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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强|汪曾祺致朱奎元书信之本事索解及系年推求
汪曾祺致朱奎元书信之本事索解及系年推求
内容提要:
汪曾祺1940年代上半叶在昆明期间致朱奎元的一批书信,在新版《汪曾祺全集》编纂过程中被发现。这批书信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和文学意义,将对以往所知的汪曾祺行实与交际圈构成丰富性补充,有些书信本身也是风格独具的散文作品。本文对这批不缀作日的书信中的隐含事实加以索隐揭示,并考订作日,恢复编联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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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多数其他现代作家一样,与友朋之间的书信往还,是汪曾祺文学生涯中一个重要侧面。1998年版《汪曾祺全集》有书信卷,因编辑仓促,未及广泛征集,仅收书信55通。正在编纂中的新版《汪曾祺全集》,目前已得书信236通。在新征集到的信中,有一组颇为引人注目,也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和文学意义。这就是1940年代汪曾祺在昆明期间写给朱奎元的11封信。
40年代汪曾祺写给朱奎元的这一批信件,朱奎元一直保存在身边。1993年他从台湾回大陆,曾将复制件交给汪曾祺。汪曾祺逝世后,朱奎元将原件捐赠高邮中学收藏。因种种原因,笔者目前仅见家属提供的这11封。在这批信中提及或暗示的一些事实,能够丰富人们对于昆明时期汪曾祺交际、写作生活的认识,对以往所知的汪曾祺行实构成极大的补充。但由于信件不连贯,且均不缀年,就需要首先对有关隐含事实作出索隐说明,并考订信件日期、恢复编联顺序。这就是本文要做的工作。
一、本事索解
关于朱奎元个人信息,目前所知不多。据笔者多方采录到的信息,基本情况如下:
朱奎元(),高邮菱塘镇人。抗战前后毕业于高邮中学,入读上海同济大学机械系,后随同济大学迁到昆明,在昆明毕业后,担任云南高等工业综合学校校办工厂厂长。在昆明与汪曾祺联系密切。战时邮路不畅,汪曾祺的父亲汪菊生无法正常邮寄生活费给他,汪曾祺就常常从朱奎元处借贷,而由汪菊生将钱款还给朱奎元父母处。解放前夕,朱奎元供职于国民党的兵工厂,曾在蚌埠等几个地方工作。1949年到台湾经商,办过羊毛衫厂,后从事期货。曾任台湾华通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1987年后多次回大陆、返高邮,曾捐赠过高邮及菱塘镇的教育、医疗卫生事业。1993年捐赠菱塘镇一批医疗器械,当时的报道说他是“台湾华通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日在台湾逝世。
据笔者斗胆揣测,汪曾祺与朱奎元的交往,或起于1939年两人同行去昆明。汪曾祺1939年离开高邮,会合了几个南菁中学的同学,从上海走海路,经广州、香港、越南海防,赴昆明投考大学。同行者究竟有哪些,尚不明确,笔者判断可能有他的表弟董受申。至于朱奎元,虽然现有材料尚不能充分确证其与汪曾祺同船赴昆,但汪曾祺在日致朱奎元信中说:“昆明又是雨季了。据说昆明每隔五年,发水一次,今年正是雨多的时候。你还记得我们来昆明那年,翠湖变得又深又阔,青莲街成了一道涧沟,那些情形不?今年又得像那个样子了。那,怎办?”“我们来昆明那年”这一说法,暗示两人一起到昆的可能性。另外,汪曾祺到昆明后准备投考大学期间,先住在同济中学宿舍,未知是否由于朱奎元的关系。
朱奎元酷爱戏曲,在台湾,曾收后来成为著名武生演员的朱陆豪为义子。其对戏曲的爱好,在这一批信件中也隐约透露出消息。如日信中就说到朱奎元曾请一位张小姐看《乐园思凡》的事情。汪曾祺也爱好戏曲,在昆明期间积极参加陶光组织的云大、联大曲社,并与朱德熙、王年芳并称联大学生中的昆曲三杰。在这一点上,二人可谓“同好”。
昆明时期的汪曾祺,先为西南联合大学学生,后在中学任教,其交际圈基本是联大教师、同学和任教中学的同事。联大师长中,沈从文、闻一多、罗常培、朱自清、陶光、吴征镒等都交往颇多,同学中以朱德熙、李荣、巫宁坤、赵全章、王道乾、萧珊、王树藏、王年芳、郑侨、杨毓珉、刘北汜、杜运燮、林元、施载萱(萧荻)、田堃、马西林等为密切。但致朱奎元的这批信却勾勒出一个不同于校园交际圈的另一个朋友圈,这就是汪曾祺和朱奎元等社会上的高邮同乡共同组成的圈子。
这个圈子中的一些人,在信中频频提及。首先是顾调笙(顾锡镛)。顾在战前是高邮中学数学教师,毕业于中央大学。汪曾祺读初中时受教于他,深得顾调笙器重。顾曾加意辅导汪曾祺,一心培养他进中央大学学建筑,将来当建筑师。汪曾祺擅长画画,但几何成绩不佳。“他在我身上花了很多功夫,没有效果,叹了一口气说:你的几何是桐城派几何!”抗战期间,顾调笙到贵州任教,先后任国立贵州师范学校教师、桐梓中学校长等职。信中显示,朱奎元曾离开昆明到贵州,期间有段时间居住桐梓。据金家渝、朱延庆先生见告,朱奎元曾赴黔准备炼钢,在桐梓顾调笙先生处居住三个月,顾调笙资助他十两黄金,后来朱奎元打消原来念头。这段时间,汪曾祺在信中力劝其返昆。抗战胜利后顾调笙回到高邮,任高邮中学校长。2000年朱奎元捐资一万美金在高邮中学设立奖学金,就名之为“顾锡镛先生奖学金”,至今仍在颁发。
其次是任振邦,这是两人十分密切且随意的朋友,汪曾祺可以随时出入其寓所,还曾数次向他借钱。朱奎元赴贵州期间,频繁给汪、任写信。汪曾祺可以随便看任的信件,有时从任振邦收到的信知道朱奎元近况;有时又将自己给朱奎元的信给他看,并督促他给朱奎元回信。这都说明朱、任、汪之间密切到互相之间没有秘密可言的程度。据朱延庆先生见告,任振邦是高邮临泽镇人,当时在昆明电力局工作,经济条件较好,曾资助过汪曾祺。
其他过从较多的还有吴奎、吴丕勋。经笔者查询,吴奎(),籍贯四川,生于贵阳,1944年前后是云贵公路上的货车司机,解放后一直在贵阳生活,1984年从贵州省劳改局退休后,到金华农场工作了若干年,晚年(2012年前后)曾受贵阳市红十字会“关注黔籍抗战老兵志愿者慰问团”关注并表彰慰问。汪曾祺在日致朱奎元信中,谈到从吴奎口中得知了顾调笙老师的情况。说明来往于云贵之间的吴奎与师生双方都有联络。吴丕勋情况不详,日信中调解朱奎元和吴丕勋的矛盾,说:“你和吴丕勋和好了没有?乡下牛很多,我以为牛是极可爱的。你不应对这位牛如此,对别人,对我是可以的。”说他是“牛”,一种可能是其人属牛,那么同辈中属牛的应该生于1913年或1925年。另一种可能是和属相无关,仅仅因为吴丕勋性格“拗”。无论如何,汪曾祺的言语间都反映出三人之间某种本极亲密的关系。
“蓝家女孩子”是信中频频谈及的人,应该是汪曾祺一段感情经历中的女主人公,其人情况尚不详,但据信可知,汪曾祺在1943年雨季与其相识,1944年7月分手。谈及较多的其他女孩有陈潆宁,笔者猜测是汪曾祺所结识的广东陈姓女士的女儿。这一猜测要先从汪曾祺几篇关于猫的作品说起。1996年,汪曾祺作绘画《昆明猫》,并题跋语及诗:
昆明猫不吃鱼,只吃猪肝。曾在一家见一小白猫蜷卧墨绿软缎垫上,娇小可爱。女主人体颀长,斜卧睡榻上,甚美,今犹不忘。距今四十三年矣。
四十三年一梦中,美人黄土已成空。
龙钟一叟真痴绝,犹吊遗踪问晚风。
在去世前不久所作的散文《猫》中,再次写到这位陈女士,并提供了略为详细的交往情形:
只有一次,在昆明,我看见过一只非常好看的小猫。这家姓陈,是广东人。我有个同乡,姓朱,在轮船上结识了她们,母亲和女儿,攀谈起来。我这同乡爱和漂亮女人来往。她的女儿上小学了。女儿很喜欢我,爱跟我玩。母亲有一次在金碧路遇见我们,邀我们上她家喝咖啡。我们去了。这位母亲已经过了三十岁了,人很漂亮,身材高高的,腿很长。她看人眼睛眯眯的,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成熟的美。她斜靠在长沙发的靠枕上,神态有点慵懒。在她脚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绣墩,绣墩上一个墨绿色软缎圆垫上卧着一只小白猫。这猫真小,连头带尾只有五六寸,雪白的,白得像一团新雪。这猫也是懒懒的,不时睁开蓝眼睛顾盼一下,就又闭上了。
屋里有一盆很大的素心兰,开得正好。好看的女人、小白猫、兰花的香味,这一切是一个梦境。
晚年汪曾祺一再记起五十多年前的这一情景,可见其给汪曾祺留下的印象之深。他在1947年所作小说《绿猫》中写到主人公柏在写故事,“他要写的,是一个孩子,小时候极爱画画,可是大家都反对他。(……)他画的是个绿猫。画了轮廓,他要为猫着色,打开颜色盒子,一得意他调了一种绿色,把他的猫涂成了绿的。”联系晚年所作《昆明猫》和《猫》所揭开的回忆,显然可见《绿猫》中的这一奇异构思中,隐约着记忆中“白猫蜷卧墨绿软缎垫”那一场景的启示。
