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肖火肖一七来,左邻右居同出现打一肖?

肖龙,祖籍安徽利辛,现居阜阳,中国水利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会员,阜阳市作协会员,现代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水利报》《中国劳动保障报》《人民代表报》《新安晚报》《散文选刊》《西部散文选刊》《作家天地》《延河》《奔流》《河南文学》等报刊杂志。

监房的门紧闭着,墙的一侧一左一右各留着两个窗户,窗户不大,但是特别高。从外面新鲜的空气中刚走进来,巨大的嗅觉上的反差让烂仔很敏感地分辨出空气中弥漫着复杂、浓重的、说不出的气味。这种气味既有受潮后一冬天没晒的旧被子的腐霉味,也有家后茅缸里常年不刷洗的尿窑罐的味道,还有烂仔熟悉的汗味、脚臭味以及狐臭味。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奇怪的变化,形成了海啸,卷动着,翻滚着,一浪接着一浪地涌来,直至把烂仔淹没。烂仔有溺水的感觉,透不过气来,尽量将头向上抬,试图从海啸中摆脱这种令人窒息的味道。但是他感觉到自己的气短、无力,不得不用一只手紧紧地捏着鼻孔,十几二十几秒钟后松开,短暂地吸一口气,然后赶紧又捏紧鼻孔。烂仔小时候爱玩水,练就了水下憋气的功夫,一次都能憋一分多钟。可是在这里他却无力憋满一分钟。

在憋气的当口,烂仔开始环视一下监房内的摆设。无意中就看到墙上挂着一个木盒子,没有盖,盒子里安装了一个小广播。虽然它已经完全变了形,磁圈周围的音膜纸也已经体无完肤,但烂仔是认识的,他的床头就挂了一个,他们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挂着这样的小广播,有的挂门口,有的挂堂屋,还有就是他这样的,挂在床头,以便早晨第一时间就能听到“东方红,太阳升”的歌曲。看到小广播,烂仔忽想到小时候经常和红苗互猜的一个谜语,“墙上一朵牵牛花,一根藤儿连着它,没有叶儿没香味,能唱歌来会说话”,谜底就是小广播。轮到他猜的时候,他会故意装作猜不出来然后苦思冥想的样子,最后央求红苗告诉他答案,然后红苗就会很开心地笑,一边笑一边还会嘲笑他是个小笨猪。

小广播没有开播,应该是没有到统一收听的时间。家里的小广播里每天都会播放新闻和评书,还有戏曲和音乐,烂仔不知道这里的广播会播出什么节目,如果这时候能播出一段《卷席筒》“小仓娃我离了登封小县”,那就好了。他很同情仓娃的命运,有时候听着这段戏他就会想到自己。小广播是有线的,他的视线跟着小广播的电线从木盒子里钻出来,松松垮垮地一直向窗外溜去,却迎头撞见了窗外吹进来的风。他感觉到双眼一阵迷离,海浪又再次涌来,整个监室都在海面上俯仰。从广播盒里溜出来的视线附着在电线上,无依无靠,在空中不停地来回飘荡,起伏不定。烂仔一阵心悸,赶紧低下了头。

直到这一刻,烂仔才意识到今天发生了什么。他一直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凌晨还没睁眼,他就被警察牢牢地控制住了。这是他逃亡的第三天,而真正的逃亡还没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他看了看四周,一切还都没有醒来,羞羞草依旧还紧闭着叶片,啾啾啾、叽叽叽叫了一夜的各种虫子这时也酣然梦中,娘坟头上那几株自己特意种下的喇叭花张着嘴,却纹丝不动,它们没在第一时间叫醒烂仔。就睡在自己身边的娘也没有给他托梦,无风的早晨让一切都变得虚假而又神秘。

这里是一片小土岛,四周地势低洼,淮河的一个支流的支流风骚的娘们一样扭着腰来到这里,深深地爱上了这片土地,再也不舍得离开,然后聚在一起,成了一片地势开阔的水面。土岛上长满了楮树、槐树、椿树、桑树等各种杂木,但是都不高,也不粗壮,天然的野生环境让它们没能按照人的意愿长大成材,在齐人深的荒草野花间无所追求地生长着。岛被水环绕着,与外界相通的没有路,一条木船成了村民进出小岛的唯一工具。但是烂仔没敢用木船,怕引起怀疑,自己洑水过来的。可是还是被警察掌握了信息,烂仔只能怨自己的点背,要不是在等一个人,早就坐火车溜了。

