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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晚宁身陨后被踏仙君种出来重生,却又最终枯萎消散。

十日星昙,看尽晚宁一生,只可惜,他还是没能做成他的皇后。

喝最烈的酒,做最美的梦,不问今夕何夕,是否天上人间。

————————————————————

北斗仙尊以一己之力,阻拦了踏仙帝君.强.攻.昆仑踏雪宫,却也身陨魂消。

众人都道,这对师徒反目,实在令人扼腕。

晚夜玉衡清正一生,逝去时唯其弟.子薛蒙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将楚晚宁尸身藏匿在昆仑山深处。

那踏仙君却不管不顾,竟用尽办法,将其师尊的尸体带走。

世人都说,这踏仙君恨楚晚宁入骨,甚至那人死去,都不愿予他半分安宁。

他当时用了护心结界笼罩师尊的身.体——此法以他心头血为引,大半灵力所灌,若来者对身处其中的人有哪怕一丝丝恨意,就会被结界幻化的心镜迷惑,陷入无穷无尽的杀.戮,断无法进入内里。

他一路奔逃,方才结阵成功,不多时,踏仙君便已追上,须臾间已经进入结界。

如若无物,不费吹灰之力。

薛蒙当时只觉血液都冷了。

这如何可能?!!此法他演练过数百次,百试不爽!!!墨燃如此憎恶师尊,怎么可能刹那就进来了!!!

“墨燃!”薛蒙撕心裂肺,“你若对师尊还有哪怕一毫一厘的情分,就不要令他连死后都不得安宁!”

踏仙君怀抱着那个苍白似月影的人,如同一只鳞片尽被剥离的恶龙,每一分真气都沸腾着血气,

他指尖颤.抖的抚上眉目冷冽的人,哪怕沉睡着,这人眉间也仿佛压着千山万岳,沉重地难以化开,

“你好毒的心思,妄想用假死脱离我身边。”

有赤红水滴跌落,掉在楚晚宁骨瓷般脸孔之上,踏仙君试图去擦.拭,却越擦越多。

“我不可能让你如愿的,我这么恨你。”

胸中一腔风沙,自肺腑中摇曳晃动,踏仙君说话的时候,咽喉嘶嘶作响,

“怎能让你死得如此轻.松。”

“楚晚宁,你是我的仇人,我要你受一生折磨。“

踏仙君容颜狠戾,不知是因为厮杀,还是因为癫狂,他满脸血.泪,直若修罗厉鬼。

他怀抱着楚晚宁,因双手无刃,只有周.身真气防护,偶然有修士一刀入骨,他也不曾回头。

没有人能拦住他,哪怕他身中无数羽箭,满身血污,犹如满身毒刺的野兽。

哪怕千劫万阵,刮骨剖肉,踏仙君仍如履平地。

斜阳肌骨融化,宛若沸腾铜液,浇铸血色地平线。

于是睡在恶.鬼怀中的宗师,像幽夜里最皎洁的月船,载着孤魂野鬼般帝君,直至天尽头。

连薛蒙也无法明了,为何踏仙君有这么重的恨意,却仍能进入护心结界,夺走楚晚宁。

“为什么啊。”他热泪盈眶,“那个阵法分明没有失效,踏仙君明明那么恨师尊,怎么能入得结界?”

梅含雪站在他身边,微扬大氅,挡住凛冽寒风。

他说:“万一,我只是说万一,其实他并不恨他呢?”

“你说什么?”薛蒙恍惚回眸,泪水封住了所有感官,令他心神龟裂,“他若不恨他,为何偏要夺走他!!!!”

黄昏似最盛大的乐章,只是将近终结。

流光荒草般疯长,他看见踏仙君离开时的眸色。

很难形容,似命运抽筋剥骨,似天空脊柱折断。

似世界的一切,都付之一炬。

“这世间的所有事,本就难以分明。”梅含雪深深吸了一口气,“或许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何谓爱恨。”

近日人界沸腾,皆言踏仙君为唤故人归来,只身杀入上古神祇的遗迹,绞灭四圣兽在人间的残影,得了只存于典籍传说中的醉梦星昙。

先有昆仑踏雪宫抢夺北斗仙尊尸骸,令其师至死不得安息。

后有只身入归墟之海,强掠醉梦星昙的.种.子.。

踏仙君纵有半神之躯,却也负伤深重,传说他归来之时,遍身伤痕似银鱼剜鳞,周.身尽是大大小小的坑洞伤痕,一处连着一处,竟不似人形。

踏仙君迷恋他年少逝去的师.兄,这不是秘密。

甚至立修真界第一美.人为皇后,也是因为那和故人相似三分的容颜。

醉梦星昙的.种.子.,唯一用途,便是将地府的亡.魂唤回,重塑身.体,以解相似之苦。

只是昙花盛放,刹那芳华,这般奇迹,能维持的,也不过十天而已。

踏仙君取醉梦星昙的缘由毋庸置疑,自然是为了复活故人,哪怕只是海市蜃楼般短暂。

众人皆痛恨踏仙君疯狂狠戾,却也为他强烈的爱恨所摄。

恨者师尊也,拼死亦不能让其入土为安。

爱者师.兄也,黄.泉碧落亦要将之追回。

只不过也有人感慨,晚夜玉衡高洁凛正,徒.弟师昧风华绝世,都是极优秀的人,怎么踏仙君就会如此差别对待?

爱如九天摘星,恨似足下泥淖。

态度实在相差甚远,也不知那沉眠于九泉之下的一世宗师,可曾心寒。

踏仙君一反常态,未让宫室金装玉裹。

死生之巅经历了这些年,如今总有些角落是虫噬玉楼,金缕朽败,踏仙君也不让修葺。

这也就罢了,他让人挂了许多白纱素幕,远远看去,蜀中朱墙琉璃瓦的飞檐斗角,如落冰霜,恰似寒殿瑶宫,月中清阁。

皇后被禁了足,圈禁一方院落不得出入。

众人噤若寒蝉,不知帝君为何阴云压城。

而红莲水榭更是落了锁,唯有绮窗愁对长空,菡萏早消,残叶成灰。

池水被灵力冻作一方堇青石,有人在其下影影绰绰。

发.丝散开,素衣柔.软,像沉在海底的月亮,无法捞起。

大家都在等着踏仙君唤回他思念已久的师.兄,却迟迟不见动静。

人间灯火自山巅望去,尽似遥远浮舟,顺着幻想的孤岛由远及近,极难触.碰。

天地万物,押着轻雪韵脚,呢喃着诉不尽的旋律。

听不出什么曲调,只有风声在心头呜呜回响。

踏仙君挖开了巫山殿后花园的土,将那醉梦星昙的.种.子.埋了下去。

这个.种.子.有许多要求,时辰法阵,他准备了许久,才算万事俱备。

种下去之后,他需献祭自己的心头血,浇灌花种,令其馥郁绽放。

然后一个时辰后,他便会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踏仙君没有犹豫,他拎起桌上一壶极冷的梨花白,灌了半壶,匕.首一剜,便放了半碗。

