他们的手一直是“分”着的)不是由她提出来,却是由他来宣告的。在她的异性交往史上,这还是一个先例。
  不过,她连自我解嘲的心思都懒得有了。
  严寒一点点逝去,又一个春天翩然来临。即使是同样的气温,同样的晴朗,和初秋相比,初春永远显得鲜亮、温暖、明媚、柔软,那此起彼伏的芽苞,淡淡的透明的鹅黄,温柔缱绻的阳光,甜润的四处流溢的空气,……一切都是惊人的美丽。在这样的季节,这样好得让人心惊让人惆怅的时候,是不由得人不想入非非心慌意乱的。
  是的,想入非非,心慌意乱。对于春天,林喃总有“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的心情,那是一种致命的虚空。四月的校园,一切都是那么温和明媚,篮球场上永远有人不知疲倦地拍打篮球,那咚咚咚拍打地面的声音不知响了多少年,也不知还要响多少年。林喃把手插在裤兜里,顺着校园里的林荫道走下去,一圈又一圈,内心的空旷前所未有。会有一些东西慢慢地浮上来,曾经的往事,过电影一样地涌上来,她想到以前――在看不到来路的时候,总是容易回想以前的――以前,她读研前上班的时候,是有那么几个现在看来很有些可能性的――在现在这个年龄看来。那时候,她们一个单位的就有几个小伙对她有意,他们都对她很好,有两个,还对她说过很多很动情很忘情的话,说过很多对她和他们明天的允诺和畅想。可那时候,她的心里,只有冷笑。
  是的,只有冷笑,对他们,对世界――她想,当心没有安顿,她怎么可以将身体安顿?当心没有一个家,怎么能让身体有个家?当心没有感觉舒适,怎么可以让身体舒适?
  她对那些统统看不上眼。
  假如那时答应了他们其中的一个呢?这会儿――这会儿她想,和其中的一个结婚,那么现在,他们一定住上了单位分的一套房子,每天上班,做些很难说有多大意义的工作,按月领取一叠钞票,偶尔,会有机会为单位里一些不明不白的福利一些心照不宣的实惠,而窃喜,而沾沾自喜,或者狂喜,过着还算体面和小康的生活,一天又一天,不再胡思乱想,不再漫无边际地发呆――那,该是一份足够踏实的日子?
  是不是一种交错呢?也许是的――也许不是。人在年轻的时候总会看轻很多东西,忽略很多东西,扔下很多东西,再回头一百次,结果依然是这样。如果当初停下来,现在也许同样感觉是一种错,有着另一种空虚――一定是这样的。
  可是,现在,她想她没有了任何指望。她只能硬着头皮跌跌撞撞地走下去,没有指望地走下去,只能是这样,一个人,永永远远的一个人……
  校园里的草坪萌生出羞涩的绿意,梧桐树长出巴掌大的叶片,像婴儿稚嫩的小手。走在每天有洒水车浇灌过的清洁的林荫道上,简直可以让人相信世界永远如此静谧,如此安详……她想,她不该再让自己心情恶劣,哪怕就是为了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地方,也不该再让自己心情恶劣――那实在是暴殓天物,是一种罪过。她想她不能,不能再这么低迷下去,再有一年多就该毕业了,她该收收心,为三年的学业留下些什么,大不了等毕业后再找胡乱找一个,那时候她28岁,应该还没有老到不可收拾。牵手婚介那边,她早已不抱希望,老那么颠来跑去地相亲,约会,说着漫无边际不疼不痒的话,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异想天开地在不可能中寻找可能,想想都让人发疯。
  她想她该让自己像这个季节一样眉目舒展,神采飞扬――快乐是一种能力,她明白,哪怕是自欺欺人的快乐也成。快乐吧快乐吧,她想她一定要快乐起来,让所有的心事停止喧嚣,所有的杂念慨然退场,过一种心静如水无怨无尤的生活,她要在这样让人心醉神怡的季节里把自己安顿下来。是的,安顿,她要让自己安顿。
  可事情往往很奇怪,你想它时它不找你,你不想它时,它倒要来找你。
  这天,林喃一个已毕业参加工作的师姐乔琳给她打电话,说她同事的一个研究生同学,叫吴民,学经贸的,三十来岁,身高1米82,在省××进出口公司工作,人很正派。
  ××进出口公司是这个城市一个响当当的名字,提起它就会让人想起白领,高薪,写字楼里进出的衣履不俗气宇轩昂的人们……在这种地方,又是个研究生,怎么会弄得三十来岁了还未婚娶呢?林喃想这人要么是糟糕得有问题,要么就是个生活靡烂的花花公子,玩到三十来岁了,才想要娶妻生子。
  你们见见吧。不过,听说这人就是头发不太好。乔琳在电话里说。
  她没有在意。一个大男人,头发要那么好干什么呢,无所谓的。
  约定的见面时间是星期六下午六点半,在学校大门口见。这边由乔琳带着林喃,那边由乔琳的同事带着吴民。讲好了由吴民请他们吃晚饭。吃饭就吃饭吧,她已经无所谓了,只是不知道有多少待字未娶的男人因此有多少钱打了水漂――这个世界上不知有多少次见面都致命地是一次性的。可怜的男人。
