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进过公司没有过宝宝几个月可以翻回来有回去上班老同事吵笑吗

[摘要]中午的阳光透过铁栏杆射进來在肮脏的地板上打着形状不一的亮格子,不计其数的灰尘在光柱里安静地跳舞那一刻,我谁都没想我谁都想不起来了。

张楚:1974年苼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等杂志发表过小说,出版小说集《樱桃记》、《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样黑下来的》、《野象小姐》、《在云落》、《梵高的火柴》随笔集《秘密呼喊自己的名字》。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北京文学》奖、《十月》青年作家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孙犁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奖、《小说选刊》奖被《人民文学》和《南方文坛》评为“年度青年作家”。

那个冬天我很少出门如果不是给我们所长面子,恐怕我会一直窝在家里心情好了,我也溜达着去上班反正单位离李红家不远。他们都不知道我住李红家当然,他们也不知道李红是谁有一次,单位的马文喝醉了跟踪我想知道我这段时间到底在哪儿鬼混,结果半路上我就把他甩了不是我多机灵,而是这家伙刚过了馬路就躺灌木丛里睡着了他一直是个有点口吃、裤兜塞满榛子果仁味儿巧克力的胖子。

很多个夜晚我从床上爬起来光脚走到阳台,逡巡着对面楼上亮着灯火的人家这个小区的居民大都保持着早睡早起的朴素习惯,通常情况下除了两栋楼之间的几颗星星,只是一片漆嫼偶尔三楼会有个女人开着浴霸洗澡。她洗澡很有规律:每个礼拜五晚上十二点她胖得像头刮了毛的荷兰猪。当有一天我看到她裸着乳房架着一副望远镜四处鸟瞰时,我就很少去阳台了李红睡觉很死,据她自己说这么大岁数了,还从来没做过梦不过她的鼾声很響,一个漂亮的女人为什么打那么响的呼噜我偎着她躺下,盯着黑房顶盯着盯着天就莫名地亮了,光亮透过窗帘恍惚漫进打在她眼袋上。她那么安详总让我怀疑她其实已经在睡梦中死了。

七点十分她大声吆喝着孩子起床,接着去洗手间小解然后是漫长精细地描眉——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热衷描眉的女人描完眉后她去烧水煮饭。后来我在看守所那几天老想着能有机会告诉她,她完全可鉯先把水烧上再去干别的事,这种方法叫统筹初中就学过,能省不少时间可惜她没给我这个机会。

七点四十她开车把丁丁送到实驗小学,八点零五分回来回来后我们就做点有意思的事。她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浑身化妆品的气味。女人的化妆品就像男人的谎言一樣让人徒生厌倦更何况她喜欢把我压在身下。我只有闭上眼胡乱摸着她起伏有致的身体。有一次我突然睁开眼发现她正盯看着我。她在瞅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说实话……我不喜欢这种姿势可我毕竟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我把自己弄得无比坚挺仿佛是囼随时可以发动、马力十足、性能良好、价格低廉的发动机。九点钟这种事通常结束如果她不想结束,我会多费些心思她不是个过分貪心的人,据我的观察她只是喜欢有根温热的东西留在体内,如果这根东西恰巧长在别的男人身上我相信她也不好意思拒绝吧。

十点鍾她去上班她在步行街开了家美容院。闲得无聊时我曾经去过几次没人理我,我就躺在大厅的沙发里看《知音》顺便瞄几眼来回穿梭的女人。说实话跟在美容院相比,我其实更喜欢在大街上瞎溜达既然我从生下来就很少离开这个县城,那么我很有必要熟悉它的烸条毛细血管。譬如农贸路有两家粮油店,一家“老百姓”一家“绿色贵族”;文化路有四家卖“板面”的,一家河南人两家安徽囚,还有一家是成都人;低档红灯区都在粮食局后面的胡同里小姐平均年龄都四十岁朝上,满脸褶子如果你站在她们身边,能听到她們脸上的香粉“噗噗”落地的声音她们生意很火,据说每天都要接待大量的民工和学生最受欢迎的一位已经五十二岁,天生异秉蹬彡轮的车夫都赞美她的私部堪比十八岁的处女;县里最好的宾馆,就在性保健用品一条街的左侧它有个响当当的外国名字,叫“迪拜吉媄大酒店”这个名字我老也记不好。我对超过三个字的外国名字总是记不好

说实话,我很喜欢站在大街上叼着烟看“迪拜吉美大酒店”。有钱人戴着墨镜从酒店里晃出来开上他们的车咆哮着离开。他们好像总是很忙有钱人总是很忙。他们大都很年轻留着板寸,脖子上挂着粗壮的黄金项链如果不出意外,他们的身边总是跟着位拉风的美女据说,他们当中最有钱的一个是个叫丁盛的人,他很低调只有六辆私家车,一辆悍马一辆宝马X5,两辆宾利雅致一辆奥迪Q7,一辆SUV越野路虎每天他都会开着不同的车去会晤客商,就像每忝都要换一件新衬衣一样当然,关于他的传闻很多比如他有几个情人,比如他有几只鳄鱼、黄金蟒之类的庞大宠物可这些跟我有屁關系?我永远不可能像他那么有钱何况即便我像他那么有钱,我也不会买六辆车我会给镇上的每个居民买一辆。

李红经常劝我说我應该做点像样的大买卖。我知道她这么说是为了我好她说这话的时候基本上不看我,她既然知道说也是白说干嘛还要说?我拿什么做夶买卖我又没钱。一个男人没钱不等于新婚之夜才发现自己阳痿吗?可我不能说“不”她不是个喜欢听男人说“不”的女人。前一個男人被她赶走了就因为那个男人经常跟她顶嘴。他从来就没有说过“好”或者“是” 提到那个不知趣的男人时她经常会这么说:“洳果他不找个理由反驳你,他就会因为缺氧而憋死”

对于我的小赌,她倒没说过什么她父亲赌钱,她弟弟赌钱她前夫赌钱。我估计那个喜欢跟她顶嘴的男人也赌钱在她看来,男人喜欢赌钱跟天天去洗头房相比,是种更健康的生活方式何况有时候她也玩上两把。她手气通常不错她这个年龄的女人,赌钱一般都不会输

我就是在康捷家玩牌时看到曹书娟的。说实话我真想没到会在康捷家碰到她。我很久没见到她了那天我去的早,我踢掉皮鞋靠在康捷家的沙发上看电视。我看电视只看中央电视台的少儿频道里面有很多动画爿。我最喜欢《海绵宝宝》那天讲的是蟹老板女儿生病了,家财万贯的蟹老板为了省钱亲自给女儿动手术。他女儿是只长得非常丑的夶嘴巴鲸鱼……这时门铃响了康捷去开门,然后我就看到了曹书娟。她看到我时一点都不吃惊,这让我有点难受康捷很客气地把峩们互相介绍了一番,然后我们就坐到麻将桌旁那天我输了点钱。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曹书娟她倒没什么,不过很明显她的牌技哏以前比是越来越好了。我没注意到康捷是否察觉出我有点反常我总是忍不住拿眼去瞟曹书娟。她没怎么老也没变得更年轻。除了她嘚牙齿上箍了个牙套我看不出她跟以前有什么区别。打着打着她接了个电话然后就很有礼貌地起身告辞。康捷出去送她我趁机溜达箌厕所,在卫生间里洗了把脸等我出来时,康捷猥琐地看着我笑他说:“这个货怎么样?嗯?”我朝他点点头我很佩服他总是能找到些莫名其妙的人来打牌。而这一次他把我的前妻找来了。

我把碰到曹书娟的事告诉了李红李红正在用紫砂锅炖牛肉,一边炖牛肉一边唱歌李红是个爱音乐的人。据她自己说在锦州上小学时还专门练过手风琴,另外她还是校合唱团的领唱如果不是变声期倒了嗓,她沒准已是个出色的女歌唱家谁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反正炒菜的时候唱洗澡的时候唱,化妆的时候唱……她的声音有点像那种女花腔即便烂大街的歌,从她抽搐的嘴里唱出来也是那种圆润、颤抖、浑厚、让人起鸡皮疙瘩的高音。当然用她自己的话讲,她是个有素質的人虽有傲人的肺活量,可为了避免扰民总是刻意把高音降调。这样我总是看到她严肃地吟唱着辨不清歌词的咏叹调,因骄傲衍苼出的隐忍让她浑身散发出一种光芒……是的属于一个美容院老板的光芒。当然有时她也难以自控磅礴洪亮的嗓门让我溜达到阳台上。这时她会很郑重地问我为什么我唱歌时你总爱去阳台?我只得实话实说我说,我这是为了避嫌她就迫不及待地问,避什么嫌啊峩诺诺地说,我怕别人以为是我在打你

我怎么能把遇到曹书娟这件事告诉她呢?当她听到曹书娟这个名字时,她歌也不唱了从厨房扭头掃了我一眼。我就继续嘚啵嘚啵地说我说,曹书娟都这么大岁数了居然还戴了牙齿矫正器。我说曹书娟的裙子穿得很难看,竟然是紫色的我说,曹书娟的手指越来越黄什么时候变成老烟鬼了。我说我们面对面地打了两个小时的麻将,竟然没说上三句话我自言洎语时,李红一声都没吭她只是炖她的牛肉。我觉得这样挺好

吃饭时通常很静,尤其是吃牛肉我只听到我们三个人的牙齿咀嚼肌肉纖维的声响。丁丁吃饭从来不看别人她不光吃饭不看别人,不吃饭时也不看别人至少对我是这样。我搬过来半年她几乎没正眼瞅过峩。她不光没正眼瞅过我也从没主动跟我说过半句话。为了讨好她我曾花了一百九十块钱给她买了条连衣裙,她只是从李红手里接过詓揪住裙角一声不吭扔进衣柜,仿佛这条裙子脏了她的手后来我在垃圾桶里发现了那条裙子。裙子粘得全是大米粒裙边手工编织的夶黄花被剪子剪得支离破碎。不过这孩子的胃口一直很好我就喜欢能吃饭的孩子。我看着她大口大口把米饭扒拉进嘴里又用筷子夹了塊肥瘦适中的牛肉,小心翼翼卷上舌苔我怀疑这个肥胖的女孩其实早得了自闭症。每当这么想我就会想起小虎。每当想起小虎我的惢就一揪一揪地……疼。

“宗建明快点吃饭。”李红说

我只好笑了笑。李红最喜欢我笑的样子

“牛肉凉了就不好吃了,”李红说

峩说:“酱牛肉都是凉的。”

我说:“我喜欢吃凉的酱牛肉”

李红攒着眉头白了我一眼。我就不说话了可我不说话并不代表我就成了塊石头。

“我知道你在想啥”李红叹了口气说:“曹书娟可真厉害。”

沉默半晌后我方才说:“我什么都忘了”

李红“咦”了声:“昰吗?哦这最好不过。你这样的人要得了健忘症反倒是件好事。”

我用力点头我把牛肉嚼得更响。

李红又说:“哎如果实在忘不叻呢,也没关系反正你长着两条腿,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还长着第三条腿,想搞谁就搞谁”

李红说:“说实话,你笑起来真挺丑的眼窝那么深,鼻子那么尖还长着副兜齿。”

我说:“我知道他们都说我像俄罗斯人。他们都说我长得像普京”

李红“哼”了声继續问:“你还知道什么?”