更值得注意的是与猫相关的人——陈女士母女。文中对陈女士的“恍恍惚惚的成熟的美”的描绘,和“犹吊遗踪问晚风”的念念不忘的“痴绝”心态,俨乎暗示出她是年轻的汪曾祺心中的女性幻想和崇拜对象。《猫》交代,“姓朱的同乡”“在轮船上”结识了陈女士。而在日信中与朱奎元提起:
自然我要说及潆宁,以一种不舒服心情来说。好像你走了之后我就没有见过她。起先我还常想上她家里去,去问问她姨娘。后来简直不想了,因为知道总不会实现。你知道我在那种圈子里多不合适,现在我的情形,不合适,如情形转好,能像战前,怕也不合适。说真的,有点不大“门当户对”,我只可以跟潆宁单独来往,不与她的家庭,她的社会发生关系,这是可能的么?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子?即是你,当时,对于那个孩子也是个童话性的人物,即不说是神话的吧。你说你跟她们家缔结了什么关系了么?恐怕这个关系只是那个孩子。而你还是那个时候的你呵。我喜欢那个孩子,我为这件事情不好受。有一阵十分想为潆宁写几篇童话故事,不过到我写成时,她恐怕已经在和男孩子恋爱了,那时一定连我的名字也记不起来。想起你时,以为是一个颇奇怪的人,在她一生中如一片光,闪了一下就不见了。关心她的身体,关心她的教育问题,还俨然看到她穿上一身白色夜礼服参加跳舞会的样子,实在都是一种可赞美的,也可悲哀的想头。我现在只想象你的铁路有一天铺到广东,以董事长身份受当地士绅名流招待,在许多淑女名媛中你注目于一个长身玉立,戴一朵白花的,而那个小姐(或是少妇了)心里很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老看我?或者,我有了一点名气,在一个偶然中于学术界有点地位,到一个大学演讲,作介绍词的正即是陈潆宁女士,我那天说话有点微微零乱……一切想来,很好玩有趣,但仍是可赞美的,也可悲哀的。
该段庶能验证:“姓朱的同乡”正是朱奎元,其“在轮船上”结识陈女士母女,或即是在和汪曾祺一起赴昆的轮船上。陈潆宁者,正是那个喜欢汪曾祺、愿意和她玩的小女孩;所以汪曾祺在信中以调谑语气设想,正立志炼钢的朱奎元将来把钢轨铺到广东,陈潆宁小姐已经长成名媛等种种情境。
信中还有一次(日)提及大学期间与汪曾祺通信频仍的章紫:“我近来心境,有时荒凉,有时荒芜。(……)这期间除了商量汇钱汇付事俗的小条子之外,我简则就没写什么。(……)所以你应该原谅我。你看,我给章紫都没有写信。”章紫情况本不详,但由于2015年5月《重庆晨报》的一篇访问记,相关信息得以浮出水面。章紫是汪曾祺在南菁中学的同学。她1920年生于江阴望族,其祖父章际冶是光绪进士,当过翰林院编修,后回乡担任江阴南菁书院山长。南菁书院即南菁中学的前身。父亲章斌担任南菁中学教务长。叔父章楚早年在美国获哲学博士学位,抗战时任新生活运动委员会副秘书长,1949年后任联合国总部译员。抗战爆发、江南沦陷后,章紫一家先迁上海,后迁重庆,章紫就读国立药专。正就读西南联大的汪曾祺与在渝读大学的章紫通信联系。章紫是汪曾祺在高中时期开始的初恋的见证人。关于初恋,汪曾祺仅在晚年文章中有隐约的叙述。1993年他在《我的世界》中写道:
江阴是一个江边的城市,每天江里涨潮,城里的河水也随之上涨。潮退,河水又归平静。行过虹桥,看河水涨落,有一种无端的伤感。难忘繖墩看梅花遇雨,携手泥涂;君山偶遇,遂成离别。几年前我曾往江阴寻梦,缘悭未值。我这辈子大概不会有机会再到江阴了。
“伤感”正是初恋中情怀。“繖墩看梅花遇雨”一事,他在《江阴漫忆·忆旧》(1997)诗自注中提及,那是1937年春季,南菁中学阖校春游繖墩,“此地遍植梅花。忽遇大雨,衣服尽湿,路滑如油,众仆跌”,“携手泥涂”者,必是初恋的对象无疑了。“几年前我曾往江阴寻梦”,是指1986年10月汪曾祺应叶至诚、高晓声之邀作江苏之行,期间曾抽空到江阴寻旧,这说明晚年汪曾祺对初恋的怀念。1996年所作《果蔬秋浓》(1996)中深情描绘了记忆中的江阴水果香味:
江阴有几家水果店,最大的是正街正对寿山公园的一家,水果多,个大,饱满,新鲜。一进门,扑鼻而来的是浓浓的水果香。最突出的是香蕉的甜香。这香味不是时有时无,时浓时淡,一阵一阵的,而是从早到晚都是这么香,一种长在的、永恒的香。香透肺腑,令人欲醉。
我后来到过很多地方,走进过很多水果店,都没有这家水果店的浓厚的果香。这家水果店的香味使我常常想起,永远不忘。
那年我正在恋爱,初恋。
末一句堪为“文眼”,透露个中消息。初恋的滋味和江阴的水果香味融合在一起,让汪曾祺终身难忘。汪曾祺的初恋对象是同班同学夏素芬,而同班女生章紫是夏素芬的好友。2015年,已经94岁的章紫回忆汪曾祺的有关情况时谈到了夏素芬:
他是苏北高邮人,我们学校有名,苏北人就慕名而来。抗战前,1935年,我们高中同学两年,苏北人嘛,也不大瞧得起他。我有个好友叫夏素芬,是一个中医的女儿,汪曾祺对她有点意思。高二有天上学,我们一进教室,就看见黑板上有人给夏素芬写了一黑板情诗,不是新诗,是旧体诗,是汪曾祺写的。他跟我们一起看,看了之后,他自己把黑板擦了。当时不开放,学校不赞成这种事。他成绩不好,人也不帅,性格也不见活跃,但还是有才华。
章紫也回忆到自己与汪曾祺的通信:
夏素芬在江阴沦陷区,我在重庆读书,汪曾祺在西南联大读书。我们都出来了,读大学嘛很无聊,就写了很多信,他跟我写得要多些。妈妈知道我跟一个苏北男生在通信,还警告说,你爸爸不喜欢苏北人,他知道了,会不高兴的。通信的内容,反正是大学生嘛,天南海北,瞎扯一通,我都记不起了。
但汪同学信里面有两句话,女同学章紫记忆犹新。“有一次他在信里写了一句,我记得很深,他说,‘如果我们相爱,我们就有罪了’;还有一次是他的信里最后写了一句‘握握你的小胖手’。当时我手胖,班上的同学都知道我的小胖手。我们通信多,但我们并没谈恋爱。他这句话都这么说了,我们确实没相爱没谈过恋爱。‘小胖手’这句我记得,是因为我的信多,看了就随便搁在桌上,同寝室女生看了,看到那一句,大家都觉得好笑。”
汪曾祺对朱奎元解释自己一段时间不写信的原因,自然地以“你看,我给章紫都没有写信”为比照,这不但暗示出汪曾祺曾经和章紫通信频繁的程度,也暗示出,朱奎元完全了解他和章紫之间的交往。
综上所述,这批虽不完整的信中已然浮现出一个以高邮(江阴)老家为连属的友朋圈子。这个圈子与汪曾祺的校园交际圈几乎没有交集,成员之间身份、背景、趣味之间的差异比校园交际圈大得多,文学不是这个圈子的核心话题,但汪曾祺在这个圈子中同样找到了自己的知音,表现出浓厚的倾吐欲望,并且无意间创造了一批风流蕴藉的书信文学珍品。
当然,上述索隐,未必完全符合事实;真相详情,尚有待于全部书信的公开及有关史料的再发掘。不过即此已经显示,这批书信的史料价值是不容忽视的。
二、系年推求
下面试为汪曾祺致朱奎元的11封信系年编联。这11封信由汪曾祺的女儿汪朝女士分两批提供。11封信全不缀年,有八封缀月、日,一封仅缀日期,两封并月日也不缀,只署名。有两封不完整。汪朝女士提供的第一批整理件10封,做了初步编联,并标有一、二、三、……十的顺序号。第二批提供的一封整理件未标号,笔者代标为十一号。这样一来,各信原编号及信末缀日情况如下(原缀月日均为汉字数码,为行文简洁,此处均改为阿拉伯数字):
一(5-9);二(6-9);三(7-29);四(5-22);五(6-17);六(不缀日,“我……”);七(4-18);八(不缀日,“振邦……”);九(25日);十(7-26);十一(22日)。
下面的系年推求,在行文中以原有编联号(一、二、三……)称呼每封信;原信附于后,则按照笔者系日结论,以新编联号(1.2.3……)重新编排顺序,但每封信前同时标出复制件上原有的编联号,以便读者对照。
首先,能够据信中信息确定年份的:
“六”(不缀日,‘我……’)写于1943年夏(无日期)。理由如下。
信中有这样一个关键段落:
明天也许在决定我生活方向上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日子:我们系主任罗先生今天跟我说,先修班有班国文,叫我教。明天正式决定。他说是先给我占一个位置,省得明年有问题。这事相当使我高兴。别的都还是小,罗先生对我如此关心惠爱,实在令人感激。联大没有领得文凭就在本校教书的,这恐怕是第一次。
“罗先生”指西南联合大学中文系教授、语言学家罗常培。罗常培于1939年11月代理朱自清的联大中文系主任职务,1940年6月起正式担任联大中文系主任,直至联大复员北返。期间仅1941年秋因病由杨振声暂代,1944年赴美讲学期间由罗庸暂代。他是联大中文系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系主任。
汪曾祺1939年入学,1943年应当毕业,因英语、体育不及格的原因,未能如期。按照西南联合大学学籍管理规定,应当于下年补考合格后补发毕业证。