  六点半的时候,四个人如期到达。乔琳劲头很足地为林喃做了介绍,她同事也为吴民做了介绍。
  林喃小心地很节制地看了吴民一眼。只是匆匆的一瞥,就让她本来就不敢盛满的为数稀薄的希望,像一只被扣翻在地的碗,全豁了出去――那人果然是头发“不太好”――谢顶谢得厉害,“地方支持中央”型的,脸上也已阡陌纵横,让人不敢想象他的年龄……乔琳同事为她介绍他的时候,他慌忙局促又窘迫地朝她堆出满满一脸的笑。那种笑,是调动了脸上全部肌肉和神经的笑,因为过火,反没了份量,气势不足,眼角和鼻梁上的皱纹更显出惊心动魄的势头,让人看着劳累。看来,“三十来岁”是“来”得厉害,她看第一眼就不忍心再看第二眼,那几乎是一种残酷。
  他的有些窘迫的表情暴露了他的缺乏自信,显示不出一个三十多岁男人应有的修炼和火候――她希望他能表现出让自己释然也令别人放松的大度,化解初次见面的别扭与不适,她以为,这是最起码的能力。可是,他竟不能。
  仅此一眼,就可以想象他事到如今尚未婚娶的全部原因。
  怎么可能呢,和这样的人?她想他们一定永不相干。一边的乔琳看出了不好的苗头――她也是第一次见他,她显然也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那样的谢顶,那样的老相实在有点触目惊心,无处可藏的。林喃从她降下的声调和减少的爽朗里感到了她心里对自己的抱歉,她在为给林喃带来一个这样的人而感到抱歉。
  走吧,去找个地方吃饭。乔琳的同事说。好啊,去哪里吃呀?乔琳说。去哪里,你们说吧。吴民说。乔琳说不知道。乔琳同事又问林喃,林喃说随便。她已没了吃饭的信心,可也没有勇气提出就此结束,毕竟都是熟人。他们开始讨论去哪个饭店,足足说了好几分钟,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林喃心里有点烦,说好了请吃饭却连吃饭的地点都没想好,办事显然不行,又觉几个人都一起干干地站在那里无趣地很,更觉渺茫难耐,便有些赌气地说,去我们学校食堂吃吧,从这里进门就是,随便吃一点儿完了。
  他们都说那怎么行。终于商定了一个吃饭的地方,不远的一个川菜店。在去饭店的路上,两个男士走在一起,乔琳挽着林喃走在一起。这么大――他看上去年龄这么大。乔琳小声说,显然是要替林喃说出她的感觉。就是,林喃说,35岁以上的,我就不考虑了。乔琳说那是,35岁以上的就是太大了点。我问我同事他多大了,我同事也不知道,都没问过他,说是不好意思问,就只说30来岁。
  进了饭店,小姐递过菜单让点菜。他们又推辞了一番都不愿点,让乔琳和林喃点。两人也说随便,简单吃一点就行了。大家都不愿点的时候,当然是应该主人点的,大家也都期待着由吴民来点。不想吴民却说――说了不止一遍:你们点吧,我中午饭吃得晚,现在一点不饿,什么也不想吃。
  这话实在给人打击,让人不安――又争执了一番,还是没人愿意点,站在一旁等待的小姐脸上露出颇不耐烦的样子,林喃都替她心烦,又想这人不知是没经验呢还是办事太次,乔琳显然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便说,好,我来点一个。她拿过菜单点了一个素菜,然后让林喃点,林喃早失去了看菜单的兴趣。如果是和不熟悉的人一起吃饭,别人又一定要让她点菜,她肯定只会点两个菜――炒青菜,或者凉拌黄瓜。这两个菜不用看都知道是菜单上最便宜的,所以这一次林喃再一次点了凉拌黄瓜。最后小姐问要吃什么主食,乔琳和她同事都说自己要一碗四川凉面,林喃说要一碗米饭。吴民说,我也要一碗米吧,上午我们在郊区开会,中午吃的自助餐,后来本来想吃点米的,结果我去盛的时候没米了,只吃了点饼,晚上可吃一碗米吧。
  “晚上可吃一碗米吧”,他这样说。林喃想象不出这句话的含义,本质,价值……想不出会有人这么说话,没有余地的,没有修饰的,想都想不出的,心里不知是该哑然失笑还是该――该什么呢?她想象不出该怎样。这话实在是让人欣赏不动的。
  菜上来了,他们开始吃饭。吴民没有和林喃搭讪,倒是和乔琳的同事说得很带劲,简直旁若无人的,他们谈论他们的一些同学,这个现在在哪儿,那个结婚了,这个提拔了,那个的单位不错呀,诸如此类。他没问她的情况,什么也不问,他这样对她,让她搞不明白吃这顿饭的意义。她便低眉顺眼地坐在那里无聊地吃菜,吃得满腹狐疑,吃得找不到一点点信心,只能继续傻乎乎地听他们说话,听那些听不出趣味的话。
  乔琳看出了苗头,显然也是替他们着急,便替他们说话,或者说是替林喃问一些应该问的问题。你老家哪儿的?你在家是老几啊?家里还有什么人啊?后来乔琳又问他――装作无心地――问他,你,是哪一年的啊?