小土岛又被村民称为乱死岗子,到处都是已经坍塌或者濒临坍塌的土坟,到处都是散落在地面的枯骨,土坟和枯骨掩映在荒草之间,充满了恐怖和神秘。尤其是盛夏的夜晚,人们经常会看到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岛上飞舞,起伏,大家都喊做鬼火,于是村子里的大人吓唬孩子时,就会说,再闹气就给你扔到乱死岗子去,孩子立刻就不再耍闹。娘没吓唬过烂仔,娘永远都是小声地呵护他。可是娘最终还是把烂仔带到了这个岛上。

小岛之所以称乱死岗子,是因为这里太贫穷,被淮河汊子包围在中间的孤岛,成了埋葬无人认领的要饭花子,以及夭折的婴幼儿的天然抛尸场。烂仔曾亲眼看到邻居窦婶在这里将自己已经三岁的儿子的尸体抛弃,死因很简单,莫名的高烧,却无钱医治,只能服用最便宜的退烧药。抛尸的时候,窦叔没过来,是烂仔和窦叔的大儿子陪着过来的。窦婶一直在哭,边哭边咒骂着这个已经死去的孩子。

你是个讨债鬼托生的吗,啊?

你上辈子是个饿死鬼吗,啊?

你咋恁不长眼,投生到这个河汊子里,啊?

窦婶的哭声和每一句骂声的最后,都带着长长的尾音“啊”字,那尾音又尖又细,从低到高,再从高降到低,就像一条滑腻的蚂蟥,拐着弯地直往烂仔的耳朵里钻。哭了,噘了,窦婶用棍子挑着地上燃烧的火纸堆,一把把地擤着清水鼻涕,往地上抹,往鞋帮上抹。然后,好像死去的小儿子又活过来了似得,又问,再投生还敢不敢再来找我当娘了,啊?啥?你还来,要是再来找我,我还要扔了你,听着没,啊?烂仔以为窦婶是气糊涂了,在胡言乱语,但这一幕却让他久久不能忘怀。

这里也是村子里那些因故喝药、上吊、投河自杀而无法进入祖坟地的人最后的归宿,不会被抛尸,但大都是简简单单的挖个很浅的墓穴,草草埋葬。烂仔娘死后就葬在这里,在小岛的西北角。娘死的时候烂仔并不知道大就把娘埋到了这个地方,可是第二天一大早,烂仔起床后就直奔这个小岛来了。他知道娘就被埋在了这个地方,他在梦中也看到了娘就在乱死岗子上向自己招手,喊他的学名“卫刚”。人都说梦里遇到死去的亲人是听不到说话的,可是他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他爬上小船,用两只手拼命地拨水,爬上小岛后看到一堆矮矮的新土堆忍不住扑了上去,“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最后还是大找来,硬把他抱了回去。大问他咋知道娘埋在了那里,他说他知道,就是知道,娘告诉他了。从此烂仔一到周末的时候就来这里和娘说说话,坟前也早已经被烂仔造出来一块平地,来看娘的时候他就躺在那里,感觉自己就躺在娘的怀里,甚至能听到娘的心跳。

决定逃亡前,他第一时间就想到,在离开前一定要和娘住几天。他怕娘以后会想他。再说,这里远离村庄,平时罕有人迹,会比较安全,最起码躲个几日是没问题的,但没想到第三天还没有开始就被抓住了。被推搡进警车的时候,烂仔回头看了看那条船,又望了望远处被围在水中央的乱死岗子,看到那些半人深的青草和各种各样的花在风中摇曳,好像看到娘从地下伸出无数只胳膊,冲自己挥手。

前天早上,烂仔正在家里馏馍烧茶,红苗突然过来了。红苗很紧张,边走边回头看,好像有人在追,又好像在防备着别让什么人看见。一只小狗跟在红苗后面,摇着尾巴,四只爪子像踩到了烙铁,快速交替着,跳着跑。狗认识烂仔,烂仔也认识这只狗,狗是有名字的,叫笨蛋,他们早就成了莫逆之交。

