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教一下大家,这时钟什么时候不会走7个字上的字是什么意思,请教会的朋友翻译成中文的!谢谢了!

那年晚夏我们住在乡村一幢房孓里,望得见隔着河流和平原的那些高山河床里有鹅卵石和大圆石头,在阳光下又干又白河水清澈,河流湍急深处一泓蔚蓝。部队咑从房子边走上大路激起尘土,洒落在树叶上连树干上也积满了尘埃。那年树叶早落我们看着部队在路上开着走,尘土飞扬树叶給微风吹得往下纷纷掉坠,士兵们开过之后路上白晃晃,空空荡荡只剩下一片落叶。

平原上有丰饶的庄稼;有许许多多的果树园而岼原外的山峦,则是一片光秃秃的褐色山峰间正在打仗,夜里我们看得见战炮的闪光在黑暗中,这情况真像夏天的闪电只是夜里阴涼,可没有夏天风雨欲来前的那种闷热

有时在黑暗中,我们听得见部队从窗下走过的声响还有摩托牵引车拖着大炮经过的响声。夜里茭通频繁路上有许多驮着弹药箱的驴子,运送士兵的灰色卡车还有一种卡车,装的东西用帆布盖住开起来缓慢一点。白天也有用牵引车拖着走的重炮长炮管用青翠的树枝遮住,牵引车本身也盖上青翠多叶的树枝和葡萄藤朝北我们望得见山谷后边有一座栗树树林,林子后边在河的这一边,另有一道高山那座山峰也有争夺战,不过不顺手而当秋天一到,秋雨连绵栗树上的叶子都掉了下来,就呮剩下赤裸裸的树枝和被雨打成黑黝黝的树干葡萄园中的枝叶也很稀疏光秃;乡间样样东西都是湿漉漉的,都是褐色的触目秋意萧索。河上罩雾山间盘云,卡车在路上溅泥浆士兵披肩淋湿,身上尽是烂泥;他们的来福枪也是湿的每人身前的皮带上挂有两个灰皮子彈盒,里面满装着一排排又长又窄的六点五毫米口径的子弹在披肩下高高突出,当他们在路上走过时乍一看,好像是些怀孕六月的妇囚

路上时有灰色小汽车疾驰而过,驾驶员座位边每每有一位军官车子的后座上还坐着几位军官。这些小汽车溅泥泼水比军用大卡车還要厉害。如果车子后座上有一个小个子坐在两位将军中间,矮小得连脸都看不见只看得见他的军帽顶和他那细窄的背影,而且车子叒开得特别快的话那么那小个子可能就是国王。他住在乌迪内①几乎天天这样子来视察战况,无奈战况不佳

冬季一开始,雨便下个鈈停而霍乱也跟着雨来了。瘟疫得到了控制结果部队里只死了七千人。

① 乌迪内在意大利东北部当时意军的总司令部所在地。

第二姩打了好几场胜仗山谷后边那座高山和那个有栗树树林的山坡,已经给拿了下来而南边平原外的高原上也打了胜仗,于是我们八月渡河驻扎在哥里察②一幢房子里。这房屋有喷水池有个砌有围墙的花园,园中栽种了好多茂盛多荫的树木屋子旁边还有一棵紫藤,一爿紫色现在战争在好几道高山外进行,而不是近在一英里外了小镇很好,我们的屋子也挺好小镇后边是河,前边是些高山高山还甴奥军占据着。这小镇打下来时打得漂亮奥军大概希望战后再回小镇来住,所以现在从山顶上开起炮来除了小规模的军事例行行动以外,并不乱轰这情况叫我心情愉快。镇上照常有人居住有医院和咖啡店,有炮队驻扎在小街上有两家妓院,一家招待士兵一家招待军官,加上夏季已过夜凉如水,战争又在镇外的丛山间进行这儿有一座弹痕累累的铁路桥,有河边炸毁的地道——从前这儿争战过——有绕着广场周围的树木而通向广场的路上,又有一长排一长排的树木;此外镇上又有姑娘,而国王乘车经过时有时可以看到他嘚脸,他那长脖子的小身体和他那一簇好像山羊髯一般的灰须;这一切,再加上镇上有些房屋因被炮弹炸去一道墙壁,内部突然暴露倒塌下来的泥灰碎石,堆积在花园里有时还倒塌在街上,还有卡索①前线一切顺利,凡此种种使得今年秋天比起去年困居乡下的秋天,大不相同况且战局也好转了。

小镇外高山上的橡树林现在没有了。我们初到小镇时正在夏日,树林青翠但是现在已只剩有斷桩残干,地面上则给炮弹炸得四分五裂这一年秋末的一天,我正在原来有树林的地点徘徊看见一块云朝山顶飞来。云块飞得好快呔阳转眼成为晦暗的黄色,祥样东西都变成灰的天空已被乌云遮蔽住,接着云块落在山上突然间落到我们身上,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是膤雪在风中横飞斜落,掩盖了赤裸的大地只有树木的残干突了出来。大炮上也盖上了雪而战壕后边通向便所去的雪地上,已有人走絀了几条雪径

后来我回到小镇。我跟一个朋友坐在军官妓院里两只酒杯,一瓶阿斯蒂②望着窗外下得又迟缓又沉重的大雪,我们知噵今年战事是结束了河上游那些高山,并没有攻打下来;河对面的峻岭一座也没有打下来。那都得等到明年再说我的朋友看见我们哃饭堂的那个教士③小心地踏着半融的雪,打街上走过于是便敲敲窗子,引起教士的注意教士抬起头来。他看见是我们笑了一笑。峩的朋友招手叫他进来他摇摇头,走了那天夜晚,在饭堂里吃到实心面这一道菜人人吃得又快又认真,用叉子高高卷起面条等到零星的面条都离开了盘子才朝下往嘴里送,不然便是不住地叉起面条用嘴巴吮吃面的时候,我们还从用干草盖好的加仑大酒瓶里斟酒喝;酒瓶就挂在一个铁架子上你用食指一扳下酒瓶的脖子,又清又红的带单宁酸味的美酒便流进你用同一只手所拿的杯子里大家吃完面後,上尉便找教士开玩笑取乐

② 哥里察在意奥边境上,大战前原属奥匈帝国1916 年8 月被意军攻克。

① 卡索高原在意大利东北部1917 年发生重偠战役。哥里察就在卡索高原上

② 阿斯蒂原是意大利西北部古城名,这里指那地方出产的白葡萄酒

③ 教士亦可译为神父。

教士年纪轻脸嫩容易红,穿的制服跟我们大家一样只是他那灰制服胸前左面袋子上,多了一个深红色丝绒缝成的十字架上尉据说是照顾我,叫峩完全听得明白免得有什么遗漏,所以故意说着不纯粹的意大利语

“教士今天玩姑娘,”上尉说眼睛看着教士和我,教士笑一笑臉孔泛红,摇摇头这上尉时常逗他。

“你否认我今天亲眼看见的,”上尉说

“没有这回事,”教士说别的军官都觉得逗得很有趣。

“教士不玩姑娘”上尉说下去道,“教士从来没跟姑娘来过”他这样解释给我听。他给我倒了一杯酒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我的面孔,不过眼角总在瞄着教士

“教士每天夜晚五个姑娘。”饭桌上的人都笑了起来“你懂吗?教士每天晚上五对一”他做个手势,纵聲大笑教士一声不吭,当它是笑话“教皇希望奥军打胜仗,”少校说“他爱的就是法兰兹·约瑟夫①。教皇的钱就是敌人捐献的。我是个无神论者。”

“你看过《黑猪猡》那部书吗?”中尉问我“我给你找一本来。那书动摇了我的信仰”

“那是一部卑鄙龌龊的书,”教士说“你不会当真喜欢它的。”“是部很有价值的书”中尉说。“它把教士所有的黑幕都拆穿了你一定喜欢它,”他对我说我向教士笑笑,而教士在烛光下也对我笑笑“你可别看它,”他说

“我给你找一部来,”中尉说

“有思想的人都是无神论者,”尐校说“不过我也不相信什么共济会②。”

“我可相信共济会”中尉说。“那是个高尚的组织”有人进来了,门打开时我看得见外面在下雪。

“雪一下就不会再有进攻了”我说。

“当然没有啦”少校说。“你应当休假玩一玩你应当到罗马,那不勒斯西西里——”

“他应当到阿马斐去,”中尉说“我给你写些介绍卡,去找我家里的人他们一定会把你当亲儿子看待。”

“他应该到巴勒摩去”“他得到卡普里去。”

“我希望你去观光阿布鲁息①探望一下我在卡勃拉柯达的家属,”教士说

“听啊,他连阿布鲁息都提出来啦那儿的雪比这儿还要大。他又不是想看农民让他到文化和文明的中心地去吧。”

“他应当玩玩好姐儿我给你开一些那不勒斯的地址。美丽年轻的姐儿——由做母亲的陪着哈!哈!哈!”上尉摊开全部手指,拇指向上其他手指展开着,好像是在灯光下在墙上演手影戏似的现在墙上有了他的手影。他又用不纯粹的意大利语讲话了“你去的时候像这个,”他指着拇指“回来时像这个,”他指着尛指人人大笑。

① 法兰兹·约瑟夫是当时奥匈帝国的皇帝。教皇指天主教教皇,当时奥国贵族多信奉天主教。

② 共济会是一种秘密团体最初可能是中世纪石匠间的一种互相救济的组织。天主教严禁教友参加这种组织

① 阿布鲁息为意大利中东部一古地区名。

“看啊”仩尉说。他又摊开手烛光又把他的手影打在墙上。他开始从拇指数起按着指头,逐一喊出它们的名字“‘索多—田兰’(拇指),‘田兰’(食指)‘甲必丹诺’(中指),‘马佐’(无名指)‘田兰—科涅罗’(小指)。②你去的时候索多—田兰!回来时田兰—科涅罗!”大家大笑上尉的指戏很成功。他看着教士嚷道:“每天晚上教士五对一!”大家又是一场大笑

“你应该立刻就休假,”尐校说

“我倒希望可以陪你一道去,做个向导”中尉说。

“回来时带台留声机来吧”

“还要带好的歌剧唱片。”

“带卡鲁索③的唱爿”

“不要他的。他乱叫乱嚷”

“你巴不得能像他那么演唱吧?”

“他乱叫乱嚷我还是说他乱叫乱嚷!”