  他晃了晃――应该是因为腿部的一阵急剧摇晃而带动的身体的晃动,脸上的表情揭示了他并不欢迎这个问题。或者说,这实在是个沉重的问题……他顿了顿,然后说,我,是67年的。怎么了?
  林喃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67年的,到今年2001年那就是――34岁了。这是一个怎样的数字?
  大家都屏息了一会儿。
  直吃到杯盘将尽,吴民还是依然只与乔琳的同事言笑晏晏,林喃还是没有被他“垂询”过,她心里又没底又有点来气――她不想如此窝囊如此没来由地吃这样一顿饭,即使他们毫无希望,她想他们应该谈点什么,是应该谈点什么的,也许他们一生就只能这样在一起吃一次这样的饭,她有些恨恨地想,他不和她说,她倒要和他说的――她在他们说话的间歇,抬起头问他,你们公司,主管部门是哪儿呀?――虽然她一点也不关心这个。
  他似乎才算意识到她的存在,回答了她。
  他没有接着问她一点什么,哪怕是问些无谓的话也好,可他还是什么也没问,她实在想不出他为什么会这样,没有理由。
  为什么她所想象的,她以为的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却永远不是那么回事呢?很多时候她以为一定是那样的,是最起码的,是不可能有别的可能的――可是却不是。大大的不是……现实永远会把她打败。一败涂地。
  终于吃完了饭――一顿什么也没有吃出来的饭,他们在车声灯影里的大街上告别。他们提出要送她们,她们都说不用。乔琳和林喃一路往回走。你觉得他怎么样?乔琳问。不怎么样。林喃说。又怕太不给乔琳面子,便又勉强笑了一下。乔琳说就是,我也觉得是――他是67年的,这么大了呀,不过今年――是34吧,还不到你说的35啊,你还想和他继续吗?林喃觉得和他肯定没指望,也并不指望能和他有什么指望的――他那么一个根本毫无可圈可点之处的人,也几乎是个奇怪的人,不过似乎又不想一棍子打死,便反过来问乔琳,你说呢?她心里希望乔琳说,再接触接触吧――给她一个顺竿上的台阶。不想乔琳却说,你自己看吧。
  我也不知道……你说吧,我听你的。林喃再一次说。
  我也不好说,你自己看着办――这种事。明天他们那边要是问我,我怎么说你看?
  林喃想了一下,说,你先问他,看他那边怎么说吧。
  一个花2块钱买了一张彩票,要拿它中500万大奖的人,也不会比她更荒唐,更谵妄。她相信。
  第二天,乔琳给林喃打电话,笑嘻嘻地说,他那边对你印象不错,说你提出去学校食堂吃饭,觉得你朴实,还说你问起他们单位的主管部门,觉得你有头脑。他说以前和他见面的人中,从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你看怎么办啊?你怎么答复人家?
  林喃心里觉得好笑,说去学校食堂,其实是矫情的,明知不可能的;问他单位的主管部门,也实在是因为找不到什么好说的而已。不过,有人这么评价还是让人心里舒服的,虽然他实在是个不怎么样――简直很不怎么样的人……你说呢?林喃又一次横下心问乔琳,再一次希望她能说“要不还是再和他接触接触”,哪怕她心里完全不这么想,也好勉强给自己提供一个“藉口”,免得显得自己太过苟且。
  你自己看,我也不好说的。乔琳又一次坚持这样说――她是聪明的。
  那……要不,你把我的传呼号给他吧。林喃咬着牙说。
  那好,回头让他和你联系。
  吴民很快就和她联系了。
  他们也很快又见了面――虽然,她也弄不明白都那样毫无由头了,她为什么还要勉为其难地和他见面――要是五年前,或者三年前,她都肯定会一口否决,可是,现在,她想她只能是气喘吁吁地,是厚着脸皮地――她越来越佩服自己的脸皮了――是拣着篮子就是菜的:他的年龄实在是太大了,何况看上去更大,何况他不能给她的内心一点点安抚一点点慰藉,何况他一点也不让人觉得有趣味,何况……何况每一个何况都足以把他全部推翻,他压根儿就不是她想要的那种。
  只是,明知无望,也还是要试试,聊胜于无――她早已奋不顾身。
  他们开始了约会。
  他总是去她学校门口等她。他穿着西装,显得规规矩矩的,提前十分钟到,站在那里等她。一看见她出来,他的脸上就堆出满满荡荡、几乎显得谦恭的笑,然后向她走上来,小心翼翼地与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他实在是不老练的。
  他很快就又一次请她吃饭,在一个阳光很好的黄昏。她当然只有去了,对于他那么实在、毫无花哨的人,她不忍心跟他玩什么弯弯绕。
  他们一人点了一个菜后,林喃说够了,他坚持又要了一个菜和一个汤。他跟她谈他的情况,包括他家里的情况:他家在农村,父母是农民……我的家庭条件不好,听说你的家庭条件不错,是吧?他这样问她。要是换个人说这样的话,一定让林喃鄙夷,可他却问得朴素,直白,他的声音、表情都不是老练世故的,却是异常单纯的,让人有些心酸,他显然是只会怎么想就怎么说的,他显然是袒露――并且不惮袒露的。什么好不好的,这个无所谓的。林喃对他笑了一下说。他的表情便显出安慰,没有再更具体地问下去。