红苗面色绯红,微微有些喘,有些不接气地说,不好了,今天俺必须要去县城里咋弄。

烂仔一听,“哐”一下扔掉手里的捅火棍,站了起来。

俺不去咋弄,不去俺娘要喝药,药都准备好了,是3911。

3911剧毒,烂仔知道,父亲在世的时候常常用他给庄稼除虫,那白色的液体遇到水像炼乳一样,似乎带着香味,充满了诱惑,庄子里有几个女人都是喝了这个药把自己送到了那边。烂仔不明白,为啥这里的女人都爱喝药死,两口子吵架气急了喝,女孩子不满意自己的婚事喝,生活困难走投无路的喝,烂仔的娘也是喝这个药走的。那时烂仔太小,具体为啥娘会喝药,烂仔不是很清楚,只记得娘喝药前的几天里,父亲经常指着娘噘,噘她不要脸,要娘去死。大和娘是有仇的,是不共戴天的仇,这种仇恨一旦种下,再也无法消解。娘一个那么温柔的人,能和大种什么仇呢?他想了无数种理由,还是想不通。烂仔发现村子里的人似乎也都在背后噘娘,好像娘和他们也有着和大一样的仇恨,烂仔太小,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娘死后的日子里,村子里的人讳莫如深,对他绝口不提他娘,哪怕是一堆人正在议论,一见到他过来,也就立即闭了嘴。

那你要去,俺就和你一起去。

红苗不愿意了,气得一跺脚,你去,你去俺大能愿意?

俺不管他愿不愿意,俺愿意就行。

去了咋和人家说,啊?俺能说你是俺对象,自己谈的,今天来陪俺相亲的。

烂仔想想确实不妥。那俺去找你大你娘去。

说完就要走,被红苗拉着了。

媒人都去过了,就等着吃了早饭好走呢。

烂仔说完,就把灶膛里的柴火退掉,浇了一瓢水,然后向外面走去。笨蛋在屋里,摇着尾巴,晃着头,先看了看烂仔,又看了看红苗,撒蹄子跟上了烂仔,把红苗扔了。笨蛋跑得快,很快就追上了烂仔,又超过烂仔,在前面给烂仔带路。红苗气急了,“啊啊啊”地吼叫了几声,两只脚轮换着在地上跺了几下,搓了搓手,然后不得不冲了上去。

初秋的太阳从河面上早早地升起,水蒸气快速升腾,虽然只是早饭时间,但已经隐隐地感觉到了河湾里的闷热。知了猴深谙秋的一切布局,不安地用最后的歌声祭奠着一个盛夏的轰烈。秋响早早地鸣叫了起来,虽然身体小了很多,但是它们要承续知了猴的舞台,用一种更加尖细的声音,在潮湿闷热的河湾里寻找着另一种生机。

笨蛋早已经回到了院子里,在李老歪身边撒着欢,短促而又欢快地叫了几声,似乎在向李老歪报告有贵客要来。李老歪正在和媒人商量相家的事,看到笨蛋操事,抬脚给了笨蛋一下子,虽然不疼,但笨蛋还是很知趣地跑开,回头去迎接烂仔。

烂仔很烂,在十里八乡都知道烂仔的大名。烂仔早已经习惯了各种嘲讽、轻视、污蔑甚至恶毒的咒骂,所以对大家叫他什么名字很无所谓。烂仔早就意识到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不公似乎都与娘有关,但在他心里,娘就是娘,世界上唯一疼他爱他的娘。所以,烂就烂,他已经接受了这个符号,且从不与村民们计较。

烂仔现在只为两个人活,一个是死去的娘,一个是活着的红苗。他用凶狠和残忍对待那些曾经欺压在他头上的人,让他们怕他,忌惮他,听他的话,唯他是从。每次当他看着那些唯唯诺诺的人在他面前低三下四的样子,他就回想起娘临死前两颗黑色眼珠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样子,那里面有不舍,有担忧,有疼惜,有爱和牵挂。每当这时,他就会在心里默念一句话,他告诉娘,他自己可以让自己活得好好的。他又无时无刻不在呵护着红苗,她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他不允许任何一个人欺负红苗。

烂仔和这只笨蛋是不打不相识。

笨蛋是李老歪从外庄讨回来的。刚讨回来的第一天,是个月夜,烂仔悄悄溜到红苗家,在墙头外蹲下,学了一声猫叫。烂仔学得很像,一般人根本听不出来是真猫还是假猫。但是红苗能听出来,笨蛋也能听出来。红苗睡在东侧的灶屋里紧邻着堂屋的一间房子里,大和娘睡在堂屋。怕大和娘听见声响,红苗就拿着鞋,赤着脚,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屋。但是笨蛋初来乍到,不知道月下女主人会有故事发生,听到猫叫,以为有外敌侵犯,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吠叫着,扑向了假猫。烂仔不怕神不怕鬼,可是他不知道李老歪什么时候讨了一只狗看门,心里没有任何准备,狗一叫,他立即想到一定会惊动李老歪。因为他和红苗的关系,李老歪恨他多年,他不能让李老歪知道他来找红苗了,所以没等红苗出来,撒腿就跑。李老歪点着灯,披衣起床查看,吓得红苗赶紧又猫回了屋。