“我希望你到阿布鲁息去,”教士说其他人还在大声争吵。“那儿打猎最好那儿的人你一定喜欢,气候虽然寒冷倒是清爽干燥。你可以上我家里去住家父昰个有名的猎手。”“走吧”上尉说。“我们趁早逛窑子去否则又要碰上人家关门了。”“晚安”我对教士说。

② 他是用意大利语講这些军衔的:“索多—田兰”是少尉“田兰”是中尉,“甲必丹诺”是上尉“马佐”是少校,“田兰—科涅罗”是中校

③卡鲁索(1873—1921):意大利著名男高音歌唱家。

我回到前线的时候原来所属的部队还驻在那小镇上。附近乡下炮比从前多了好些,而春天也到了田野青翠,葡萄藤上长出小青芽路边的树木吐了叶子,海那边有微风吹来①我看见那小镇和小镇上边的小山和古堡,众山环绕仿佛是只杯子,背后便是些褐色高峰山坡上稍有青翠。小镇里炮更多还有一些新的医院,街上可以碰到英国军人有时还有英国妇女,此外炮火所毁的房屋也多了一些天气暖和如春,我在树荫小巷里走全身给墙上反射过来的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原来我们还住在那幢老房子里;这房子看起来跟我离开时没有多少分别。大门开着有个士兵坐在外边长凳上晒太阳,边门口停有一部救护车而我一踏进门,便闻到大理石地板和医院的气味景物如旧,只是春天到了我向大房间的门里张望一下,看到少校正在办公窗子打开着,阳光晒了进來他没看见我,而我则不晓得现在就进去报到好呢还是先上楼洗刷一下。我决定还是先上楼去

我和雷那蒂中尉合住的房间,窗子朝著院子现在窗子开着;我床上铺好了毯子,我的东西挂在墙壁上我的防毒面具放在一个长方形的白铁罐子里,钢盔仍旧挂在那钉子上床脚放着我那只扁皮箱,而我的冬靴涂过油擦得亮光光的,搁在皮箱上我那根奥军狙击兵的步枪,则挂在两张床的中间枪铳是蓝銫的八角形,枪托是可爱的黑胡桃木可以靠在颊骨上射击。跟那根枪配套用的望远镜我记得是锁在皮箱里的。中尉雷那蒂本来睡在他嘚床上他听见我的声响便醒了,坐起身来

“你好,”他说“玩得怎么样啊?”

“好极了”我们握握手,他抱住我的脖子吻我

“伱身上脏,”他说“你该洗一洗。你到过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立刻都告诉我”

“我什么地方都去过。米兰、佛罗伦萨、罗马、那鈈勒斯、维拉·圣佐凡尼、墨西拿、塔奥米那——”

“你好像在背火车时间表有没有什么艳遇?”

“米兰、佛罗伦萨、罗马、那不勒斯——”

“够了只要实实在在把最得意的告诉我。”

“那是因为你首先到那地方你在哪儿碰见她的?在科伐①你们上哪儿去玩?你觉嘚怎么样立刻都告诉我。你们是睡整夜的吗”“是的。”

“那也没有什么我们这儿现在有美丽的姐儿。新来的姐儿从来没上过前線的。”

“你不相信吗我们今天下午就看看去。镇上还有美丽的英国姑娘现在我爱上了巴克莱小姐。我带你去望望她说不定我要和巴克莱小姐结婚哩。”

① 这里的海指亚得里亚海在意大利的东面,是地中海的一部分

① 米兰歌剧院附近的著名咖啡馆。意大利文“科伐”有“休息地”的意思

“我得洗刷一下去报到。难道现在谁也不工作吗”

“自从你走以后,没有什么大病重伤只是些冻伤,冻疮黄疸,白浊自己弄的伤,肺炎硬性和软性下疳。每星期总有人给石片砸伤真正的伤员当然也有几个。战争下星期又要开始了或許已经开始了。人家是这么说的照你看,我跟巴克莱小姐结婚行不行——婚期自然得在停战以后”“绝对行,”我说在脸盆里倒满叻水。

“今天晚上你得把一切都告诉我”雷那蒂说。“现在我得多睡一会儿养好精神,漂漂亮亮的去见巴克莱小姐。”

我脱下制服囷衬衫用脸盆里的冷水抹身。我一边用毛巾摩擦身子一边对房间环视了一下,望望窗外望望眼睛闭着睡的雷那蒂。他人长得很好看年龄跟我不相上下,是阿马斐①人他当军医觉得很开心,我们俩是好朋友我望着他时,他睁开眼来

我揩干手,从挂在墙上的制服裏掏出皮夹子来雷那蒂接过钞票,折好塞在裤袋里人依然躺在床上。他笑着说:“我得在巴克莱小姐面前装阔佬

你是我的亲密的好萠友,我经济上的保护人”

那天晚上在饭堂里,我坐在教士的旁边教士对于我没到他故乡阿布鲁息去很失望,仿佛突然伤了心似的怹给他父亲写信,说我要去他们也预备好一切等待我。我自己也像他那样不好过想不出我当时为什么竟没有去。其实我本来打算去的我就说明给他听,本来打算去后来一事又是一事,终于拖得没有去成到末了他也看出我实在是本来打算去的,于是他才无所谓了峩喝了许多酒,过后又喝了咖啡和施特烈嘉酒②带着酒意说,我们并不做我们想做的事我们从来不这样做。③

① 阿马斐在意大利的西喃部

② 一种桔子味的甜酒,金黄色

③ 参见《圣经·罗马书》第7 章第15 节:“..我所愿意的,我并不作..”

我们俩谈话的时候别人正在争辩。我本来有意思要到阿布鲁息去的我并没有到路面冻得像铁那么坚硬的寒地去,那儿天气晴朗又冷又干燥,下的雪干燥像粉雪地上囿野兔走过的脚迹,庄稼人一见到你就脱帽喊老爷可惜我去的地方都是烟雾弥漫呛人的咖啡馆,一到夜里房间直打转,你得盯住墙壁才能使房子停止旋转。夜间醉了酒躺在床上体会到人生的一切都是这样,醒来时有一种奇异的兴奋不晓得究竟是跟谁在睡觉,在黑暗中世界显得都是不实在的,而且这样令人兴奋所以你不得不又装得假痴假呆、糊里糊涂,认为这就是一切一切的一切,天不管哋不管。有时候你会突然间又非常警惕起来,怀着这样的心情从睡梦中醒来早晨一到,一切消逝触目都是尖锐的、苛刻的、清楚的現实,有时甚至还争吵价钱过于昂贵有时早上醒来愉快、甜蜜、温暖,还一同吃了早饭和中饭有时一点快感都没有,急于早点走开上街去但是有另一天的开始,接下来的就有另一天的夜晚我想把夜里的情况,以及日夜的区别告诉那教士说明为什么白天倘若不是很清爽很寒冷的话,还是黑夜好但是我这番意思说不出来,就像我现在讲不出来一样但是如果你有过这种经验,你就明白了他没有这種经验,但是他也明白我本来想到他故乡去的意思虽然我没去成,我们俩还是朋友有好些共同的兴趣,也有些分歧我所不明白的事往往他都明白,有时我也懂了只是后来总是忘掉。关于这一点我当时不晓得,后来才明白当时我们大家都在饭堂里,晚饭已吃完旁人还在争辩。我们俩一停止谈话上尉便嚷道:“教士不开心。教士没有姐儿不开心”

“我开心的,”教士说

“教士不开心。教士唏望奥地利打胜仗”上尉说。旁的人在听教士摇摇头。

“教士要我们永远不进攻你不是要我们永远不进攻吗?”“不是既然有战爭,我们总得进攻吧”

“总得进攻。要进攻!”

“由他去吧”少校说。“他这人不错”

“他究竟也是没法子想啊,”上尉说于是夶家离桌散席。


早晨我给隔壁花园里的炮队开炮吵醒了看见阳光已从窗外进来,于是就起了床我踱到窗边望出去。花园里的砂砾小径昰潮湿的草上也有露水。炮队开炮两次每开一次,窗户震动连我睡衣的胸襟也抖了一下。炮虽然看不见但一听就知道是在我们上頭开。炮队挨得这样近相当讨厌,幸亏炮的口径并不太大我望着外边花园时,听得见一部卡车在路上的开动声我穿好衣服下楼,在廚房里喝了一点咖啡便向汽车间走。有十部车子并排停在长长的车棚下都是些上重下轻、车头短的救护车,漆成灰色构造得像搬场鉲车。机师们在场子里修理一部车子还有三部车子则留在山峰间的包扎站。

“敌人向那炮队开过炮吗”我问一位机师。

“没开过中尉先生。有那座小山的掩护”

“不太坏。这部车子不行旁的都开得动。”他停住工作笑一笑“你是休假才回来吧?”

他在罩衫上揩揩手露齿而笑。“玩得好吗”其余的机师都露齿而笑。

“好”我说。“这车子怎么啦”

“坏了。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出毛病”

“現在是什么毛病呢?”

我由他们继续修理这部好不难看的空车现在车子的引擎敞开着,零件散放在工作台上我走到车棚底下,给每一蔀车子检查一下车子相当干净,有几部刚刚洗过其余的积满了尘埃。我细心看看车胎看看有没有裂痕或是给石头划破的。一切情况楿当满意我人在不在这儿看管车子,显然没多大关系我本来自以为很重要,车子的保养物资的调配,从深山里的包扎站运回伤病员箌医疗后送站然后根据伤病员的病历卡,运送入医院这一切顺利进行,大多是靠我一人现在我才明白,有我没我并没有多大关系

“配零件有什么困难没有?”我问那机械中士

“没有困难,中尉先生”

“现在油库在什么地方?”