血液濡.湿.了徒.弟,刹那之间,便有新芽破土而出。

恰似他心中骸骨抽枝展叶。

醉梦星昙乃仙界遗物,曾有上神囿于往事,丛生心魔,借故人亡.魂塑形十日,终释心结。

因而以心血种植者,所唤归人,皆是心头挚爱

唤回之人记忆或有残缺,但心性是不大.会变的。

踏仙君期盼了许久,终于在漫天星彩中,等到它开花的那一刻。

地平线有烟花绽放,星光似摇曳银铃,哗啦啦在晃动心镜,惊了天空梦境。

踏仙君心如擂鼓,看着其上有虚影聚合,依稀是师昧模样。

然而不过片刻,那轮廓似被流风惊散,袅袅娜娜,纠雪缠烟,凝做他人。

踏仙君大惊失色,靠近那孩童,

那孩童不过六七岁,睁开双眸,飘在花瓣之上,衣袂恍若半透半透羽翅,帛带摇曳。

他眸若空谷,自有清泉窸窣,只在眼尾曳出凤凰花般热烈,

“我明明正在师尊面前修行,怎么就到了你处?”

他往前轻轻一跃,力道却不小,正撞上踏仙君.胸.上.伤口,两人跌作一团,摔得踏仙君龇牙咧嘴。

然而靠得近了,他却闻到一股清冽芳馨,似阳光的半干花瓣,正是海棠味道。

踏仙君如遭雷击,他用手轻轻.抚过孩子的眉梢眼角。

飞扬剑眉,细挺鼻梁,薄唇凤眸——虽然如今这孩子的两腮.微.丰.,但和楚晚宁的容貌却有六分相似。

我明明是想唤回师昧的,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踏仙君如斯想,指尖却不受控.制的颤.抖。

孩子的容颜在视线中化开,踏仙君觉得心亦如熔岩流淌,他声音低哑。

“名字?”孩子眨了眨眼,他眸中尽是宝石的碎片,流光溢彩,“我叫楚晚宁。”

踏仙君闭了闭眼,有泪滴自眼角滑落。

“我的名字很难听么?”孩童蹙了蹙眉,用柔.嫩指尖抹去泪水,“把你都吓哭了?”

踏仙君躺在冰凉地面,感受对方的温度似柔.软蒲同英,吹入他心海,泛着朦胧金色。

他说:“嗯,很难听。”

夜风寒凉,踏仙君起身,转身要走。

“其实我从花里出来时,一开始见了别人的影子。”

楚晚宁立在原地,月光恰似藤萝,攀上他素白衣袖,

“你是不是,唤错了人?”

踏仙君回过头,看着那孩子脸上寥落神色。

“师尊看着我的时候,眼神总是很空茫。”

孩子蹲了下来,环抱着自己,连影子都是小小一团,像被夜风轻易吹走的一片孤叶,

“像要透过我,去看别的什么东西一样。”

幼年的楚晚宁逆着光,抬头去看踏仙君:“我做错了什么吗?书读得再好,剑练得再熟,师尊却依然总是叹息。”

幼年的楚晚宁,尚不知坚强,更无谓忍耐,也会在伤心时,双眸盈盈,红了眼尾。

“为什么怎么努力,我都没法让别人多喜欢我一点?”

踏仙君居高临下看他,那一双眸里尽是星星的锁链,轻易就将.神.魂.扣住。

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心里荆棘丛生,尖刺勾连的疼。

“没有。”他蹲下去,将幼年晚宁抱起来,用自己所有温度去暖,“我不讨厌你。”

楚晚宁的睫毛很长,他缩在踏仙君怀中,玛瑙般的眸子动了动,垂了下去。

踏仙君抱着他,想要回巫山殿,却见怀中孩子频频回头。

远处的烟花还在盛放,如海妖的鱼鳍擦破天光,奇异而美丽。

踏仙君看着他:“想看么?”

高大男人将怀中人珍宝般抱紧:“我陪你看。”

“师尊是佛门中人。”夜风有些冷,楚晚宁将自己缩进踏仙君怀抱深处,“戒贪嗔喜怒,每每过节,他总会闭关清修。于是偌大寺.庙,就剩我一个人。我不怎么看烟花,墙外热闹的声响动静太大,显得墙内好空阔。”

踏仙君静静看着楚晚宁。

他曾经凛然不可侵犯的师尊现下是个孩子,再沉静双眸神态也带着未经打磨的天真。

黑曜石般瞳孔望向的自己时,清如一汪潭水,整个将自己倒映其中。

他想他心下柔.软,不是因为对方,而是因为此刻漫天光影,似宝石的.种.子.盛放花叶,景色美得令人心折。

“不会一个人。”踏仙君的声音很沙哑,如千疮百孔的礁石,“我可以陪着你。”

楚晚宁听了,双眼亮晶晶的,探出小指头,和踏仙君拉了勾:“你说得,我们约好了。”

他拿出怀中一颗饴糖,剥纸时发出哔啵声响,将糖塞.进踏仙君口.中。

“吃了我的糖,你就不能失约。”楚晚宁笑得眉眼弯弯,“这是我们的约定。”

踏仙君不知不觉就点了头。

他们两人后来一齐包了饺子,楚晚宁沾得满脸都是面粉。

“我总觉得这馅里,还该加几味调料。”

楚晚宁此刻人不大,神态依然煞有介是,

“听我的,加进去肯定好吃。”

踏仙君下意识就伸手去擦他的脸:“你会调馅?”

楚晚宁眨了眨眼,记忆水中游鱼般蹿动,微啄他眸底。

“好像是会的。”他歪了歪头,“但想不起是为什么了,只记得,好像试过好多好多次。”

他回过头,轻轻笑开:“我做饭可没天分了,自从我把寺里伙房烧了,师尊连厨房都不让我进,说什么君子远庖厨。”

踏仙君也忍不住笑了:“那你为何要尝试。”

楚晚宁清澈眼瞳闪过些许疑惑,月影般荡出涟漪。

“为什么呢?”他有些恍惚,“好像是希望某个人高兴。”

他最后说:”似乎为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希望他,不要讨厌我?“

踏仙君和楚晚宁将饺子煮了,蘸着香醋,两人一起吃了些。

调馅时楚晚宁加盐手抖了下,盖住了许多味道。

可踏仙君就着水,还是将锅里所有饺子都吃掉了,直到后来都打起了嗝。

应该是错觉吧,踏仙君想,那馅料总带着熟悉的滋味。

楚晚宁人很娇.小,容色却很认真:“何苦吃那么多?以后若喜欢,我还可以包给你吃。”

踏仙君心头都几乎被对方专注的目光灼伤:“真的么?”