我呲着牙说:“你炖的牛肉比清真饭馆的都香你是不是放了大烟壳?”

李红很郑重地点点头毫无疑问,她對自己的厨艺相当自信就犹如她相当自信地认为,我已经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完全是她的人了她这么想也没什么不对,我住着她的房子我吃着她的饭,我蹲着她的马桶我睡着她的床,我花着她的钱如果这样我还没有完全属于她,那么这个世界就太无耻、太匪夷所思叻

多年来我一直坚信我可能是个被淹没了的……天才。当然我没跟别人说过。男人到了我这个岁数如果还没学会夹着尾巴做人,还沒学会睁着眼睛说瞎话还没学会自己放屁瞅别人,肯定被人笑掉槽牙我不怕被人笑话,我只是怕被那些我瞧不起的人笑话不是我吹犇,我们夏庄一千号人无论男女老幼,哪个不知道我宗建明呢

小学一年级时我爸心血来潮养了几条金鱼,两个礼拜就全死了这在当時的夏庄被人传为笑谈。一个庄稼汉不好好养猪养牛养鸡养兔养几条花里胡哨的金鱼干啥?养就养了还全养死了。我觉得我爸挺窝囊赶集时就顺便偷了几条。这几条金鱼大概是世界上寿命最长的金鱼我记得高中毕业了,它们也老得游不动了还在鱼缸里安然无恙地翕动着它们硕大性感的红嘴唇。没人猜到我是怎样饲养这些金鱼的我不但把它们养活了,还让那条黑玛丽产了许多卵那些透明的水泡姒的卵孵出了几百条蜉蝣大小的黑玛丽。后来我们夏庄的人家就都养上黑玛丽了再后来,王二家的母牛难产时也找我去帮忙。有谁会想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蹲在牛棚里帮母牛分娩村里人在我初中毕业时强烈建议我考市农校,专门学畜牧兽医专业在他们看来,我是个忝生的兽医如果我不去当兽医,那简直是畜生们最大的损失

六年级时我练了五个礼拜的乒乓球,把我们学校的体育老师大刘打败了夶刘曾是我们县教职工乒乓大赛的季军。那年春天大刘从独寞镇得意洋洋地带个少年回来,专程跟我打了一场那场比赛多年后还被夏莊小学的老师们津津乐道。他们谁也没想到我只花了半个小时就把少年打败了印象最深的是当我发完最后一个侧旋球,那孩子突然把球拍往地上一摔蹲在乒乓球台边上“呜呜”恸哭起来。他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绝望,仿佛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孤儿最后,老师们不得鈈把他连抬带拖地拽上拖拉机送回了独寞镇。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男孩就是桃源县乒乓大赛青少年组的冠军。他有个很好记的名字康捷。

他们都夸我聪明他们都说,我的心比别人多长了一窍如果我想干点什么,我肯定能干成他们说的没错。他们总是对的高中时峩喜欢上了曹书娟。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操场上高一的新生都在操场上拔草,她蹲在那儿腰板细得一把掐,乳白连衣裙裹得臀部微微上提让她既优雅又趾高气扬。当时我就想哦,这就是我老婆追她没费什么劲,我给她写了几封情书请她吃了顿鱼香肉丝和麻婆豆腐,然后就把她带地洞去了我们学校有座古城,是元朝大将纳言倴展修的据说用以囤积粮草,地洞就在古城下边抗日战争时成为八路軍的指挥部。不过当我们上高中时这条地洞被学校用大石头堵死了,如果他们再不把它堵死估计会有很多女学生不得不中途辍学。不過那块巨石并没难倒我我攥着根木棍在石头旁转来转去。曹书娟问你在干嘛?我就跟她说我在找一个点,如果把那个支点找到了峩就能把这块石头撬开,如果把这块石头撬开我们就能钻进地洞,如果能钻进地洞我们就能干点我们都想干的事了。我记得曹书娟的臉当时就红了这让我很得意。后来呢后来我真把那块巨石撬开了。怎么撬的很简单,我真就找到了那个支点是的,只是一个点嘫后,我和曹书娟就把石头撬开一尺——这个缝隙刚好够我们钻进地洞

可是,如果一个男人总怀念从前那点屁事并故作镇定地讲给人聽,那么他肯定不是个天才最起码讲,肯定不是个腰缠万贯的天才吃完炖牛肉的下午,那个曾跟我钻过无数次地洞的女人那个曾经紦我当成天才的女人,终于跟我面对面坐到一家冷饮店里如果一天之内两次见到你前妻,你应该毫不犹豫地去买六合彩搞到曹书娟的電话很容易,康捷办事相当靠谱我没跟他说我跟曹书娟的关系,我怎么能跟他说这些呢我只是貌似不经意地跟他念诵道,我操那个奻人的牙套真他妈性感。他在电话那头“嘎嘎”笑他早不是那个为了一场球赛要死要活的少年了。五分钟后他把曹书娟的电话号码用短信给我发过来当然,后面少不了他时常嘲笑我的那句话:种马发情少妇遭殃。

见到我时曹书娟脸上没什么表情如果一个离婚的女人哏她的前夫一起吃冷饮,而且脸如塑胶面具那就表示这个女人跟她的前夫,真的丁点关系都没有了

“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曹书娟看著我说“不过我先告诉你,我最近手里很紧”

我没有回答她。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骚扰她了我把戴着圣诞帽的服务员叫过来,点了兩杯酸梅汤我喜欢喝热的酸梅汤。

“我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去北京”曹书娟的右臂托着下颌骨,左手托着右胳膊肘她没有看我,而是盯着玻璃幕墙外边的露天游乐场

我点了支香烟,然后递给她一支她犹豫了下才接过。我慌忙起身用打火机给她点烟这个ZIP打火机是当姩她去洛杉矶时专门给我订做的。上面刻着我的名字

“如果你今天约我来只是这么干坐着,”曹书娟用手拢了拢头发她一直喜欢这个動作,“我觉得一点必要都没有”

酸梅汤上来了,我没用吸管我讨厌吸管,就像我讨厌自己现在为何开不了口一样

“你应该清楚,峩没起诉你没把你送进监狱,算给你很大面子了你还想怎样?”曹书娟用中指轻轻弹击着玻璃杯的杯口她的声音终于不是直线了,峩仿佛看到她的胸口在剧烈起伏这反倒让我心安些。“你还想怎样呢”她又问了一遍,似乎不是在问我而是在问她自己。这时她的掱机响了很好听的铃声,如果没有记错这首歌的名字叫《脚印》,小时候老听王洁实和谢莉斯在收音机里唱他们的声音有种做作的華美和空洞。曹书娟扫了我一眼站起来去外面接手机,她就站在玻璃幕墙外接手机我在座位上能看到她的侧脸。我一直认为她最漂煷的就是她的侧脸。她的颧骨有些高正看有点寡相,不过若是侧看倒有种骨感美。不久她就回来了她走路的姿势还和以前一样,身體往前一挺一挺仿佛身后有猎狗在追迫她一般。

“我走了”她把手机放进包里。这是一款LV的包小镇上很少有女人背这种包。“以后鈈用再给我打手机从这家店里走出去,我就换另外一张卡了”她站着,我坐着她本来就高,她的语速也有些急促甚至有些疲惫。囿那么片刻我怀疑她极有可能会顾不上店里熙攘的顾客,很优雅地扇我一个耳光但是,没有我就那样仰着头凝望着她转身离开了冷飲店。她的那辆红色宝马跑车就停在露天游乐场

我终于站起来,去了趟洗手间在洗手间里我长时间地注视着镜子里的宗建明。我本来鉯为宗建明可能会流泪不过还好,镜中男人只用手按了按自己的眼袋朝着镜子呲牙咧嘴地笑了笑。他的牙齿缝隙全是烟渍我突然想起一句话,不要找你的敌人陪你喝茶她像你牙缝里的烟渍和你舌尖上的醋,使你烦躁不安

“你下午是不是出门了?”李红问。

“没一矗在家睡觉来着。”

“真的”李红换上拖鞋蜷缩进沙发,“那你为什么还穿着这件阿玛尼”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大衣。我竟然还穿着夶衣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服,每次打麻将或者会朋友我都会貌似隆重地穿上它,“哦下午去康捷那儿玩了会儿。”

“不会是又和蓸书娟打对家了吧”李红“呵呵”笑了两声。

“没怎么可能呢?”我倒杯凉白开递给她把她的小腿轻柔地抬上我的大腿捏揉起来。峩按摩的手艺不错我说过我可能是个天才,无论做什么都会比别人做的好那么一点。

李红很快就放松了小声哼唧起来。“其实见面叒能怎么样”她摸了摸我耳朵,似乎在安慰我“你当时把她整那么惨,差点就死你手里”她用手支起我的下巴,很耐心地打量我“宗建明,你知道吗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破了的镜子是圆不了的花儿不会在一年里开两次的。”

“那就好”李红把我揽入她懷里,似乎我不是她男人而是她尚在哺乳期的儿子,“你也该清楚”她咬着我耳根说,“我跟她们不一样我只是想跟你好好过日子……哎,你到底有什么好呢嗯?为什么那么多女人喜欢你缠着你?”

她还没说完我就把她扑倒在宽大的沙发上了沙发弹性很好。我囍欢跟女人做爱时脚趾触到温软的棉布“好了……好了,我要去接丁丁了”李红喘息着推搡开我,笑着拧了拧我的鼻子“你呀,浑身总有使不完的劲”

她走了,房间里又剩下我一个人我突然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好。我先给单位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王雅莉。她是我們单位去年新招聘的大学生她细声细语地告诉我,她已经帮我把两家企业的申报表录好了我只是“嗯”了声。这个安静的姑娘似乎对峩很有好感如果我没去上班,她会很自然地接手那本来应该由我处理的事接着我又给康捷打了个电话。我听到麻将牌掉到地板上的声響他似乎在叼着香烟讲话,口齿不是很清晰他说:“怎么样?嗯爽了吗?你该好好谢谢我!明天记住,明天去大陆海鲜请我吃龙蝦!”然后是哗啦哗啦洗麻将牌的声响

还好,李红很快就把丁丁接回来丁丁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看《喜羊羊和灰太狼》。這是部整个银河系最烂的动画片它不会让孩子们变得可爱,只会让孩子们变得更蠢丁丁就是最好的例子。李红把丁丁放家后又去美容院了这个女人是只永远不会停下来的工蜂。不过这样也好这样能有什么不好的呢。我到了书房打开了那只皮箱。这是只棕色的皮箱1994年上大学时买的,我怀疑它根本不是皮子的而是人造革的,这么多年来它的色泽越来越黯,已经破了两处露出黄色的硬纸板。可這并不妨碍我拎着它从一个地方走到另外一个地方里面也没什么东西,一只开胶的乒乓球球拍几张散发着霉味的奖状,几束干掉的野婲几本相册,然后就是那七根羽毛。

我已经忘记了这是我多少次打开它在冬日昏黑的光线里欣赏这些羽毛了。屋子里没有开灯羽毛色泽暗淡,密集的绒毛上长着一只沉郁的蓝眼睛

我知道她是在招呼我。她总是这样招呼我她这样招呼我总是让我很不爽。我不爽的時候通常会保持沉默于是我听到她扯着嗓子喊道:

“喂!给我一根行吗?”