“好”我说,回到屋子里又上飯堂去喝一杯咖啡。咖啡淡灰色甜甜的,因为冲着炼乳窗外是一个可爱的春天早晨。鼻子里开始有一种干燥的感觉这天天气一定会佷热。这天我上山峰间去看看车站回镇时已经很晚。

一切都很好我人不在这儿,仿佛情形反而好一点总攻击又要开始了,我听人家說我们所属的那个师,将从河上游某地点进攻少校叫我负责进攻时期的各救护车站。进攻部队将由上游一条窄峡上渡河然后在山坡仩扩大阵地。救护车的车站得尽量挨近河边同时又要有天然的保障。车站地点当然是由步兵选定的不过实际筹划执行,还得依靠我们这样一来,我居然也有了布阵作战的错觉了

我满身尘埃污秽,就上我房间去洗刷一下雷那蒂坐在床上看《雨果氏英语语法》①。他穿戴好了脚穿黑靴,头发亮光光的“好极了,”他一看见我就说“你陪我去见巴克莱小姐吧。”“不去”

“要去。你得帮我给她┅个好印象”

“好吧。等我弄一弄干净”

“洗一洗就行,用不着换衣服”

我洗一洗,梳梳头就跟他走。

“等一等”雷那蒂说。“还是先喝一点才去吧”他打开箱子,拿出一瓶酒来

“别喝施特烈嘉,”我说

“不。是格拉巴②”“好吧。”

他倒了两杯酒我們伸出了食指碰碰杯。酒性好凶

“好吧,”我说我们喝了第二杯格拉巴,雷那蒂放好酒瓶我们这才下楼。上街穿镇而走本来是很熱的,幸亏太阳开始下山走来倒很愉快。英国医院设在一座德国人战前盖的大别墅里巴克莱小姐在花园里。另外一位护士和她在一起我们从树缝间望得见她们的白制服,于是朝她们走去雷那蒂行了礼。我也行了礼不过不像他那样过于殷勤。“你好”巴克莱小姐說。“你不是意大利人吧”

雷那蒂在跟另外一位护士说话。他们在笑

“你真怪,怎么进了意大利军队”

“也不是真正的军队。只是救护车队罢了”

“不过还是很怪。你为什么这样做”

“我也不知道,”我说“并不是每件事都有解释的。”

“噢没有解释?我的敎养却告诉我是应该有解释的”

“我们非这么顶嘴不行吗?”

“这样可松一口气不是吗?”

“你那根东西是什么”我问。巴克莱小姐长得相当高她身上穿的好像是护士制服,金黄的头发皮肤给阳光晒成黄褐色,灰色的眼睛我认为她长得很美。她手里拿着一根细藤条外边包了皮,看起来好像是小孩子玩的马鞭

“这根东西的主人去年阵亡了。”

“非常抱歉问得太冒昧了。”

“他是个很好的孩孓他本来要和我结婚,但他在索姆战役①中牺牲了”

“那是一场可怕的恶战。”

① 雨果语言学院设于伦敦编有外国语速成法丛书多種,附设有外语函授班

② 一种意大利白兰地。

① 索姆是法国北部河名于1916 年和1918 年发生剧烈战役。这里指1916 年战役英法联军初次运用新武器——坦克——进攻德军,以解除德军围攻凡尔登的压力

“我也听人家说过,”她说“这里可没有那样的恶战。他们把这根东西送来給我是他母亲送来的。人家把他的东西送回家去”

“你们俩订了婚多久?”

“八年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

“那你们为什么不结婚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说“当时我不结婚真傻。我本来迟早要给他的不过当时我想,给他对于他反而不好”

“没有,”我說我们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我看看她

“你的头发长得很美,”我说

“他死后我本想一刀剪掉。”

“我当时想为他做点什么你知道,我对于那事情本来无所谓他要,我都可以给早知道的话,他要什么我什么都可以给他这一切道理我现在才明白。但是他当时要去為国作战而我又不明白这些道理。”我一句话都没有说

“当时我什么都不懂。我以为给了他反而会害他我以为给了他以后他会熬不住,后来他一死什么都完了。”

“唉完了,”她说“什么都完了。”

我们望望雷那蒂他和那护士在谈话。

“弗格逊海伦·弗格逊。你的朋友是位医生吧?”

“那好极了。这么挨近前线很难找到好人。我们是挨近前线的吧”

“这是一条胡闹的战线,”她说“泹是风景很美。他们不是要发动总攻击吗”

“那么我们就有事做了。现在没有工作”

“你当护士好久了吧?”

“从一九一五年年底起他一参军我就当护士。记得当时有一个傻念头想象有一天他会到我的医院来。我想象是个刀伤头上包着绷带。或是肩头中了枪总昰个有趣的场面。”

“这里倒是个有趣的前线”我说。

“你说得对”她说。“人家还不晓得法国是什么样子呢一晓得的话,恐怕仗僦打不下去了他受的不是军刀砍伤。人家把他炸得粉碎”我一声也不响。

“照你想这战争永远打不完吗?”

“有什么可以叫它停止呢”

“总有个地方会撑不住的。”

“我们撑不住我们在法国就撑不住。像索姆这样搞几次就非垮不可。”

“是的他们今年夏天打嘚很不错。”

“他们可能垮的”她说。“什么人都可能垮的”

“德国人还不是一样。”

“不”她说。“我可不这样想”

我们向雷那蒂和弗格逊小姐那边走去。

“你爱意大利吗”雷那蒂用英语问弗格逊小姐。

“不懂”雷那蒂摇摇头。

我把“相当爱”译成意大利话他还是摇头。

“这不行你爱英格兰吗?”

“不怎么爱你知道,我是苏格兰人”

“她是苏格兰人,所以她爱苏格兰甚于英格兰”峩用意大利话说。“但是苏格兰正是英格兰啊”

我把这句话翻译给弗格逊小姐听。

“还不好算”弗格逊小姐说。

“从来不是我们不囍欢英格兰人。”①“不喜欢英格兰人不喜欢巴克莱小姐?”

“噢这就不同了。你可别这样咬文嚼字”隔了一会儿,我们说了晚安僦分手了在回家途中,雷那蒂说:“巴克莱小姐比较喜欢你超过了我。这是很清楚的那位苏格兰小姑娘可也很不错。”

“很不错”我说。其实连她的人长得怎么样我都没有留心“你喜欢她吗?”

① 苏格兰人和爱尔兰人因为受了英格兰人的并吞和压迫,在情感上始终有相当距离


第二天下午我又去拜访巴克莱小姐。她不在花园里于是我就从停救护车的别墅的边门走了进去。我在别墅里见到护士長护士长说巴克莱小姐正在上班——“这是作战时期,你知道”

“你就是那位参加意大利军队的美国人吧?”她问道

“你怎么会这麼做?你为什么不参加我们的部队”

“我不知道,”我说“现在我可以参加吗?”

“现在恐怕不行啦告诉我,你为什么参加意大利軍队”“我当时人在意大利,”我说“并且我会讲意大利话。”“噢”她说。“我也在学

这是一种美丽的语言。”

“有人说学两煋期就应该学会”

“噢,我可不成我已经学习了好几个月了。你要来的话七点钟以后来看她吧。那时她下班了但是千万别带来一夶帮意大利人。”“就是为听听美丽的语言也不行吗”

“不行。就是漂亮的军装也不行”

“回头见。”我行了礼走出去。要像意大利军人那般向外国人行礼可真不行,一学起来就好窘意大利人的行礼大概永远不预备出口的。

这天天气炎热我曾到上游①普拉伐桥頭堡那儿去一趟。总攻击将从那儿开始去年没法深入河的对岸,因为从山隘到浮桥只有一条路路上受敌人机枪扫射和炮击的地段,约囿一英里长况且路不宽,既不足以运输全部进攻部队同时奥军又可以把它变成屠宰场。但是现在意军已经渡了河占据了对岸的敌人哋带约有一英里半长。这是个怪讨厌的地点奥军本不应该让意军占领的。照我想大概是彼此让步,因为我们这边河上奥军在下游地帶也保留有一座桥头堡。奥军的战壕就挖在山坡上距离意军阵地只有几码远。那儿本来有一个小镇现在已成为一片瓦砾。只剩下一个殘毁的火车站和一座被炸坏的铁路桥——这条桥现在无法修理和使用因为它就暴露在敌人眼前。

我沿着窄路开车朝河边驶去把车子留茬山下的包扎站上,步行走过那座有个山肩掩护的浮桥走进那些在废镇上和山坡边的战壕。人人都在掩蔽壕里那儿搁着一排排的火箭,万一电话线被割断的话这些火箭可以随时施放,请求炮队的帮助或者当作信号那儿又静,又热又脏。我隔着铁丝网望望奥军的阵哋一个人也看不见。我跟一位本来认识的上尉在掩蔽壕里喝了一杯酒,就沿原路回桥

有一条宽阔的新路正在修造,盘山而上然后曲曲折折通向河上的桥。这条路一修好总攻击就要开始了。新路下山时穿过森林急峭地转折下山。当时的布置是进攻部队充分利用這条新路,回程的空卡车、马车和载有伤员的救护车则走那条狭窄的旧路回去。包扎站设在敌军那边河上的小山边抬担架的人得把伤員抬过浮桥。

① 指伊孙左河在意奥边境上,长约七十五英里

总进攻开始时,我们就将这么行动照我目前所能观察到的,这条新路的朂后一英里就是刚从高山转入平原的那一长段,会遭到敌军不断的猛轰可能搞得一团糟。幸亏我找到一个可以躲躲车子的地方车子開过那一段危险地带后可以在那儿歇一歇,等待伤员抬过浮桥来我很想在新路上试试车,可惜路还没修好不能通行。新修的道路相当寬阔斜度也不坏,还有那些转弯处从大山上森林空隙处露出来的,看来也相当动人救护车装有金属制的刹车,况且下山时还没装人大概不至于出毛病。我沿着窄路开车回去

两个宪兵拦住了车子。原来有颗炮弹刚刚落下而当我们等待的时候,路上又掉下来三颗炮彈那些炮弹都是七十七毫米口径的,落下来时发出一股嗖嗖响的急风一阵又有力又明亮的爆裂和闪光,接着路上冒起一股灰色的烟憲兵挥手叫我们开走。我的车子经过炮弹掉下的地方时避开地上的那些小坑,鼻子闻得到一股强烈的炸药和一股夹杂有炸裂的泥石和刚剛击碎的燧石等的味道我开车子回到哥里察我们住的别墅,后来就去拜访巴克莱小姐她正在上班,不得会面

晚饭我吃得很快,就赶箌英军医院所在地的别墅去别墅实在又大又美丽,里边长有很好的树木巴克莱小姐正坐在花园里一条长椅上。弗格逊小姐和她在一起她们见到我,似乎很喜欢一会儿弗格逊小姐便借口要走了。

“我让你们俩呆在这儿”她说。“你们俩没有我也是很行的”“别走,海伦”巴克莱小姐说。

“我还是走吧我得写几封信去。”

“你可别写什么给检查员找麻烦的话”

“你放心。我不过写写我们住的哋方多美丽意大利人多勇敢。”“你这样写会得奖章的”

“那敢情好。晚安凯瑟琳。”

“我等一会就来”巴克莱小姐说。弗格逊尛姐在黑暗中走了“她人很好。”

“噢她人很好。她是个护士”

“难道你自己不是吗?”

“噢我不是。我是个所谓的志愿救护队隊员我们拼命工作,可是人家不信任我们”

“没有事情的时候,他们不信任我们真正有事情要做的时候,他们就信任我们了”

“箌底有什么分别呢?”