仍是无忧无虑的楚晚宁点点头:“当然啊。”

踏仙君笼着幼年的师尊睡了一夜。

自他别后,多少个夜晚了,不曾有这般安眠。

然而第二天的,踏仙君一早醒来,楚晚宁就不见人影。

他不禁勃然大怒:“楚晚宁!!!!”

他寻过廊桥,转过亭阁,彤墀釦砌层层积雪,唯不见那人踪迹。

踏仙君在空荡庭院中嘶吼出声,声音迭荡,似重石砸碎湖波,却只有风声回应。

他环视四周,重重.喘.息.,痛楚蚁群般穿行。

不过做个梦而已,难道连碰.触都来不及,就这要骤然溃散?

踏仙君发动了全宫的人,几番逼问拷.打,终有宋秋桐的宫女颤栗跪下,说是看到几个侍卫看到个孩子,起了逗.弄的坏心,骗他和他玩捉迷藏,将他关在废旧柜子里,一并拉到城外扔了。

踏仙君知道平常侍卫不可能如此,当是宋秋桐以为他又收了什么娈童嬖臣,刻意派人打发为难。

“传我令下。”踏仙君咬牙切齿,“将宋秋桐打入水牢,责后发落!”

此言一出,诸人皆是惊慌不已。

除夕方过,踏仙君便如此动怒,人人性命似悬于高崖一线,皆是心惊胆颤,不得不受命而退。

踏仙君发落了许多人去找,从天亮寻至天黑,才从城外的乱石岗里找到了楚晚宁。

踏仙君到的时候,那孩子正靠在一棵树旁,有一书生正与他搭话。

“你怎会在此地?”书生眉目柔煦,是好脾气的模样,“是迷路还是被丢弃了?”

楚晚宁抿抿嘴,摇了摇头。

“你认得字么?”他笑得温和,伸出手来,“我开了家书塾,正缺个书童,你可愿意来?”

踏仙君的心似被人撕下一页,骤然惊痛。

他猛地上前,一把将楚晚宁抱起来:“哪来的腌臜玩意儿,给我滚远一点儿。”

书生看着他,眸色似寒鸦栖于碧水,点滴寥落:“既然是重要的人,下次就看紧一点儿。”

书生转身离去,不过数步,身形便即远,再细看见,那踪迹便化青墙外的一抹树影,杳然无踪。

楚晚宁悄悄抓紧了踏仙君前襟:“这书生,似乎并非常人。”

踏仙君只抿着唇,双眸灼灼如焰,一时招来不归,嗖得一声御剑直入九天。

风声呼啸,重云似无数白鸟矫翼厉翮,扑面而来。

楚晚宁惊得在踏仙君怀中缩作一团,双手紧紧揽着他的脖颈。

踏仙君感到对方的气息,香料般沁入骨髓,心中怒火稍霁,方才道:“你是笨.蛋么?什么人跟你说话都搭腔,居然被人骗来这里,若是——”

他陡然收住话语,现实如羽箭正中心头。

没有什么若是,楚晚宁早就身陨形消。

他身边的人,不过是幻境的花朵,一夕开放。

楚晚宁垂下眸子,幼时的他并不似成年凛冽,没有易躁易怒的尖锐,小孩子脆弱又单纯,一下便被踏仙君语气间的锋利伤了神,

踏仙君看着对方,这暂时的失而复得,似喉间熔铁,只能慢慢吞下。

顺着咽喉,一路灼伤肺腑。

他声音不自觉就带了颤.抖:“别离开我,好么?”

楚晚宁将小脑袋靠在踏仙君肩头,眼珠黑玛瑙般莹润。

踏仙君将不归降下一些,楚晚宁才絮絮说道缘由。

“我以前在寺.庙,都没人和我玩.游.戏.。”

楚晚宁声音闷闷地,似乎有些疲倦,

“他们说和我玩捉迷藏,让我躲到柜子里。”

楚晚宁大概觉得有些丢脸,声音越发小,

“我觉得很有.意思,就答应了。”

踏仙君听得气不打一处来:“你是傻.子么?他们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楚晚宁被他吼了声,状若花瓣的双眸盈.满水光。

“可从来没人愿意和我玩啊。”

“有时我会偷偷去看围墙外嬉闹的孩子,但我一出去,就会被师尊叱责。”

“曾经有个孩子被许多人欺负,我想要去帮忙——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却怒吼着不让靠近。”

楚晚宁将脸埋在踏仙君.颈.窝.,有水滴滑落,

“我好像从来没受人欢迎过。”

踏仙君从来不知道,他的师尊也曾这样孤独不堪一击。

在他的记忆里,楚晚宁是遮天蔽日的巨木,是默默撑起天地的脊梁。

可原来,孤僻刻薄并非天生,只因不曾有遮雨屋檐,他只能自己坚强。

踏仙君紧紧抱住仍是孩子的楚晚宁,只觉得心中蹿入往事的根系,深深浅浅的疼。

第三天,黎明微动,晨曦似半透糖纸,流光剥.开几分温暖甜腻。

踏仙君陡然醒来,身边人两天之间,已经长大了不少。

前两天不过是个孩子,如今却已是十五六岁,是个少年模样。

他发.丝散开,像墨鲤游弋水中,漾出层层波纹。

少年轮廓初露锋芒,是介于成年人和孩子间的清秀,仿若一滴落在竹叶上的露珠,将坠未坠。

他缩在角落,是小小的一团,像躲在蚌壳里的明珠,不堪外间风浪。

踏仙君看着对方,心若重鼓,忽疾忽徐。

楚晚宁揉了揉眼睛,他见踏仙君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忍不住抿了抿唇,烧红了耳朵。

“我脸上有东西么。”睫羽似蝴蝶颤.动,他良久方道,“为何这样看着我。”

踏仙君自觉失态,他轻咳一声,将人拉起来:“起来,我们去祈愿。”

楚晚宁衣着.轻.薄.,素鲛如纱,赤着足走在地上,随即便打了个喷嚏。

踏仙君想去给他找几件衣服,却发觉如今的楚晚宁身高已过了他肩头。

踏仙君无法,他没有想到,醉梦星昙唤回的人,一日竟如数年,会.快.速.成长。

他只好去红莲水榭随意找了些衣服,可楚晚宁穿上都有些长,后摆拖出好多。

楚晚宁试图给自己扎头发,折腾半天,不是这边落下一绺发.丝,就是那边扎得头皮发疼。

踏仙君将人唤回,亲手为他束发。

楚晚宁发质极好,柔.滑如缎,踏仙君任之滑过之间,却似捧不住水中之月。

踏仙君拿过镜子,给对方相照:“看看吧。”

楚晚宁转了转脑袋,他摸.向发上一只白玉红宝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是什么?”