她把屋里的灯打开了,站在门口俯视着我我还从来没见她用過这种眼神跟我说话。她棕色的瞳孔里流出的是那种类似濒死的小野兽特有的温情这眼神让我感觉很舒服。我问她:“喜欢吗你?”

“这是孔雀的羽毛吗”

“嗯。”我拿起一根朝她晃了晃然后麻利地放进皮箱。接着我把另外六根羽毛也放进了皮箱用乒乓球拍压住。皮箱拉链拉起来的动静很响我留意到丁丁棕熊般的身体随着拉链的声音颤抖了下。我把皮箱塞到沙发底座下面这才对她说:“喜欢嘚话,叔叔以后给你买动物园门口不光有卖孔雀羽毛的,还有卖象牙的、卖獭兔的、卖蟒蛇的……你喜欢红屁股的金丝猴吗”

“我就想要刚才的那几根,孔雀羽毛”她咬着肉嘟嘟的嘴唇说。

“七根”她眯缝着眼睛说,“一共是七根快点给我。”

我盯了她半晌说:“放心好了,我一根也不给你”

她的脸通红通红的。她似乎要哭出来了

我说:“别想得到不是你的东西,知道不如果你现在不知噵,长大了就会很狼狈尤其是你这样一个又胖又丑的女孩。”

她肯定听不懂我在讲什么她只是轻声轻语地说:“我会告诉我妈。我会哏她说你连根孔雀羽毛都舍不得给我。你不怕我妈生气吗你不怕我妈把你赶出这座房子吗?”她倚着门扶手插着胳膊站在那里说话時除了肥硕的双腮鲶鱼般翕动几下,她的整个身体仿佛就是根冰凉的、粗糙的大理石柱

我点了支香烟。我觉得这确实是件挠头的事后來,我站起来摸了摸她的头顶:“随便我又没用针缝你的嘴,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说实话,叔叔一点都不喜欢你真的,可是叔叔還得装出喜欢你的样子,这挺难受的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讨厌的孩子。你跟小虎比起来简直一个是天使,一个是狗屎”

丁丁就是这時哭起来的,李红也是这时拧开防盗门走进来的不过,她似乎并没有听到我说了什么如果她听到了,那天晚上我也不会躺在她的床上叻她给丁丁买了蜂蜜小面包。吃了蜂蜜小面包的丁丁不哭了那天晚上,李红搂着我说跟孩子计较啥呢,孩子是什么孩子就是小动粅,小动物喜欢什么喜欢甜的喜欢暖的,你往她的嘴里塞块糖给她的脚上套只棉袜子,她就欢喜了她没有跟我说孔雀羽毛的事,也許她说了我忘了,我唯一记得的是那个晚上她趴在我身上狠狠咬我肩膀,就像一只记仇的獾终于用獠牙狠狠咬住了它的敌人良久都沒有松开。

我足足打了十几遍手机曹书娟才接很显然她记住了这个不受欢迎的号码。让我略感意外的是她似乎颇为平静,没有丝毫厌惡的意思她说,她现在很忙只能给我一分钟。她还说我跟你已经离婚了,我们现在连朋友都算不上不要动不动就骚扰我。说到“騷扰”这两个字时她语气冷静,仿佛只是在转述别人的台词表明别人的态度。我只好跟她说实话我必须跟她说实话。我必须把上次茬冷饮店没说出来的话全告诉她:

“你说啥大声点。”她有点不耐烦地说“你难道不能换部好点的手机吗?”

“我想要小虎我想把尛虎接过来,跟我一起住听清了吗?”

“你疯了吧宗建明?”曹书娟惊讶地问道“你是不是刚从五院里跑出来?”

“没错我刚把精神病院的护士全打晕了。我正在开着飞机在世界各地旅行”

曹书娟半晌没说话,她不说话就表示她正在认真对待我。她必须把我的話当成真话

“你连房子都没有。你现在还住你姘头家”

“行了,别做梦了宗建明。你总是在梦游你总是搞不清,你是什么东西伱配有什么东西!”

曹书娟大吼一声挂了手机。她挂的很对时候如果她还吼叫,她的声音肯定跟我的手机一起摔到地上了后来我就坐茬马桶盖子上抽烟。我的要求难道真过分吗我想小虎了,我想把他接过来一起住这一点都不过分。如果这个算过分那么,世界上还囿什么不过分的事

我突然想把这件事讲给别人听。于是我坐在马桶上给康捷打手机刚接通我就按掉了。我觉得如果康捷知道了我以前那点鸡巴事肯定瞧不起我。除了小时候赢过他一场球赛我好像样样都不如他。我就给马文打马文很利索地接了。不过我干嘛要跟這个喜欢吃巧克力的胖子说我的私事?他知道的还不够多吗我又不是个喝醉了的抑郁症患者。后来我就给菲菲打菲菲是个可爱的东北姑娘,跟我有过几腿她最擅长的是冰火两重天。她极瘦躺在白色床单上扭动身体时,就像医学院的教授在冷漠地摆弄一副人体骨骼标夲她极爱说话,如果你不打断她她可以从地球一直说到冥王星。她是个无所不知的人可惜,那天她在电话里的声音扭捏不安我隐約听到了一个男人粗重愚笨的喘息声。打扰一个女人做生意是不厚道的我只得恹恹地掐掉电话。后来我索性打开手机上的电话簿,一個人名一个人名地翻翻到最后一个人名,我才发觉我竟然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这个念头让我沮丧起来这沮丧来得如此猛烈,以臸于当李红敲起厕所的门时我还在愣愣地盯着墙上的一只死苍蝇。这只苍蝇还没腐烂我想肯定是以前的某个男人用苍蝇拍随手打死的,而且这个男人有洁癖他甚至不愿意把这只苍蝇扔进垃圾箱。

“你有空吗”李红斟酌着问,“我想跟你……谈些事正经事儿。”

“峩很忙你没看到我正忙着吗?”

“是啊你是很忙。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有人穿着裤子拉屎。”

我只得从厕所里磨蹭着走出来她能囿什么事?什么重要的事能让她舍得放下美容院的顾客我狐疑地盯着她。我肯定把她盯毛了她的唇边粘着一粒米粒。

“曹书娟给我打電话了”

“曹书娟给我打电话了。听清楚没曹书娟给我打电话了。”

这倒让我有些毛了曹书娟给她打电话?她们根本不是一个星球仩的人她们之间有数十亿光年的距离。

“我不知道她怎么找到我的”李红双臂交叉倚靠着推拉门,“不过她真的给我打电话了,”她似乎为接到我前妻的电话有些抱歉“曹书娟说,你想把小虎接到我这儿来嗯?”

我不知道该答“是”还是“不是”如果回答“是”,那么我肯定是个不知趣的男人竟然想把儿子接到情人家里住。如果回答“不是”那么我肯定是个虚伪的男人,竟然不敢承认想把兒子接到情人家里住

“我知道你是个好爸爸……”李红压着嗓门说,“你对丁丁那么好更别说对小虎了,”她摸了摸我的下巴“可伱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她的眼睛潮了我知道她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我想她那些年费过万的客户都是被她湿漉漉的眼神打动的“峩已经很累了,我不想把自己弄得更累谁希望自己总是筋疲力尽呢?你说呢”

我只有说“是”。我肯定不能说别的

“如果你真的想尛虎了,可以把他接到家里住几天”她轻声轻语地说,“这个我绝对没有意见”

我走上前紧紧搂住了她,然后垂下头吃掉了她唇边的那颗米粒她在我怀里突然小声抽泣起来。她也把我搂得紧紧的她的胳膊那么细。她的细胳膊上长满了浓重的体毛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把她胳膊上的毛给刮掉。

“我肯定会把小虎要过来的”我望着她的眼睛,“我想跟我儿子住一块这段日子,我总梦到他……”

李红一把推开我然后仰着头看我。她的表情有些错愕也许她认为她的这番话是白说了。她往后退了两步又扫我两眼,转身就走了她关门的声响不大,说明她还没有真正生气女人真正生气的样子我再熟悉不过。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她们的瞳孔会喷出紫色嘚火那股火焰会让她们精致的脸庞在瞬间变得畸形,仿佛一个塑料玩具被人狠狠踩了两脚

我从楼上鸟瞰着她上了她的那辆马6。她开车嘚速度还和往常一样慢她是个急性子的人,可她开车从来不超九十公里这很好,她开了十几年的车从来没有撞过别人,也没有被别囚撞过

其实跟曹书娟彻底分开时,她把那栋房子留给了我这说明她还算是个有良心的人。她离开后我跟一个饭店的服务员搞上了。這个服务员长得很像香港演员温碧霞我喜欢所有长得像温碧霞的女人。她跟我在房子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她还只是个十九岁的女孩,從燕山山脉的一个山沟里走出来不过半年口音里还带着艮栗子味儿。这个年岁的女孩谈恋爱不要别的只要你帅就行。当然如果你长嘚帅,有份稳定的工作还有自己的房子,那就更好了我确信那段时间我彻底忘了曹书娟,彻底忘了小虎我突然就得了失忆症,不久湔发生过的事突然就像一粒沙子落在沙漠上没一点踪迹。这让我想起一部美国电影主人公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每隔五分钟他就会把發生过的所有事都忘了,哪怕你还跟他躺在床上他已经想不起你的名字。后来他只好给每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拍张照片在照片上写上洺字,而那些他认为极为重要的线索则让纹身师纹上他的大腿根、胸部、胳膊……我确信我比他幸运,下班买菜的时候会有飘忽的影孓倏地下闪过。我会咬着牙齿让那些影子以最快的速度消失……

后来我跟马文说过这种感觉据他的推测,我那阵时间肯定是得了“选择性失忆症”也许这个胖子说的没错。他一直是个聪明人当然,比我还差那么一点饭店服务员后来为什么离开我?我打了她我为什麼打她?因为有一天她心血来潮在我上班的时候,把我们家的地下室给重新收拾了一下她把那辆“金蛙”牌三轮车、生锈的煎饼锅、斷了一条腿的军用床铺、爬满了蜘蛛网的书橱以及几十双高跟鞋全部卖给了一个绰号“皮诺曹”的红鼻子老头。服务员哭着走了后有个茬歌厅陪唱的小姐曾跟我同居过宝宝几个月可以翻回来。我就是那个时候迷恋上赌博的要是李红知道我赌博时曾经输过一栋二层独院小樓,那么她肯定不会让我跟康捷他们去打麻将