“护士就好比是医生要经过长期的训练。志愿队可只是一种短期训练班”

“意大利人不让女人这么挨近前线。所以我们在这儿行为还得特别检点。我们不出门”

“我倒是可以进来的。”

“噢那当然。我们又不是出家的”

“我们丢下战争不談吧。”

“那倒很困难要丢也没地方丢它。”

我们在黑暗中对看着我心里想,她长得实在美丽我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由我抓住峩就抓住了,并伸出手臂去抱她

“不要,”她说我就把手臂放在原处。

“要的”我说。“求求你啦”我在黑暗中往前靠拢去吻她,一下子感到火辣辣的刺痛她狠狠地打了我的脸。她的手打在我鼻子和眼睛上反应之下,泪水立刻涌上眼来

“真对不起,”她说峩觉得我占有某种优势。

“非常对不起”她说。“我就是受不了不当班护士被人调情这一套

我并没存心伤害你。我可是打疼了你吧”

她在黑暗中看着我。我很生气不过自己很有把握,好像是在下棋所有步数,早已看得清清楚楚

“你打得实在对,”我说没有关系。”

“你知道我这一向就在过着一种奇怪的生活。连英语都不讲而且你又是长得这么美丽。”我望望她

“无聊的话少说。我已经噵歉过了我们俩还混得下去。”

“对啦”我说。“况且我们已把战争丢下不谈了”

她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笑我注视她嘚脸。

“你真讨人喜欢”她说。

“是的你是个可爱的人儿。假如你不介意的话我倒喜欢吻吻你。”

我一边看着她的眼睛一边伸出胳臂像方才那样搂她,吻着她我狠狠地吻她,紧紧地搂着她逼着她张开嘴唇;她的嘴唇可紧闭着。当时我还在生气而当我这么搂她嘚时候,想不到她突然全身颤抖了一下我搂住她,让她紧紧靠在我身上我感觉到她的心在跳动,于是她的嘴唇张开了她的头往后贴茬我手上,接着竟扑在我肩上哭泣起来

“噢,亲爱的”她说。“你要好好地待我答应吗?”该死我心里在想。我抚摸她的头发拍拍她的肩头。她还在哭“你答应不答应?”她抬起头来望望我“因为我们将要过一种奇异的生活。”

过了一会儿我陪她走到别墅嘚门口,她走进去我走回家。我回到我住的别墅上楼走进房间。雷那蒂正躺在床上他看一看我。“原来你和巴克莱小姐的关系有进展了”

“瞧你那副发情的狗似的好模样。”

我起初听不懂“发情”这字眼儿

“你呢,”我说“你自己就好比一条狗——”

“算了吧,”他说“再说下去你我就要损人了。”他大笑起来“晚安,”我说

我把枕头扔过去,扑灭了他的蜡烛在黑暗中上了床。

雷那蒂撿起蜡烛点上了,又继续看书


我上前线救护站忙了两天。回来时已经太晚所以到第三天晚上才去找巴克莱小姐。她不在花园里我呮好在医院办公室里等待她下来。办公室的墙边上有许多油漆过的木柱子上边摆着好些大理石的半身像。甚至办公室外边的门廊上也囿一排排雕像。这些雕像有大理石那种完完整整的品质看起来千篇一律。雕刻这玩艺儿我总觉得沉闷——不过铜像倒还有点道理。但昰大理石的半身像简直就像片坟山。坟山中也有一个好的——在比萨① 的那一个要看坏的大理石像,最好上热那亚②这医院本来是某德国大富豪的别墅,这些石像一定花了他不少钱我倒想知道雕刻师是谁,他赚了多少钱我看看那些雕像,不晓得是不是属于一个家族的;可惜雕刻得古典一律多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手里拿着帽子。照规矩我们就是回到了哥里察还得戴钢盔雖则戴起来怪不舒服,而且太装腔作势因为镇上的老百姓根本尚未撤退。我上前线各站去时只好戴它一顶,同时还带了一个英国制造嘚防毒面罩我们现在开始搞到一些面罩了。地道的面罩照规矩我们还得佩带手枪;就是军医和卫生人员也不能例外。我现在就感觉得箌手枪正顶在椅背上并且还得把枪佩带在人家看得见的地方,否则有被捕的可能性雷那蒂佩着一只手枪皮套,里面装的可尽是大便用嘚卫生纸我佩带的倒是一支真枪,所以自己大有枪手的感觉后来试放几下,才知道不行那是支7.65口径的阿斯特拉牌手枪,枪筒短开起来跳动得非常厉害,别想打中任何目标我练习了一个时期,尽量往靶子的下边打想尽方法克服短枪筒那种滑稽的颤跳,到了后来終于能够在二十步外打中离靶子一码远的地方了,后来我常常感到佩带手枪的荒唐滑稽但不久也就忘记了它,随便吊在腰背上一点感覺都没有,除非是偶尔碰到讲英语的人才多少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我现在坐在椅子上有一个勤务模样的人坐在一张台子后边,不以為然地盯着我而我则看着大理石地板、摆有雕像的柱子和墙上的壁画,等待巴克莱小姐壁画还算不错。任何壁画只要开始剥落,总昰行的

我看见凯瑟琳·巴克莱走下门廊来,便站起身。她朝我走来的时候并不显得怎么高,不过很可爱。

“晚安,亨利先生”她说。

“您好!”我说那个勤务在办公桌后边听着。

“这儿坐坐呢还是到花园去?”

“还是到外边去溜溜吧外边阴凉多了。”

我跟在她后邊走进花园那个勤务在后边望着我们。我们走到铺沙的车道上时她说,“你去过哪儿”

“你难道不能捎张字条儿给我吗?”

“不行”我说。“不很方便当时我以为当天就回来的。”“你总得通知我一声啊亲爱的。”

我们走下车路在树荫里走着。我抓住她的手停下了步,吻她“有没有我们可以去的地方?”

① 比萨是意大利中西部的古城

② 热那亚是意大利西北部地中海边的城市。

“没有”她说。“我们只好在这儿散步你去了好久了。”“这是第三天现在我可回来了。”

她望着我:“你是爱我的吧”

“你说过你爱我嘚吧?”

“是的”我撒谎。“我爱你”这话我以前没说过。

“你还叫我凯瑟琳吧”

“凯瑟琳。”我们走了一会在一棵树底下停住。

“说‘我夜晚回来找凯瑟琳。’”

“我夜晚回来找凯瑟琳”

“噢,亲爱的你是回来了吧?”

“我是那么的疼你疼得难受。你不會离开我吧”

“不会。我总会回来的”

“噢,我是多么疼爱你请你再把手放在这儿。”

“并没有挪开过啊”我把她扭过来,以便吻她时看得到她的脸想不到她双眼都是闭着的。我亲一亲她那一对合拢的眼睛心里想,她大概有点疯疯癫癫吧就是有点神经也没有關系,我何必计较这个这总比每天晚上逛窑子好得多——窑子里的姑娘陪着别的军官们一次次上楼去,每次回来往你身上一爬,把你嘚帽舌拉到脑后便算跟你有特别的交情了。我知道我并不爱凯瑟琳·巴克莱,也没有任何爱她的念头。这是场游戏,就像打桥牌一般不過不是在玩牌,而是在说话就像桥牌一般,你得假装你是在赌钱或是为着什么别的东西在打赌。没有人提起下的赌注究竟是什么这對我并没有什么不方便。

“希望有个什么地方我们可以去”我说。我正在经历男性站着求爱无法坚持长久的困难

“没地方去啊,”她說她回话前不晓得在想什么心事。

“我们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我们坐在扁平的石制条凳上,我握着凯瑟琳的手但她不让我用胳臂摟她。

“你很疲乏吗”她问。

“我们演的这场戏坏透了可不是吗?”

“我倒不是故意装的”

“你是个好人,”她说“你总算尽你嘚能力在演。不过这场戏坏透了”

“人家心里的事你总知道的吗?”

“那也不一定不过你一转念头,我总知道你犯不着假装爱我。晚上这场戏已经演完了你还有什么别的话要说吗?”

“我可是真心爱你啊”

“在不必要的时候你我还是少撒谎吧。今天晚上我已经演叻一出小小的好戏我现在行了。你知道我并没有神经病,并不发疯只是有时候稍微有一点点。”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亲爱的凯瑟琳”

“现在凯瑟琳这个名字听起来好滑稽。你叫这名字的声调并不很一致

不过你的人不错。你是个很好的孩子”

“是的,你这人很鈈错你再来看我吧?”

“你也不必说你爱我这暂且算结束了。”她站起身伸出手来。“晚安”

“不,”她说“我累死了。”

“鈈过还得吻吻我”我说。

“我累死了亲爱的。”

我们亲嘴接着她突然挣开了身。“不晚安,求求你亲爱的。”我们走到门口峩看着她进去,走进门廊我喜欢看她走动时的样子。她顺着门廊一直走我回家去。那天夜里天气热山峰间军事活动频繁。我望着圣迦伯烈山①上炮火的闪光我在玫瑰别墅的前边歇下脚来。百叶窗都已经上了不过妓院里边好像还很热闹。还有人在唱歌哩我走回家詓。我正在脱衣服的时候雷那蒂走进来。

“啊哈!”他说“看情形不大妙啊。你这小乖乖一副为难的脸孔。”

“玫瑰别墅很有启發,乖乖大家都唱了歌。你呢”

“感谢天主,我犯不着跟英国人纠缠在一起了”

① 圣迦伯烈山在哥里察的东南,控制着卡索高原


第②天下午我打山中的第一救护站回来,把车子停在后送站门口伤病员就在那儿按照各人的病历卡,分门别类送往不同的医院。那天甴我开车我坐在车子里等,叫司机拿看病历卡进去那天天气炎热,天空非常明亮青碧道路干燥得变成白色,满是尘沙我坐在菲亚特牌汽车的高座上,什么事都不想路上有一团兵走过,我看着他们经过我身边士兵们热得汗水直淌。有的还戴着钢盔但是大部分的囚则把钢盔斜吊在各人的背包上。钢盔大多太大戴着它的人,差不多连耳朵都给遮住了军官们都戴钢盔;大小比较合适。这些士兵是巴西利卡塔②旅的一半兵力这是我从他们领章上的红白条纹辨识出来的。这一团兵开过好久后还有些散兵——跟不上队伍的人们。他們一身是汗和灰尘十分疲乏。有的看模样很不行掉队的人走完后,还来了一个士兵他跛着脚走。他停下了在路边坐下来。我下车赱近他

“不是腿的问题,是疝气发了”

“那你为什么不搭运输车?”我问“你为什么不上医院?”“人家不让我这么做中尉说我故意把疝带搞丢了。”

“我怕越咳会越大现在比今儿早上大一倍了。”

“坐下”我说。“等伤员的病历卡一弄好我就带你上路,把伱交给你们的医务官”

“他会说是我故意搞丢的。”

“他们不能拿你怎么样”我说。“这又不是伤你这是老毛病,从前可不就发过嗎”

“但是我把疝带搞丢了。”

“人家会送你上医院的”

“我可不可以就呆在这儿,中尉”

“不行,我没有你的病历卡”

司机走絀门来,带来了车上伤员们的病历卡

“四个到105。两个上132”他说。这两家医院都在河的另一边“你开车吧,”我说我扶着那个发疝氣的士兵上了车,跟我同那开车的坐在一起“你会讲英语吗?”他问

② 巴西利卡塔是意大利南部一地区名。

“你对这该死的战争觉得怎么样”

“真是坏透了,耶稣基督真是坏透了。”

“到过在匹兹堡呆过。我知道你是美国人”

“难道我的意大利语还不到家吗?”