“联大没有取得文凭就在本校教书的,这恐怕是第一次”,这一段显然暗示一个事实:1943年汪曾祺结束大学学业之前,罗常培即已允诺其暂留校代课,在先修班任教国文;待次年拿到毕业证之后正式留校任教。这就是“先占一个位置,省得明年有问题”的意指。事实上,当年及以后汪曾祺始终并未在联大任教。但有一个事实为以前的研究者尚未注意到:从1943年11月起,汪曾祺在西南联大师范专修科担任书记,至次年三月结束。据《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全校教职员名单册(1946年)》,汪曾祺“学历及经历”一栏注明其为“联大国文学系补学分学生、本校书记”。
1944年毕业季,汪曾祺又因各种原因没有获得毕业证书。综合各种情况,假如此处是指1944年的“没有取得文凭”,则“明年”一词无着落。所以该信当写于1943年夏。
“四”署“五月廿二日”,应作于日。理由如下:
信中说“密支那克服了,我高兴。”据印缅战争有关史实可考得写信时间。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为切断美英向中国提供战略物资的交通线滇缅公路,迫使中国屈服,并伺机进军印度,发动了缅甸战役,中英盟军作战不利,日军于1942年5月占领缅甸。其后联军准备反攻缅甸。
密支那系缅甸北部伊洛瓦底江西岸重镇,位于缅甸纵贯铁路终点,是重要的水陆交通枢纽。日军十分重视这一重地,从1943年夏天起在此布列重兵。1943年11月起,美军驻华部队司令史迪威将军派出中国驻印部队一部,掩护修筑雷多公路,新三十八师(孙立人部)自新背洋向太洛、于邦推进,先后占领拉加苏、新背洋、宁边等地,12月底渡过大奈河、萨老铺河,越至敌后,克复于邦,取得缅北首捷。1944年1月,新三十八师、新二十二师发起战斗,2月克复太洛、太白家,3月5日,收复孟关。4月21日,史迪威命令梅里尔准将在孟关东南约50公里的太克里编成中美混合突击支队,准备奇袭密支那,以尽快攻占密支那、开通对华交通路线。
中美突击队于4月29日自太克里出发,经途中多次与日军遭遇战后,于5月16日起先后进抵密支那西郊南圭河、控制巴马地渡口、切断密支那通往孟拱的公路,17日凌晨袭占西机场,守护机场的日军向火车站撤退。联军控制机场及其周围要点。已在各地机场整装待发的联军其他部队陆续空运到密支那。18日上午,史迪威飞至密支那视察部队。19日夜,联军一举攻占了火车站。
但这只是密支那战役的阶段性胜利,其后战事波折,联军与日军经过拉锯战,至8月3日才完全占领密支那及河对岸的宛貌,肃清了各处日军残兵,取得密支那战役的彻底胜利。
汪曾祺写信的“五月廿二日”,当是密支那战役取得第一阶段突破之后。所以此信当写于日。
“一”(5-9)、“二”(6-9)、“三”(7-29)、“四”(5-22)这四封信应该联系起来看,因为他们谈到许多共同的事情,互相之间相去不远:(1)汪曾祺当时在帮人办一张小报;(2)朱奎元离开昆明去了贵州;(3)汪曾祺的写作状况;(4)汪曾祺与“蓝家女孩子”的交往。以四(5-22)为基准,可以判定其他三封的时间。
第四号信第一次提到自己在帮人办报:“我已经够忙了,但我还要找点事情忙忙。我起始帮一个人编一个报,参与筹谋一切。”“我并未放弃暑假出去走走打算。不过这件事与我的编报不相妨碍。那个主持人很能干,有眼光,我只要看他弄得上路了,随时都可以放手。”“把张小姐照片给我看看。我的报出版,文章印出来会寄她一份。”后面两句暗示办报事情尚顺遂,但尚未出版。“二”则说“报纸事情不大顺利。”“审查处现在是司徒掌大权,陈葆泰不大管事。我们这个报不免跟他打交道,他又是专‘刻’刊物的。你能否给我写封信给他?再写个介绍信给我,我好去找找他,让他帮帮忙?”这暗示报纸在发展过程中遇到麻烦,因而求助于朱奎元。所以“二”(6-9)应在“四”(5-22)之后。
第一号信中说:“百忙中居然一月写了三万字,一部分是自传,写我的家,我的教育,我的回忆和‘回忆’;另一部分仍是自传,写近一年种种,写那种将成回忆的东西。”第四号信说:“我的小说一般人不易懂,我要写点通俗文章。除了零碎小文之外,有计划写一套《给女孩子》,用温和有趣笔调谈年青女孩子各种问题。现在正在着手。印出来之后寄你看看。”第二号信也谈到作品:“种种原因,使我的文章都写不下去了。我前些时写的几万字的发表搁置消毁都成了胸中不化的问题。”三封内容前后相续,反映了写作计划、过程和遇到的问题。
其中有两封都谈到“蓝家女孩子”:第一号中说“我从来没有说过蓝家孩子一句抱怨的话是吧?现在,我的欢喜更是有增无已。我自从不找她以来就没有找过她。我没有破坏我的约言”,第四号中说:“我认识蓝家孩子正是去年雨季中程未艾时,那个时候就快来了。想想看,快一年了,真快!”“我每天想去看蓝家孩子。”这些说明各信是前后相去不远而且可以判定,“一”、“二”、“四”三封的顺序应为:“一”(5-9)、“四”(5-22)、二(6-9)。
至于“三”(7-29)主要是劝朱奎元离开贵州的。这一内容在其他三封中也有提及。“一”中说:“你把这次的旅行真弄成个旅行了?你想还记得,你说过的。一切作风,真是你。你很可以写一篇崭新的论文,‘花溪与道德’。”“你让我写文章,这倒是可以写文章了。我要写,一定从你在昆明写起。而且,一定把你写得十分平凡。”“四”中又说“大体上说来我的精神比较你走开时年青得多”。这隐约透露,朱奎元已到贵州,到5月9日写信时朱奎元在贵阳花溪,到5月22日已经离开昆明一月。“三”极力规劝其回到昆明:“我十分肯定的跟你说,你必须离开,离开桐梓,离开那边一切。”“你想不想回昆明?”在列举理由时,其中一条是“我觉得那是个文化低落的地方(……)那么一个地方,除了打算永久住下去,你不能有一刻不打算走。我不知道你的书念得怎么样了,即使念得很好,你也得离开。如果念得真好,你更该离开。因为你根本不是个念书的人。你之不能念书,正如我之作不了事情。”而“四”曾提到过读书的事情:“我想给你买两本书,我知道你要书。即使你不要,我也要寄给你。我不能设想没有书的生活。”这都证明“四”在“三”之前。“二”(6-9)中尚没有流露劝其归昆明的事,证明也是在“三”(7-29)之前。
这样一来,原编号前四封的顺序就能排定:“一”(5-9)、“四”(5-22)、“二”(6-9)、“三”(7-29)。因前文已断定“四”写于1944年,因此这四封前后相继的信都写在1944年。
与上四封时间不远的还有“八”(不缀日,“振邦……”)。信中说:“这一向我整天跑,跑市政府,跑印刷局,跑报馆,跑这个那个。我得不偿失,我简直没有念一本过三百页的书,没有念一本好书!”“好了,学校马上放假,我比较闲些了。至少第一天晚睡第二天可以不必起早。那时候报可以出版了,以后只须集稿,送审,付排,不用各处求爹爹拜奶奶的。”这说明当时在帮人办报纸,就要出版但尚未出版。联系前引特大谈办报经的“四”、“二”两封,可知三者前后相继、相去不远。
信中说“我想把未完成的‘茱萸集’在我不死,不离开,不消极以前写成,让沈二哥从文找个地方印去。”汪曾祺曾有小说《小学校的钟声——茱萸小集之一》刊于《文艺复兴》第一卷第二期,据文后落款,小说作于日。副题暗示当时作者起意完成一组作品,以“茱萸集”为名。那么“八”当在4月27日之后。
“八”中提到:“那个迤南土司三顾茅庐,竭力望我去。(去做什么,我也不大清楚,大概他自己也不大清楚。)”“二”中说“土司请我去作客卿,有人劝我不要去。因为那边法律跟我们不一样,可能七年八年回不来。”证明两者相去不远。
又“八”中说“学校马上放假”。汪曾祺1943年3月从联大师范专修科书记任上离职,4月起经朋友邀约,到云南大学附近的南英中学教书。“一”信中谈及“教书情形还好,只是钱太少,学生根基不好,劳神又复得失不相偿。但愿这两方面有一方面能渐改好。”“四”中又说“近来相当忙碌。我又得教书,又得写文章。教书不易偷懒,我在一个制度之中,在一个希望之中,在一个隐潜的热情环围之中。”描绘的都是南英中学教书的情况。这里的“放假”当然也指该校的暑假。因此,“八”信当写在1944年六月末、七月初。
“五”(6-17)和“十”(7-26)宜对读合观。
“十”用很大一部分篇幅写本日下午在西南联大北院碰到两人都熟悉(通信中经常提及的)某“张小姐”等三人,并引领她们报名投考联大中文系。“五”则说“张小姐在中法大学念书了”。“十”说:“我跟蓝家孩子算吹了,正正式式。决不藕断丝连。下学期我下乡教书。”“五”则说“最近爱说:一年前,这一年是指我来乡下教书的日子,去年暑假我来,现在像又快到放暑假的时候,应是一年了,于是凡是在未来乡下以前发生的事情都归于一年前。收不到家里的信,和蓝家孩子在一起又分开了,整夜不睡觉,……都算在一年前,和你不写信,也在一年前了。(……)我在乡下住了一年,比以前更穷,也更孤独”。处处显示,“五”在“十”后一年。按,汪曾祺1944年暑假后开始在联大学生合办的中国建设中学任教,校址在昆明北郊黄土坡观音寺。因此可以推断,“十”写于日,正是暑假中,即将到建设中学任教之时。由此又可知,“五”写于日,已在黄土坡工作一学年之际。