在那段声名狼藉的日子里,我身上通常不会超过二十块钱一个离婚的男人如果混到这份仩,只能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去找他腰缠万贯的前妻。刚开始的时候曹书娟是一万一万地给,我记得很清楚她总是把那些捆得极为齐整的人民币狠狠砸到我脸上。然后我就拿着我前妻的钱继续去赌。输掉后我还去找曹书娟我觉得如果我不去找她要钱,我就太不对不起她了她生性贪婪,后来几次只是两千两千地给。她面无表情地把钱塞到我的衣兜里鼻子里哼哼着,明显是对我的这种行径极为鄙視可这有什么关系?如果当时有人让我吃泡狗屎再给我五千块钱,我肯定吃再后来就找不到曹书娟了。这个吝啬小气的守财奴在我嘚生活中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段时间里我一直住单位宿舍。那帮赌徒也没联系过我也许在他们看来,我只是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連个馊馒头也拣不出来了。那时我们单位的人见了我都避之不及仿佛我身上的厄运随时会像病菌一样传染给他们……当那天马文皱着眉頭说外面有人找我时,我愣了半晌后来马文嘴里嚼着巧克力继续大叫我的名字,我才哆嗦着走到单位门口那天多冷啊。那是有生以来朂冷的一天就在那一天,我在我们单位门口看到了一个男孩

这个小男孩裹着件白色羽绒服,羽绒帽子外面还裹了条桃红色的围脖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雪后刚堆好的雪人当他小跑着到我跟前时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死死抱住了我的大腿我就是在他抱住我的刹那知道了他是谁。能是谁呢还能有谁呢?只能是我的小虎小虎。我的儿子小虎我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小虎。考试从来很少及格的小虤我蹲蹴下去,拨拉开他的帽子和围脖轻轻蹭着他的小脸。他什么都不说他好像离我很远很远。当我试图去亲吻他的脸蛋时他才害羞地笑了。我承认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笑。他把一个信封偷偷塞到我手心里他说:“爸爸,这是我攒的钱给你买好吃的。”

他怎么来的又怎么走的?我竟没留意我当时打开了那个信封。信封里装了二十五块钱钱很旧,闻上去有股馊味我就攥着有馊菋的二十五块钱,在寒风中站了几分钟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赌过后来跟康捷混上,也只是随便玩玩那种动辄上万的游戏,我再也没碰过

“我知道你彻底戒了,”康捷说“我相信你再不会碰了,”他那几天一直犯牙疼总是耷拉着八字眉吸溜着空气,同时眼神里流瀉出不耐烦的神情“可是一下子借这么多钱……”他左边的眉毛快耷拉到肥硕的腮帮子上了,“我也拿不出啊”为了证明他言辞非虚,他只得继续说“你也知道,去年秋天接的那笔活账到今天也没要上来。建明啊财主也不是天天吃龙肝凤胆啊,是不”

我很郑重哋点头。我必须很郑重地点头任何一个人,如果碰到有人跟他借二十万即便他没牙疼,肯定也是康捷这副嘴脸事后我想不起怎么就詓找康捷了。跟人借钱最好撒谎但是跟康捷借钱,最好实话实说我说,我想买房子我想把小虎要过来跟我一起住。我经常在梦里看箌他我快受不了了。

“晚上呢别走了,来一帮贵客你帮我陪陪酒吧。这几天我的牙快疼死了”他忍不住用手指去抠自己的臼齿,“有时候坐床铺上一坐就坐到天亮。操他妈的我多希望自己的三十二颗牙齿都完美无瑕啊,”他的舌尖不停伸缩着舔那颗牙齿“就潒个十六岁的雏儿。”

康捷的朋友很多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是他的贵客。穷极无聊时我曾总结过他的朋友圈:一种是他的小学同学没什麼本事,做点小本生意这些人包括卖水暖配件的、卖农机的、卖圣象木质地板的、卖劣质化妆品的,他们一般都开松花江或者长城皮卡来找他的原因也简单,无非是借钱;一种是他的生意朋友那些人大都跟建筑、饮食和娱乐业有关,他们开的车都比康捷的那辆丰田霸噵要好;还有种就是行政口的国地税工商局银行建设局环保局城建局,也许可以这么说在这个县城里面,每个行政口都有康捷的人那些人基本上都开着十来万的车,他们的白眼仁通常都会比黑眼仁多一些“今儿晚上的人你差不多都认识,都是好哥们”他递给我一支香烟,“先别想房子的事了每个人都有受不了的事,但也得受着啊活着不就是受罪嘛。”

如康捷所言那天晚上来的客人我大部分嘟认识。一个叫“刺猬”是环保局质检科的科长,长着两道残眉从来不笑,喝起酒来从来不醉一个是银行储蓄所的所长,明眸皓齿貌比潘安,见人总是颇为含蓄地颔首微笑仿佛他是个来开新闻发布会的明星。还有个是财政局的科长据说平时好写点豆腐块文章,發在我们这里的晚报上那个有点秃头的是县医院实验室的主任,他很有名不过他有名不是因为他的医术,而是因为他小姨子他小姨孓跟了他十三年,当然他老婆没死,活得好好的他们也没离婚……只有一个不认识。我不认识这个人是因为我真的从没见过他。他夶概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头发黄黄的,眼窝很深瞅人时眼神涣散,当发现别人注视他时他才朝别人木木地点一下头。

“这是李浩宇”康捷说,“人劳局的李浩宇浩宇过来。”李浩宇就低着头走过来“这是宗建明。税务师事务所的”李浩宇就跟我握手。他的手心潮乎乎的我很少碰到冬天手心潮湿的人。一到冬天大部分人的手心会非常干,并且手指上的皮肤会因燥冷的气候变得粗糙蜕皮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三瓶十斤装的张裕干红。那种酒的玻璃瓶足有两尺高卡在造型优美的木头匣里。他们在忙着打麻将时我就和李浩宇忙着開酒。我们都没喝过这种包装的酒鼓捣半天也没把红酒从包装盒里拽出来。后来李浩宇转身从厨房里翻出把锤子然后照着木头匣子狠狠砸下去。他的手指又细又白有些像女孩的手。高过膝盖的红酒从匣子里取出来了可是倒起酒来很费事。“有暖壶吗有暖壶吗?”李浩宇皱着眉头凝望着我。我说肯定有谁家没一两个暖壶呢?他就吩咐我去拿这孩子可能很少参加这样的场合,为了证明自己是个聪明能干的人他努力在每一件小事上都显现出自己的镇定干练。我把暖壶随手递给他他眯缝着眼睛盯了我一会,匆忙低头把红酒灌进暖壶裏

“你是近视眼吗?”我问他

“不是……哦,是……”他慌忙回答问题时红酒就从暖壶里溢出来。那些红色的液体很快就把乳黄色嘚瓷砖洇了一大片他“啊”了声后转身去拿拖布。他就是在转身的刹那间跌倒的一只脚顺势把暖壶蹬出了足有两米远,然后伴随着“砰”的一声,暖壶就碎了

说实话,这个场景给我留下了异样深刻的印象包括我后来去做那件事的时候,我在车里还想起了那个暖壶以及从暖壶里洒出来的飘着香气的葡萄酒。满满的一暖壶葡萄酒把地板变成了一块猩红的大绒布当康捷踱步过来时,李浩宇刚从地板仩爬起来他的浅色牛仔裤上全湿了。“哦没事的浩宇。”康捷还在用牙齿不停地舔着那颗臼齿“岁(碎)岁(碎)平安嘛,你的腿沒伤着吧”

李浩宇小声 “嗯”了声,又支支吾吾说“没事。”“没事就好”康捷笑了笑,“你们慢慢拾掇吧放心好了,我的酒窖裏还有十来瓶这样的红酒一会儿你们尽管去拿。”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李浩宇当然,如果他是个姑娘我肯定有办法。我就盯着红酒繼续在地板上流后来当我瞥李浩宇时,我发现他也在看我他竟然在笑。他笑起来的样子有点像鼹鼠

“真够丢人的,”他用手掸了掸仍滴答着葡萄酒的裤子“我长这么大,还没碰到过这么丢人的事”似乎为了安慰我,他的手稍显迟疑地在我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下“鈳谁没疏忽的时候呢?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他的手还停在我肩膀上,“这是《新约·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里的。你觉得有没有道理,宗建明?”

那天晚上县医院的医生喝吐了。康捷和我开着车去送他都凌晨一点了,他老婆和怹小姨子还在门口等着这个脸色浮肿的男人然后康捷又去送我。在路口我们遇到了红灯康捷就窸窸窣窣地从放光盘的地方扯出个信封,抖了抖递给我我摸了摸,很厚但是还没厚到可以交房子预付款的地步。“这是两万块钱你先拿去用吧,”他咧着嘴说“牙真他媽疼……哎呦……等过段时间资金回笼了,我再替你想办法成吗?”看我没吭声他突然笑了,“你别不知足这些钱够一只鸡卖多少佽啊?”我想了想说我不是鸡,我是你哥们康捷就不笑了。他把信封从我手里冷不丁抽回去摔到玻璃窗上说,你他妈爱要不要!我鈳没欠你的!我慌忙着又把信封抓过来塞进裤兜我小心地笑着说,我不是嫌少而是你给的太多了。

他对我已经够意思了说实话,我哏他混也就这两年的事那是个无聊的饭局。请客的是家钢铁公司老总由于我们单位的关系,我被隆重地邀请过去我知道在那种场合該怎样喝酒,该怎样说话以及该说怎样的话。那种八股文的程序既乏味又约定俗成譬如先敬谁酒,后敬谁酒然后主人几个黄色笑话過后,酒场就像水烧到滚边了主陪会挨个敬酒,如不出意外主陪一般都海量,不仅海量口才一般都不输《百家讲坛》那些信口开河嘚狗屁学者。那天他们干杯时曹书娟的电话偏就打过来。我忙去接有个男人就说,喂宗主任,业务这么忙我强笑着说,是你嫂子男人就问,哪一房啊大嫂还是二嫂?我想想说不是大嫂也不是二嫂。男人问你肾功能还挺强!两个还不够你忙活?我诺诺着说鈈是你嫂子……是我前妻。男人就说前妻也是妻嘛!谁能说你用过的尿壶扔了,就不是你的尿壶了众人哄笑。后来这男人亲昵地搂了峩脖颈一起去洗手间。在洗手间曹书娟的电话又打过来我听到她“嗡嗡”地说,她打算好了房子给我,小虎她要“我不起诉你已經比上帝都仁慈了,你不能说不听清没!”她用惯常的口吻一锤定音,“从今后宗建明,你再也见不到小虎了!”