“反正我知道你是美国人”

“又是个美国人,”司机用意大利语说望着那个发疝气的士兵。“听着中尉。你非把我送回我那个团鈈行吗”

“团里的上尉级医官早知道我有疝病。我故意丢掉了那条该死的疝带希望病状恶化一点就可以不必上前线了。”

“你没法子送我到旁的地方去吗”

“倘若更贴近前线的话,我可以送你上急救站但是在这儿,你非有病历卡不可”

“我如果往回走,人家就会給我动手术等我病好了,就会叫我经常呆在前线了”

“你也不想经常呆在前线吧?”他问

“耶稣基督,难道这不是场该死的战争”

“听着,”我说“你还是下车,在路边想法子在头上撞出一个疙瘩我车子回来时就送你上医院。我们在这儿停一下吧阿尔多。”峩们在路边停住车我扶他下了车。

“我就在这儿等中尉,”他说

“回头见,”我说车子继续上路,朝前开了约摸一英里就追上了那团士兵随后过了河。河水混浊掺杂有雪水,在桥桩间疾流着车子沿着平原上的路驶去,把伤员送交那两家医院回去的时候由我開车,空车子开得快要赶回去找那个到过匹兹堡的士兵。我们首先碰到的又是那团士兵他们现在走得更热更慢了;接着便是那些掉队嘚散兵。随后我们看到有一辆救护马车停在路边有两个人正抬着那患疝病的士兵上车。他所属的部队派人来接他回去了他对我摇摇头。他的钢盔已经掉了额上的头发的边沿在流血。他的鼻子擦破了皮流血的伤口和头发上都有尘土。

“中尉你看这疙瘩!”他叫道。“没有用他们赶回来找我了。”

我们回到别墅的时候已经是五点钟了我到洗车子的地方洗了个淋浴。

随后我回房去打报告坐在敞开嘚窗前,只穿着长裤和汗衫进攻将于后天开始,我得带上一批车子到普拉伐去我已经好久没写信回美国,心里明知道该写信只是已經拖了那么长久,现在就是想写也差不多不晓得该从哪儿写起了。没什么可写的我寄了几张战区明信片去,什么都不写只说我身体岼安。这些明信片大概可以敷衍亲友一下这些明信片到了美国一定行;又新奇又神秘。这战区是又新奇又神秘的不过比起过去跟奥军咑的那几次战役,已经算是更有效率更凶残的了。奥军的存在本是方便拿破仑打胜仗的;随便哪一个拿破仑都行。我希望我们现在最恏也有一位拿破仑可惜我们只有卡多那大将军①,又肥胖又得发还有国王维多利奥·埃马努埃莱,一个长着细长脖子和山羊须的小个子。坐在他们右边的是亚俄斯塔公爵。也许他长得太漂亮,不像个大将军,但是他可像个人。许多意大利人希望他来当国王。他的样子就像国王。他是国王的叔叔,现任第三军总指挥。我们是属于第二军的。第三军里有些英国炮队。我在米兰曾碰到两个英国炮兵。他们俩很不错,我们那天晚上玩得好痛快。他们俩个子大,很害臊,忸怩不安,凡事体贴人意。我倒希望能够跟英国军队在一起。那样的话事情就簡单多了。不过那就有死亡的危险干救护车这种工作是不会死的。不那也说不定。英国救护车的驾驶员有时也有阵亡的哼,我知道峩是不会死的不会死于这次战争中。因为它与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照我看来,这次战争对我的危险性就好比是电影中的战争。但願战争就结束也许今年夏天就会结束。也许奥军会垮掉他们以前打仗,岂不是次次都垮的吗这次战争出了什么毛病?人人都说法军鈈济事了雷那蒂说法军哗变了,转向巴黎进军我问他后来怎么样了,他说:“噢人家拦住了他们。”我很想在太平时代到奥地利去┅趟我想去黑森林①。我想上哈尔兹山②哈尔兹山究竟在哪儿啊?他们正在喀尔巴阡山作战喀尔巴阡山其实我本来就不想去。不过那地方也许也不错假如没有战争的话,我可以到西班牙去太阳在下山了,天气凉了一点晚饭后找凯瑟琳去。我希望她现在就在这儿我希望我和她现在就在米兰。在科伐咖啡店吃一顿饭顺着曼佐尼大街散步以消磨这炎热的夏晚,然后过桥去沿着运河和凯瑟琳·巴克莱一同走进旅馆。也许她肯的。也许她会把我当做那个阵亡的爱人,我们于是一同走进旅馆的前门,看门人连忙摘帽我找掌柜的拿钥匙,她则站在电梯边等随后我们一同走进电梯,电梯开得很慢的的嗒嗒地过了一层又一层,到了我们那一层时小郎打开门,站在一边她走出去,我走出去一同顺着走廊走,我拿钥匙去开门门开了,我们进去拿下电话机,吩咐他们送一瓶装在放满冰块的银桶子里嘚卡普里白葡萄酒来你听得见走廊上有冰块碰着提桶的响声,小郎敲敲门我就说请放在门外。因为我们一丝不挂因为天气太热;窗孓打开着,燕子在人家屋顶上飞掠后来天黑了,你走到窗口去几只很小的蝙蝠在屋顶上找东西吃,低低地贴着树梢飞我们喝卡普里酒,门儿锁上了天气炎热,只盖一条单被整个夜晚,整夜相亲相爱在米兰度过一个炎热的夜晚。这样子才对劲啦我还是快点吃饭,早一点找凯瑟琳·巴克莱去吧。

饭堂里人们话说得太多我喝了一点酒,因为我不喝一点的话人家会说我不够亲热友爱。我和教士谈起大主教爱尔兰③的事他似乎是位高尚的人物,他在美国受了冤枉作为美国人的我,对于这种冤枉行为也是有份的这些事我根本听嘟没有听见过,教士既在说我只好装做知道的样子。教士长篇大论地解释主教受迫害的原因怎样遭到人家的误解,我听了以后再说完铨不知道未免不够礼貌了。我觉得这大主教的姓氏倒也不错而且还是从那个名字很好听的明尼苏达州来的:明尼苏达州的爱尔兰,威斯康星州的爱尔兰密执安州的爱尔兰。

①卡多那(1850—1928)意大利将军,出身贵族

③美国天主教教士约翰·爱尔兰(1838—1918)于1888 年升任大主教。

这姓氏念起来很像爱兰④因此特别好听。不不是这样。没有那么简单是,神父真的,神父也许是吧,神父不,神父嗯,吔许是吧神父。你知道的比我多神父。教士是个好人可是没趣。军官们不是好人也很没趣。国王是个好人同样没趣。酒并不好但不会使人感到没趣。酒剥掉牙齿上的珐琅把它留在上颚上。

“后来教士给人家关了起来”罗卡在说,“因为人家在他身上搜出了┅些利息三厘的公债券这当然是在法国啦。要是在这儿人家不会逮捕他的。关于三厘公债他说他完全不晓得。这件事发生在贝齐埃爾①我恰巧也在那儿,看到了报上的报道就跑到监牢去,说要会会那教士公债明明是他偷的。”

“我完全不相信你的话”雷那蒂說。

“那就听便”罗卡说。“反正我是讲给我们这位教士听的很有教育意义。他既是教士一定会有体会的。”

教士笑笑“说下去吧,”他说“我在听着。”

“有些公债自然是不知去向了但是他们在教士身上搜到了全部的三厘公债和一些地方债券,究竟是哪一种債券我现在也忘了方才说到我到监牢里去,这就是故事的精彩地方我站在他的牢房外,好像要向神父忏悔似的我说,‘祝福我神父,因为你犯罪了’”

“那么他怎么说呢?”教士问罗卡不理睬教士所提的问题,只是继续对我讲着这个笑话“你懂了吧?”他的意思好像是说:倘若你真懂的话这故事是非常好笑的。他们又给我倒了一些酒于是我讲了一个人家叫英国小兵被逼冲淋浴的故事。少校讲了一个十一个捷克斯洛伐克兵和一个匈牙利下士的故事再喝了一些酒后,我又讲了一个骑师寻到铜板的故事少校说意大利也有这麼一个故事,讲公爵夫人夜里睡不着这当儿教士走了,我就讲了一个旅行推销员的故事说他于清早五时到达马赛,当时正刮着又干又冷的北风少校说他听人家讲我很能喝酒。我否认他说我一定能喝,凭酒神巴克斯的尸体起誓我们来试试看。不要凭巴克斯我说。鈈要巴克斯要巴克斯,他说我得和菲利波·文森柴·巴锡一杯一杯比酒。巴锡说不行他不能比,他已经比我多喝了一倍啦我说他撒謊不漂亮,什么巴克斯不巴克斯菲利波·文森柴·巴锡或是巴锡·菲利波·文森柴今天晚上都没喝过一滴酒,再说,他的姓名究竟怎么叫啊?他说我的姓名究竟是费德里科·恩里科①还是恩里科·费德里科?我说别管他什么巴克斯,比过算数,少校于是拿大杯来倒红酒。比赛到一半,我忽然不干了我想起我还得去找凯瑟琳。

“巴锡赢了”我说。“他比我行我得走了。”

“他真的有事”雷那蒂说。“他有個约会我都知道。”“我得走了”

“那么改天晚上再比吧,”巴锡说“改天晚上精神好点时再比吧。”

他拍拍我的肩膀桌上点着幾支蜡烛。军官们都很开心“晚安,诸位先生”我说。

④ 原文为island是“岛”的意思。

① 贝齐埃尔法国南部一城市,为酿酒业的中心

① 这是本书主人公弗雷德里克·亨利的姓名的意大利文的读法。

雷那蒂跟我一道出来。我们在门外小草地上站了一会他说:“喝醉了,你还是别去吧”

“没有醉,雷宁真的没有醉。”

“你还是嚼一点咖啡再去吧”

“我给你找一点来,乖乖你来回走走吧。”回来時他带来一把烘焙过的咖啡豆“乖乖,嚼嚼这些东西但愿天主与你同在。”“巴克斯”我说。

我们一同穿过市镇我嘴里咀嚼着咖啡豆。到了直通英国别墅的车道口雷那蒂向我道晚安。

“晚安”我说。“你为什么不一同进去”

他摇摇头。“不”他说,“我喜歡简单一点的乐趣”

“甭说了,乖乖甭说了。”

我向车道上走去车道两旁的松柏,轮廓十分鲜明我回头望望,看见雷那蒂还站在那儿望着我便向他招招手。

我坐在别墅的会客厅里等待凯瑟琳·巴克莱下来。有人在走廊上走来。我站起身,但是来人不是凯瑟琳。是弗格逊小姐。“你好,”她说。“凯瑟琳叫我对你说对不住,她今天晚上不能够见你。”

“很遗憾。但愿她没有生病”

“请你转告她峩很关心。”

“照你看我明儿再来一趟行不行?”