“十”(7-26)和“三”(7-29)有衔接关系。“十”缀以7月26日(写完是27日凌晨),则在“三”之前两天。这两封内容衔接也十分严整的:“十”结尾处说:“今天跟你写这封信,已经算难得了。我头疼,恕我把好些该写的话不写进去。明后天再看吧。你该出来了,实在。”已经暗示一两天之后会续写该信;“你该出来了”一句正是“该写而不写进去的话”之端倪。在两三天后的29日写了“三”,其中的内容主要是劝说朱奎元离开桐梓。两者实可以看成是一个整体,即历时四天写完的同一封信。
第十一号信是一封残信,分前后两部分,前半部分成于“廿二日”,未寄出,后半部分是此后某日续写的。前半部分的开头缺失,后半部分的末尾也缺失。从前半部分,隐约可以推知,汪曾祺到了朱奎元走前所在的工厂(应该就是云南高等工业综合学校校办工厂)打听朱奎元的情况(“顾善余知道什么会告诉我,到时候再写信给你”),也期待朱奎元给陈葆泰写信(“你说要写给陈葆泰的那封信,纲目什么时候写好寄给我好了”),这后一内容正承6月9日信(“二”)中请求朱奎元向审查处的陈葆泰写信(为自己办报的事情求情)一事之后。后半部分中先提到:“廿二日我给你写了一封信,至今尚未寄出。中午到工厂,顾善余却交来你的信,非常高兴。”后又说“工厂情形,顾善余想已告诉你。陈葆泰真有意思,居然想起来要顾善余引见王树年跟王,(王什么?唉,我这记性!))去了,还告诫了一番。”这说明在写这封信的后半部分时,汪曾祺已经收到了朱奎元主动写来的给陈葆泰的信,而且已经持信去见过陈葆泰了。又据上文,汪曾祺在7月26日、29日连续给朱奎元写信(十、三),其中29日信说“你好久好久不给我信了”,那说明在这两封信之前的较长时期没有收到朱奎元的信。如果十一号信是“7月”22日,则与此矛盾。那么,只能是“1944年6月”22日。
现在只剩“七”(4-18)和“九”(25日)两封待系年了。
先看“九”。信中说:“你走的那天是几号,我不知道,是星期几我也不清楚……我简直无法推算你走了已经多少时候”,“我缺少旅行经验,更从未坐过公路车子,不能想象你是如何到了桐梓的。我只能从一些事情连构出你的困难:一个人,行李重,钱不多……这些困难是不可免的,必然的,其他,还有什么意外困难么?昆明这两天还好,没下雨,你路上呢? 车子抛锚没有?遇险没有?挨饿没有?这些,你来信自然会说,我不必问。”“到了那边怎么样呢?”行文中显示对方已赴桐梓,汪曾祺还未得到对方的消息——既未从他人处得到转述,更未得到对方直接来信。而“一”中显示已从任振邦口里听到转述,“八”中显示已进一步在任振邦处“偷看”了来信,这说明“九”在“一”和“八”之前,而写于日的“一”中说“一月来,除了今天烦躁了半点钟,其余都能安心读书做事……”暗示和朱奎元分别一个月左右,那么朱奎元的离开当是4月9日前后;那么在此之前写“九”(牵挂对方到桐梓后详情)的“廿四日、廿五日”,必是、25日。
再看“七”(4-18)。这是一封残信,只存后半部分。信中说“我被‘朋友’逼往南英中学教书。虎小孩子,易易事耳。现已上课半月”。此处透露了汪曾祺在昆明谋职生涯中一段鲜为人知的经历——任教南英中学。前文述及他1944年3月从联大师范学院专修科离职,当年9月起直到离开昆明,都在中国建设中学任教。那么,该信只能写于日。联系前述1944年缅北战役进程与该信中提及的“三月之后,缅北,印度雨季收稍,战事将有进展,我仍想各处看看”,也是吻合的。
值得注意的是,该信全用文言,这在全部的十封信中是唯一的。在稍后的“四”(5-22)中就讨论到国文和文言,说:
你的国文,我以为没有一个具体办法或简便办法很快的弄得很好。不过是多看,多写。而且,乱看乱写。随便什么都可入之于目,出之于手,只要是你喜欢的。(……)
至于文言,那是容易事情。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写点东西,我逐篇看看,改了再给你寄回去。
可以猜知,没有学过大学中文系的朱奎元在接到“七”(4-18)这封文言信后,回信表达了一些对于国文水平和文言读写能力的感慨,才引起汪曾祺在后一封信中有这些回应。
各封信系日既定,则顺序可以统排了:十封信中,写于1943年的一封(六);写于1944年的八封(依次为七、九、一、八、四、二、十、三);写于1945年的一封(五)。
鸣谢:本文写作过程中,承下列人士提供有关信息:汪曾祺子女汪朗、汪朝;汪曾祺妹婿金家渝;原高邮县副县长朱延庆;中国京剧院二团团长宋小川;吴奎之女吴德珍;高邮菱塘回族乡党办朱根榴。《汪曾祺全集》书信卷主编李建新对本文亦有贡献。谨致谢意。
附:汪曾祺致朱奎元信十通(汪朝、李建新、徐强整理校订)
(1943年,原编号为六)
我大概并未神经过敏: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一点小小不愉快事情。
我两天来一直未能摆脱此事,则知你的生活也未必不受此影响。这点事实与推想,教人明白我们过往这些日子并未白费,证明我们关系并未只是形式。我非常自然的想到你与冯名世。思想范围既已不粘着在那件完全出于偶然事情上,心境便清爽平和得多。而觉得不可避免的冲动实在不应当支持下去。人有比自尊更切需的东西。
我把一向对你的了解在心里从新誊清一次:你的性格,你的生活历程,你近日来的情绪,大概排比一下,对你的言行似乎更能同情。——你觉得“同情”两字有点刺伤你的骄傲么?所幸我自知并未举高临下的说这句话。
另一面,我也尽能力分析一下我自己,也并未懊悔。你相当知道我的随便处与严肃处。知道我对于有些事并不马虎。尤其,我近来感情正为一件事所支配,我愿意自己对一些理想永远执持不变,并且愿意别人也都不与我的理想冲突。这两天最好我们不谈起有关女孩子事情。
因为想这些事,也联带想起许多别的事。我甚至于想到一生的事情,一切待面谈,写信有时免不去装腔作势。
我十二点钟来找你。怕你明天早晨不在,才写信。
明天也许在决定我生活方向上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日子:我们系主任罗先生今天跟我说,先修班有班国文,叫我教。明天正式决定。他说是先给我占一个位置,省得明年有问题。这事相当使我高兴。别的都还是小,罗先生对我如此关心惠爱,实在令人感激。联大没有领得文凭就在本校教书的,这恐怕是第一次。好,十二点钟等我。
(日,原编号七)
……(缺页)
偶闻吴奎说调笙师已婚娶生二子,兹事前未之闻。则你寓居景况又当与原来设想者稍异。灯下不少谈笑,山头无由杖策,为得为失,诚未可知,李小姐亦是初中同学,或尚依稀记得我小时模样,尝谈及否?
调笙师风采何似,想即略白发未若我多,问亦思家不。谨为候安。
我被“朋友”逼往南英中学教书。虎小孩子,易易事耳。现已上课半月,不知校方何以忽发奇想,要撤换原有训育主任,以我承替。奎元知我放浪不理政事,且尚计自读书,写我大作,必不应之也。我以“名士派”为辞,愿依然作闲人。
三月之后,缅北,印度雨季收稍,战事将有进展,我仍想各处看看。“门前亲种柳,生意未婆娑”,曾祺非甘老大人,奎元其赞而勉之。事未决成,亦不必为洞笙师谈起,然亦不必不为之说起矣。
振邦处一共去了一次,而去了是为了借钱救急。此无人识吾其将信唯物论!然幸勿为奎元喋喋。
赴海口之愿,持之有日,然竟何日始得见阿宁也!我事多为此蹉跎,恨恨,复羞与人言。“固穷”之苦,良非易忍。
陈小姐如何了?曾与振邦言,去海口者,只一句话耳。然奎元不必为此不高兴,女孩子类多如此,一心在口曰唯唯,一口在心旋曰否否。然而一捧雪的莫怀古不言之乎:“有这两句话也就是了。”当以读诗心情信其当时之真,不必以看小说心情直指其日后之虚也。你不是曾说过,要回忆,回忆向是断章取义的,欣赏可也。当出之以原谅,且连原谅亦不必也。得作痴人,斯能免俗,此义奎元当笑颔之。
睡眠不足,营养不良,时亦无烟抽,思酒不得一醉,生果为何事乎?其佳写信。
四月十八日
(—25日,原编号九)
你走的那天是几号,我不知道,是星期几我也不清楚,我近来在这些普通事情上越发荒唐的糊涂了,我简直无法推算你走了已经多少时候。幸好你自己一定是记得的。你记得许多事情,这一天恐怕将来任何时候都在你心里有个分量。什么时候我忽然非常强烈的想知道我们分别了多久,你一定能毫不费事的告诉我。我放心得很。我想问的时候一定有,但不知那时还能够问你否。我近来伤感如小儿女,尽爱说这种话,其实也就是说说,不真的死心眼儿望多么远处想。你大概不以为怪吧。
你动身时自己也许还有点兴奋,这点兴奋足以支持你平日明快的动作,就像阴天的太阳,可以教人忘记阴天(太阳只是个比喻,你走时是下点点雨的)。我是一夜未睡,恍恍惚惚的,脑子里如一汪浊水,不能映照什么,当时单看到那点太阳(那些明快的动作)。连动作其实比平日慢了些也不想到,所以还好。振邦怎样,我不知道,我是一车子拉回来就蒙头睡了。那一阵子应当难过的时间既过去,也就没有什么了。人总是这样,一种感情只有一个时候。以后你如果要哭,你就哭,要笑,就笑吧,错过那个神秘的时候,你永远也找不到你原来的那个哭,那个笑!