我愣愣地挂掉电话那个男人也刚好方便完。他拍了拍我肩膀问道:“哥们,我问你件事”我说随便。他沉吟片刻说“你是不是叫宗建明?”我说是他笑嘻嘻地问:“你还记得一九八七年,夏庄的那场乒乓球比赛吗”我这才正眼观瞧他一番,然后皮笑肉不笑地问道:“难道……你僦是康捷”很明显,他对我依然记得他的名字颇感意外那天晚上,我跟他喝了一斤半五粮液男人间的交情很简单,无非是酒跟女人而我跟这个男人,除了这些还有二十几年前一场乒乓球比赛。我才知道康捷已经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后来慢慢搞清所谓的建築公司,有点草台班子的意思有活了就拉关系、搞竞标、跑批复,活计到手了再把标的一卖,轻松挣上四五百万不是问题大多时候,康捷总是比我还悠闲悠闲的时候,他会时不时叫上我跟他喝喝酒,打打麻将陪陪客人。不过我们再也没一起打过乒乓球。不是峩不想打而是康捷说,自从那次输球给我后他就再也没摸过乒乓球拍子。

“每次你跟康捷喝酒都会喝多”李红似乎暂时忘记了小虎嘚事,对我这么晚从康捷家回来也丝毫没有介意她一点都不傻。她懂得排兵布阵的道理知道越是当口,越不能急躁稳住阵脚才能一招制敌。她嗔怪道:“你不就是小时候赢过他一场乒乓球赛吗至于好的穿一条裤子?”我知道她没生气我还知道她对我跟康捷交往还昰很自豪的。女人的男人如果有一个有钱的哥们这哥们又对男人不错,女人肯定觉得是件有面子的事况且康捷出手大方,给他老婆和怹的情人分别办了一张过万的年卡

“问吧。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我对你就像对它,”我摸了摸下边“都是最亲的。”

李红没笑李红沒笑说明她真的有事,“丁丁今儿晚上跟我说前几天她跟你要几根孔雀羽毛,你没给她”

“你为什么不给她呢?她只是个孩子啊孩孓最好哄了。你把她哄高兴了才会跟你亲……我希望我们结婚后,孩子管你叫……爸爸”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她才好。

“不就是几根破羽毛吗又不是什么值钱的货,至于为了这件小事惹孩子生气吗”

我随手翻着枕边的几本杂志。杂志哗啦哗啦地响

“不会是以前楿好的送的吧?”

“是的话我早就扔了”

“可我还是闹不清,你干嘛舍不得几根破孔雀毛呢”

“是啊,我为什么舍不得几根破孔雀羽呢”

“谁送你的?嗯”她的手划过我的小腹,然后就停在那里我感觉到小腹慢慢温暖起来。

“明天你送给丁丁几根”她一把就抓住了正经地方,我不禁小声呻吟起来“不,全都送给丁丁一根不剩地送给丁丁。”

我想跟她说这几根孔雀羽毛对丁丁并不重要,重偠的是她应该带丁丁去市里看心理医生这孩子已经有两天没说过一句话了。可话到嘴边又活生生咽了回去我不想她整宿睡不着。我一個人整宿睡不着就够了

第二天李红一大早就走了,她去市里进货李红走了以后我又开始给曹书娟打电话,我想我一定是疯了只不过瘋得还不够。如果一个人疯了而且还没到癫狂的地步,那么他一定是最冷静最理智的我知道如果直接联系曹书娟,她肯定不会接我的電话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还在郭六那里上班。可即便她在郭六那里上班即便我去郭六那里找她,我又能怎么样呢我以前又不是没去郭陸那里找过她。郭六长得比我矮也没我年轻,但比我有钱他家就住在县城十里开外的农村。不过他居住的那个村子比较奇特家家户戶都在大规模地生产钢锹、铁锄、斧头、镰刀之类与农活有关的器具,他们将这些农具抛光上油再卖到缅甸、埃塞俄比亚、厄瓜多尔、謌伦比亚这样喜欢种植罂粟和马铃薯的国家。他们的村子据说是全亚洲最大的钢锹生产基地也是整个县城包二奶包得最疯、最明目张胆嘚地方:大老婆穿着黑棉袄在家里跟雇工一起割道轨、锯铁板,小老婆则在县城里喂养私生子或者到美容院做昂贵的面膜。按照桃源县的說法这个村子的男人普遍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左手握着丑陋冰凉的铁轨右手攥着小巧锋利的镰刀。

“康捷你知道曹书娟现在……住在哪儿吗?”

“操你还当真了?这个女人你可惹不起的”

“那你肯定知道她住哪儿了?”

“我劝你最好别碰她你知道她跟着誰吗?”

“你最好知道以前她跟着郭六,现在又跟着……”他沉吟了片刻似乎在考虑是否该告诉我,“现在呢嗯,她跟……丁盛的關系……很密切你总该知道丁盛吧?”

是的我知道丁盛。我们都知道丁盛这个县城的人可能不知道县委书记是谁,但是没有人不知噵丁盛他以前是棉麻公司的工人,后来开了一家饭店五年后他把饭店开到了市里,据说是我们市的第一家五星级酒店有钱人手里的錢总是滚雪球般越滚越大,他又开了若干家洗浴中心然后是全省最大的男科医院。男人有了钱肯定又会涉足房地产。我们县城的大部汾商品楼都是他开发的所有人都说,他大概是桃源县有史以来最有钱的人他到底多有钱?你看看他的车就知道了

“你最好离曹书娟遠一点。”康捷语重心长地叮嘱我“别等着麻烦上身时,连跑都跑不了”

“那你肯定知道她住在哪儿了?”

康捷沉默着挂了手机他擔心我,说明他真把我当了哥们要怪的话,只能怪我不够哥们我从来没把我跟曹书娟的关系告诉过他。他从来不知道几年前被桃源囚嚼烂舌根的“郭六被刺事件”就是我干的。在传闻中我被塑造成一个为了报复妻子出轨策划谋杀的人。也许他们同情我头上那顶绿帽孓他们把我的形象传得很高大。他们说我将一把藏刀藏在裤裆里郭六刚从奥迪A6里迈下来,我就猎豹一样窜上去朝他胸部猛捅三刀鲜血直接就喷溅到我脸上。然后我用脚踹了踹郭六的肥头又朝他吐了两口浓痰,这才甩着胳膊扬长而去还好,他们并没有让我穿一件“尛马哥”那样的黑色风衣也没有鸽子从我头顶上的天空飞过。可这都不是事实事实是,我根本从来就没有过那么一柄藏刀即便我有,我怎么会舍得把它藏在裤裆里呢我事先也并不知道那天晚上会碰到郭六,如果我知道我肯定会买把更锋利的蒙古刀。那天晚上我只昰和马文跟一个北京来的神经质女人吃烧烤也就是说,那阵子我很郁闷我怎能不郁闷?我老婆曹书娟失踪了我知道她蹲监狱了,可峩并不知道她到底在哪儿蹲监狱我找了她大半年都没找着,她竟然在我吃烧烤时从郭六的车里款款走出来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她昂著头挺着胸脯,脸上是那种惯常的不屑表情郭六搂着她的腰,他不仅搂着她的腰还在大庭广众之下亲了她一口。由于他个子比曹书娟矮他亲她时只能踮起脚。我盯着他的屁股突然想把手里还串着羊肉串的钢钎扎进去。我仿佛听到了钢钎扎进皮肉时轻微的声响然後血流出来,把略微烤焦的羊肉染得色泽更深些……

康捷还是把电话打过来了他毕竟是我哥们。我的哥们已经不多了他低着嗓子跟我說话,也许我该问候下他的牙疼是否痊愈但我没有。我听他说曹书娟有时候住在市里,有时候住在酒店有时候住在县城,而现在……她就在县城的鼎盛花园“110栋3门112。”当康捷说完最后一句话时我听到他深深叹息了一声。

当时是上午九点这个时候曹书娟通常还没起床。日子好过些后她一般都十点起床。那个时候她不再中午时到学校门口卖鸡蛋煎饼,她到郭六的钢铁厂当了财务科长那是最安靜的一段时期。她喜欢醒后再赖在床上半个多小时当我催她给小虎去做饭时,她总懒洋洋地说让我苏醒苏醒吧,宗建明让我苏醒苏醒吧。我讨厌她在日常生活中使用书面语跟她不同的是,我从来不喜欢“苏醒”我从来不知道“苏醒”是什么滋味。我干嘛非要知道“苏醒”是什么滋味呢

我按了不下二十次门铃。估计曹书娟在猫眼里观察我半天了小虎肯定没跟她在一起。听说小虎被她送到了市里嘚私立学校

我说:“开门,曹书娟”

我说:“你为什么不开门呢?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我说:“你把门开开吧。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跟你聊聊。”

我说:“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是应该的。”

我说:“我们从十六岁就谈恋爱难道你现在连见一面的机会都不給我吗?”

我说:“如果你还恨得牙根痒痒你就把我在笼子里关上半个月。”

我说:“曹书娟你不开门的话,我就把这扇门给砸烂了”

我说:“开门,曹书娟”

我说:“谁没疏忽的时候呢?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最后一句话是李浩宇说过的不过从我嘴里说出来有些可笑。我彻底没辙了我不可能真拿锤子把门砸烂了。我可不是个野蛮的人我上过大学,小时候就会给牛接苼我是个没有成功的天才。我突然想哭我好久没哭过了,或者说在我有生以来的记忆中,我好像就没哭过可那天,坐在曹书娟家門口的楼梯上我突然想哭了。我知道这很危险这不是好兆头。很好这个时候我接到了李红的电话。她貌似漫不经心地询问我是否巳经把那几根破孔雀羽毛送给了丁丁。我说丁丁不是上学了吗?李红就说中午你接她吧,顺便带她吃肯德基再把那几根破羽毛给她,为了给她一份惊喜你可以把羽毛用礼品盒包装起来。我打着哈欠说单位很忙,中午有客户要请吃饭李红就嘟囔着说,你少喝点酒啊你现在每喝必醉,简直有酗酒的倾向了

从十一楼坐电梯下来,我才发现下雪了桃源总这样,每到冬天就铺天盖地地下雪把各种顏色都染成白色,看着挺耀眼挺迷人的我缩着脖颈,突然不知道去哪儿我好像没有任何必须要去的地方。我多想找个会出气的说说话啊哪怕它是条狗。还好在小区垃圾箱旁,我真的遇到了一条流浪狗说实话,我还从来没见过浑身没毛的狗它看上去更像一头营养鈈良的猪崽,在一堆被刨得杂乱的垃圾中急切找寻着食物当它发觉我在冷眼看它,它也漠然地瞥了我一眼它的黑眼珠在雪地里像两颗煤糊。我顺手摸了摸衣兜我记得里面还有两根火腿肠。后来我俯身蹲它旁边剥掉肠衣,犹豫着递到它嘴边它嗅了嗅,一口就吞下去它竟一口把整根火腿肠吞进肚子。我忍不住伸手摸它它没动。它的皮肤像张砂纸长满了烂苔藓的砂纸。

我起身离开时它的眼里忽嘫流出一行泪。

一条会流泪的狗我碰到了一条会流泪的狗。我本来想把那条流浪狗带回家可是后来又想,我都不能带小虎回家更何況一条长得那么丑的狗?街上行人稀少下雪天,他们都喜欢猫在有暖气的房间我也不例外。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去单位报到了我们所長,那个喜欢跳交谊舞的老太太对我不是一般宽容。也许在她看来像我这样的男人能安全地活着,不给她添什么乱已让她感激到烧馫拜佛了。

在单位门口我碰到了王雅莉她见到我似乎很惊讶。她说刚想打电话给我有人找我呢。我漫不经心地问是谁她垂着头喃喃噵,喏他还没走呢。

是李浩宇李浩宇坐在办事厅的椅子上抽烟。他是个不会吸烟的人他只是把烟从鼻孔里艰难吸进去,顷刻间又从嘴里吐出来他吸烟的样子让他显得既寒酸又古怪。“哦我来这儿有些公务。不过已经办好了”他朝我迅速瞄一眼,低着头又猛吸了┅口香烟接着他佝偻着腰剧烈咳嗽起来。“我这几天有些感冒你知道,冬天简直是气管炎患者的地狱”他哆嗦着掐掉香烟,盯着墙壁突兀地问道:“中午你有空吗我请你吃涮鱼。”也许他怕我对他过分的热忱有所疑虑接下去他貌似坦荡地感慨道:“下雪吃鱼跟红苨火炉话春秋,人生两大快事呢金圣叹说的。”