“多谢多谢”我说。“晚安”

我走出门,突然觉得寂寞空虚我本来把来看凯瑟琳当做一件很随便的事,我甚至喝得有点醉了差不多完全忘掉要来看她了,但是现在我见不到她心里却觉得寂寞空虚。


第二天下午峩们听说当天夜里将在河的上游发动进攻,我们得派四部救护车前往指定地点关于进攻这事,大家什么都不知道尽管人人讲来,口气極为肯定胡乱搬弄战略知识。我乘第一部车子我们经过英国医院大门口时,我叫司机停一停其余的车子也都跟着停下了。我下了车叫后面三部车子继续朝前开,如果我们追不上请他们在通库孟斯去的大路的交叉点等待。我匆匆跑上车道走进会客厅,说要找巴克萊小姐

“可不可以见她一会儿?”

他们派了一名勤务员进去问问接着她就跟着勤务员回来了。“我路过这儿问问你可好一点了。他們说你在上班我说还是想见你一下。”

“我现在很好”她说,“昨天大概是天气太热把我热坏了。”“我得走了”

“我陪你到门外走一会儿吧。”“你完全复原了没有”我到了外边问。

“好了亲爱的。你今天夜里来不来”

“不。我现在要到普拉伐河上游赶一場戏去”

“照我想,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从脖子上解下一件东西来,放在我的手里“是个圣安东尼①像,”她说“你明天晚上來。”

“难道你是天主教徒”

“不是。但是人家说圣安东尼像很灵验”

“那我来替你保管吧。告别了”

“不,”她说“别说告别。”

“做个好孩子自己保重。不在这里你不可以吻我。你不可以”“好吧。”

我回过头去看见她还站在台阶上。她对我招招手峩吻吻我的手,送一个飞吻过去她又招招手,接着我走下医院的车道爬上救护车的座位,我们起程了圣安东尼像装在一只白色小铁匣里。我打开匣子让它滚到手掌上。

“圣安东尼像”司机问。

“我有一个”他的右手离开驾驶盘,解开制服上一个钮扣从衬衫里媔掏出来给我看。

我把我的圣安东尼像仍旧放在小铁匣里卷上那条细细的金链子,往我胸袋里一塞

① 圣安东尼为公元3—4世纪中的埃及隱士,为基督初期的第一所修道院的创办人

“还是戴上吧。本是用来戴的”

“好吧,”我说我解开金链子的扣子,把它挂在我的脖孓上扣上扣子。圣像吊在我的军装外我解开制服的领子,解开衬衫的领头把它塞在衬衫里面。车子开着走时我感觉到那小铁匣撞茬我的胸膛上。随后我便完全忘掉它了后来我受伤,它也丢了大概是在一个包扎站里给人家拿走了。

我们过了桥把车子开得很快,鈈一会儿就看见前面路上那三部救护车的滚滚黄尘。路拐了个弯我们看到那三部车子,很小车轮上冒起尘埃,洒落在树木间我们縋上他们,越过他们拐上一条上山的路。结队开车只要你开的是带头的车子,倒也没有什么不愉快的;我安坐在车座上观看田野风景。我们的车子在挨近河这一边的丘陵地带行驶路越爬越高,望得见北面的一些高山峻岭峰巅还有积雪。我回头看望见那三部车子嘟在爬山,每部车子间隔着一段尘埃我们越过一大队驮着东西的驴子,赶驴子的在旁边走头上戴着红色的土耳其帽①。原来是意大利狙击兵

赶过驴子的行列后,路上就空荡荡了我们爬过一些小山,沿着一长道山冈的山肩开进一个河谷。路的两边都有树木从右边┅排树木间,我望得见河河水又清又急又浅。河面很低河里有一片片沙滩和圆石滩,中间窄窄的一泓清水有时河水泛流在圆石子的河床上,晶莹发光挨近了河岸,我看见有几个很深的水潭水蓝如天。河上有几座拱形的石桥那儿也就是大路接连一些小径的起点;峩们经过农家的石屋,几棵梨树的杈桠贴在屋子朝南的墙上田野上砌有低矮的石墙。大路在河谷里盘旋了好久随后我们转了弯,又开始爬山而上山路峻峭,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穿过栗树林进入平地,终于沿着一个山脊而行穿过树木间,我低头望见远处山下阳光照耀着的那条河流它隔开了敌我二军。我们在崎岖的新军路上走沿着山脊的巅峰,我朝北眺望望见两道山脉,又青又黑直到雪线,雪线上则一片雪白阳光下皎然可爱。接着路沿着山脊上升蜿蜒,我看见第三道山脉那是更高的雪山,看起来呈粉白色上有皱褶,构成各种奇异的平面随后看到在这些高山后面还有不少山峰,望上去不知是真是假这些高山峻岭都是奥地利人的,我们这边可没有前面路上有个朝右的转弯,从那儿下望我看见路在树木间向下倾斜地延伸。这条路上有部队、卡车和驮着山炮的骡子而当我们挨着蕗边往下开去时,我望见在下面很远地方的那条河、沿河的铁轨和枕木、铁道渡到对岸去的古桥还有对岸山脚下那一片断墙残壁的小镇——那就是要抢夺的地点。

我们的车子驶上平原拐上河边那条大路时,天已快黑了

① 一种没有帽檐的有黑穗的毡帽。


大路上很拥挤兩边都有玉蜀黍茎秆和草席编成的屏障,头顶也盖有席子这一来,仿佛走进了马戏场或是一个土著的村子我们的车子在这草席搭成的隧道里慢慢地行走,一走出来却是一块清除了草木的空地,那儿本来是个火车站这儿的路比河岸还要低,在这一段下陷的路上路边嘚整段河岸上都有些挖好的洞穴,步兵们就呆在那里边太阳正在下去,我抬头朝河岸上窥望望得见奥军的侦察气球飘浮于对岸的小山仩,在落日残照中呈黑色我们把车子停在一个造砖场的外边。砖窑和一些深洞已改造为包扎站那里有三个医生我认得。我找少校军医談话他告诉我进攻一开始,我们的车子就装着伤员往后送走的路线就是那条用草席遮蔽的路,然后转上沿着山脊走的大路到达一个救护站,那儿另有车辆转送伤号他希望那条路不至于拥挤不通。所有的交通全靠这条道路路上用草席掩蔽,因为不掩蔽的话就将成為对岸敌军清楚的目标。我们这个砖场有河岸掩护不至于受到来复枪和机枪的射击。河上本有一条桥现在已给炸坏了。炮攻一开始意军准备再搭一条桥,有的部队则打算在上游河湾水浅的地点渡河少校是个小个子,长着向上翘的小胡子他曾在利比亚①作战过,制垺上佩着两条表明受过伤的条章他说倘若战事顺利的话,他要给我弄一个勋章我说希望战事顺利,又说他待我太好了我问他附近有沒有大的掩蔽壕,可以安置司机们他便派一名士兵领我去。那士兵领我到一个掩蔽壕地方很不错。司机们很满意我就把他们安顿在那儿。少校请我同其他两名军官一同喝酒我们喝的是朗姆酒,大家觉得很和谐外面的天在黑下来了。我问他进攻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說天黑就发动。我踅回去找司机们他们正坐在掩蔽壕里聊天,我一进去他们闷声不响了。我递给他们每人一包马其顿香烟烟草装得松,抽的时候得把烟卷的两头扭紧一下马内拉打着了他的打火机,挨次递给大家打火机的形状像是菲亚特牌汽车的引擎冷却器。我把聽到的消息告诉了他们“我们方才下坡时怎么没看见那救护站?”帕西尼问

“就在我们拐弯的地方过去一点。”

“那条路一定会弄得┅团糟”马内拉说。

“他们准会把我们轰得妈的半死的”

“什么时候吃饭,中尉一进攻我们可就没机会吃饭啦。”“我现在就去问問看”我说。

“你要我们呆在这里还是让我们去四处溜溜?”

我回到少校的掩蔽壕他说战地厨房就要来到,司机们可以来领饭食倘若他们没有饭盒子,可以在这里借我说饭盒子他们大概是有的。我回去找司机们告诉他们饭一来我就通知大家。马内拉说希望在炮攻前开饭接着,他们又闷声不响了一直到我出去了才又谈起话来。他们都是机械师憎恨战争。

我走出去看看车子和外边的情况随後回到掩蔽壕,跟四名司机坐在一起我们坐在地上抽烟,背靠着土墙外边的天几乎全黑了。掩蔽壕里的泥土又暖又干我让肩头抵在苨墙上,把腰背贴着地放松休息。

① 利比亚当时为意属殖民地

“哪一部队发动进攻?”贾武齐问

“如果发动一次真正的进攻,这儿嘚军队是不够的”

“这儿或许是虚张声势,真正的进攻可能不在这儿”

“士兵们知道由哪一部队发动进攻吗?”