  菜的量很大,汤也很多,她以为他们肯定吃不完的。她很快吃不下去了,他还在继续吃,他说再吃点吧,别叫剩。她说,你慢慢吃吧,我已经吃饱了。他便接着吃下去,很有耐心地,一直到把菜吃干净,又坚持把汤都喝光――直让她替他难受他的肚子。终于吃完了,他抬起头说,我不喜欢浪费,觉得浪费很可惜,所以现在,噢噢――他话没说完,就打了个饱嗝儿――我吃得太撑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她也对他笑了一下,目光温柔地――他那么不矫饰的一个人,让她觉得简直像面对一个孩子,几乎只有孩子才有那样的本色,所以,她觉得亲切,她简直不忍心对他感觉不好。
  他显然是个单纯到透明的人,一个“天然”的人,天然到甚至没有充分地“社会化”,他不会把自己要说的话“处理”一下,让那些话显得优雅,美好,深入人心,能显示他的水平和智慧……他不会。他一定是从不会,甚至是不懂矫情的。她发现――他很容易让人发现,他实在是个好人,让人一看可知的好人,让人不忍心欺负的好人,实在得――让人不忍心对他指望更多。他的单纯,简直和他的年龄不符――他的内心,他的思想,他的生活,都是单纯的,毫无装饰的,他的说话、办事,都是那样的一望可知,一视到头。
  对这样的人,她不愿意,也是不忍心――轻易让自己感觉不好。
  饭后,他提议去经纬广场走走。天慢慢地黑了,他们一边走一边谈论着彼此。你为什么到这么晚了,还没有结婚呢?她问他。
  他说开始是因为家庭条件不好,他一直在资助家里――包括供养他哥和他姐的孩子念大学,顾不上往这方面考虑,中间这几年忙于读研和考研,也没顾上,直到硕士毕业生活安定下来后,这一两年才想到要找的,别人介绍的倒不少,也见了很多――不过,他说,大都是一次性的,有的是人家看不中我,也有我看不中人家的,当然还有谁也没看上谁的。他总结得让她觉得好笑――虽然笑不出来。
  也谈过两三个,他接着说,有一个,按别人说的话都认为不错,因为她长得漂亮,不过我觉得不好,她老是跟我说些她们单位里的是是非非,我觉得可不应该,可能也是她没有文凭的原因(他不说没有“学历”,而说没有“文凭”,她觉得好笑),她只上过高中,处了一个月就分手了。还有一个呢……他很认真地讲给她听,讲得很具体。他显然是信任她的,显然是愿意向她诉说的。
  她说,都这么大了,你还有耐心等啊?不想赶紧找一个凑合一下得了吗?
  他说他不想凑合。为什么要凑合呢?
  她不知他哪来的信心――要是她,等到这时候早不知自己在哪儿了。到了这份上,重要的已经是找一个人结婚,而不是和谁结婚。还敢有更好的指望吗?
  后来,他们在广场的一个长椅上坐下。一个小孩――这次是个小男孩,举着几枝玫瑰,站在他们面前。叔叔,买花。小男孩说――多么熟悉的场景。她想――不知上帝的嘴角是不是滑过一丝讥笑。
  多少钱一枝啊?他笑着问小男孩。五块。小男孩说。不用,别买了吧。林喃说。小男孩站在那儿不走。行,五块就五块,买一朵。他掏出钱,接过玫瑰,对林喃说,送给你的,好不好?他的表情显然是有些羞涩的。林喃接过玫瑰,说了声谢谢。
  他让她觉得温暖,也几乎是感动的――也许是因为,曾经和梅宇有过那样的经历,而他,不是那样的。
  十点的时候――她都没想到,她能和他在一起呆那么长时间――他送她回去。她不想麻烦他,说不用送。他坚持送,一直送她到她的寝室楼下――后来的每一次约会,都是这样。
  他们的约会常常是在傍晚,在她校园的操场上,在经纬广场,或者是校园里河堤上的小路上。她原以为他是不善言辞的,他们又会像她以前经历的那样,两人的对话会很快就告枯竭,陷入让人难堪又绝望的冷场,没想到却没有――他对她是足够主动的,他显然也是愿意对她主动的。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仍然从不会说那种有一定交际性的,书面色彩的,装饰性的,致力于显现自己的美好、情趣与智慧的话,他只会说实在的,简直实在到极点的,让人没有一点想象余地的话――就像“中午没吃到米,晚上可吃一碗米吧”这样的话。他显然是愿意什么都跟她说的,包括该说的和可以说的,也包括在几乎所有别的人看来,都是不该对别人说和不适宜于说的,那些一经说出,会损伤说话人所需要维持的体统,优雅,美好,会影响别人对他的想象的话,他也同样会对她说――他显然是信赖她和看重她的,显然是把她当作亲人的,有些话,让人听着几乎是疼痛的,也几乎是难耐的――实在到足以令“成熟”、老练的人轻看,小看,甚至笑掉下巴――当然,她不会。
  她还是会感动,也会心酸。她为他感到心酸。
  因为他的饱满的善意。也因为,他让她觉得踏实。
  乔琳给林喃打电话,问她和吴民有没有进展,现在怎么样了。林喃说,现在他每天都给我打电话,也几乎每天都来学校看我。乔琳夸张地说,啊这么快呀,说不定你们真还可以呢。你觉得他人怎么样啊?