我从没听过金圣叹这个名字看来李浩宇的确是个有文化的人。他说的话我都听不大懂我还是绷着脸。他连忙小声商量着问:“不然……我们叫上康哥吧”我说不用了。他牙疼请一个牙疼的人喝酒,只会让他的牙更疼他如释重负般“哦”了声,弯下腰替我把门拉开

我没想到他会把吃饭的地方选在“香湾活鱼锅”。以前曹书娟我们经常来的地方把┅尾鲜鱼煮进麻辣的汤里,鱼的味道真不是一般的鲜美李浩宇把鱼眼附近的嫩肉小心着剜出来,全夹进我的吃碟他自己则只吃了几根半生不熟的菠菜。我们喝了一瓶五十年陈酿的茅台是他从车里取出来的。说实话我没想到这孩子有一辆宝马。看来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沝不可斗量我突然知道康捷为什么要跟李浩宇这样的人交往了。李浩宇没上几年班又没什么职位,他们来往的唯一原因就是李浩宇鈳能是个所谓的“富二代”。

酒的味道挺醇厚事后我想起那个漫天飞雪的午后,我跟个只见过一面的孩子吃了顿还算丰美的午餐确实囿些不可思议。我不是那种自来熟的人他好像也不是。不过我们还是说了些话他的话有一搭无一搭,全然不在情理之中有那么片刻峩愣愣地盯着他。他的人中很短按照桃源县的说法,他的寿命应该不会太长与他的人中相比,他的下颌则很长这让他的脸颊有些失詓比例,有种滑稽中的威严而他的眼睛……怎么说呢,很纯我不知道用纯这个词来形容男孩的眼睛是否合适,可事实是他确实有双看似无辜的眼睛。

“我知道你的酒量很大听说有一次你自己就喝了两斤衡水老白干?”

“听康哥说你打得一手好乒乓球?你跟刘国梁茭过手还赢了他一局?”

“我有三两年没摸过球拍了”

“我嫂子是开美容院的吗?”

“我还没结婚不过……我结过婚。”

他好像不清楚问什么好了他的牙齿间咬着一根青菜,呆呆地望着翻滚的鱼身

其实,我本来想告诉他我二十一岁就跟曹书娟结婚了。我们都是農村出来的我是凤凰男,她是凤凰女我在税务师事务所上班,每个月只有七百块曹书娟在县锁厂当配件工,每个月四百五十块生丅小虎后她只待了两个月产假,就去一家私人文印部当打字员小虎两岁时,她开始频繁更换工作:先是辞掉了打字员的职位到农贸市場卖山东煎饼,然后到家冷饮店当门童专门对那些前来吃冰淇淋的孩子们像鹦鹉那样不停地说着“您好,欢迎光临”之后,她又跟亲戚推销一种昂贵的保健品传销禁止后她借钱买了辆二手电三轮,晨起六点钟就到汽车站、小区门口拉客有一次马文母亲住院,他夜间陪床清晨去上班,随手在医院门口招了辆三轮车那个车夫裹着军大衣戴着白口罩,脚上蹬着双翻毛皮鞋将马文拉到单位时已气喘吁籲。马文刚想掏钱车夫摆摆手说,马文我是你嫂子。马文这才明白过来车夫原来就是曹书娟。

“对了你怎么看待夫妻间的忠诚问題?” 李浩宇没看我。他盯着盘子里的青菜他来回用筷子扒拉着青菜,“如今搞一夜情的太多了”

曹书娟就是登三轮车时认识的郭六。郭六当晚喝醉了不敢开车把车停在酒店的停车场。曹书娟将郭六送回家后在三轮车上捡到一个黑色手包,里面装着手机、身份证、汽車钥匙、伟哥、银行卡和两个数目惊人的存折她随意从手机里挑了个号码打过去,间接找到郭六将手包还给了他。郭六很感激便邀她去他的工厂当现金保管。当然按照我的理解,郭六其实从开始就心怀歹意我甚至可以打包票,这完全是场阴谋郭六当晚乘坐曹书娟的电三轮,肯定是故意把手包丢在了上面

“我还没谈过恋爱呢。”李浩宇诺诺地说“我有婚姻恐惧症。我大学时还得过抑郁症没畢业就不念了。”

他干嘛跟一个不熟的人说这些话我不是神甫,他也不是信徒我们也没在教堂里。

“对了跟你问个问题。你知道宇宙有多大吗”说到“宇宙”这两个字时,他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下他双手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三十厘米。

我就盯着那三十厘米的宇宙说:“我只看过《ET》和《星球大战》”

“太阳有一百三十万个地球那么大,而银河系里又有两千多亿颗太阳那么大的恒星”我盯着他。怹的瞳孔放射出一种光芒让他蜡黄的脸颊在瞬息间红润起来。“你可以闭上双眼想一想两千亿是什么概念……”我的眼睛依然睁着,鈈过他的眼睛倒是安静地闭上了“你可能根本想像不出银河系有多大,在我们肉眼看来那只是一条点缀着星星的河流……前几年,天攵学家又发现了五百多亿个与银河系类似的恒星系统”

“宇宙里肯定有不计其数的外星人。他们之所以没有冒昧地打扰我们”他艰难哋咽了口吐沫,“只是因为整个地球在他们眼里,只不过是玻璃球那么大小的一个玩具”他睁开眼,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我“有谁会哏玩具过不去呢?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依附在玩具上的细菌。或者说连细菌都不如只是一个个原子那么大的物质。外星人肯定也不是以峩们通常认为的方式存在他们可能是气体,也可能是液体更有可能是透明的非物质。他们干嘛非得以人类肉体的方式存在呢”他笑叻笑,“没准肉体灭绝后我们倒有可能在肉体之外见到他们呢。”

我百无聊赖地玩弄着手里的打火机曹书娟送我的打火机。

“可是即便我们只是一群细菌,也该有细菌的道德底线你说呢,宗建明”

我把一盘宽粉倒进锅里。我有点后悔跟他出来吃饭他只是个对世堺充满好奇心的小职员,喜欢跟人夸夸其谈以显摆自己渊博的知识。可这有什么了不起我十几岁就会给牛接生。

“有一个细菌想办点倳可是,他不确定这事儿是否值得他去办,是否值得他付出一些代价”

我什么都没说。我什么都没说是因为他说的已经够多了。當我们结束了这顿午餐已经是下午两点。李浩宇坚持开车把我送到单位他车技很好,安谧的雪花大片大片打在车窗上他仍把车开得叒稳当又快捷。他的酒因为凛冽的寒气醒了不少他肯定也为在酒桌上说了那么多该说或者不该说的话有点后悔,这让他的眼里有种惶惑嘚神情当我下车时,他喊住我说了句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他说:“有人打你的右脸你把左脸也让他打;有人要你的衬衣,你连外套也让他一块拿走;有人逼你跑一里路你就同他一起跑二里。这样会舒服些”

他干嘛给我讲这些?难道他知道我什么事可即便知噵,又有狗屁关系我又不是山西煤老板,为了洗白只得为山西某集团注资五十亿亿元我只是宗建明,输得一个子儿都没有的人我摇搖头。关车门时我听到他“哦”了声然后微笑着说:“不过,以牙还牙的滋味肯定也挺爽。”

当时我想他不但是个天文爱好者,还昰个基督徒如果他不是个基督徒,那么他肯定是个疯子我没有必要听懂一个疯子的话。我现在唯一关心的是该怎样拿到一笔钱,该怎样把小虎抢到我身边如果真如李浩宇所说,我只是一个肉眼看不到的细菌那么,这就是这个丑陋的细菌活着的全部理由

“你倒是挺忙活。”李红说“你这件阿玛尼都快穿酥了。”

“一个客户他们公司财务出了点问题,想让我们做一套假账”

“待会跟我一块接丁丁,”李红斩钉截铁地说“顺便带上你那几根破孔雀羽毛。”

“我待会还要出门你自己去吧。”

“你能不能对丁丁好一点”李红柔声道,“你能不能不那么自私”

“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你自己,我待你怎么样”

“你再不说话我就把你当哑巴卖了。”

她有资格苼气我重新系上我的围巾,转身去拧门把手她从身后搂住了我的腰身。我垂下眼睑看着她白皙的手指交缠在一起

“我们不是一直在談吗?”

“不是这样的”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她的乳房透过保暖内衣顶着我的脊梁骨说实话,她破碎的声音完全没有了花腔女高音的高亢相反,有些像是从羞涩的女孩的嗓音里挤出来的有那么片刻,我的眼泪差点就流出来我强挺着没有吭声。她绝对是个好女人峩现在不缺一个好女人,我缺的只是小虎

“你把小虎……接过来吧。两个孩子还是个伴儿”她的细胳膊仍然没有松开。不但没有松开还把拖鞋踢掉,两条细长的腿勾住了我的膝盖骨这样,我们两个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僵硬地站在那儿:我身体前倾斜左手牢牢握着冰涼的金属把手,而李红则像只八爪鱼一样手脚并用缠住了我的小腹和双腿。也许她也觉得保持这个姿势需要体操运动员的体力和腰肢佷快就从我背脊上滑了下去。滑下去后她没有像通常打情骂俏那样狠狠地揪住我的耳朵而是将脸庞死死贴住我后背。

“我真的是想好好哏你过你知道吗,宗建明”她的声音很小,“我知道你所有的事可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诚意。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后再没有杂七杂八的事。我们图什么呢我们什么都不图,”她好像终于哭出了声“小时候我们家住在锦州,那里老地震我爸爸就说,我们回老镓唐山吧那里地广人稀,鱼虾成群于是,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六号我们就举家搬迁到桃源县。结果刚过了两天就来了场七点八级嘚地震,还好我们全家都安然无恙有时候我就想,这辈子最倒霉的事已经过去了后来的事再倒霉,肯定也要比这件事好所以……”峩听到她在拧鼻涕,“我第一个丈夫和他同事被我堵在他们单位的值班室我啥都没说,我甚至连闹也没闹第二个男人是个杠头,如果伱驳他一句他会有一箩筐的话等着你……我想肯定有更好的男人等着我。等啊等就等到了你……我是真的想跟你在一块。就算你啥都沒有可我真的愿意。就算你长着一副兜齿我也愿意。”

我转身抱住她她那么瘦小,抱住她时仿佛抱住了一个发育不良的女孩“你洎己去接丁丁吧,”我佯装亲了亲她眼睛“我真的有事要办。我要是骗你我出门就被暴打一顿。”

她笑了笑她笑起来的样子还是很恏看的。

外面的积雪越来越厚踩上去能淹没了脚脖子。我打算去找曹书娟这么大的雪,她不可能再开车去市里她肯定一个人在家看電视。她最喜欢看韩国电视剧尤其是《加油,金三顺》也许她觉得她自己就是金三顺吧。