我自然还是过那种“只堪欣赏”的日子。你知道的,我不是不想振作。可是我现在就像是掉在阴沟里一样,如果我不能确定找到一池清水,一片太阳,我决不想起来去大洗一次。因为平常很少有人看一看阴沟,看一看我,而我一爬出来,势必弄得一身是别人的眼睛了!你不了解我为什么不肯到方家去,到王家去,不肯到学校里去,不肯为你送那张画片?但是除了南院之外,我上面所说地方差不多全去了,我是在一种力量衰弱而为另一种力量驱使时去的。于此可以证明,我并非不要生活,不要幸福。 自然,你路上会想到我,比平常想到时更多。平常,我在你思索中的地位是西伯利亚在俄国,行李毯子在床底下,青菜汤在一桌酒筵上;现在,正是那个时候,你想起我的床,我的头发,我的说话和我的沉默了。所以,我告诉你这些。你希望我下回告诉你另外一些东西,希望我不大想起你那座小楼,(因为我常常想起小楼时即表示我常想到那里去,表示我不能用另一个地方代替它。)
我缺少旅行经验,更从未坐过公路车子,不能想象你时如何到了桐梓的。我只能从一些事情连构出你的困难:一个人,行李重,钱不多……这些困难是不可免的,必然的,其他,还有什么意外困难么?昆明这两天还好,没下雨,你路上呢? 车子抛锚没有?遇险没有?挨饿没有?这些,你来信自然会说,我不必问。
到了那边怎么样呢?顾先生自然欢迎你,不然你没有理由到那里去。自然也不欢迎你,他信上说得很明白恳切。你必不免麻烦到他,这种出乎意料的事,照例令人快乐,也招人烦恼。我不知道你所遭到的是什么。如果他的招待里有人为成分,希望你不必因此不高兴。如果他明白他的麻烦的代价是非常值得的,以那种小的麻烦换得十分友谊,减少一点寂寞,他会高兴的。
我信到时,你的预定计划不知开了头没有?你必须在计划前再加一笔,就是计划如何实行你的计划。这几天的浪费是必须的,一些零零碎碎事情先得处理好,就像住房子,吃饭,都得弄好,然后你才能念书,才能休息。这些琐屑事情,你比我会处理,大概不会因此生气。 你的生活情形自然会告诉我的。
你要我写的文章,一时不能动手。你大概不明白我工作的甘苦。文章本身先是一个麻烦,所写的题目又是一个麻烦。我如果对一个对象没有足以自信的了解,决无能下笔。你有许多方面我还不知道,我知道你不少事情,但其中意义又不能尽明白,我向日虽写小说,但大半只是一种诗,我或借故事表现一种看法,或仅制造一种空气。我的小说里没有人物,因为我的人物只是工具,他们只是风景画里的人物,而不是人物画里的人物。如果我的人物也有性格,那是偶然的事。而这些性格也多半是从我自己身上抄去的。所以我没有答应你一时就写出来。这并不是说我不答应给你写一点东西。你等我自己的手眼进步些,或是改变些,才能给你写个长篇。不然我只能片面的取一点事情写点短东西。而,不论长短,我仍旧不会用我的文字造一个你,你可以从其中找到你就是了。我的迟迟著笔和絮絮申说,无非表示我对于你的希望和我的工作都看得很重。我看重我的工作,也正是看重你的希望。
任振邦自然会写信给你,我要告诉你的事情他自己会说。我对这宗事有点直觉上的悲观。他的“懦弱”实正并不是懦弱,这点我倒是相当的欣赏的。现在这点懦弱已经由你、由陈小姐,自然也由他自己除去了,可是我更相信他的事情仍和常见的事一样,在开始之前就结束了。我老实说这回事不是我所向往的,赞赏的。我梦想强烈的爱,强烈的死,因为这正是我不能的,世界上少有的。他的事,跟我的事(不指哪一桩事)是世俗的。这种世俗的事之产生由于不承认每个生命的庄严,由于天生中的嘲讽气质,由于不得已的清高想法,由于神经衰弱,由于阳痿,由于这个世纪的老! 你知道我并不反对他的事,正如我不反对我自己的事一样。我所以悲观,正因为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们能做的,只是在这个整个说起来并不美丽的事情当中寻找一点美丽了。这点美丽一半出于智慧,一半赖乎残余的野性,野性就是天性。我的小说里写的是这种事情,我也以这种事情鼓励人,鼓励我自己。
今天早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父亲到昆明来了。他不知怎么迳去找了蓝家孩子,自然你可以想见昆明在我的梦里着色了,发光了,春天是个完全的春天了。好玩得很。醒来我大回味一气,于是忘了去吃饭,于是饿到下午三点半!这就是我,我是个做梦的人。
吃了饭,在马路旁边沟里看见一个还有一丝气的人。上身穿件灰军装,下面裤子都没有。浑身皮都松了,他不再有一点肉可以让他有“瘦”的荣幸。他躺在那里,连赶去叮在身上的苍蝇的动作都不能做了。他什么欲望都没有了吧,可是他的眼睛还看,眼睛又大又白,他看什么呢?我记得这种眼睛,这也是世界上一种眼睛。英国诗人奥登写一个死尸的眼睛,说“有些东西映在里面,决非天空”,我想起这句诗。 我能做什么呢?现在他大概硬了,而我在这里写他。我不是说我是写“美丽”的么?
而这回事跟我的梦在一天。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我也想到我的死填沟壑,但我想这些事情,不是因为想到自己的死。你也想到这些事么?你应当想想,虽然我们只能想想。
我好久不写这种散漫的信了。我先后所说各事,都无必然关系。要有关系,除非在你把它们放在你看完之后产生的感想上。这个感想,可能是:这个人是消沉的。
我不知道我是否消沉,但是我愿意说我,不。
好了,我又犯了老毛病了。我这是干什么,我咳嗽了三四天,今天头疼不止,到现在还不睡觉,写这种对于谁也无益处的信!
问候顾先生。
廿四日夜三时
为你的紫藤花写的那几句东西想改一改,自然一时不会抄了送去,也许永远不会。我的灯罩不知何日动工,至少总得等我不常常饿到三点半的时候。海口自然去不成。任振邦教我常常去玩玩,给他讲讲词,我也没有去,穷得走不动也。你在张小姐处小说也没有去取。刚才以为要病倒了,还好,不至于。我怕生病甚于死。死我是不怕的。
信写完,躺下时我记得你是星期六走的,你跟徐锡奎说过“我自然走,我星期六就走!”
(日,原编号一)
前天晚上十一点多钟文林街上遇见振邦。当然他那天在文林街决不止过了一次了。他问我要不要钱,借了一千元给我。一路走,谈起的不外是那几个人,那几回事,都是熟的。有一桩事,要说也是熟的,可是听是第一次听见。你把这次的旅行真弄成个旅行了?你想还记得,你说过的。一切作风,真是你。你很可以写一篇崭新的论文,“花溪与道德”。我说论文,不说小说,说诗,是尊重这个题目的庄严性。我向来反对开玩笑。我想知道你的行动有些什么“理”作底子。你的故事里浸染了你那种人格。
自然,现在,事的意义作用价值都还与事混在一处,未能泌发出来。那你先说说这个故事。故事如未能周细析说,说说那个人。你让我写文章,这倒是可以写文章了。我要写,一定从你在昆明写起。而且,一定把你写得十分平凡。你愿意如此还是不?