他侧过脸,却看到踏仙君冠上亦有一只白云红宝簪。

楚晚宁抬起眸来,光影似花叶沉浮,沸腾他琉璃色瞳孔,

“你是把喜欢的东西分享给我了?”

楚晚宁那支,雕了凤纹,而他这支,则饰龙鳞。

其实最早的龙凤簪,在他们成婚时,被楚晚宁摔了。

而这一对,是他后来又命人打的。

碎了的就是碎了,他也没有复原。只是重做一副后,到底没了送出的心气,日日压在奁底他惯用的乌金簪旁,不知今天怎么就随手翻了出来。

楚晚宁眼中满是糖屑般晶亮溢彩,他笑了笑:“多谢,我很喜欢。”

踏仙君轻轻应了声,嗯。

他说,我知道你会喜欢,也是费心.观.察.了许久才做的。

那低语太轻,楚晚宁回过头问他,什么?

踏仙君却只是侧过脸,微眯了眸,道:“天凉了,是个极好的冬日。”

他们一齐去山中废弃的神龛祭拜。

冬日的天空总是高而远。

森壁争霞,孤峰限日,幽岫含云,深溪凝翠。

枯木虬枝,自成流光樊笼,令风如雀鸟,振翅其间。

踏仙君其实和楚晚宁成婚以来,私心里发过誓,若是哪一次,楚晚宁主动抱他一次,新年过后,他便带着他,来这少年时的秘密基.地许愿。

然而直到对方离开,他也没能成行。

四野流风低语,恰如踏仙君心弦嘈切。

他心事重重,自然走得快了些,没留神,却把楚晚宁拉在了后头。

夜里落了雪,山道亦成连璐,楚晚宁走起来有些困难,跟着踏仙君一路向上,渐渐落了后。

他脚底打滑,鞋子有些不合脚,走了许多路,磨出些水泡来,于是越发慢起来。

踏仙君恍然回神,才发觉那少年远在数十台阶下,一路蹒跚。

也不知这样一瘸一拐跟了自己多久。

他暗骂一声,奔到那人身边,看他满头冷汗:“怎么了,是鞋子不合适?”

楚晚宁抿抿唇,摇了摇头,只是眸子水润欲滴,一副狼狈模样。

他说:“没事,我能跟上。”

踏仙君哪管三七二十一,让他坐在路边青石上,一把脱了他鞋袜。

“你!”楚晚宁惊得两颊烧红,“你干什么!!”

这时的楚晚宁到底还是个少年,再羞愤也拙于口舌。

若是往日,踏仙君如此,怕是要被楚晚宁叱责,说什么琅琅白日脱人鞋袜,成何体统。

而他大约也会邪性一笑,更离谱的我都脱过,这算什么?

踏仙君看着那剔透似幽阜古泉的少年,到底只是叹息,没说别的。

只是他看到楚晚宁足尖血痕时,还是忍不住提高了声量:“你脚磨成这样,怎么就不晓得说一声?”

楚晚宁大约忍痛久了,眸底本就有些许水色,又突然被人握住脚踝,满腔羞怒,眼角便虹飞霓染。

“你松开我!”他咬了咬牙,偏过脸去,“不用你管,我自己能走——”

他骤然失声,因为踏仙君忽然含.住了他的足尖,令他整个人如着火的炉膛,连话都说不分明。

少年楚晚宁整个人十分僵硬,他怔怔看着踏仙君,唇.齿.打.架.。

踏仙君却很专注,他动作很轻,像轻吮微云,楚晚宁不觉得疼,只感到丝丝缕缕的痒。

楚晚宁的足很白,轻抿月色的玉簪花一般,甲贝泛着珠光,.艺.术.品一般。

那些许伤痕,宛如赤莲开于雪中,残.忍却又美丽。

他将脏血吐出,有拿出怀中薬瓶将少年的伤处擦了薬,用鲛绡缠了缠。

“在我面前,你不必有任何负担,我不会嫌弃你。”

踏仙君重新将鞋袜给他穿好,又拿出.水袋漱了口,背过身去,回头看楚晚宁,

楚晚宁.脸.红.得透了,目光都不敢沾染踏仙君。

踏仙君微眯了眸,语气森然:“你若是不上来,我就把你抱上去了。”

楚晚宁一听立马趴到了踏仙君背上,用双手环住他脖颈。

踏仙君把他往上颠了颠,大步向山顶走去。

疏林筛下阳光的细碎雪沫,落在发.丝指尖,顷刻就化了。

踏仙君身形高大,步子迈得又快又稳,两人身上的香气融在一起,似琥珀凝住春光,微苦却又潋滟。

楚晚宁眨了眨眼,他靠在踏仙君肩头,细细数着:“陪我看烟花,一起吃饺子,我被人骗了还把我找回来,带我祈福还背我?”

他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句话说得轻,气息吹入踏仙君耳廓,虫虿般啃噬心灵。

踏仙君感觉胸口犹如木桩,沙沙掉下无数湮粉。

再没良心,踏仙君也知道这么多年来,他对楚晚宁,实在称不上一个好字。

他想开口,嗓子却锈坏了般,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你和我有什么渊源呢。”楚晚宁的发.丝飘过踏仙君鬓边,“总觉得好熟悉一样。”

踏仙君将人放下,看着那朱漆斑驳,户牗微开的寺.庙,没有回答。

他们两个进入其内,丹霞彩绘是暂借岁月的斑斓,如今尽数还去,只剩似曾相识却又刻骨铭心的残痕。

神灵静.坐莲台之上,纵尘埃满身,不改眸中慈悲。

踏仙君不知虔诚为何物,可从进死生之巅开始,他便很喜欢这。

说不清为什么,大概那神像一瞥之下,和记忆里的角落重叠。

踏仙君拿出袖中贡香,用法.力点燃,递给楚晚宁:“许个愿吧。”

两人皆是恭敬地叩拜了几下,而后跪在神像前的蒲.团上,静闭双眸。

踏仙君心中一片空茫,竟不知该祈何物。

他该希望,有千缘万法,将师昧唤回。

可此刻心铃窸窣,声声切切,破茧而出,不过一线念头——

楚晚宁在一旁忽然出声,

“只望神灵一世健康,平安顺遂。”

那声音不大,却咚得一下,骤然砸破踏仙君心鼓,其内风声飒飒。

他将楚晚宁拉起来,有些急切:“你是傻.子么?神灵法.力无边,何用得着你来祈愿。”

“可是。”楚晚宁眨了眨眼,“他为那么多人满足愿望,却没人记得他自己感受如何,是否幸福。”

他回眸看向神龛:“我现在过得很好,也很开心,没有更多的愿望,但希望神灵保重自己,方能渡化更多苦难。”

踏仙君说不出什么感觉,似无边海水骤然倒灌,尽是苦咸。

他常说楚晚宁假仁假义,沽名钓誉,却不想这人如此天真。

黎明再来的时候,踏仙君睁开眼,便见楚晚宁瞪着凤眸,死死盯着他。

这时的楚晚宁,已有20余岁模样,和后来他的师尊,并无太多不同。

唯独目光炯炯,带着羽箭般凛然。

他语调有些恨然:“阁下到底是谁?可是我师尊请来的高人?你是用了什么秘法,令我前些日子恍惚似孩童,对你诸般信任?”