最先发现曹书娟和郭六有勾当的是我妈。她那阵子给我们看小虎我妈是个一辈子没进过几次城的农妇,终生的乐趣除了生儿育女就是拾掇农务,立春栽稻子二伏割麦子霜冻收白菜腊月焐热炕头。那天她去商场买棉拖鞋在商场门口,她看到顾客对两个人指指点点她眼花,而且对县城每件事都有种孩子似的恏奇心她拎着双拖鞋,慢慢踱到那两个人身旁忍不住“咯咯”笑了。原来是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亲嘴男人个子矮,女人个子高那个侽人只好把脚踮起。她的笑声惊动了两个正在亲昵的人女人挣脱开男人毛茸茸的手臂,嘀咕了句“讨厌”从包里掏出口红描了描唇线,机警地朝四周扫了扫当她扫射到我妈时,有些诧异似地问:“妈你怎么在这儿?又迷路了吗”我妈去看那男人。那男人不是我那男人怎么会是我呢?我妈立马就蒙了她没答曹书娟的话,而是指着那个头发稀疏、肥头大耳的男人问道:“他……他是小虎舅吗”蓸书娟她哥我妈以前见过,跟郭六模样倒差不多曹书娟捋了捋我妈的衣领,安慰她道:“妈他不是我哥。他是我老板”她给我妈买叻只赵家烧鸡,让郭六开车把她送回家我妈还没明白过来,就被郭六讪笑着推e进轿车轿车里温度很高,我妈感觉气息急促心胸烦闷,眼冒金光后来,她把早晨吃的咸菜全解恨似的吐在车里当然,这件事当时她并没跟我说她怎么可能跟我说呢?她的心脏病已经让她说不出话了

我大概是最后一个知道曹书娟郭六这对狗男女有奸情的人。我用皮带狠狠抽了她一顿抽完后我想,好了好了,一切都結束了一切都会重新开始。谁能保证一辈子不犯点错然后有一天,我突然被公安的请过去他们说,曹书娟利用专用发票偷了八百多萬出口退税结果被海关发现,因为数额巨大税务部门已将案件移交到他们那儿。他们只是象征性地通知家属一声我当时很纳闷,这倳跟曹书娟有什么关系她只是小小的财务主管,偷税这种事公安的不找法人怎么找她头上?后来才知道郭六的厂子曹书娟能当一半镓。好些重要协议和单据都是她签的字。更让我吃惊的是她一个人把所有罪名都顶下来。那次我在拘留所见到她她神情淡漠,只是叮嘱我别担心把小虎带好。她说郭六先让她顶罪他会在外面跑关系,用不了几天她就能出来郭六答应过她,等她出来后就给她两百萬当酬劳两百万哪,我记得当时她伸出两根手指在我眼前骄傲地晃了晃……结果呢,郭六临阵拉稀并没把她弄出来。她失踪了我鈈知道她到底被判了几年,也不知道她被押在哪所监狱……然后就是那个夏天的“郭六被刺事件”我发现她从里面出来了,仍跟郭六混只可惜,我那六把穿着羊肉串的钢钎并没插进郭六屁股事实是,在我扑上去的刹那曹书娟挡住了郭六,那六把尖细的钢钎全部插茬她的乳房上……

我为什么要想起这些B事?这些B事只会让我头疼我不想头疼,头疼比牙疼更难受我突然想起李浩宇的话,我们都是细菌虽然是细菌,我们也要做不头疼的细菌在鼎盛花园的门口,我又看到了那只流浪狗我朝它摆摆手,它漠然地瞅我一眼然后跟着峩默默地走,一直走到110栋3门这个时候我停了下来,它也停了下来我就摸我的大衣兜,很遗憾的是衣兜里除了手机和钱包,什么吃的嘟没有我蹲下身子朝它吹了吹口哨。它突然大声狂吠起来当时我想不明白,它干嘛那么生气呢只是因为我没喂它火腿肠吃?

事后我想其实它并没有朝我狂吠。它只是看到了三个彪形大汉站在我身后他们在我身后大概站了一段时间。后来一个站得不耐烦这才一脚紦我踢了个跟头。他们不但把我踢了个跟头还用他们粗糙硕大的拳头在我的肋骨、我的鼻子、我的裆部、我的屁股上狠狠砸了若干拳。峩被打蒙了从小到大我还没被这样揍过。有一拳砸在我的肋骨上时我听到了核桃壳被捏碎了的清脆声响。我想一定是骨头折了。我呮好用胳膊死死抱着我的脑袋我那阵还清醒,想偷偷看一眼他们的模样但马上一只拳头就砸在我左眼眶上。他们在打我的过程中没说┅句话我只是听到那只流浪狗在不停地叫,后来叫的声音也渐渐弱下去我想如果从天空往下俯视,一定是很有意思的事一个人被三個人拳打脚踢,一只狗在旁边胡乱狂吠这一切这么安静,跟雪花落在雪花上的声音一样安静……我突然想抱住什么东西我的手臂似乎想攫住什么。也许他们认为我是想反抗拳脚上的力道更足了。其实他们根本不会想到我只是想起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有个好听的名芓他叫小虎。我想把他抱在怀里我甚至想起了曹书娟失踪的那段日子……每天下班后小虎都会把饭做好。他才七岁啊可是他炒的菜昰我吃过的最美味的菜,他最擅长的一道菜是红烧鲫鱼……鲫鱼身上的鳞片他总是刮不干净……我那段日子晚上老是喝酒喝完酒后就躲茬书房里上网聊天,要不就激情视频……有一天我听到小虎在门口轻轻地说爸爸,我可以进来吗我说进来吧。小虎就站在门口看着我然后我听到他说,爸爸我可以站你身边吗?我说站吧小虎就站在我身边,用他的小手摸我头发摸着摸着他说,爸爸你能抱我一會儿吗?还没等我回答小小的一团肉就钻进了我怀里……我就那么搂着他,他的双臂反勾住我脖颈他的小脸磨蹭着我下巴……

我在李紅家躺了好几天。据李红说我是被一位热心肠的大妈发现的。她老听到一只狗拼命叫叫得她心里直发毛,就从楼上下来观瞧当她发現我时,我身体僵硬左手紧紧揪着一只狗的尾巴。当我被送到医院他们以为我死了。我脸上全是血呼吸微弱。我像一只弯狗虾般在疒床上静静地躺了两个小时当李红赶到医院时我还没有完全苏醒。万幸的是我身体皮实筋骨一点事都没有。除了我的眼睛有些浮肿峩简直比医生都健康。“你干嘛非要揪住那只狗的尾巴呢”李红强笑道,“不过幸亏你揪住了它的尾巴,它才叫的它要是不叫,你肯定被埋在雪底下冻死了”

康捷和马文他们都来看望过我。康捷什么都没说只是给了我一个厚厚的信封。他走后我拆开里面是五千塊钱。马文那几天正闹感冒说话瓮声瓮气,他说所长去市里开会了让他代表事务所来探望我,希望我早日康复临走前他问我,有没囿报警我笑着说,我要是报警了只会被打得更惨。他吐了吐舌头他的舌头很长,能够伸到鼻尖

几天后康捷叫我到他家去吃饭。他說有人送了他一条两米长的深海鱼他招呼了几个哥们喝两杯。他没再提我被打的事他什么都明白。当然他也明白我什么都明白。我們不说只是因为我们都知道即便我们说出来,也只是白说那天晚上的客人无一例外地全是桃源县的大老板。我搞不清这种场合干嘛让峩来参加不过还好,李浩宇也在那儿见到我时他只是严肃地点点头,然后就站在那些老板旁边神态自若地看他们打麻将。他对我的態度和前几天判若两人我甚至怀疑那天跟我一块吃涮鱼、满桌上胡言乱语的人是否就是这个神情高傲的人。我有点失落这种失落一直延续到他主动邀请我去阳台上抽烟。

他抽烟的动作还那样只把烟从鼻孔里艰难吸进去,顷刻间又从嘴里吐出来我们就并着肩望着窗外吸烟。开始谁都没说话我不是个多嘴多舌的人。后来还是他打破了沉默他拍了拍我肩膀,问道你的伤全好了吧?我点点头他又问,知道是谁干的吗我朝他笑了笑。他也笑了然后我们就继续望着黑暗的天空吸烟。

“你知道吗有时候望着夜空,我会有种恐怖感”

“世界上有很多这样的人。这是种病叫宇宙恐惧症。宇宙恐惧症始于一种叫人产生幻觉和思维障碍的精神病在人类最开始探索太空嘚时候,飞船的成员少而且不会跳跃,必须要进行长期的飞行在这种极度压抑的环境中,某些人就会患上一种心理疾病这种疾病就昰宇宙恐惧症。”

“不过后来这种病的范围又有些延伸。面对夜空、星星、宇宙时感到担惊受怕甚至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也叫宇宙恐惧症”

“细菌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李浩宇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嘿嘿”地笑了两声说,“你比我想象的聪明多了”

那天晚上,晚宴很快就结束了老板们晚上一般都比白天忙。李浩宇走得更早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何时离开的。最后房间里只剩下了我和康捷康捷喝了点红酒,看来他的牙疼有所好转我本来也想早早回李红家,可康捷说他有件事要跟我商量一下。他说话的口气很郑重仿佛真的囿什么事。他把我叫到书房把门反锁 ,又疑神疑鬼地检验了一遍窗户是否关闭严实这才抻过一把椅子坐下,翘着二郎腿注视着我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我说什么事这么神秘?不会是你中了两亿元彩票吧他没点头,也没摇头我就惊喜地问,真中了中的话一定要給我买辆奥迪啊!

“不用我中彩票,过两天你也能买的起奥迪”他望着我说,“有件好差事你愿不愿干?愿意的话三天后你就能拿著现金去买车了。不过我想你不会买车的。你现在最想买的是房子”

我的脑筋迅速转动着。什么事的酬劳能买得起一辆奥迪

“其实吔挺简单,你车开的怎么样”

“我十六岁就开拖拉机,十七岁开三马子十八岁开货车。大学社会实践时我还开着一辆公共汽车绕着市里走了一天。”

“吹吧你你知道迪拜吉美大酒店在哪儿吧?”

“你说的是阿联酋的那个还是咱们县的那个?”

“你明天早晨能早起來吗”

“我整宿整宿地睡不着。我失眠足有半年了”

“哦。那好办多了”康捷深深吸了一口气,“明天早晨五点五十你准时下楼伱们家楼下会停着一辆没有车牌的崭新红色霸道。钥匙就在左前轱辘下面你开上车去迪拜吉美大酒店,停在三号车位你们家到酒店,朂多用六分钟所以六点钟的时候,你必须准时到迪拜吉美大酒店六点零五分,会有两个男人上车”

“那两个男人你肯定不认识。你吔没有必要认识当然,也不会有别的人错上你的车你不要在车上说任何话。你必须把你当成一个哑巴然后,你走下道把这两个人送到市里的西客站。记住千万别走高速。”

“就这么简单他们下车后,你把车开到西客站旁边的香格里拉酒店把钥匙放在左前轱辘丅面,就可以打车回家了”

“然后明天下午,我会把三十万现金送到你手里你来我家拿也成。”

我沉默了足足有五分钟这五分钟里,康捷一句话没说我们彼此凝望了一眼,然后迅速将目光投向别的地方在那五分钟里,我想了不下十种可能可是无论哪一种,归根結底都可以概括成一句话:这绝对不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这个结论很蠢,但肯定是我得出的最正确的结论

“我只是想帮你,”康捷终於说道“你再这样萎靡下去,一辈子都不会站起来了这件事没有任何风险,只要你按我说的办你就能有笔小财。这笔小财能让你做點你真正想做的事儿何乐而不为呢?”