  特别实在,很老实的那种,简直是傻乎乎的,不过确实是个好人。林喃笑着说。
  是吗?说不定,他还是个处男呢!乔琳在电话里大笑,很无忌的大笑。
  处男!林喃想。
  哎,以后你们要是结婚了,你可以问问他――说不定真的是个处男呢!她又一次大笑起来。
  ……去你的,哪儿到结婚那一步了呀。林喃说。
  她希望他不是处男!她希望和她结婚的那个人――不管他是谁――一定不要是处男!这样他们就扯平了……她在顷刻之间明白了,为什么她早不奢望要找一个理想的的男人――她其实是怕找一个很好的、理想的人的――她会觉得对不住他,会倍感自己的不堪……万分的沉重。她还能很好地坦然地面对他吗?她会想,她还有权利这样吗?还有权利追求这样的人这样的生活吗?
  有吗有吗有吗有吗有吗???
  她想她没有。
  也许,这也是他让她安心的原因之一?
  无法想下去……宁愿混沌。
  他们的关系有条不紊地向前发展着。
  现在,吴民每天都给她打电话。每天都会给她打一次,两次,或者更多。
  一般的句式是:吃饭了没(白天)?哦,吃过了呀,我也吃过了。我们今天下午开会了。然后再问她是不是上课了。诸如此类。
  要么就是,洗了没(晚上临睡前)?我洗过了,正打算睡呢。你也早点儿洗洗睡吧――好,那就这吧。再见啊。
  几乎,每次都是那么几句话――如果会有些许的差别的话,那就寄希望于他那天经历了点稍微不同的事,比如说来了一个同学找他,有客户来一起在外面吃饭,诸如之类――他只会和她说这些具体的、“有事”的事儿,每次都是两分钟,或者三分钟,干脆利索。每次他说完再见之后,都是马上哐啷一声话筒当即扣上的声音,毫不迟疑……她总是听着话筒里嘀嘀嘀的忙音,轻轻地,轻轻地把话筒放上,再看着对面镜子里,那个人唇边滑过一丝干涩的笑。
  他住的地方打电话非常方便,她多希望他能和她聊聊天啊,不为具体要说什么事的,也不是拉拉杂杂鸡毛蒜皮的,是那种具象之外的,微妙的,意味深长的,心有灵犀的……
  可是,他不会。他是这样的。永远都是这样的。她想,就像自己是这样的――说完再见,还握住话筒,听不知是电话里还是内心依然会响起的声音,挂上电话之后,再看着电话,静静地,静静地,发一会儿呆。
  他们,是不一样的。
  其实他对她很好,是那种扎扎实实的好,实心实意的好,点点滴滴的好。他几乎每天都要去学校看她,如果她说她忙,或者说天气不好不用过来了,他一定会找个很好的借口,比如,要给她送他单位发的方便面,水果,洗发水,甚至连卷筒卫生纸,他都要拿过来送她,她说不要,你自己用吧。他会说他一个人用不着,放在他那儿该搁坏了。他会说,他给她送来他就走。他果真给她送来,说两句话就走――不耽误她的时间。
  他实在是个好人,她想,也许她应该好好待他,温柔地待他。
  这应该是她最大的现实。她想。
  这个周末的晚上,他又一次到她楼下等她。他们走到河边的草坪上时,他说在这儿坐会儿吧。他把报纸铺在地上,让她坐――他约她出来,总是手里拿着卷报纸,他怕她走累了想找地方坐时,好垫在身下――他们便坐在一起,她看着路灯下闪着银光的河水。有个事,我得告诉你。他说。
  什么事?林喃看他。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说我是67年的,其实,其实那是我档案上的年龄,我实际上是64年的――我在考上研究生后,去派出所找熟人改的年龄,当时是考虑毕业时年龄大不好找工作,才改的。后来,我的学生证、身份证上都一直是67年,我同学也都以为我是67年的,我不想骗你,你――再考虑考虑吧……或者,你再跟你的家人商量商量也好。
  她愣住――这么说,他是比她大十岁――现在,他已经37岁……37岁的人,还、没、有、结、婚!