第二天,红苗趁大和娘赶集卖菜的机会,偷着到乱死岗子会面烂仔。村子里的女娃们都害怕到乱死岗子去,可是红苗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点不害怕。有烂仔在身边,她什么都不害怕。烂仔说过,烂仔娘在那边也知道他和红苗在处对象哩,娘多次在梦里让烂仔要好好对红苗,不能欺负红苗。烂仔和红苗说娘托梦的事,红苗一句话也不说,眼红红地看着那个土堆,从身边掐一些五颜六色的花来,扎成束放在坟上。

红苗来的时候,那只狗也跟了过来,好像闻到了昨晚假猫的气味,一见面就冲着烂仔龇牙咧嘴地叫了起来,被红苗呵斥了几句后才开始闭嘴。烂仔先是慢慢地把笨蛋哄熟悉了,然后用一只小树条装模作样地吓唬笨蛋。

认不认识俺?烂仔用枝条抽着笨蛋的脑袋,用另一只手指着自己,问笨蛋。笨蛋不知道啥意思,冲着他又叫了两声。

俺让你还叫,俺让你还叫!

烂仔连抽了笨蛋几下。笨蛋很委屈,趴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叫,但是已经没了底气,声音很低,并不时用眼神求助红苗。红苗扭过头,故意不搭理它。笨蛋好像意识到自己错了,不应该破坏一桩月下相会的好戏,烂仔再打他的时候,声音更低地“呜呜呜”哭几声,似乎在向强权妥协,表示以后再也不会了,并默认了烂仔给自己起的诨号“笨蛋”。于是此后烂仔再装假猫的时候,笨蛋就跟着红苗悄悄地溜出来,然后在一边给他们俩放风,站岗放哨,发现情况就“呜呜呜”地叫几声,提醒正在浓情蜜意中的两个人。

在烂仔心里,红苗是这个庄上最漂亮的女孩子,是烂仔这一辈子发誓要爱要保护的人。二人从小就在一起割猪草,放羊,上学。烂仔也不烂,烂仔很聪明,每次考试都是头名。但是烂仔记得从自己记事的时候起,李老歪就坚决不同意红苗和烂仔在一起。烂仔不明白为啥,红苗也不明白。每次李老歪吵骂红苗后,烂仔就想方设法哄她玩,做各种鬼脸逗红苗笑。红苗一笑,天也就晴了。

烂仔娘死的时候很恐怖,烂仔一直忘不掉那个情形。娘赶集回来,刚进家门,烂仔迎上去,接过娘买回来的糖果,刚准备去给红苗送两个,大从屋子里走出来,夺过烂仔手中的糖果,抬起胳膊,使劲扔到了粪堆上,成群结队的苍蝇“嗡”一下飞了起来,飞了一阵子后,又再度纷纷找到适合自己的地方,落了下去。然后大指着娘劈头盖脸一顿噘,又噘她不要脸,噘各种对女人来说最恶毒的话,噘到激动处,抬手掴了娘一个耳光。耳光很响,给烂仔的心震得抖了又抖,再看娘,被打的那一侧脸已经一道白一道紫,肿了起来。烂仔不明就里,哭着扑到娘的怀里。娘并不和大争吵,抱着烂仔跑到里屋,坐在床边,一任泪水滚落,落在烂仔的脸上。

烂仔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哭泣中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家里已经乱成一团糟。听说娘喝了那个白色的液体,没有掺水,直接抽瓶子,像大喝闷酒的时候一样。烂仔急忙从床上下来,赤脚跑到院子里,只见娘正在痛苦地甩头,像要把自己的头从躯体上甩掉,她一定是很疼。娘不停地嚎叫,那种被什么卡了喉咙的感觉,让娘的哭声像隔壁高叔家的老马临死前的嘶鸣,压抑而痛苦。娘又是清醒地,拒绝人给她灌胰子水,村子里抢救喝药的人,或者吃草中毒的牲畜,就是灌胰子水。大量的胰子水进了肚里,就会大量地吐水,顺带着也就把农药吐了出来。娘不停地挣扎,试图从他们死死的搂抱中挣脱,左右摇头,踢人,胳膊乱挥乱打。大这个时候不再噘娘,也不再让娘去死了。几个人攥胳膊的攥胳膊,抱腿的抱腿,把娘抱得死死的。大急得满头大汗,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根粗粗的麻绳子,然后烂仔看到大手里的绳子像一条长虫,围绕着娘的身子,左一圈右一圈地缠绕娘。烂仔知道娘怕长虫,就想冲上去把长虫赶走,被叔伯大爷们拦住了。那条长虫越来越紧地缠着娘,娘动弹不得,烂仔曾见到村子里那口几百年的青石井里,一只青蛙就是像娘一样被一条红花长虫紧紧地缠着,动弹不得,最后被长虫吞掉。大用一根棍子把娘的嘴撬开,有人趁势把一个给牛灌药的漏勺插到了娘的喉咙里,高婶忙着端起一大盆胰子水准备往娘的肚子里灌。胰子水淡淡的乳白色,像娘的奶水,小时候烂仔就是吃着娘的乳白色的奶水长大的。娘这次被大盆大盆地往肚子里灌胰子水,是为了救活娘,烂仔知道,娘不能死,娘死了,烂仔就成了没娘的孩子,就成了草。