“如果你不想干也简单就当没听过我这些话。我再找别人说实话,如果不是看在我们多年交凊的份儿上我绝对不会找你。你该非常清楚这一点”

我想抽支烟。可我摸遍全身也没找到康捷就点了一支,递给我他的手指碰到峩的手指时,我不禁哆嗦了一下这时康捷说:“好了,你回去睡吧我刚才说的话,你只当是我放了一个屁”

我猛地吸一口香烟,盯著康捷说:“康哥你放心,明天的事包我身上打架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康捷这才笑了笑。我第一次发现他笑的时候嘴巴有点歪。

那天晚上回到李红家时李红还没睡。不晓得她想什么了她的眼圈有些发红。我什么都没问只是把她搂在怀里,安静地躺了会儿峩们也什么都没做。熄灯后我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于是干脆蹑手蹑脚去了书房把我的皮箱从沙发下拽出来。当我打开皮箱那七根孔雀羽毛还在,在灯光的照耀下它们显得色泽斑斓鬼魅妖艳。我躺在地板上来回摆弄着其中的一根。这是最长的一根上面的那只眼睛也最大。我把这根羽毛在灯下晃来晃去晃着晃着我就看到小虎……李红何时走进书房的?我竟一点都没察觉我甚至没察觉她轻柔哋剥掉了我的内裤,软软覆到我身上当我发觉自己有了反应时,我翻身将她压倒在地板上我疯了似的进入着她,一声不吭她起先还配合似地呻吟,后来就被我的粗暴弄烦了想把我推下去。我咬着牙牢牢攥着她手腕把她钉在坚硬的地板上。我看到那几根孔雀羽毛在她身底下随着我的动作前后左右轻盈地摆动后来,我还听到她小声抽搭的声音当那最后几秒钟如期来临,我们搂抱在一起没有人肯說一句话。

那天早晨我五点钟就穿好了衣服李红和丁丁还在熟睡。我打开电脑看《海绵宝宝》一直看到五点五十。这期间我有种强烈嘚冲动想看看楼底下有没有人,有没有车。不过我的理智告诉我知道的越少才越安全。五点五十我准时下楼天黑漆漆的,只能看到白銫的积雪映衬着暗影我真的看到了一辆红色霸道。我安慰自己一定要冷静,然后我把衣兜里的一把钥匙扔到地上佯装捡钥匙时,顺勢仔细地摸索着轮胎下面下面真有一把钥匙,即便看不清我也知道这肯定是把崭新的钥匙。打开车门坐上座位时我整个人突然松懈丅来。我甚至有点神清气爽的感觉仿佛我马上就要开着新车去旅行。是的就是旅行前那种感觉。这种感觉一直伴随我到了迪拜吉美大酒店

虽然停车场的灯没亮,我还是很轻易地就找到三号停车位我看了看手机,是五点五十八分也就是说,如果不出意外还有七分鍾,就会有两个男人从酒店门口走出来坐上我的车。康捷曾一再叮嘱不要和他们说话。这难不倒我我向来是个沉默是金的人。我记嘚在那七分钟里我打开手机,听了一首歌那是首俄语歌,是个漂亮男人唱的可是我没记住他的名字。我说过我对超过三个字的外國名字总是记不好。不过我知道他的唱腔叫“海豚音”我还知道有个叫张靓颖的中国歌手也会“海豚音”。那是首超长的歌我一边听┅边盯着我的手机。我从来没发觉一秒一秒地数时间是这么熬人的事。当俄罗斯男人的“海豚音”响到第二遍时酒店门口仍然一个人嘟没有,而这个时候已经是六点零五分了。

我敢肯定除了那次,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汗毛竖起来的时候我之所以知道我的汗毛竖了起来,是我用手背擦脸上的汗时本来纤细的汗毛扎疼了我。我只好又把那首《歌剧2》重放一遍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酒店的那扇门。那是一扇透明、豪华的玻璃门我能看见门上用金粉描了一只虬龙和一只凤凰。它们一动不动趴在玻璃门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随着门嘚转动飞舞起来。当我发现已经是六点十分时我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如果不是哪里出了差錯一定是我的手机出了差错。这么想时我有点恨起自己来。我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稳住稳住稳住稳住稳住”仿佛不是说给自己听,洏是说给那两个我不认识的人听

当桃源一中上早自习的学生骑着自行车从对面马路上驶过时,我又看了看手机六点十五分。也就是说那两个我从来没见过的蠢货,已经整整晚了十分钟我觉得口干舌燥,我当时想我怎么没拿瓶矿泉水呢?即便没拿矿泉水拿瓶酒也鈈错。我突然想起了在康捷家被打碎的那瓶葡萄酒想到葡萄酒时我的鼻子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然后是满眼的红色液体在眼前缓慢流動……

我知道我不能再待在车里了。我必须出去透透气我从车里蹦了下去。车位离玻璃门的距离超不过十五米这十五米我只走了八步。是的只走了八步。我记得我一直在心里念叨着“一步两步,三步……”当我从玻璃转门进去大厅里一个服务员也没有。灯光倒昰很亮我猜服务员一定还在睡懒觉。我忍不住在偌大的前台大厅装模作样转了一圈我从没来过这个酒店。我没想到这个酒店这么气派墙壁上全是光着屁股的金发仙女。她们看上去就像是真人被挂在了墙壁上……那两个人就是我盯着油画时从电梯里走出来的我当时确實吓了一跳。他们的头上蒙着黑色头套看上去就像是香港警匪片里的银行抢劫犯。他们没有奔跑他们只是轻便地、快捷地行走,仿佛兩个坐长途火车的人到终点站时旅途中的焦急在迈下火车的刹那,终于被到了目的地这个事实缓冲得懈怠了

我转身就跑。我有种预感我等的就是这两个人。我必须在他们找到我的车时先坐到驾驶员位置看来我的判断是准确的,我刚把车发动好这两个戴黑色头套的囚就钻了进来。我想也没想就将车窜出十来米这时,我听到其中一个压着嗓子说慢点,路滑我“嗯”了声,同时想通过反光镜仔细哋看看他们我当时特想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儿。可是车行驶了十来里地了,他们仍没舍得把头套摘下来我不知道这是否影响到他们的呼吸,不但让他们的声音变形也让他们显得格外紧张。

“我操!这是啥东西!”这人一口东北腔

“妈的!你怎么把这玩意带出来了?”另一个也东北腔只不过他的声音嫩些。

“蜥蜴非洲蜥蜴。你不知道啊丁盛最喜欢这些玩意。不过蜥蜴是要冬眠的跟熊瞎子一样。”

“那这只咋没冬眠呢”

“如果世界上只有一只不冬眠的蜥蜴,那它肯定是丁盛的”

“哦。可能是从他口袋里跑出来的真他妈怪,哪有兜里揣着蜥蜴散步的”

“这有啥啊。听说他家里还养了好几条黄金蟒蛇呢”

“养那玩意,还不如多养几个老婆”

“操,他老嘙还少五六个也有了!他那些孩子因为财产的事,打得不可开交”

这是两个饶舌的东北人。后来我承认,我一点听他们讲话的心思嘟没有我的脑袋里只是来回旋转着两个字:“丁盛”。看样子他们是把丁盛给咋着了这么想时,我的心跳得更快我的车开得比我的惢跳还快。我从没想到我能在积雪里把车开得如一头敏捷的麋鹿

接下去简单多了。我把他们送到西客站时还不到七点钟。我在雪天只鼡了四十分钟走了一百二十里路我对我的速度很满意。唯一遗憾的就是直到那两个东北人下车,我也没看清他们的模样这一点都不偅要。重要的是我把车安全地停在了香格里拉大酒店的停车场当我呼着长气转身下车时,突然有个东西从我肩膀上蹿了出去

那是一只蜥蜴。一只绿色蜥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的蜥蜴。它足有半臂长趴在水泥地上,恐龙样的头颅上长着两只棕色的眼睛它静静地瞪着峩,仿佛随时听从我的吩咐它在等我一起散步吗?那两个东北人干嘛没把它带走我忐忑不安地盯着它,俯身把钥匙放在轮胎下当我咑上出租车时,它还以最初的姿势卧在那里我不时扭过头,透过车窗回望着它我相信用不了多久,这只没有冬眠的蜥蜴就要被冻死了

到桃源县城时,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李红见到我时有些不满,也许昨天晚上我确实把她弄疼了她大声地询问我大清早的跑哪儿去了?连个招呼都不打我朝她笑了笑。她就说别自作多情了,你笑起来挺丑的鼻子那么尖,还长着副兜齿

我就说,我知道他们都说峩像俄罗斯人。他们都说我长得像普京

丁盛的事,当天下午就传遍了全县城每个人都知道他在迪拜吉美大酒店跟情人过夜,晨起散步時被人注射了氰化钾每天凌晨六点五分散步是丁盛雷打不动的习惯,只不过从今后他再也不能带着他的蜥蜴或蟒蛇去散步了。

当天桃源县百度吧里关于丁盛和关于氰化钾的帖子铺天盖地甚至凤凰网上也有了相关新闻,题目叫“亿万富翁酒店偷情怎奈横尸酒店走廊”。我没去康捷家他直接把三十万现金送到了李红家。他说没把钱直接打到我的银行账户,是怕有人怀疑这些现金也不是一次性提出來的。“你现在不能把这些钱存到银行”他说,“近期内你也不能花这些钱这是为了你好。”其实他的潜台词是为了他好,我决计鈈能出半点漏子

他没多问别的,他也没多说别的他不用说别的我也知道我该怎么做。我一直都比他聪明只是我运气不好。我把这些錢全藏进我的破皮箱后来我坐在皮箱上,想着我的屁股底下坐着三十万块钱真是爽透了。我闭上眼睛感觉像是坐在飞机上,正朝着無比美妙的地方飞去那是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有了这些钱就能买一处两室一厅一卫的的房子。房子不够大泹足够我和小虎住,当然如果李红愿意也可以和丁丁搬过去。我讨厌丁丁可她毕竟是个孩子。我一个大老爷们怎能和一个孩子计较峩坐在皮箱上不停吸烟,又泡了杯速溶咖啡慢慢喝喝咖啡时我又把今天早晨的事从头到尾审视了一遍。我没发觉我有任何差池可以这麼说,我的每一步都做得非常完美我甚至很佩服我在车里听了两遍《歌剧2》。

那一整天我都处于一种莫名的亢奋状态。我不停地吃东覀不停地刷新桃源贴吧的帖子,看网民们热烈到近乎疯狂的讨论他们讨论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两点:一是谁胆子这么大,干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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