  你――再考虑考虑吧,好不好?反正……反正我也不能勉强。我的情况就是这样。
  要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知道了他的真实年龄――一定不会有今天。她当时会接受不了……这个数字实在是遥远的,是让人不忍深想的,可是,现在,他告诉了她,她在很吃一惊之外――吃惊之后,震荡之后,更多的,还是感动――他宁愿让她知道真相,一个并不轻松的真相,也不要骗她……
  也许,是因为感动,慢慢渗出的感动,抵消了这又多出的三岁的重量。
  或者,也是因为,她和他已经“发展”到现在,她几乎不能接受她还要再退回去――因为没有耐心。
  她的耐心早消耗干净。
  更没有信心。
  你……难道这么多年不痛苦吗,拖到这时候?她问。
  有什么痛苦啊,我能承受一切。再说,我觉得现在各方面都是越来越好,越来越好啊,工作,生活――我对生活充满信心。他笑了一下。
  她转过头去看他,看他路灯下那张不再年轻的脸――他实在是个好人,一个足够难得的好人,他有一副多么可怜的面容,多么善良的眼神……她可以想象,他该走过多少苦难与艰忍,多少坚守与血泪――只是,他的心没有感觉。
  他并没有痛苦。
  (后来,她才明白,也许他根本就没有痛苦和感受痛苦的能力)
  他苍老却依然纯净,没有过去。
  而她,她想她是个有过去的人。
  无法回首,也不可回首。这将是永令她颤栗的时候。
  他们,都是上帝的苦命的孩子――也许是的。她不知道,上帝是派她到他面前拯救他,还是把他送到她面前来搭救她――他们俩,谁更需要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
  在他面前,她发现自己的曲折幽深,而他,他的心是一视见底的,她可以抚摸到它的每一根神经和皱折――她的心呢,也许他永远也不能明了?
  他们还将各自孤独。
  可是,也是因为孤独,他们已然成了对方的亲人,可以万般信赖的人。
  这也足以让人安心,让人安定。
  她还是在心里认定了他。
  下了一场雨,林喃感冒了,很严重,涕泪交加地,在床上睡了一天才好了一些。黄昏的时候,吴民打电话过来,说带她出去一起吃饭。
  刚下过雨的空气里有一种凉润感。他骑车带着她,她乖乖地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心里觉得安详。他们又一次来到那家贵州花溪王牛肉面馆――他们早已不用再假模假式,也因为天天要面临着吃饭,他几乎又从不愿意让她掏钱,所以每次吃饭,她都要求去吃牛肉面、水饺、凉面一类又经济又实惠的东西。两人一人一碗牛肉面,面很好吃,可是量不多,她能吃饱,他的那一碗连汤都让他喝得干干净净的。她知道他饭量大,便问,是不是没吃饱啊?
  他说算了,就这吧,要说也行了。
  他这样说肯定是没吃饱的。要是再要一碗的话,又该吃不完浪费了。她便说走,我带你去另外一个店,那里的素蒸饺不错,很便宜,可以只要半份的,你不吃饱多难受啊。
  他没有很拒绝。她便带他去那个店。店里人很多,他们找了个位置坐下等,她陪他说话。
  蒸饺老是上不来,本来指望能很快的……一顿饭要跑两个饭店,方能把胃安抚好,好像是有些滑稽的,他们似乎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或者说,现在,他们要坐在这里等这份艰难的蒸饺上来,这个一定显得比实际上的时间更长的等待――她想她其实是无所谓的,为了让他吃好,她陪他等也完全无所谓的,她便起劲地找些话来和他说――她希望他能摆脱这些不适感,她希望,他能有足够的幽默与洒脱,有适度的自我解嘲的能力和巧妙转移的智慧,让这些非但算不了什么,还能使他显得更加可亲可爱,身手不凡,让他们能够在现实的尴尬面前,获得一份优雅――至少,在她来说她想她会这样的,或者至少要努力这样的。