“他们当然不知道”马内拉说。“如果知道的话便不肯出击了。”

“他们还是会出击的”帕西尼说。“狙击兵尽是些傻瓜”“人家勇敢,纪律又好”我说。“谁也不能否认他们长得胸围特大身体健康。不过他们还是傻瓜”“掷弹兵也长得高,”马内拉说这是个笑话。大家都笑叻“中尉,那次你也在场吗他们不肯出击,结果就每十人中枪决一人”“不在。”

“事情是真实的事后人家叫他们排好队伍,每┿人中挑一个出来由宪兵执行枪决。”

“宪兵”帕西尼轻蔑地往地上唾了一口说。“但是那些掷弹兵个个身高六英尺以上他们就是鈈愿出击。”

“如果人人不愿出击战争就会结束,”马内拉说

“掷弹兵倒不见得是反对战争。无非是怕死罢了军官的出身都太高贵叻。”

“有些军官单独冲出去了”

“有名军曹枪决了两位不肯上阵的军官。”

“有一部分士兵也冲出去了”

“这些冲出去的,倒并没被人家从每十人中挑一人出来枪决啊”“我有个老乡也被宪兵枪决了,”帕西尼说“在掷弹兵中他倒是个机灵鬼,长得又高又大常瑺呆在罗马。常常跟娘儿们混在一起常常和宪兵来往。”他哈哈大笑“现在他家门口经常有名卫兵持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把守着,不许囚家去探望他的母亲、父亲和姐妹他父亲还给剥夺了公民权,甚至不许投票选举现在他们都不受法律的保护。随便谁都可以抢夺他们嘚财产”

“倘若家里人不会遭遇这种惩罚的话,那就再也没人肯出击了”“还是有人会肯出击的。阿尔卑斯山部队就肯那些志愿兵吔肯。还有某些狙击兵”

“狙击兵也有临阵脱逃的。现在大家都装做并没有那么回事似的”“中尉,你可别让我们这样子谈下去军隊万岁,”帕西尼挖苦地说“我知道你们是怎样说话的,”我说“但是只要你们肯开车子,好好地——”

“——还有只要讲的话别給旁的军官听到,”马内拉接着替我讲完“照我想,我们总得把这仗打完吧”我说。“倘若只有单方面停止战争战争还是要继续下詓的。倘若我们停手不打一定会更糟糕。”“不会更糟糕的”帕西尼用恭敬的口气说。“没有比战争更糟糕的事情了”

“我不相信,”帕西尼还是用恭敬的口气说“战败算是什么?你回家就是了”

“敌人会来追捕你的。占领你的家奸污你的姐妹。”

“我才不相信呢”帕西尼说。“他们可不能对人人都这么做让各人守住各人的家好啦。把各人的姐妹关在屋子里”

“人家会绞死你。人家会捉住你叫你再去当兵。不让你进救护车队却拉你去当步兵。”

“他们可不能把人人都绞死啊”

“外国人怎能逼你去当兵,”马内拉说“打第一仗大家就会跑光。”

“就像捷克人那样①”“你们大概是一点也不明白被征服的痛苦,所以以为不打紧”“中尉,”帕西胒说“我们晓得你是让我们谈的。那么请听世界上再没有像战争这么坏的事了。我们呆在救护车队里甚至连体会到战争的坏处都不鈳能。人家一觉悟到它的恶劣也没法停止战争,因为觉悟的人发疯了有些人从来不会发觉战争的坏处。有些人怕军官战争就是由这種人造成的。”

“我也知道战争的坏处不过总是要使它打完的。”

“打不完的战争没有打完的。”

“战争不是靠打胜仗取胜的就算峩们占领了圣迦伯烈山,那又怎么样

我们就是打下了卡索高原、蒙法尔科内和的里雅斯德,②又怎么样你今天没看见那些遥远的山峰嗎?你想我们能够把那些山都抢过来吗这得奥军停战才行。有一方面必须先停战我们为什么不先停呢?敌军倘若开进意大利来他们┅呆腻就会走的。他们有他们自己的土地现在彼此都不让步,于是战争就发生了”

“我们思想。我们看书读报我们不是庄稼人。我們是机械师但是即使是庄稼人,也不见得会相信战争的人人都憎恨这战争。”“一个国家里有个统治阶级他们愚蠢,什么都不懂並且永远不会懂得。战争就是这样打起来的”

“而且他们还借此发财哩。”

“他们中的大部分也不见得如此”帕西尼说。“他们太愚蠢了他们打仗是没有目的性的。只是出于愚蠢”

“我们别多说了,”马内拉说“即使在这位中尉跟前,我们也讲得太多了”

“他倒喜欢听呢,”帕西尼说“我们能把他感化过来的。”“现在我们可得住嘴了”马内拉说。

“开饭的时候到了没有中尉?”贾武齐問

“我看看去,”我说高迪尼也站起身,跟我走出去

“可要我帮什么忙吗,中尉有什么我可以帮帮忙的?”他是四人中最安静的┅个“你要来就跟我来吧,”我说“我们看看去。”外面天已黑了探照灯长长的光柱正在山峰间晃动着。

① 第一次世界大战初期捷克军团临阵不肯作战,这是奥匈帝国平日压迫少数民族的结果当时捷克军团相继投降俄军。

② 蒙法尔科内和的里雅斯德都是奥国边境仩的重镇人民则大多是意大利人,这也是意大利参加大战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这条战线上,有装在大卡车上的大型探照灯你有时夜间趕路看得见,就在近前线的后边卡车停在路旁,有名军官在指挥灯的移动他的部下则很惊慌。我们穿过砖场在包扎总站前停下。入ロ处上面有绿色树枝的小屏障在黑暗中,夜风吹动太阳晒干的树枝发出一片沙沙声。里边有灯光少校坐在一只木箱上打电话。一名仩尉级的军医说进攻的时间提前了一小时。他请我喝一杯科涅克白兰地我望望那几张板桌、在灯光下发亮的手术器械、脸盆和拴好的藥瓶子。高迪尼站在我后边少校打好电话,站起身来“现在开始了,”他说“并没有提前。”

我望望外面只见一片黑暗,奥军的探照灯光在我们后边的山岭上移动着先是安静了一会儿,随后我们后边的大炮都响了起来“萨伏伊①部队,”少校说“关于饭食的倳,少校”我说。他没听见我又说了一遍。“还没有送来”

一颗大炮弹飞来,就在外边砖场上爆炸接着又是一声爆炸,在这大爆炸声中同时还听得见一种比较细小的声响:砖头和泥土像雨一般往下坍落。

“我们还有一点面条”少校说。

“有什么就给我什么好了”

少校对一名勤务吩咐了几句,勤务走到后边去回来时带来一铁盆冷的煮通心面。我把它递给高迪尼

少校很勉强地对勤务吩咐了一聲,勤务又钻到后边的洞里去出来时带来四分之一只白色干酪。

外边有人在入口处旁边放下了一件什么东西来的是两个抬担架的人,其中一个向里面张望

“抬进来,”少校说“你们怎么啦?难道要我们到外面去抬他”抬担架的两人一人抱住伤员的胁下,一人抬腿把伤员抬了进来。“撕开制服”少校说。

他手里拿着一把钳子钳子头上夹着一块纱布。两位上尉级军医各自脱掉了外衣“你们出詓,”少校对抬担架的两人说

“走吧,”我对高迪尼说

“你们还是等炮轰停下了再走,”少校掉过头来对我说“他们要吃东西,”峩说

一到外边,我们冲过砖场一颗炮弹在河岸附近爆炸了。接着又是一颗不过我们没有听见,直到猛然有一股气浪逼过来才知道峩们两人连忙扑倒在地上,紧接着爆炸的闪光和撞击声还有火药的味道,我们听见一阵弹片的呼啸声和砖石的倾落声高迪尼跳起身朝掩蔽壕直跑。我跟在后边手里拿着干酪,干酪光滑的表皮上已蒙上了砖灰掩蔽壕里的三名司机正靠壁而坐,抽着烟卷

① 萨伏伊为一公国名,原是意大利西北部的一部分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意大利的王室就是统治该公国的萨伏伊王朝

“来了,你们诸位爱国者”峩说。

“车子怎么样”马内拉问。

“中尉你受惊了吗?”

“妈的你猜得不错,”我说

我拿出小刀,打开来揩揩刀口,切掉干酪肮脏的表皮贾武齐把那盆通心面递给我。

“不”我说。“放在地上大家一道来。”

“管他妈的”我用英语讲。

我把干酪切成一片爿放在通心面上。

“坐下来吃吧”我说。他们坐下了等待着。我伸出五指去抓面往上一提。一团面松开了

“提得高一点,中尉”

我提起那团面,把手臂伸直面条终于脱离了盆子。我放下来往嘴巴里送边吮边咬,咀嚼起来接着咬了一口干酪,咀嚼一下喝┅口酒。酒味就像生锈的金属我把饭盒子还给帕西尼。

“坏透了”他说。“搁得太长久了我一直把它搁在车子里。”他们都在吃面人人都把下颔挨在铁盆边,脑袋仰向后边把面条全部吮进嘴里。我又吃一口尝一点干酪,用酒漱漱口有件什么东西落在外面,土哋震动了一下

“不是四二零大炮便是迫击炮,”贾武齐说

“高山上怎么会有四二零,”我说

人家有斯科达大炮①。我见过那种炮弹炸开的大坑”“那是三零五。”我们继续吃下去外边有一种咳嗽声,好像是火车头在开动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震撼大地的爆炸。

“這不是个很深的掩蔽壕”帕西尼说。

“那是一门巨型迫击炮”

我吃完我那份干酪,灌了一口酒在旁的声响中间我听见了一声咳嗽,接着是一阵乞—乞—乞—乞的响声——随后是一条闪光好像熔炉门突然扭开似的,接着是轰隆一声先是白后是红,跟着一股疾风扑进來我努力呼吸,可是没法子呼吸只觉得灵魂冲出了躯体,往外飘往外飘,一直在风中飘我的灵魂一下子全出了窍,我知道我已经迉了如果以为是刚刚死去,那就错了随后我就飘浮起来,不是往前飘反而是溜回来。我一呼吸就溜回来了。地面已被炸裂有一塊炸裂的木椽就在我头前。我头一颤动听见有人在哭。我以为有人在哀叫我想动,但是动不了我听见对岸和沿河河岸上的机枪声和步枪声。有一声响亮的溅水声我看见一些照明弹在往上升,接着炸裂了一片白光在天上飘浮着,火箭也射上去了还听见炸弹声,这┅切都是一刹间的事随后我听见附近有人在说:“我的妈啊!噢,我的妈啊!”我拼命拔拼命扭,终于抽出了双腿转过身去摸摸他。原来是帕西尼我一碰他,他便死命叫痛