我还是那样。平平静静,连忧愁也极平静。一月来,除了今天烦躁了半点钟,其余都能安心读书作事,不越常规。即是今天,因为连着写了五封不短的信,也差不多烛照清莹,如月如璧了。语或不免过实,但也仿佛不离。教书情形还好,只是钱太少,学生根基不好,劳神又复得失不相偿。但愿这两方面有一方面能渐改好。我读了几本昆虫学书籍,对小东小西更加爱好。这是与平静互为因果的。百忙中居然一月写了三万字,一部分是自传,写我的家,我的教育,我的回忆和“回忆”;另一部分仍是自传,写近一年种种,写那种将成回忆的东西。前一部分平易明白,流活清甜,后一部分晦涩迷离,艰奥如齐梁人体格,所以然者,你很清楚。
唉,要是两件事情不纠着我,我多好。像这样一辈子,大概总应有点成绩。第一,钱。你或许奇怪我应当说,第二,钱。你以为我第一要说别的。诚然,可是说钱者说的是我父亲。穷点苦点,那怕就像现在,抽起码烟,吃起码以下的饭,无所谓。就像前天,没碰到振邦以前我已经饿了(从十一点到十一点)十二小时,而我工作了也比十二小时少不多少。振邦看见我时我笑的,真正的笑,一种“回也不改其乐”的喜悦,(跟你说,不怕自己捧,)他决想不到我没吃着晚饭。就像这样,我能支持。我不能支持的是父亲对我的不关心,甚至不信任。就像跟你的拨钱的事,你万想不到我为之曾茹含几多痛苦。这与你无关,正如你为这笔款子所受痛苦不能怪我一样。你知道我对我父亲是固执地爱着的,可是我跟他说话有时不免孩子气,这足以使他对我不谅解。而且我不能解释,这种误会发生是可悲的,但我只有让时间洗淡它。因为我觉得我一解释即表示我对他(对我)的信任也怀疑了,而且这种事越解释越着痕迹,越解释越增加其严重性。没有别的,我只有忍着。我自己不找人拨钱,要等父亲自动汇钱给我,因为这么一来,一切就冰释了。自然我现在已经过日子不大像人样,必不得已,我只好先拨一点。(我一面跟你这么说,一面我已经想法拨了,虽然是懒懒的,因为我总得活)可是我父亲如果一直不如我所想,自动汇钱给我,我也决不怨他。莫说他不会,当然我和你一样知道他不会。可是他不汇,是因为别的,你可以像我一样制造出许多理由来。对我说假话,也好,莫说一句伤我心的话。而且你说的假话不假,他一定的,一定在他最深的地方,在他的人性、父性,他的最真实的地方有跟我一样的想法。他关心我也信任我,我所以怕他不正因为他曾经是。
我多复杂,多矛盾,你懂我。这些想法,反反正正常拉住我,像哪张电影里的那锅糖,把我粘住了。
现在说第二。第一第二不以轻重分,因为这其间无轻重可言。
我从来没有说过蓝家孩子一句抱怨的话是吧?现在,我的欢喜更是有增无已。我自从不找她以来就没有找过她。我没有破坏我的约言,(她在曲靖时我写信催她回来,说,回来只(至)少可以不看我这些冒冒失失噜噜囌囌的信)我没有写一个字给她,虽然我是天天想去找她,天天想写信给她的。我常常碰到她,有时莫名其妙的紧张,手指有点抖,有时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虽然都不说话,但目光里有的是坦白,亲爱。若是我们两个都是单独的,则相互看着的时间常会长些,而且常是温柔(你莫以为肉麻,我说温柔是别于激动)的笑一笑。我们不像曾经常在一处又为一点心照不宣的事摔开了,倒像是似曾相识,尚未通名,仿佛一有机缘就会接近起来似的。
当然我有一天会去找她。我想她会毫不奇怪的跟我出来。过去那点事本来未曾留什么痕迹,现在当然不必提起。也许再过好些日子,到我们可以像说故事一样说起这一桩事,彼此一定觉得极有意思,大概还要羞着玩。如果我再去找她,一定是像找一个还不怎样认识的人一样,而我的等待,也正是等待那一个时期,像等一只果子熟了。纪德说:
第一的德性:忍耐。
我与纯然的等待全不相干,宁与固执是有点相似的。
他算把我说对了。然而,我不是睿智的哲人,我有我的骚乱呵。就像今天半小时(何止!)的烦躁,我有甚理由可以解说。我这一类话一开头就没有完,你腻烦不?
(日,原编号四)
收到来信,已近一周。我早想给你写信,远在你信到以前就想写了。可是我没有。我试动笔两次,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也是因为近来相当忙碌。我又得教书,又得写文章。教书不易偷懒,我在一个制度之中,在一个希望之中,在一个隐潜的热情环围之中。写文章更不能马虎,我在这上头的习惯你是知道的,你知道我多么矜重于这个工作,我像一个贵族用他的钱一样用我的文字,又要豪华,又要得体,一切必归于恰当。因此,我的手不够用,虽然我的脑子,我的心是太充沛,太丰足,我像一个种田人望着他一地黄金而踌躇。大体上说来我的精神比较你走开时年青得多,我直接触到许多东西,真的,我的手握一个东西也握得紧些了,我躺在床上觉得我的身体与床之间没有空隙,处处贴紧。然而因此我也没法写信。
连烦扰也年青了。
昨天晚上细雨中回来,经过一座临街小楼,楼窗中亮着灯火,灯火中有笑声,我一听就听出来,那是蓝家孩子。我想把手上那个纪念戒指扔进去。我想那戒指落在楼板上,有人捡起来,谁也莫明其妙,她是认得的,……我简直听见戒指落地的声音,可是我一路想着已经到我的巷口了,虽然我的戒指已经褪在手里。
昆明又是雨季了。据说昆明每隔五年,发水一次,今年正是雨多的时候。你还记得我们来昆明那年,翠湖变得又深又阔,青莲街成了一道涧沟,那些情形不?今年又得像那个样子了。那,怎办?
独立少廊前,看小院中各种花木在大雨中样子,一时心中充满忧郁,好像难受,又很舒服,又蹙眉,又笑,一副傻相,一脸聪明,怪极了。
我认识蓝家孩子正是去年雨季中程未艾时,那个时候就快来了。想想看,快一年了,真快!我住这个小院子里也快一年了。院中各种花一一依次开过,一一落去,院中不住改换颜色,改换气味,这些颜色气味中都似溶有我生命情感在内。现在珠兰的珠子在雨里由绿而白了,我整天不大想出去。远处有鸟雀叫,布谷鸟听来永远熟悉,雨也许小了点,我或许又会漫无目的的出去走走。一切自自然然的就好。
(有一天大雨中我一个人在翠湖里走了一黄昏,弄得一身水,一头水,水直流进我眼睛里去。)
我已经够忙了,但我还要找点事情忙忙。我起始帮一个人编一个报,参与筹谋一切。我的小说一般人不易懂,我要写点通俗文章。除了零碎小文之外,有计划写一套“给女孩子”,用温和有趣笔调谈年青女孩子各种问题。现在正在着手。印出来之后寄你看看。
我并未放弃暑假出去走走打算。不过这件事与我的编报不相妨碍。那个主持人很能干,有眼光,我只要看他弄得上路了,随时都可以放手。
密支那克服了,我高兴。不过我不一定到那里去。也许我跟一个人徒步到滇南滇西一带玩去。若能坐驮运车,随处游览,自然也好。
我还是穷。重庆那笔钱已经接洽好,我已经接到家里信,说已送了去,可是那边一直不汇来!不过不要紧,我已经穷出骨头来,这点时候还怕等吗。你只要想我不久就可稍稍阔起来,有两件新大褂,一双皮鞋,一双布鞋,有袜子,有手绢,有纸笔,有书,有烟,有一副不穷的神情,就为我高兴吧。
我想给你买两本书,我知道你要书。即使你不要,我也要寄给你。我不能设想没有书的生活。
你的国文,我以为没有一个具体办法或简便办法很快的弄得很好。不过是多看,多写。而且,乱看乱写。随便什么都可入之于目,出之于手,只要是你喜欢的。因为我们已经大了,所喜欢的即便不是最好的,也是不坏的。而且我像你自己所信任的一样的信任你,你有Tast。
你的信虽然乱些,仍是生动的,言之有物的。
至于文言,那是容易事情。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写点东西,我逐篇看看,改了再给你寄回去。
我十分想念阿宁。我每天想去看蓝家孩子,每星期必想到去看阿宁。你考虑她的教育,自然很是。不过往回一想,又觉得没有什么严重。而且谁能于此为力呢?换一个环境,换一种教育,一定会比这样好些,好得多吗?真正贤明的教育家怕也会踟蹰。
我告诉你我那笔钱中有一个用处早在计划中了,就是海口的旅费,阿宁的糖果,玩具和书。
昨天路上看到阿宁姨娘,她在车上认出了我,我装作没有看见她,装作我不是我。
我老是装作不是我的。
有一次方太太不是说我没有招呼她吗?我说我没有看见她。我没有看见才怪!
不行了,我要出去走走,虽然雨又大起来了。
你看我的字,我一直没有把心弄得像蓝家孩子的头发一样平伏,我的心像陈的走路一样。
谢谢你那个用三个人照顾我的心。其实我会照顾自己,只要不穷。我想写两个长篇小说,像这样的生活可没法动笔。能有张小姐家西山那座房子住着,我一定写得出来。
把张小姐照片给我看看。我的报出版,文章印出来会寄她一份。
五月廿二日
(日,原编号二)
信寄民强巷四号
我心里还是乱的很,本来不想写信。若不是有点事情找你,大概你至少得再等一个星期才会收到我信。(自然写信也不一定在平静时候,可能更短期内,我会想起一点话跟你说,只是不容易说得好,说得有条有理的;虽然你也许从此处能了解我的生活,我的心。)我根本不对现在所写的信抱一点希望,而且我早已很疲倦了,这时候倒是应当读别人来信的。所以,这封信算是“号外”。你等着下回。
第一,我被我的思想转晕了,(你设想思想是一辆破公路上的坏汽车,再想想我那次在近日楼的晕车!)我不知是否该去掉一向不自觉的个人主义倾向,或是更自觉的变成一个个人主义者。或者,我根本逃避一切。话说来简单,而事实上我的交扎情形极端复杂,我弄得没有一个凴对澄清的时候,我的心里的沉淀都搅上来了。
最近的战争也让我不大安定,这个不说。
我的虚无的恋爱!
报纸事情不大顺利。
我穷得更厉害。
土司请我去作客卿,有人劝我不要去。因为那边法律跟我们不一样,可能七年八年回不来。
种种原因,使我的文章都写不下去了。我前些时写的几万字的发表搁置消毁都成了胸中不化的问题。
现在,说我那件“事”:
审查处现在是司徒掌大权,陈葆泰不大管事。我们这个报不免跟他打交道,他又是专“刻”刊物的。你能否给我写封信给他?再写个介绍信给我,我好去找找他,让他帮帮忙?
陈小姐的恋爱观也许太健康,太现实了。我在振邦处看见她的信,那么一泻无余,了无蕴藉的,令人不能完全欣赏。她说她是“热带人”,我觉得热带人应当能燃烧人心,她似乎不大有意如此,而且又不固意不如此。自然我是空话。我近来觉得女孩子都不够深刻,不肯认真。
振邦处我最近去了一次,把你给我的信带给他看看。
我近来不好,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完全欣赏。我渴望着崇拜一个人,一件事。
你见过蛇交么?我心里充满那么不得了的力量。
我的身体是否还好?它能否符合我的心,会不会影响我的心?
我现在是不正常的,莫相信我,我不是英雄主义者。
我想喝酒,痛痛快快的。
激烈的音乐!
我的嘴唇上需要一点压力!