他话说得掷地有声,但披发散襟,眼尾灼红,实在没有太多威慑之力。

踏仙君先前碍着楚晚宁年纪尚小,一直克制有礼,如今那人活色生香的躺在身边,正是盛年时候,他便再也.按.捺.不.住.,一翻身,将人困在双臂之间,居高临下,

“胡言乱语!我们分明此前从未见过,你莫要趁机攀扯!”

楚晚宁眸如血玛瑙,烈烈燃.烧,他一脚将踏仙君踢下榻去,正中对方胸口伤痕,

“你趁我心智未开,诸般引导,到底图谋什么?”

踏仙君不防他一脚袭来,摔到地上,脸色发白,半晌站不起来。

楚晚宁看对方神色有异,一时无措:“你,你,没事吧?”

踏仙君咬破舌.尖,硬在唇边挤出一线血色,抬眸看向楚晚宁,凄惨一笑:“不妨事。”

“可是你流.血了!”楚晚宁顿时就慌了,“对不住,我,我只是心慌。”

他下了地,将踏仙君扶起来:“一时没控.制好力道,是我之过。我替你疗伤。“

楚晚宁将踏仙君衣领解.开,便看到他身上缠得绷带渗出鲜红,除此之外,还有因锻炼而显得格外饱满贲张的胸肌。

“嘶,好疼。”踏仙君蹙眉,好像痛楚难忍,“我晕血,你帮我看看,是不是伤口裂开了?”

楚晚宁眉尖颤了下,他下颌紧绷,像是要把这烫手山芋转瞬就扔出去,可他到底忍耐下来。

他拿了温水、毛巾、纱布、伤薬,小心翼翼擦.拭踏仙君血痕斑驳的肌肤。

踏仙君却忽然一把将他的手按在自己胸肌之上,深深蹙眉:“别动!”

“你,你干什么!!!”

楚晚宁炸似烟花,整张脸都红了,

“疼。”踏仙君愁眉苦脸,“你按到我伤处了。”

楚晚宁确实知道自己一向粗手拙脚,细腻耐心全用在了制.造机甲上。

他见踏仙君眉心蹙结,也不敢再.挣.扎.:“要不,你还是唤别人来——”

“嘘,我是修真界的帝君,若被人发现虚弱不堪,岂不顷刻被人篡位。”

“前日.你足尖破了,我都愿意以口舌为你消毒止血,反过来,晚宁你连为我敷薬都不愿。”

楚晚宁已不是稚子,可前几天里的记忆仍历历在目。

心头的悸.动如若水草,刹那卷住了神.智。

他说:“那,那你说,我该怎么处理?”

踏仙君正等他这句话:“我按着你的手,轻重缓急,由我掌控。”

言语方落,他便握着楚晚宁捏着薬酒纱布的手,凝眉絮语:“这边,对,在往下一点。”

楚晚宁双眸清透得都要滴下水来,他双颊绯红,.紧.紧.咬.着.唇,却仍是听从了踏仙君的想法。

指尖触及肌肤的纹理,印章般在心头盖下悸.动。

楚晚宁想抽回手:“这里也没有伤。”

踏仙君却将他紧紧捉住:“可你方才踹了这里。”

楚晚宁想要发作,对方却露.出满脸惊痛模样,他忍了又忍,终是未能拒绝踏仙君。

他算是把踏仙君身上每一块肌肉都揉了遍,才被对方松开。

到最后,楚晚宁整个人都有些木了,唯独收回手的时候,指尖不停颤栗。

“我这守了许久的清.白,算是毁在阁下手中了。”

楚晚宁跳起来,差点没把对方直接揣翻。

踏仙君站起来,一步步前进,将他仍然年少的师尊逼至墙角,双臂一展,自成樊笼。

他巨高临下,微眯了眸,方醒的豹子般:“之前说要给我包饺子,陪着我,还问我怎么对你这般好。”

“穿上衣服,你就翻.脸不认人了?”

踏仙君伏到对方耳边,对着他吹起

“你看你耳上这枚红钉,可是我打下的?”

楚晚宁猛地伸手去摸,踏仙君隔着他的指尖摩挲了下,可颤栗是针尖上冒出的火光,璀璨得烧了神.经。

他抬眸看向踏仙君,骤然撞上对方目光,

于是视线交织成笼,意识插翅难飞。

楚晚宁矮了身.子,从踏仙君胳膊下钻出去,想要拿桌上一盆水,浇对方一刻清.醒。

然而他方动作,却被踏仙君从后背狠狠一把抱住。

“都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踏仙君的额埋在他肩头,“你说过的,做我伴侣,此后从不离开。”

楚晚宁僵在原地,他脑海里全是游鱼般记忆,围住一角冰山,断断续续难以成章。

可对方的温度,却似熔岩,渗透肌理,无孔不入。

楚晚宁有些无奈,心似有无源之绳牵起一角,拉扯许久,隐痛焦灼。

他垂下眸去:“你我皆是男子,如何做得伴侣。”

“你是同我饮过合卺酒的妻。”

踏仙君见他态度有所缓和,便将人扳过来,强.迫对方接受,

楚晚宁眼神慌乱:“我怎会答应?”

踏仙君不想再和他讲更多道理,只俯下便要去捕捉对方的唇。

楚晚宁被凛冽气息所灼,用手挡住踏仙君:“你所说实在荒唐——不如我们比一场,若是输了,这些话请你收回。”

“那赢了呢。”踏仙君一把揽住的腰,带着他和自己紧紧相贴,“我要娶你。”

楚晚宁忍无可忍,用了巧劲,卸了对方胳膊力道,一旋身出了屋子:“口出狂言,这世间,还没几个人能打得过我。”

踏仙君觉得楚晚宁有些好笑,这感觉,便好似对方要比武招亲:“那你试试。”

他将陈列室内的一把青霜剑扔给楚晚宁,自己则拔.出陌刀:“来吧。”

楚晚宁拿了剑,整个人气场骤然变了。

似穿石激浪,临空羽箭,带着势.如.破.竹的锋利。

他迅疾攻来,踏仙君不动如山,眼看着便要刺穿对方胸口。

楚晚宁只想脱身,并没有要伤对方的意思,剑气中有了一丝犹豫,只这电光火石间的一刹,踏仙君便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折腰,顺势击他手腕,顿时长剑脱手,形势逆转。

“你!!”楚晚宁有些愤然,“以诡道诱敌,小人之行!”