烂仔看着满盆的胰子水汩汩地往漏勺里流,娘失去了任何挣扎反抗的能力,任凭胰子水顺着喉咙灌进肚子,肚子也越来越大,让烂仔想起生产队里那头曾经误饮了农药的牛。可是还没等一盆胰子水灌完,娘突然像又有了力量,再次拼命摆头,两颗黑色的眼珠在两片白色幕布上上下左右滚动,四下里寻找自己,直到看到了烂仔,然后直勾勾地望着烂仔。烂仔哭着叫着要去救娘,可是他已经被人从背后抱了起来,两条腿只能在空中乱踢乱蹬。他眼睁睁地看着娘的两颗曾经会发亮发光的黑色眼珠最后慢慢地固定在了那两片洁白无瑕的幕布上,再也不做滚动。他突然意识到娘已经死去,虽然他还不知道死亡的意义,但是他知道自己从此后便再也见不到娘了。他狠狠地咬了一口抱他的人的手,趁他松开之后哭着扑向娘,但是大阻拦了他,又一次把他抱开,不让他看娘最后一眼。他不愿意,挣扎着要去抱娘。大就是不松开胳膊,他就故技重施,咬大的胳膊,狠狠地咬,咬出了血,大还是不放开,把他抱到了堂屋里,从外边挂上了门鼻子。他哭哑了嗓子,哭到最后哭不出声,他要抱着娘,他不能让娘走,可是大始终没有把他放出来。他最后在无力的抽泣中再度入睡,醒来后已是第二天,他再也没见过娘。他恨大。

据说娘是裹着一张草席下葬的。很简单,断气后,大把娘的所有的衣物全部用一个铺腿叶子包起来,连同娘的尸体,用一张破旧的苇席卷起来,用捆娘的那条麻绳捆好,就被大找人抬到了乱死岗的一个角落里,草草埋葬,甚至连一挂小嘟噜鞭都没放。死人是一定要放鞭炮的,有人家的耕牛死了甚至都要放鞭炮,说是这样可以让死去的亡灵记得回家的路。很显然,大是不想让娘再回家的。爷和奶都在东南地里埋着,太爷太奶也在东南地,祖先都在那里,可是娘没能埋在他们周围。下葬的时候外婆家也没来人,外婆家是知识分子,舅舅们都有工作,他们都很疼娘的,可是最后也没来看一眼。烂仔在内心里也开始恨他们,甚至恨整个村子,包括村子外的世界。

大的胳膊上从此留下了一圈血青色的牙印,像一串纹身,那时候流行纹身,十几岁的男孩子都爱纹身,有的还用烟头烫自己的胳膊,烫成图案,个性。烂仔还小,对这些还不在意。他问大娘为啥要死,大阴沉着脸,说,死了就干净了。他不明白啥意思,娘很爱干净的,为啥死了就干净了呢?再问大,大的脸像要下雷阵雨,转身就走。

烂仔来了。红苗娘首先看到了烂仔,心里一紧,压着嗓门说。

李老歪扭头向院子外看了看,果然看见烂仔正冲着自己家大步走来。啥是院子哎,就是一圈子土坯墙,不到一人高,防贼防不了,连鸡一忽闪翅膀都能飞走,只能防猪狗牛羊鸭子不出去。

李老歪噘了一句。烂仔平时几乎不来自己家,偶尔来一次也是趁他老两口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地来。而这次是当着老少爷们的面,大摇大摆地向自己家里走来,并且还怒气冲冲地,让李老歪感觉来者不善,心头闪过一丝不安。