  蒸饺还是没上来――这样的饭店,总是人少了他们会哭丧着脸,人多了他们又招架不住……我讲个笑话给你听吧――她想到一个笑话,正好可以自我打趣,便讲给他听:有一帮子人,一起去饭店吃饭,都饥肠辘辘了,菜点完了以后,便都迫不及待地等着菜上来。好不容易一个菜上来了,大家忙纷纷举箸,因为人多,所以每人还没吃几口盘子就见底了,别的菜却又接不上趟,大家只好又撂了筷子,坐在那里干等,菜一等不来,二等也不来,大家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该打的哈哈也打完了,菜还是上不来……只能继续干干地坐那儿等,让人觉得空气都要凝固了,菜依然没有上来――后来,有个人急了,把服务员喊过来,用筷子戳着那个见底的盘子说,你看,你看看。服务员满脸狐疑地站在那里看了一下,没看出什么名堂,便问,怎么啦?这个人说,你看,你看这盘子上的花纹――好看吗?林喃讲到这里笑了,以为他也一定会笑起来的――他却没有反应……她给他讲笑话的时候,他的眼光并没怎么光顾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尾随服务员行走的方向,又一次次追随服务员最终在他们这里拐弯的脚步,明白无疑地露出难耐的烦躁和焦虑:还不上呀!怎么还没做好啊?他妈的坚决不能来这里了!真他妈的!他说。
  他一共说了四次这个意思的话。
  他没有笑,他根本就没在意听,他只是全神贯注地等能填满肚子的蒸饺。
  他无法化解现实加诸他的一点点不适,一点点尴尬――那对他,显然是不可抵抗的,无力征服的,他远远没有甚或永远也获得不了征服它们的能力与技巧……而她,是多么喜欢那种几乎在任何场合都不会失态的人啊,又是多么喜欢那种能够化尴尬为优雅的人啊。可是,他不能。一个可以自我表现自我成就的机会,也会轻易地成为一个自我暴露自我损毁的机会――其实她比他更怕遭遇这些,其实她一直在努力经营自己的感觉,她怕她努力经营的所谓感觉――也许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感觉,全砸了锅……她想,也许她一直是在倒卖着自己的感觉,她拼命地看守它们镇压它们,让它们老老实实服服贴贴――可是,很多时候,你可以说服自己镇压自己,却无法镇压自己的感觉――一不小心它就气泡一样咕嘟咕嘟冒出来,你按住了这头,它又不倒翁一样翘起了那头……
  当她对这一切洞若观火,企图去四处救火,在不经意间替他解除掉所有微妙的难耐的不适与尴尬,他却浑然不觉,仿佛这一切与他完全无关――他对她的努力,对她的精心根本无动于衷。
  或者毋宁说,他连感觉这些的能力都没有。
  他是一个裸露的人,只有实没有虚,只有具体没有抽象,只有身体没有感觉,没有任何沉淀的东西可以为自己包装,还以为别人也是这样的――对他来说,有啥说啥是最大的真理……他只知道,现在,为什么蒸饺上那么慢,要让他坐在这里等半天――这才是最大的现实最大的存在!
  跟有的人交往,你只能绝望地发现,你根本用不上你的智慧,和你的幽默……你只能像他一样,无趣无味毫无生气,成为最简单最原始的那种――也只需要成为那种。
  也许,她竟比他更可笑,在做着不相干的、也是徒劳无益的努力――就像有时候,他跟她说话的时候,她会想,他其实是在自说自话,而她,难道不也一直是在自做自事吗?……她的眼睛看着他,看着他,也许还是不无温柔地――穿过他的脸,他的眼神,停在他身后那一团莫名的空气里,无枝可栖。
  何况,何况这一切,真的就是可谴责可贻笑大方的吗?――一个处处能表现得恰到好处,滴水不漏,深入人心的人,怎见得就不过只是善于作秀,佯装,老练到狡猾,只是一副优雅的外包装呢?――我们所说的话所做的事,到底能代表我们多大程度多少限度的真实呢?我们一经在外人面前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其实是带有一定表现欲和表演欲的东西――和内心的真实已有了千差万别……人人都在做假,伪饰,人人都需要雾里看花,你怎么能触摸一颗真实的心?
  何况――何况所谓优雅所谓美好所谓感觉也不过是他妈的肥皂泡……
  所以,还能怎样呢?
  也只有不去想它……还能有这么去想这么要求的奢侈吗?
  何况,她想她永远跟他说不清楚――这实在是个天大的难题。
  那就,那就不要想了吧……她只能想她今年――27岁了。27!
  他们,他们只有生活在两个国度,相安无事……
  她不爱他,不会有激情――也许永远都不会。他永远不能给她她想要的感觉,永远不能明了她的心……他不曾进入她,他不能打开她,他站在她的世界之外看着她,感受着她,看着她的表面她的冰山之一角,并且以为,那就是她,全部的她……可是,可是她想,她一样可以待他很好,好得甚至和爱他没什么两样,因为他实在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人,好到让人心酸的人……
  又还能怎样呢?