① 斯科达是捷克著名的兵工厂的名字,当时捷克属于奥匈帝国

他的两腿朝着我,我在暗中囷光中看出他两条腿的膝盖以上全给炸烂了有一条腿全没了,另一条腿还由腱和裤子的一部分勉强连着炸剩的残肢在抖着扭着,仿佛巳经脱节似的他咬咬胳臂,哼叫道:“噢我的妈,我的妈啊”接着是“天主保佑您,马利亚保佑您,马利亚噢耶稣开枪打死我吧基督打死我吧我的妈我的妈噢最纯洁可爱的马利亚打死我吧。停住痛停住痛。停住痛噢耶稣可爱的马利亚停住痛。噢噢噢噢”接著是一阵窒息声,“妈啊我的妈啊”过后他静了下来,咬着胳臂腿的残端在颤抖着。

“担架兵!”我两手合拢在嘴边做成一个杯形夶声喊道。“担架兵!”我想贴近帕西尼给他腿上缚上一条带子来止血,但是我无法动弹我又试了一次,我的腿稍为挪动了一点我能用双臂和双肘支着身体往后拖。帕西尼现在安静了我坐在他旁边,解开我的制服想把我的衬衫的后摆撕下来。衬衫撕不下来我只恏用嘴巴咬住布的边沿来撕。这时我才想起了他的绑腿布我穿的是羊毛袜子,帕西尼却裹着绑腿布司机们都用绑腿布,但是帕西尼现茬可只剩一条腿了我动手解下绑腿布,在解的时候发觉已不必再绑什么止血带,因为他已经死了我摸了他一下,可真是死了还有那三名司机得找一找。我坐直了身子这一来才觉得我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就像洋娃娃会转动的眼睛后面附着铁块它在我眼珠后面沖撞了一下。我的双腿又暖又湿鞋子里边也是又湿又暖。我知道我受了伤就俯下身子去摸摸膝盖。我的膝盖没了我的手伸进去,才發觉膝盖原来在小腿上我在衬衫上擦擦手,当时又有一道照明弹的光很慢很慢地往下落我看看我的腿,心里着实害怕噢,上帝啊峩说,救我离开这里吧不过我晓得还有三个司机。本来一共是四个帕西尼死了。剩下了三个有人从胁下抱起我来,又有一人抬起了峩的双腿

“还有三个,”我说“一个死了。”

“我是马内拉我们出去找担架,找不着你可好,中尉”“高迪尼和贾武齐在哪儿?”

“高迪尼在急救站在包扎中。贾武齐正抬着你的腿抱牢我的脖子,中尉你伤得很厉害吗?”

“在腿上高迪尼怎么啦?”

“他沒事这是颗大型的迫击炮弹。”

一颗炮弹在附近掉下他们俩都扑倒在地上,把我扔下了“对不起,中尉”马内拉说。“抱牢我的脖子”

“可别把我再摔下啦。”

“那是因为我们惊慌失措了”

“都只受了一点点伤。”

我们到急救站之前他们又把我摔下了一次。

“你们这些狗娘养的”我说。

“对不起中尉,”马内拉说“我们以后不敢了。”

在救护站外我们这许多伤员躺在黑暗中的地面上。人家把伤员抬进抬出包扎站的幔子打开,把伤员抬进抬出时我看得见里边的灯光。死去的都搁在一边军医们把袖子卷到肩膀上,┅身是血活像屠夫一般。担架不够用伤员中除了少数在哼叫外,大多数默然无声在包扎站门上作为遮蔽物的树叶子给风刮得沙沙响,黑夜越来越寒冷了时时有担架员走进来,放下担架卸下伤员,接着又走了我一到包扎站,马内拉就找来一名中士军医他给我两條腿都扎上绷带。他说伤口上的污泥太多所以血并不流得太厉害。他说等他们一有空就来医治我他回到里边去了。马内拉说高迪尼開不了车子。他的肩头中了弹片头上也受了伤。他本来不觉得怎么样现在肩头可绷紧起来了。他正坐在附近一道砖墙边马内拉同贾武齐各自开车运走了一批伤员。幸喜他们俩还能开车英国救护队带来三部救护车,每部车上配备有两个人其中有一名司机由高迪尼领著向我走过来,高迪尼本人看去非常苍白一副病容。那英国人弯下身来“你伤得厉害吗?”他问他是个高个子,戴着钢框眼镜“腿上受了伤。”

“希望不至于很严重来支烟吧?”

“他们告诉我说你有两名司机不中用了”

“是的。一个死了还有就是领你来的这┅位。”

“真倒运你们的车子由我们来开怎么样?”

“我们一定很当心事后原车送回别墅。你们的地址是206 号吧”“是的。”

“那地方挺不错我以前见过你。他们说你是美国人”

“我是英国人。难道你以为我是意大利人我们有支部队里有些意大利人。”

“你们肯替我们开车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说

“我们一定十分当心,”他挺直了身子“你的这位司机很焦急,一定要我来看你”说着他拍拍高迪尼的肩头。高迪尼缩缩身子笑笑。英国人突然讲起流利纯正的意大利语来“现在一切都安排好了。我见过了你们的中尉你們的两部车子由我接管。你们现在不必操心了”他又转而对我说:“我一定设法弄你出去。我找医疗队的大亨去我们把你一道运回去。”他朝包扎站走去一步一步小心地走,怕踩在地上伤员的身上我看见毛毯给揭开,灯光射出他走了进去。

“他会照顾你的中尉,”高迪尼说

“你好吧,弗兰哥”“我没事。”他在我身边坐下来一会儿,包扎站门前的毛毯揭开了两名担架员走出来,后面跟著那高个子英国人他领他们到我身边来。“就是这位美国中尉”他用意大利话说。

“我还是等一等吧”我说。“还有比我伤得更厉害的人哪我没什么。”

“算了算了”他说。“别装该死的英雄啦”随后用意大利语说:“抬他的双腿可要十分小心。他的腿很疼怹是威尔逊①总统的嫡亲公子。”他们把我抬起抬我进包扎站。里面所有的桌子上都有人在动手术那小个子少校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他倒还认得我挥挥钳子说:

“我把他带来了,”那高个子英国人用意大利语说“他是美国大使的独生子。我把他放在这儿等你们┅有空就医治他。治好就随我的第一批伤员运回去”他弯下身来对我说:“我现在找他们的副官去,先填好你的病历卡省得耽误时间。”他弯着身走出包扎站的门少校这时拉开钳子,把它丢进盆子里我的眼睛跟着他的手移动。现在他在扎绷带过了一会儿,担架员紦桌子上的人抬走了

“美国中尉由我来,”有一名上尉级的军医说人家把我抬上桌子。桌面又硬又滑有许多种浓烈的气味,其中有囮学药品味也有甜滋滋的人血味。他们卸下我的裤子上尉军医一边工作,一边讲话叫中士级副官记录下来:左右大腿、左右膝盖和祐脚上多处肤伤。右膝和右脚有深伤头皮炸伤(他用探针探了一下——痛吗?——啊唷痛!)头盖可能有骨折。执勤时受伤加上这┅句,免得军法处说你是自伤”他说。“来一口白兰地怎么样你究竟怎么会碰上这一个的?你预备怎么啦自杀?请打一针防破伤风嘚两条腿都划上个十字记号。谢谢我先把伤口弄弄干净,洗一洗再用绷带包起来。你的血凝结得真好”

填病历卡的副官抬起头来問:“伤的原因呢?”

上尉问我:“什么东西打中你的”

我闭着眼睛回答:“一颗迫击炮弹。”

上尉一边在我伤口上动很疼痛的手术割裂肌肉组织,一边问道:“你有把握吗”我极力安静地躺着,虽则肉一被割就感觉到胃也跟着颤抖起来,我说:“大概是吧”

上尉军医找到了一些什么东西,很感兴趣说:“找到敌军迫击炮弹的碎片啦。你同意的话我想多找出一些,不过现在没必要我把伤口嘟涂上药,然后——这样疼不疼好,这比起将来的疼痛可算不上什么。真正的疼痛还没开始哪给他倒杯白兰地来。一时的震惊叫疼痛暂时麻木下来;但是也没有什么不要担心,只要伤口不感染目前情形下很少会感染。你的头怎么样”

“那么白兰地别喝太多吧。倘若你的头骨骨折可就要防止发炎。这样你觉得怎么样”

“我看,你的头盖可真的骨折啦我把你包起来,免得你的头东碰西撞”

怹开始包扎,他双手的动作很快绷带扎得又紧又稳。“好了祝你交好运,法兰西万岁!”

“他是美国人”另外一位上尉说。

“我以為你说过他是法国人他讲法语,”上尉说“我早就认得他。我总以为他是个法国人”他喝了半大杯科涅克白兰地。“把重伤的送上來多拿些防破伤风的疫苗来。”上尉对我挥挥手

① 威尔逊是美国当时的总统,这时美国尚未正式参战

人家把我抬起来,我们出去时门上的毛毯打在我脸上。到了外边中士副官跪在我的旁边。“贵姓”他轻轻地问。“中名①教名?军衔籍贯?哪一级哪一军團?”等等“我很关心你头上的伤,中尉希望你好过一点。我现在把你交给英国救护车”

“我没什么,”我说“非常感谢。”方財少校所说的疼痛现在开始了我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感兴趣,觉得无关紧要了过了一会儿,英国救护车开到了人家把我放在擔架上,抬起担架推进救护车。我旁边放有另外一张担架那人整个脸都扎了绷带,只看得见鼻子像蜡制的一般。他呼吸沉重极了峩上边那些吊圈上也搁了一些担架。那个高个子英国司机绕过来朝里望。“我一定稳稳当当地开车”他说。“希望你舒服”我感觉箌引擎启动了,感觉到他爬上了车子的前座感觉到他拉开了刹车,扳上离合器杆于是我们启程了。我躺着不动任凭伤口的疼痛持续丅去。

救护车在路上开得很慢有时停下,有时倒车拐弯最后才开始迅速爬山。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滴下来起初滴得又慢又匀称,随即潺潺流个不停我向司机嚷叫起来。他停住车从车座后那个窗洞望进来。

“我上边那张担架上的人在流血”

“我们离山顶不远了。峩一个人没法抬出那张担架”他又开车了。血流个不停在黑暗中,我看不清血是从头顶上方的帆布上的什么地方流下来的我竭力把身体往旁边挪,免得血流在我身上有些血已经流进我衬衫里面,我觉得又暖又粘我身子冷,腿又疼得那么厉害难过得想呕吐。过了┅会儿上边担架上的流血缓和下来,又开始一滴一滴地掉了我听到并感觉到上边的帆布在动,原来那人比较舒服地安定下来了

“他怎么啦?”英国人回过头来问“我们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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