(日,原编号为十一)
……厂看看,顾善余知道什么会告诉我,到时候再写信给你。你说要写给陈葆泰的那封信,纲目什么时候写好寄给我好了。现在且不必老是想这些。希望你真能休息休息,过几天清净舒服日子。几个德国牧师的宗教思想即使不能影响你,他们的宗教生活,尤其是日常生活,应当能使你比较闲淡一点,潜沉一点。学学挤牛奶,种菜,蒸蛋糕,也许比读几本德文书更对于你有作用。
你觉得你在血属中,只承接母亲的遗传。我觉得不。我记得以前也跟你说过。上次听你谈起你父亲,我更肯定自己的意见。你和你母亲的关系也许较切轻重,但是是较简单的。而你和你父亲在精神上的关系是比较复杂细致一点的。他给你影响不会很强烈鲜明易于看出,易于记得。(如你母亲)但潜移默化之中,他实在融染了你的性格。——自然他的影响于你的,本质上就多是不流露出来的。我想也许你应当看重这一些。这些性格在你做事上会有帮助,在你生活上也会起滋润作用。至少,现在,你似乎就很需要这点性格。你有的,只要你拿出来。我的印象中,你父亲是个好脾气的人,他会喜欢“好玩”“好看”的东西。学着他,你不致整天起“燥”。“gentle”这个字,我想与“好玩”“好看”是相关的。
问候许牧师
我有一张上下有油印花边的纸忘记在你那件西装里面口袋里,请寄回给我。
廿二日我给你写了一封信,至今尚未寄出。中午到工厂,顾善余却交来你的信,非常高兴。(我年来写信,很少用“非常高兴”这几个字,这回用了,是表示真的非常高兴。)第一,你能动笔写信,足见心境还不坏,能写这种有些人觉得可以不写的信,尤可见心境比在城时好得多。自然十分宁帖还说不上,你不会整天悠闲忘物的,但是我想你每天总有心平气和时候,这种可贵的时候,你不下乡,不会有。再有,你的信虽然很短,写得真算不错。你的眼睛脑子相当够了,所差的也许只是笔,文字。而我觉得文字是不难弄好的。我想起你说过要学写文章的事,你不必认为不可能。自然,我并不劝你成为文章家或文人,你只要为自己写点什么,不为别的人或事。
——我不捧你,比如:“配了白台布上的紫色花纹,我的表更外显得亮了,”这一句放在哪篇大作中,也不至逊色。
工厂情形,顾善余想已告诉你。陈葆泰真有意思,居然想起来要顾善余引见王树年跟王,(王什么?唉,我这记性!))去了,还告诫了一番。那天刚好王什么发疟疾,陈葆泰一板正经的“讲演”,他在底下不住的抖,情景想来大是好玩!那天,他说起你的事情,都无一句入木三分切中要害的话,无非是“公文程式”,最精采的是“年青人做事哪能这样,你们看我!……”另外还有些极不是一个主管长官该说的话,诸如“工厂里用两三个女人”之类,顾善余教我不要告诉你,我也不想告诉你。不是因为他的顾忌,是觉得写来肮脏,至少与你的“台布,花,同墙上的画”不相称!而且我也没有用心记住。哪一天你回来,大家倒可以当个下流笑话谈谈。真怪,陈先生这种人实在让人起滑稽之感。
你最好还是回来一下,把手续弄弄清,徐燮煃说有一笔帐须等你回来报。顾善余也好像有点负不起这个担子。徐先生凡事皆少决断,顾善余问他什么事,他总说等朱先生回来再说。
…………(缺页)
(月之交,原编号八)
振邦不在家,我偷看了你给他的信,觉得你过得不坏。
我没有更好的法子报告我的生活。只有说,这是一种无法写信的生活。
我近来老是在疲倦之中。你在的时候,我常常开夜车,每天多是睡六七小时,可是我那时的精神并不坏,我的眼睛里看“乌###”,现在,不行啦。我老是忙,老是忙。事情当然也多些,不过真忙的是我的心。我时时有“泊余若将不及兮”之感,时时怕耽误事。真怪,如果我仍然像以前一样浮云般的飘来荡去,未始不可以,可是我不想那么做。即使真在飘荡时我也像一朵被风赶着的云,一朵就要落到地上变成雨的云,我不免感到时间和精神都不够用了。
这一个星期以来,我常常随便倒在什么地方就睡熟了。然后,好像被惊醒似的又跳起来。我不时发一点烧,一点点,不高。还好,不是一定时候,不在下午。
我伤风咳嗽,头昏昏的。
我要安定,要清静。这一向我整天跑,跑市政府,跑印刷局,跑报馆,跑这个那个。我得不偿失,我简直没有念一本过三百页的书,没有念一本好书!
好了,学校马上放假,我比较闲些了。至少第一天晚睡第二天可以不必起早。那时候报可以出版了,以后只须集稿,送审,付排,不用各处求爹爹拜奶奶的。姐姐的钱即可寄到,我另外还可弄得一点钱,我可以稍稍舒服的过点日子。我没有理由那么苦修,是不?没有理由,没有!
当然,我可以看看阿宁去了。我现在忙得连想她的时候都不多了。
当然,我可以给你好好的写信了。
当然,我可以读书,写文章,我可以找我冤家去了。
“干杯干杯”,为我的解渴的幸福“干杯”!
不过事情也许不尽然。第一,我现在很担心战争。你莫笑,我许把自己送到战争里去。我现在变得非常激烈。
再则,那个迤南土司三顾茅庐,竭力望我去。(去做什么,我也不大清楚,大概他自己也不大清楚。)冤家如其仍旧是冤家,我一憋气,许会真到山里作隐士去。瘴气,管它!性命危险,管它!我的“不忠实盲肠”,管它!我的小肠气,我的牙疼,我的青春,管它!
或许,我到军队中作秘书去。
或许,我会到一个大学里教白话文习作去。
或许,什么也不动,不换样子,我还是我,郎当托落,阑阑珊珊!
我想把未完成的“茱萸集”在我不死,不离开,不消极以前写成,让沈二哥从文找个地方印去。
为什么不来信!
为什么瞒我许多事!
我要抱一堆凉滑柔软的玫瑰花瓣子!
我冤家病了,我去看了一次,她自然依旧对我那么(不能令我满足的)好。我明天想送她去住院,我的钱一时寄不到,只有向振邦暂借了。
(—27日,原编号十)
我近来心境,有时荒凉,有时荒芜。即便偶然开一两朵小花,多憔悴可怜,不堪持玩。而且总被风吹雨打去,摇落凋零得快得很。要果子,连狗奶子那么大一点得都结不出。这期间除了商量汇钱汇付事俗的小条子之外,我简则就没写什么。而正因为那些小条子写得比往日多,我便不能好好给人写一封信。这二者是不能并存的,你知道。我越想写,越写不成。扯了又扯,仍然是些空调无聊局促肮脏的话,文字感情都不像是我自己的,这种经验你应该也有过。写的时候,自己痛苦,寄了出去,别人看了也痛苦。不必为我的生活和我的精神,就单是那种信的空气,就会让人半天不爽快,半天之内对于花,对于月亮,对于智慧,对于爱,都不大会有兴趣。所以你应该原谅我。你看,我给章紫都没有写信。
刺激我今天写信的,除了你,和我,之外还有张小姐。下午,我在头昏,直接侵犯脚趾的泥泞,大褂上的污垢和破洞,白头发和胡子所造成的阴郁中,夹了两本又厚又重的书从北院出来,急急想回去戴上我那顶小帽子坐到廊下,对雨而读。迎面碰到三个女孩子,其中一个是张小姐。这时候我是一个人也不想碰见的。但是没有办法,她已经叫了我,问我“联大报名在哪里?”我只好把两本书放回去,陪她们去一趟了。一路她问起你,问你有没有信来。我嘴里回答她,心想,可该写一封信了。
我跟她走在一齐实在是个很好看的镜头!你只要想一想,一个不加釉的土罐子旁边放一朵大红玫瑰花。
我昨天晚上喝醉了,吐得一地全是。今天晕晕愰愰的一整天,我是苍白的,无神的,有黑眼圈的,所有的皱纹全深现了的,……
而她呢,藏青毛料夹袍,陈金色砌粉红花的coal,浅灰鼠色禅翼丝袜,在我认识她以来,第一次看她穿着得如此豪华,第一次如此配称于她自己。她是新鲜的,夏天上午九点钟的太阳里的瓶供!老实说,今天叫住我的不是她而是她的美。她比以前开得更盛了。这是一个青春的峰顶。她没有胖,各部分全发育的结结实实的,发育得符合她的希望,许多女孩子的希望。她脸上本来不是隐约有点棕色的影子在皮肤底下么?现在,褪尽了,完全是水蜜桃的颜色,她像一个用丝手绢擦了又擦的水蜜桃。我相信她洗脸必极用力,当真右颊近颧骨处有一块表皮似乎特别薄,薄得要破,像桃子皮要破一样。她的口红涂得相当厚,令人起“熟了”的感觉,而且她涂了大红指甲油,这种指甲油是“危险的”,她破坏了多少美,而完成的却极不多,在她的手上则是成功的。她走路是大摇大摆的,而今天的脚则简直带点“踢”的意思。一句话,她充满了弹性。她是个压紧了一点的蓓蒂格拉宝。
我可以料定,考试的那天,一定有好多人想问人“这是谁?”她引人注意就像是浑身挂满了银铃铛的小野兽一样。如果可能,我那天就不躲起来,陪她在联大各处摇她的铃铛。我若不陪她,必定有个山芋干子一样的人陪她。那多不好。我得去作她的“背景”,如果没有更合适的。她让我到新邨去玩,过两天我也许去,看我这个冰其骨碌的人还能不能烘一烘。
这孩子简直是头“生马驹”,我无法卜测她的命运。她要读中文系,中文系跟她似乎连不起来。我告诉她“这个是个容易使人老了的系”,她离老还远得很。她是饱满的,不会像王小姐那样四年之中如同过了十年一样。我想起顾善余,他现在还记得她么?