小鬼上门,没好事。红苗娘说。肯定为了红苗相家的事。

话未说完,烂仔已经到了院子门口。他没有走进院子,笨蛋咬着他的喇叭裤腿,四蹄蹬紧往院子里拽,好像烂仔是贵客。

你来干啥?李老歪的脸很长,很冷,夏天水井里刚捞上来的黑酥瓜一般。

不干啥。烂仔站在院门外,两只手插在口袋里,右脚尖点地,一边晃着右腿,一边往右后方甩了一下长长的头发。

不干啥你来干啥,李老歪紧跟着烂仔的话。

你不能让红苗去城里。烂仔瞪着眼看着李老歪。

你咋恁烧不熟?你尿泡尿照照,你是从哪冒出来的屎壳郎,你算老几,管俺家的事。

李老歪觉得烂仔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地痞,无赖,多少年来缠着红苗,让他在全村都抬不起头,所以一直对烂仔没有好脸色,在村里见了烂仔就绕着走。

这不是你家的事,这是俺和红苗的事。

烂仔针锋相对,毫不示弱。几年来他在外面打打杀杀,在本村却循规蹈矩,从来不惹事。尽管如此,村民却依然把他当成一个怪物,背后议论,冷嘲热讽,冷落了这么多年,他都选择了隐忍,多少年来他从不和左右邻居发生纠纷,但是这次他不想再忍。

红苗和你没有一分钱的关系,你赶紧给俺走,哪凉快上哪去。李老歪说。

不管,今儿个红苗就是不能去城里。

说完,烂仔摆出了一副烂仔相,从院子门旁里拉出一条木板凳,大门前一横,扑哧坐了下去,又把右脚放在板凳上,腿拱起来成了一个三角形,把两只胳膊搭在了膝盖上。

笨蛋一看,以为烂仔在和自己玩游戏,赶忙跑过来,从板凳下面钻过来,又钻过去,还不时地跳起来,用爪子扒拉烂仔的腿,玩得不亦乐乎。

笨蛋跑过来的时候,爪子上不知道怎么缠了一段绳子,笨蛋又蹦又跳,绳子就在地面上扭动、翻滚着,笨蛋蹦得越欢实,绳子就越开心,扭动得越快。烂仔一低头,看到了一条长虫蹦蹦跳跳着向自己飞来,心里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下意识地放下了腿,抬脚用力将笨蛋踢开了。笨蛋没防备,很疼,又不知道错在了哪里,躲在一旁跑来跑去,很无辜地看着这个一直很要好的朋友。笨蛋跑得不远,但绳子很长,依然盘在烂仔的脚边,不停地在地面爬动,烂仔从板凳上跳了下来,鬼上了身似的,“啊啊啊”地叫着,抬起脚,疯狂地踢着那段绳子。众人都莫名其妙,但是谁都不敢吭声,只是惊讶地看着发疯的烂仔。绳子太长,一次只能踢开一拃那么长的距离,烂仔不停地踢,两只脚轮着踢。看到烂仔发疯的样子,笨蛋也吓坏了,起身跑得远远的,才算把绳子带开。烂仔这才停了下来,脸色煞白,呼呼呼地喘着粗气,重重地又坐回了板凳上。

俺看看今天谁能把红苗放走?

歇了一会儿,烂仔感觉自己的血开始又从地下进入脚底板,然后逆流而上,直往头顶冲来。他满脸涨红,像喝醉了酒,一只手在空中不停地挨个指着院子里的人,声音都变了腔。

闻声而动的村民们端着饭碗从不远的饭场里纷纷走过来,三三两两地站在李老歪的院子外面看着这一切,有的相互小声嘀咕着,不时地有人笑出声来。李老歪感觉到自己就像一只落了水的树叶,从此后就会被卷入村子里各种谣言的旋涡,这让他颜面扫尽,

你个孬屄养里,你光滚啥?红苗就是死,俺也不让他嫁给你这个野种。

从烂仔刚才的异常中醒过来的李老歪气急败坏,张嘴就噘,又顺手从门旁里操起一把铁锨,高高举起。

俺和你个有娘找不着爹的野种拼了!

说完,李老歪奔着烂仔就冲了过来。一旁的人赶忙去拉,哪里拉得住,话方落音,人就已经冲到了烂仔跟前。

红苗此时已经赶了上来,看见大在用铁锨去拍烂仔,从板凳上一步迈了过去,正好挡在了大的面前。

你铲,要铲他就先铲死俺!

红苗双臂张开,像一只母鸡,完全把烂仔护在了自己的双臂范围内。李老歪牙咬得嘎嘣直响,发出来一种古怪的声音。红苗像一堵墙,堵在了李老歪和烂仔之间,两个爱她的,她也爱的男人,被她分割在了一前一后。前面的人愤怒至极,已经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后面的人,红苗突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下烂仔,发现烂仔一只手僵直在半空中,嘴半张着,两只黑眼珠死死地定在两片白色幕布上,死盯着李老歪,可就是不说话,很像他娘死的时候的样子。红苗一看不对劲,顾不得大了,转身抓住烂仔伸在半空的胳膊,摇了摇,没反应,赶忙又去晃烂仔的身子,烂仔突然就往后倒去。红苗吓坏了,急忙搂住了他,冲着李老歪吼了一声,赶快,看看卫刚咋弄里?