  他们的关系还在继续,加深――沿着需要它沿着的轨迹。
  快六月了,说起来他们已经认识近两个月了――是星星之火的两个月,是有所建树的两个月,是让人心里有底的两个月――尤其是如果与当初和梅宇比起来的话。这天吴民打电话约林喃晚上去他那里,说是有事和她说。
  他们再一次去那条环城的河堤边散步,走到一个小桥边,在桥墩上靠着说话。我们单位现在有房子,我符合要房子的条件,不过要是想要房子的话,得有结婚证才行。
  她有点想笑――他几乎还没怎么对她亲热过,或者说他虽然对她很好,一心一意,可是从没有明确地对她表达过什么――她明白他是不擅此道的,现在却一下子就提到了结婚。那你去办一个呗,现在不满大街贴的都是“办证”嘛,容易得很。她故意说。
  你说要我办个假证啊?――他居然当真了。不行,那多不好,要是――要是将来真的结婚了,人家发现我用的是假证,多不好啊,让单位的知道了怎么说得过去呀。
  他总是听不出她说的是玩笑话还是真心话。那你怎么办呀?她装傻。
  是啊,我也不知怎么办……要是能有自己的房子,多好啊。他搓搓手。
  再说办假证,也得给人家提供一张合影啊。要不,要不你陪我去照一张吧,好不好?他先笑了起来。
  她也笑了,简直透不过气――他实在傻得可爱。
  态度完全明朗了,真相大白了……这个夜晚好像还挺美好的,有着春天的特有的适意与宜人,而他们的距离一下子拉近――可以认定从此会有密切的联系了,不再是毫不相关的,也不再是可进可退的,而是尘埃落定的。
  后来,他说走吧,陪我去买点东西,明天我们单位有两个上级领导要到我们单位视察工作,经理让我今晚去买点水果瓜子之类的招待他们。
  他们一起去附近的超市。她陪他挑东西,他说经理要求买好的。他简直什么都不懂,不知道哪一种好,因为他从不吃零食的。她一一告诉他,这个要买这个牌子,那个要买那样的。东西都买好了,他在出口处结帐,林喃觉得累了,便背对着他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等他,看着对面墙上张贴的一张广告画报,是个冰红茶广告,做广告的是个著名男歌星,男歌星披散着长发,披散着外衣,没系一个扣子,敞胸露怀地笑着,笑得无比阳光灿烂的样子――她想现在拍广告只要是给钱,给足够多的钱,让明星们做什么样的表情他们都做得出来的,欣喜若狂的,桀骜不驯的,春光乍泄的,暧昧无边的――她看着广告上那张铺张的笑脸,听到收银的中年妇女说,一共是81块。又听到吴民说,给我开张发票。
  好的,抬头怎么写?中年妇女问。
  你就写×××进出口公司吧――哎对了,林喃听见吴民又说,你这里能多开点吧,我经常来你们这里买东西的啊。
  ……可以呀。中年妇女迟疑了一下的声音。
  那你就给我开个,开个90多吧。
  林喃依然背对着坐在那里――她不知怎么面对这个,他居然也会这样――她知道这并不算什么,她知道这司空见惯……可是,可是他竟然要在她面前这样做,无遮无拦地――未免,未免……???
  他在一个让人仰羡的地方上班他拿着不菲的薪水他足可以维持一份体面的优雅的生活――至少不至于是在她面前这样的――她想她该鄙视他还是怜悯他?该冷笑还是该放声大笑?该对他笑还是对自己笑(即使是昭然若揭地占公家便宜气魄也来得太小――只有十几块钱,他其实更是卑微的――卑微到可怜,不是吗)?
  她想她该怎样呢?
  她没有回头,继续坐在那里,看那个一手高高地举着冰红茶笑得阳光灿烂欣喜若狂的歌星――发呆――就像她什么也没有听见。
  开90几啊?中年妇女的声音。
  你就开个……要不你看吧,开90几都中。他的声音有点不利索,也是想要掩饰点东西的――“90几都中”,让人觉得是侧身其外的是怎么着都可以的是并不饕餮的,好像五十步与一百步是有很大区别的……
  你说吧。中年妇女的有些不耐烦的声音。
  反正开得多了也不像,要不你就开个,开个96吧――开96得了。他说。语气里带着对这个数字――以及它可能的合理性的仔细斟酌。林喃你说呢?你看行不行啊?
  他居然问她――他居然还要问她!他对她该是怎样的信任啊,她到底是他的什么人啊,他又是个怎样赤裸的人――只能是这样的吗?本来就是这样的吗?在现实的平铺直叙光秃裸露面前,一切都只能这样昭然若揭吗?一切都是这样防不胜防躲不胜躲无处藏身的吗???
  她忽然感觉,她简直像他一样没穿衣服。
  像赤裸的现实赤裸的生活赤裸的空气赤裸的一切!!!
  注定破碎。
  林喃回到寝室――她忘了她是以一路狂奔还是踩死蚂蚁的步子走回寝室的,扑在床上。桌上放有一本不知是谁的杂志,她顺手拿过来,杂志封面上印有几个醒目的文章标题,其中一个是“让你的年龄保密的几大窍门”,便翻开来看――文章是这样写的:
  在一些社交场合,当有人问起你的芳龄,而你又不愿意告诉他/她时,可以用以下几种回答巧妙地把人应付过去,让你的年龄秘而不宣,又不至于以过于生硬的回答得罪人:
  一、我呀,还很年轻,还不到100岁。
  二、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因为我的年龄每一天都在变呀。
  三、女人的年龄只有两种:18岁和80岁。你看,我属于哪一种呢?
  林喃差点没有纵声大笑得昏死过去,她想这真是她很久以来读到的最绝妙最有价值的一篇文章了。以后,再有人问起她的年龄,她又多了几招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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