也许是可惜的,她的美似乎全在外面。我相信她不会喜欢却尔斯鲍育。任一个导演还不会糊涂到让却尔斯鲍育和蓓蒂格拉宝演一个戏。你记得请她看“乐园思凡”么?——哎,你可别以为我是说我自己像却尔斯鲍育。
好了,关于张小姐应该不再说下去了。她考联大,也就是考了,考完了我就不会看到她了。
昆明的水蜜桃又上市了。今年试植比去年成功得多,我吃了一次,不算最好的。最好的有普通桃子那么大呢。你想得起那种甜么?那种甜味里浸着好多事情。跟你一齐吃过水蜜桃的有哪些人?吴丕勋,顾善余,阿宁,我,还有谁?我们有没有带桃子到西山去过?你前前后后想想,告诉我那时候的事,我记性坏得很。
阿宁大概回去了,我一想起心里就不舒服。
我跟蓝家孩子算吹了,正正式式。决不藕断丝连。
下学期我下乡教书。
四点钟了,我该睡了。我气色近来坏极了,上次碰到吴奎,他劝我到医院里检查一下,星期天我许跟他一齐去。
昨天我醉酒呕吐时,除了吐了些吃的东西,还吐了一大堆黏痰,真怪,痰难道是在胃里的?
今天跟你写这封信,已经算难得了。我头疼,恕我把好些该写的话不写进去。明后天再看吧。
你该出来了,实在。
七月廿六日夜
(实已廿七了,写这封信我一枝(烟)都没有抽)
(日,原编号三)
我这两天精神居然不坏,今天尤其好,这一下午简直可以算是难得的。这样的时刻,人的一生中也不会有很多次。原因微妙,难以析说,我自己也不大知道。可说者,我理了一次很合意的发,不独令我对头发满意,我将这满意推延到我整个的人,心里一切事皆如头发一样自然,一样服贴,都像我一样的“好看”。幸福,也许就是这么存在的。
你好久好久不给我信了。是生了一点气?但是我这回可不大怕,距离远着呢,你不会怂恿自己把这点憋扭夸大“泡开”了。生气自是由于我不打电报不写信。我不要你原谅,因为这不是一件“事”,这是“人”,我从来不就是这样么?我们用“原谅”这一词汇时多是针对对方某一动作,某一言语,而这个动作或言语与他素昔作法不同,比如他本不刺伤人,而这次竟刺伤了,他本不粗俗下流,而这次竟似乎不大高贵。若是这个动作或言语已经是这人一向的风格形式,与这个人不可分,成为他的一部分,或简直是他整个的人了,那么如果不是不必原谅,就是不可原谅的了。我总不是不可原谅的吧?既不是,便也用不着原谅。
我十分肯定的跟你说,你必须离开,离开桐梓,离开那边一切。
我觉得那是个文化低落的地方,因为一个中人意的女人都没有。这是一个绝对的真理,文化是从女人身上可以看出来的。虽然女人不是文化的核心,核心是男人。这很简单,你走到一个城里,只要听一听那个城里的女人说些什么话,用什么样的眼色看人,你就可以断定这座城里有没有图书馆,有没有沙龙。你记得有一次来信说你也陪了许多女人出去玩过么?你只要回想一下那次经验!
那么一个地方,除了打算永久住下去,你不能有一刻不打算走。我不知道你的书念得怎么样了,即使念得很好,你也得离开。如果念得真好,你更该离开。因为你根本不是个念书的人。你之不能念书,正如我之作不了事情。我也还有点好动,正如你也还有时喜欢一个人静处,(像你在紫藤没有开花的时候)但是我的动和你的可不同。你的静是动的间歇,我的静则是动的总和。你必须出来,出来作点事。
你怀疑过自己,当然,像任何一个人。拿破仑也怀疑过自己。人不是神,不是动物,介乎这两者之间,也就永远上下于其间。有时神性升高,有时物情坠落。世界上本来原就不会有一个成功的人。但是我们所追求的也许正是那个失败。人总还应有自信。每个人都应有拿破仑一样的自信,而且应有比他更高的自信。因为拿破仑不过作了那么一点点事,我们比他低能的人若不自信,就怕什么事也作不了了。
我不担心你会狂妄,因为你还有自知。
我也没有希望过你成功,因为成功是个无意义的名词。人比一个字,一个名词所包含意义总要多些。
你有什么留恋的?除非你留恋那点胆怯和自卑。
我饿极了,要去吃饭。不久再写。
我的话说的有点过分,能够过分的时候不多,所以证明这一下午是难得的。
我想拍照去。
你想不想回昆明?
七月廿九日
(日,原编号五)
我的时间观念一向不大靠得住,简直就不大有观念。计算某一事情,多半用这种方式:我还小,什么花还开着,雨季,上回我理发的时候,……真要用数字推求起来,就毫无办法。最近爱说:一年前,这一年是指我来乡下教书的日子,去年暑假我来,现在像又快到放暑假的时候,应是一年了,于是凡是在未来乡下以前发生的事情都归于一年前。收不到家里的信,和蓝家孩子在一起又分开了,整夜不睡觉,……都算在一年前,和你不写信,也在一年前了。这个一年在我意识中实是个很长的时间。并不夸张,犹如隔世。因为一年前的事情都像隔我很远了,那些事情并不延蔓到这一年来,虽然事情的意义仍是不时咀嚼一下的。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事有一年,许多烧热痛苦印象都消失了,心里平和安静得多,愿意常提起那些事情,很亲切,很珍贵。
把你的旧信看了一次。觉得你是个有性情人,我想这句话就够了。
很想晓得你近来生活情形,你不必详细说这一年如何,只要把最近的写一点就行了,我愿意从最近的推测较远的。我简直不想提起你的炼钢事业,即在当时,我也久想劝你不必想得那么远,你当时也知道我的意思的,你每次谈话时,我的表情是抑制不住的。可是我尽你说,你也尽让我不听,实在很好玩。人靠希望活着,现在还是否跟别人谈起呢?我愿意你还是谈谈,虽然也希望你真能成功的。不过谈谈,我以为更重要,因为事业是由人做出来的,而谈谈简直就是人,是人本身。你并不以留学计划为一件偶然事情破坏而懊悔,我知道的,但代替那个计划的是什么呢?还那么热心的谈电影,谈头发式样,谈女人衣着,谈翠湖那棵柳树,谈文学,谈许多不像个工程师所谈的东西么?许多事情上,你是有天分的,这种天分恐是一种装饰,一种造成博雅的因素,若不算生活,也是承载生活,维持人的高尚,你不能丢了。
我不愿意提起陈小姐,她对自己不大忠实。女人都不忠实她自己。
自然我要说及潆宁,以一种不舒服心情来说。好像你走了之后我就没有见过她。起先我还常想上她家里去,去问问她姨娘。后来简直不想了,因为知道总不会实现。你知道我在那种圈子里多不合适,现在我的情形,不合适,如情形转好,能像战前,怕也不合适。说真的,有点不大“门当户对”,我只可以跟潆宁单独来往,不与她的家庭,她的社会发生关系,这是可能的么?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子?即是你,当时,对于那个孩子也是个童话性的人物,即不说是神话的吧。你说你跟她们家缔结了什么关系了么?恐怕这个关系只是那个孩子。而你还是那个时候的你呵。我喜欢那个孩子,我为这件事情不好受。有一阵十分想为潆宁写几篇童话故事,不过到我写成时,她恐怕已经在和男孩子恋爱了,那时一定连我的名字也记不起来。想起你时,以为是一个颇奇怪的人,在她一生中如一片光,闪了一下就不见了。关心她的身体,关心她的教育问题,还俨然看到她穿上一身白色夜礼服参加跳舞会的样子,实在都是一种可赞美的,也可悲哀的想头。我现在只想象你的铁路有一天铺到广东,以董事长身份受当地士绅名流招待,在许多淑女名媛中你注目于一个长身玉立,戴一朵白花的,而那个小姐(或是少妇了)心里很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老看我?或者,我有了一点名气,在一个偶然中于学术界有点地位,到一个大学演讲,作介绍词的正即是陈潆宁女士,我那天说话有点微微零乱……一切想来,很好玩有趣,但仍是可赞美的,也可悲哀的。
我在乡下住了一年,比以前更穷,也更孤独,穷不用提,孤独得受不了,且此孤独一半由于穷所造成,此尤为难堪。我一月难得进城一次,最近一次还是五四的时候。我没有找过任振邦,也久久不到冷曦那里去了。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冷曦将以为我是个不情之人。前些天,她要我画六张“儿童画”,我弄了三夜,结果仍是告诉她,我干不了。吴丕勋有一次通知我去上方瑾的坟,我亦因为被困而没有去。其实拚命弄钱是可以的,可是我没那份热心。我生活态度太认真,将成与世无谐。人是否应学学方先生周先生一样过日子?“高处不胜寒”,近来老有演一次戏的欲望,因为演戏时人多热闹,“道不远人,因道而远人者,非为道也”,我应生活得比较平实,比较健康些。常在学校圈子,日日与书卷接触,人怕要变得古怪得不通人情的。
你和吴丕勋和好了没有?乡下牛很多,我以为牛是极可爱的。你不应对这位牛如此,对别人,对我是可以的。
前些时顾到昆明,现在大概还在,他贵阳的厂解散了,到这里来找事的。曾来我这里两趟,一次因事,一次是纯粹友谊的拜访。他来了,让我在“人与人之间”这个题目上想了许久。张太太还邀他上新村“坐坐”,他坐了一次就不再坐了,大概“坐不下去”。张小姐在中法大学念书了,还是那个样子,更“饱”了一点。我想起你请她看乐园思凡,实在是一件很“滑稽”的事,片子和人太不调和了,请她看看蓓蒂葛拉宝还差不多。
冯名世有信没有?
想要你一张照片,但你还是不寄给我吧,我一来就弄丢了。
快暑假了,下学期干什么呢?不胜惆怅。
六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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