李老歪也被这再次突然袭来的情况弄得莫名其妙,看看烂仔确实又出现了异常,也就放下了手中的铁锨,同时也暂时放下了内心的邪火。一院子人连同院子外的人赶紧都围了上来。红苗已经顾不得太多,不停地哭着叫着烂仔的学名,满村子三百多号人,一个只有她一人在喊的名字。她不知道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烂仔出现了啥情况,以为他急症死了。媒人王河,也是红苗的旁门姨夫,学过几天医,扒了扒烂仔的眼皮,又用手试了试呼吸,说,这是受刺激急火攻心,可能是刚才姐夫说的那些话刺激了他。又说,姐夫你也真是,啥不说你说这些话干啥?

村子里的人开始同情起昏死过去的烂仔,小声指责着李老歪。红苗一听,冲着李老歪哭着叫嚷起来。

“这些年他一直在打听他娘的死因,你不知道啊大,你是非要把他气死你心里才得劲是不是?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也死给你看。”

李老歪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噘道,你个死逼妮子,胳膊肘往外拐。你要不和她好,我吃饱了撑得招他惹他?想死你就去死,死了给你也扔乱死岗子里,让你天天和他在一块。

红苗被爹的话气得够呛,眼泪雨丝一般滑落,扭头冲着爹吼了一句,俺娘不是准备的有3911吗,卫刚要是死了,俺就喝药。说完,转身搂着烂仔哭天喊地起来。一旁的红苗娘心疼闺女,指着李老歪也噘,你说你,早起来喝尿了还是咋了,胡吣一气,唉!李老歪知道自己闯了祸,不再解释,催着王河赶紧给烂仔医治。

王河用大拇指可劲儿摁在烂仔的鼻尖下方,又让其他人掐烂仔的虎口。“急火攻心啊,越是性格刚强的人越容易犯。”王河说。红苗的眼泪哗哗哗地流,吸溜着鼻涕说,姨夫,卫刚不会死吧。不会的,放心吧,一会就过来了。红苗不敢信,看着一动不动死瞪着眼的烂仔,一个劲儿地哭。笨蛋好像意识到了烂仔的危险,不停地舔着烂仔的手指。

停了一会,就听到“哦呜”一声又粗又长的喘气之后,烂仔“哇”地一下吐了一口白痰,红苗急忙拍他的后背,哭着叫着“卫刚”。烂仔又吐了几口痰,在红苗的怀里稍微喘了几口气,然后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指着李老歪,说,你给俺说,说,说清楚,俺娘......。

话未问完,又再度昏了过去。

烂仔十五岁那年夏天,大失足跌落机井里。烂仔在学校,并不知道,等回来找不到大,就问左邻右舍,大家才都想起来已经几天没见过他了。生产队长急忙安排人寻找,最后在东南地埋着祖先的一块地里的机井里发现了痕迹,等打捞上来,人都泡肨了,打着补丁的上衣紧紧地裹在身上,嘴唇乌紫,浑身惨白,散发出一股死鱼的味道。村里人都说不知道是哪个祖先要拉他过去,才掉到井里的。看着躺在苇席上的大,烂仔想起村民办白事的时候扎的纸人,和大一样,浑身白。他想起刚读过的《红楼梦》里的一句,质本洁来还洁去。大是做到了,可是娘没有,娘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又为何招致大的辱骂殴打以及左邻右舍的指桑骂槐,以至于死,自己一直没搞清楚。娘好像死得不干净,可是自己却哭得稀里哗啦,大死得干干净净,他却一点都哭不出来。

大死后,村里人都说他家的粪堆正对着他家的门,犯了什么冲,人都不长寿。这个小小的河湾的村子里,处处充满了鬼神和忌讳。粪堆不能正对着门,树也不能正对着门,桑树、梨树、柿子树、椿树甚至不能栽在院子里。娘死后,大的一个远方老表曾来到他家,人们都叫他阴阳三儿,一到家里就看出了问题,说这个粪堆要挪挪窝,不能正对门。大不信,说这是人祸,不是天灾,不是鬼神。阴阳三儿又说,老表,你这院子里到处充满了污浊之气,这不是粪便的臭气,而是鬼神之气。要么就在院子的东南角打个水井吧,有水流进来,就可以冲走这些污浊之气。末了又说,老表,宁可信其有,不能信其无啊。大想想有道理,就答应了,可是一问打井的,连工钱带井头、井管子,要35块钱,最终又放弃了。