踏仙君再次将人搂入怀中:“可你答应了,要嫁给我。”

楚晚宁怒得全身都要立起尖刺,却不防踏仙君忽然开口。

他说:“你若是不犹豫,我便也不会躲。你想要这条命,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楚晚宁心中甲片被逆着拨动一般,发出清脆的支离声响。

这话不像对他在说,而似对着隔岸遥望的人低语。

其间是黄.泉流水涛涛,生死无渡。

他们两下山去游了趟夜市,在角落里遇到了乞儿。

楚晚宁看不得人受苦,他将糕饼掰碎了置在手心,用手去喂对方,防止那孩子因饥饿吃得太过囫囵而被噎住。

踏仙君看得有些心烦,他想将楚晚宁拉走,对方却一动不动。

那孩子抽抽噎噎说了自己的身世,父母沉疴难愈,他乞讨兼捡些垃.圾,还不够薬钱,活得十分艰难。

楚晚宁听了动容,伸手便拔下了头上的白玉红宝簪,送到孩子手中。

踏仙君当场就快气炸,他丢下一些银子,将红宝簪拿回来,将楚晚宁拉到一处暗巷,胳膊一伸,将人挡在身前。

“你为何要将这簪子送出去?”

心胸如瓷缸被硬石敲碎,沸油滚水尽数溢出,烫得踏仙君肺腑一抽一抽地疼,

“你不知晓,这是我送给你的......定......”

话未出口,踏仙君惊觉不对,硬生生转了弯:“你不知道,这是我送给你的信物么?”

楚晚宁只蹙眉看他:“金玉宝钗不过身外之物,.哪.有.人命重要?我身上并无银钱,这东西你既然赠我,我将他用于救人,有何错处?”

踏仙君说不过他,天底下的道理从来就在楚晚宁那边。

楚晚宁每每顾念他人,可在意自己半分感受?

可曾知道,那簪子躺在奁中,再不见天日的绝望?

踏仙君双眸有些发红:“你想要给他钱,同我要不就成了?凭什么要把我给你的东西给他?你就这么看不上我送给你的东西?”

楚晚宁觉得对方有些莫名其妙:“我身上别无他物,哪里好事事和你要钱?何况,簪子不也拿回来了?”

“如果不是我坚持?”踏仙君瞳孔似玛瑙裂出.血痕,“你是不是就不要了?”

他心中的戾气恰似龙.卷.风,掀起海面数丈,穿石碾岸,要将一切都毁灭。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他忽然将簪子狠狠往地上掷去,“还不如砸碎了事!”

楚晚宁眼急手快,却在踏仙君动手时,一把将玉簪拽出。

他满脸愕然,言语惊怒:“你疯了么?为什么要摔了它?”

踏仙君满腔血气翻涌,几乎要遏制不住将楚晚宁撕.裂拆骨的念头——嚼碎了,吞.入腹中,他便彻底属于他,没人再能觊觎。

他忽然转身,大步离开。

新生的魂魄没有戒心,前几天轻易就被踏仙君点亮了满心灯火。

所以他还不知道,用半生酸楚酿入相思,是世间最烈的毒。

他更不明白,自己为何无法克制地追上踏仙君,气喘吁吁的拽住对方袖子。

他说:“其实那个簪子,我很喜欢。我不该把你送我的礼物转赠他人,这我道歉。可你说我看不上你送的东西,便是污.蔑我。”

他振振有词:“你也该向我道歉。”

踏仙君觉得心中平原在裂开塌陷,他微微回头,冷冷道:“松开。”

年轻的楚晚宁执拗而坚持,哪怕眼尾绯红,他还是拽着踏仙君不放:“不行,一.码归一.码,我道歉了,你也该道歉。”

“你再不松开,接下来的事,我概不负责。”

踏仙君转过身来,指尖抚过对方鬓边,那里有彩虹碎开的残影,

“楚晚宁,我放过你的,是你不走——”

“话说开了,就没必要生气。”

楚晚宁看着踏仙君,虽然对方的眼神野兽一般,但他却仍是猛地瞪了回去,

“你是我交到最好的朋友,我不想——”

踏仙君恨恨骂了一声,他捏住楚晚宁的肩膀,将他摁到墙边,狠狠吻了上去,

“我.想.要.你.,原始意义上的,你别给我戴什么道貌岸然的帽子。”

楚晚宁不防如此,整个被人揉在怀中,似蚌贝被人抿出明珠,他.挣.扎.着,却怎么都推不开踏仙君:“唔.....”

踏仙君几乎汲取了楚晚宁胸中所有空气,令他一阵阵的眩晕,到后来竟是虚虚挂在对方身上。

踏仙君抚着怀中人脊背,像捧着一只随时会碎开的气泡,

“若梦里都不能随.心.所.欲,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楚晚宁如一根被反复拨动的琴弦,兀自颤栗嗡鸣,不明对方所言何意。

只是不知为何,那一字一句,竟似落叶的节拍,总带叹息余韵。

他心底也有小蚕噬咬的痛。

明明还有那么多来日,何必不安?

他靠在踏仙君怀中,意识恍惚地想。

踏仙君废了宋秋桐,两天后便要重立楚晚宁为后。

这些安排他并未说给楚晚宁听,甚至许多事宜,都避着楚晚宁准备。

说不上什么理由,哪怕如今他和楚晚宁之间并未剑拔弩张。

如今的楚晚宁是一张白纸,等待他的墨色浸染。

可他却还是恐惧,那人一尘不染的拒绝。

众宫人还未从过年的喜气中反应过来,便开始疲于奔命,准备冠礼一应事物——实在是太仓促,好在当时立楚妃的时候,诸般用.具还都小心留着。

那些金器翡翠,珊瑚宝珠,皆是当.世名品,比皇后大婚时还要贵重一些。唯独衣饰需重新赶工,然而翠羽金线都非朝夕可得之物,叫尚宫局的一干女官焦躁不已。

好在踏仙君心情不错,倒也没有为难她们,只叫她们用楚晚宁旧时婚衣改绣凤纹,勉强也算合宜。

黎明似未塞紧的水.晶.瓶.,流光的琼浆四溢。

踏仙君感到怀中的人动了动,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假作不知,仍闭着眼睛。

他感到楚晚宁探出又缩回的指尖。

如水波下的银鱼,啄开珊瑚的气泡。

踏仙君悄悄睁开一线眼帘,看到楚晚宁静静望着他。

仿佛错节的齿轮,执着的磨合。

于是眉梢眼角,都是削足适履的疼。

他一下就张.开了双眼,然而对方几乎是立刻就变了表情。

眼底盛.满.清.冽天穹,通透无比。

踏仙君微微心慌,他说:“楚晚宁,如今你多少岁?”

比起前两日五六岁一天的变化,如今的楚晚宁,时间仿佛停止了。

踏仙君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

楚晚宁么记忆在他们初遇前戛然而止。

没有有时死生之巅的点滴相处。

也没有巫山殿八年的彼此磋磨。

短暂梦境里的楚晚宁,有一双未曾蒙尘的双眸。

通透得让踏仙君不忍碰.触。

踏仙君废心去准备各项婚礼事宜,楚晚宁觉得有些无聊,便去了死生之巅的后山。

高大男人正过目筵席菜品,不防宋秋桐散发布衣,忽然冲进巫山殿中。

她猛地跪拜匍匐,并不给踏仙君反应时间。

“秋桐知自己.卑.劣.低.溅.,不配侍奉陛下。但秋桐知陛下心结——秋桐在人间寻觅了许久,终于发现一个人,和陛下所念故人,有九分相似。”

踏仙君将桌上东西一扫而落,他上前一把.掐.住.宋秋桐的.脖.子,

宋秋桐被掐得离地悬空,她死死掰住踏仙君的双手,一字一句道,

“秋桐……不敢……欺瞒……陛下,但是……那少年……如今不过十二……”

宋秋桐如离水之鱼,跌在地面,一连串的咳嗽。

她面色虽然苍白,双眸却似暗夜里的蛇瞳,闪烁异样光泽。

她轻轻道:“陛下,时间、容貌、脾性也就罢了,这个少年,在背部,也和故人有一样的樱红胎记。”

“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么?”

忽然啪嗒一声,角落的窗忽然被吹开,寒风张.开双翼,飞卷帘幕无重数。

扬起的纱挡住了踏仙君的神情,宋秋桐看不分明。

唯独他垂下的双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而后又缓缓松开。

他的声音很沙哑:“那个人,在哪?”

————————————————————

楚晚宁以花塑身,灵力不多,只够堪堪张.开一层.轻.薄.结界。

但他走到死生之巅一处高崖时,还是觉出不对。

崖底狂风似猿声哀鸣,隐隐的砂石移动之声,仿佛苍峦内里缓缓龟裂。

他曾斗过恶.鬼,斩过妖兽,此时直觉张.开鳞甲,让他脊背隐隐发.麻,每一片都刮擦神.经,无声警告着他——危险近在咫尺。

楚晚宁轻轻吸气,有什么东西,藏在崖下。

他如今法.力低微,根本不该亲自探寻。

就在他离开想要寻找踏仙君之时,一声极微弱的呼救声夹杂着呜咽声随风飘来。

楚晚宁浑身一僵,立刻冲到悬崖边,向下望去。

巉岩叠嶂几千重,云烟似蛟龙盘卷,其下有枯木旁逸斜出,仿佛兽类的骨刺,突破山峦的干瘪皮肉,凛冽而残.忍。

只是靠近一些,他便有轻微的眩晕之感——深渊之地总像藏着海妖低语,绝望而诱.惑,似要将魂魄吸.入。

就在心惊之间,楚晚宁突然看见了个少年,趴在一截枯木之上。

狂风扯着他的衣袂,像撕.开脆弱纸箔,要将他拽入崖底。

“救命啊!”少年泪眼婆娑,他看到了楚晚宁,勉强抬起一只胳膊,“救救我!”

楚晚宁来不及探究,这个人为何会在这里,他只知道那木枝摇摇欲之,随时有折断的可能。

他攀着岩壁,小心爬下去,靠近少年所在的枯木,对着那满面泪痕的少年伸出手去:“你抓.住我。”

少年小心翼翼挪动,刚伸出手来,枯木刹那折断,他整个身.子便猛地跌落!

少年身.子陡然腾空,楚晚宁逼不得已,也随之下跃,千钧一发间,乱石划破了楚晚宁的手腕,他也抓.住了对方胳膊。

下落之中,楚晚宁猛地用长剑一把钉入石缝,于是狂风呼啸,两人堪堪挂在绝壁之上,如枯叶摇摇欲坠。

腕上伤痕几可露骨,血顺着握着剑柄的手臂淋漓不停,楚晚宁强撑着拉住对方,好似骨头都要被扯开。

饶是他心志坚韧,也额间青筋暴起,身上满是冷汗。

他看了看那少年,芙蓉玉.面,眉眼精致,只是此刻吓得形容失色,苍白无比。

血滴一点点溅在楚晚宁面颊之上,他知道如此下去,两人皆是死路一条。

他说:“我灵力不多,只足够为一人施展乘风咒,一炷香内,当可令你身轻如燕。待你到了崖顶,再寻人来救我。”

少年看着他,眼眶微红:”......好。“

楚晚宁不再犹豫,金色法芒自臂弯传至少年手臂,绽开琉璃般五瓣海棠。

少年忽然开口:“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这样救了我?”

“情况危急,我尚有自保之力。”

寒风凛冽,穿透衣襟,他脸孔苍白,纨袖尽成赤色,

少年微微蹙眉,眸光几闪,终究不再耽搁,待法咒生效,攀住一边微凸石壁,犹如惊鸟掠云,渐渐爬到峰顶。

楚晚宁闭上双眸,换手拉住长剑。

他右臂失血过多,又一直吃力,痛得几乎没了感觉。

冷风呼啸不已,似鹰隼横冲直撞,带走身上所有温度。

他视野有些模糊,石缝中湮粉四散,长剑渐渐支撑不住。

墨燃,你会来救我的吧。

踏仙君随宋秋彤四处寻找所谓的师昧转.生,刚到后山,便看到了一个白衣少年,发.丝缠乱,衣袂撕.裂,周.身用星星点点的血色。

而那个人的形貌,如篆如刻,是往事的熔岩浇筑而成。

踏仙君大惊失色,冲上前去,将人抱在怀中,

“你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少年十分虚弱,疲惫到了极致,他倒在踏仙君怀中,像涸泽中的鱼:“救.......”

话未尽,人已经昏了过去。

踏仙君不及犹豫,将人抱在怀中,匆匆赶往巫山殿。

“将所有医官叫到巫山殿!快!”

他一颗心在胸腔中咚咚直跳,

“这一次,一定不能再让他有事!!!快!!!”

“你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人。”

踏仙君将人紧紧搂在怀里,感觉魂魄生出无数叶片,被过于明亮的阳关点燃,枯卷,

“我愿用一切换你归来——还好,你回来了。”

宋秋桐点头,将一切事宜细细吩咐,待到踏仙君走远之时,方回头望向风卷云涌处。

“失而复得,向来不易。”

她微眯了眸,远处地平线猩红,仿佛天空劲边伤口,

“唯有关键之时,才能分出孰轻孰重。”

————————————————————

楚晚宁在那少年爬上山顶不久后,就听到了窸窣人声。

他有些欣喜,想要呼救,可就在此刻,断续语句,扯碎的珠串般散开,跌入心底,回声冰凉。

那个人说,少年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那个人说,他愿意用一切换那人归来。

像利器划开喉.咙,痛楚汨汨而出。

楚晚宁忽然就再无法出声。

他以为自己只要假装忘记一切,便真的可以重新来过。

他以为只要自欺欺人,便可以忘却所有忽视。

可谁知,到最后,他不过鱼目混珠,鸠占鹊巢。

那个人藏在心底的珍宝,根本不是他。

心弦崩开时,原来断裂的,不仅是希翼。

楚晚宁有些失笑,本以为故人相逢,却不知混是新愁。

他忽然闭上双眸,身形恰似水晶摔碎,化作无数金色湮粉,缠绕身侧枝芽之上。

于是枯木逢春,有一朵雪白染金的海棠,生于峭壁之上。

那样努力的攀援对岸,却总也跨不过无极天堑。

————————————————————

踏仙君一天一夜未曾合眼,悉心照料了少年许久,待那人缓缓醒转,他才放下心来。

少年醒来,第一件事却是抓着他的手:“我不小心掉落悬崖,有一位极俊美的仙长救了我,他的法术只能让我一人攀上悬崖,而他还在下面!救救他,快,救救他!”

踏仙君忽然愣住,觉得浑身血液都冷了。

忙乱之中,他居然没有注意到,一天一夜,楚晚宁都没了踪影。

他的声音陡然嘶哑:“那个人——”

“凤眸剑眉,高鼻薄唇。”少年焦灼非常,连眼眶都红了,“他手臂还受了伤,我身上的血,都是他的.......”

踏仙君不再犹豫,猛地冲向门外。

他疯了般跳下悬崖,御剑在翻腾云海中不尽穿梭。

他几乎撕.裂肺腑,然而烟霭如排天巨浪,刹那便淹没了一切。

然而迷障重重,他的光.明已似沉舟,再无踪迹。

唯独一把寒剑,斜月般嵌在峭壁之上,不知洞穿谁的心房。

踏仙君几乎疯了,他调用了所有军力,翻遍了悬崖下的每一寸土地,甚至连藏在石头下的甲虫都不曾放过。

其上凤鸟鲜花绣得如斯美好,仿佛时光冻结。

可最后却囚在岁月深处,连枯败都做不到。

———————————————————

楚晚宁灵力耗尽,他如今以十日星昙元神为托,肉.体难以维持形态,竟化棠花,栖息在悬崖之上。

他小心翼翼维持着自己的花瓣不被吹落,尽力盛放,想要.吸.引.来人目光。

可大概一朵花,在这浩瀚天地间实在是太不起眼,勾不起帝君一刹回眸。

他想他这一生,从来都是力鼎天地的一株巨木,唯独心系墨燃的情绪,是隐藏在浓荫中的一朵花。

因树冠太茂.密,并无人发觉。

可他还是执着的生出一支花,到底为什么?

花开无人赏,花落无人惜。

这样孤独地盛放,到底有什么意义?

然而当踏仙君御剑每每在他面前穿行而过,划开天空,留下蜿蜒伤痕。

楚晚宁忽然就洞悉了根系般盘踞心底的期待。

他从没奢望有人看见那朵花,更未希望对方将之折下,栽入心口。

他只是希望,那个人靠近的时候,轻嗅到一抹幽香。

是他痛楚的脉搏,思念的韵脚。

他只是希望,自己毫无遗憾地活过。

楚晚宁不能言语,不能动作,只能每每看着他想见的那个人擦肩而过。

可原来有些东西,永远都是奢望。

这么多次相见,他终于还是认不出自己。

————————————————————

踏仙君发现悬崖边的那支花时,已经是楚晚宁重生的第九天。

他疯.子般穿梭在峭壁上下,几乎挖地三尺,却得不到楚晚宁的一丝信息。

他停在那把剑插.入石壁的位置,久久不能言语。

难道相遇不过是纸上蝴蝶,破茧而出,挣开桎梏的刹那,便也消靡成尘。

他只是喃喃,茫然四顾。

我为什觉得,心脏仿如战俘,系在你踪迹的野马之后,拖曳一地血痕?

他停在远处,唯有呼啦啦冷风洞穿身.体。

就在此刻,是很轻微的一段香,忽然惊动阳光的涟漪。

仿佛魂魄的银铃响动,胸口的天空一应碎裂。

踏仙君觉得心房如遭揉弦,每一记节拍都在颤.抖。

这个味道——这个味道,属于楚晚宁。

心窍的逆鳞瓣瓣张.开,他疯一般四处寻觅。

终于在错过的无数次中,他看到了那朵花。

生在巉岩之上,不合时宜的纯白。

用柔.软根系攀附乱石的锋利,执着的盛开着。

踏仙君最后捧着这朵花回来,没人知道他用了什么法术。

但他保住了这朵花最后的花期。

传说某个围栏般破碎的晨曦,树木婆娑,流光窸窣,有人看到北斗仙尊自花成.人,他捧住了踏仙君的脸孔:“墨燃,你能找回我,我已经很开心。既然师昧也已找到,你以后一定要好好过。“

楚晚宁笑了,声音仿佛玉珠祈愿千转,点滴冰凉。

他说,这婚礼,是你为了他准备的吧?

他说,可惜,昙花法.力已尽,我没法再为你们主持婚礼。

不动声色,以师尊姿态,切断了和踏仙君的所有羁绊。

待到眼眶通红的帝君想要再次抱住他的师尊时,那位惊才绝世的晚夜玉衡,却似海浪,撞碎在礁石之上,只剩漫天金色飞沫。

他终于还是来不及告诉对方。

那婚礼是为你而设,那红缎是为你而备。

高大男人探出双手,穿过琉璃色的虚影,狠狠摔在了地面之上。

————————————————————

修真界举行了一场震.惊寰.宇的盛大婚礼。

遮天蔽地的锦缎,颠倒乾坤的歌乐。

踏仙君华服高冕,拜礼跪叩,却是对着一朵花。

大家都说,踏仙君彻底疯了。

宋皇后没人再知道她的踪影。

传说是被囚在九幽深处,口.中含.着凌迟果,为巨兽啃噬,却迟迟不能死去。

而那个像师昧的少年,最后证实不过是皇后为夺宠爱的易容之术,因为晚夜玉衡所救,踏仙君没有为难他,最终被放出宫去。

踏仙君越发.放.浪.形骸,暴戾疯狂,时而搜尽各门派的复生之术,时而攻伐魔族,叫人越发难以揣测,众门派忧心忡忡。

又过了几年,盛极一时的踏仙君遭遇修真界围.攻,最终不知所踪。

死生之巅的峭壁上却生出一种奇特的棠花。

初时一茎两花,一朵皎若白雪,一朵墨腻长夜。

待十日花期,一朝凋零,却又生出新的芳蕊。

月光心蕊,半白花瓣,墨色自外由内浸染,竟似夜与昼交替的黎明,色调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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