大没有听阴阳三儿的话在院子里打个井,却最终掉进了井里溺亡。等大下葬后,偌大的一个院子里就剩下烂仔自己的时候,他双脚站在门槛上,眯上一只眼,用另一只睁开的眼吊线,看看粪堆到底是不是正对着门。有风吹过来,裹着粪堆里新鲜的猪粪的味道,以及那常年沤着却从没有清过底的宿粪的刺鼻的味道。这些味道他很熟悉,却从来没有想过让大彻底清理。不仅仅是他熟悉,他们村的左邻右舍家家户户都有这样的粪堆,家家户户都对这种味道既熟悉又讨厌,却又不得不长年累月地积攒着各种粪便和垃圾,他们离不开,这是庄稼的肥料,有了这些充满了奇怪味道的粪堆,生活才会更好。他不明白,这明明就是沤粪的味道,而阴阳三儿为什么偏偏说是污浊之气呢?

正吊着,红苗来了,站在烂仔和粪堆之间,看着烂仔,不说话。烂仔也不说话,就那样一直吊线,一会左眼,一会右眼,反复吊,怎么吊怎么感觉粪堆确实正对着门。猪已经杀了,就在他大死的时候。大从井里捞上来后,队长做主就把大的尸体停放在了井边,没有抬回家里。队长又做主把他家已经三百来斤的猪给杀了,一头猪替大最后一次招待了全村的老老少少三天的吃喝。如果大不死,那头大肥猪就要在过年的时候被卖掉。一头猪,喂一年,等到过年好换钱。这就是养猪的终极目的,大家都是如此,没谁会特别到养猪自己杀了吃的。

如今猪没了,但是猪粪还在粪堆上发酵,猪粪的味道还在院子里忽忽悠悠地飘着。猪粪的臭味陪着烂仔在院子里左一晃右一摇的,晃得红苗头晕。红苗想喊一声烂仔,但是嘴张开了,却又合上了。她知道烂仔心里一定是痛苦的,但是她不知道是不是要去安慰他,又该怎样去安慰他。粪堆的一侧种着一棵泡桐树,烂仔在移动的时候,看到自己和红苗,以及泡桐树就成了一条线。泡桐树很高,红苗不高,越过红苗的头顶,烂仔朦朦胧胧看到泡桐树上一段黑色细长柔软的东西,风一吹,就在红苗的头顶舞动。烂仔知道那是大以前拴在树上晒衣服、被子的绳子,可他的眼前却突然闪现了一下娘临死前的样子,想起了那条左缠右绕在娘身上的那条长虫,身体猛地抖了一下,然后身上发冷,迅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不得已赶紧移开了视线。

烂仔仍旧不搭理红苗,避开泡桐树的角度,继续吊线。红苗哭了,嘤嘤地,声音不大,却能扎进烂仔的心。大死烂仔一滴眼泪都没掉,烂仔觉得自己突然刚强了很多,说,俺不信邪。红苗说,啥邪?烂仔指了指粪堆,说,他们都说俺爷俺奶死得早,俺娘俺大又死得早,就怨这个粪堆堆的不是地方,冲着门了,方人。红苗回身看了看粪堆,又看了看站在门槛上的烂仔,擦了擦眼泪,说,这都是迷信,你别信。烂仔的表情动了动,又好像没动,说,俺不信,俺肯定不会信。啥鬼,啥神,都是活人吓唬自己,俺都不信。乱死岗子里哪有鬼火?那是磷火,他们没文化,就瞎说,乱说,胡说。俺天天在乱死岗子上睡,咋一次都没见着鬼?俺就要和这个粪堆斗斗,看看它咋方的俺?妈了个逼有本事就把俺也方死。红苗听他语无伦次,有点急了,说,滚,你说的啥屁话,赶快吐掉。烂仔仍在眯着眼看着粪堆,说,吐啥?俺嘴里又没有脏东西,又没有说脏话,啥都不吐,俺就是不信邪。

红苗就喜欢烂仔的这副德行,这种拧劲。虽然烂仔小时候并不烂,年年三好学生,不打架,不惹事,但是谁要是欺负了红苗,烂仔就会拼尽全力保护她。

那你明天去上学不?红苗问。

烂仔一仰头,看了看天空。天刚刚抹黑,天空隐隐透着一种深邃的蓝,却看不到星星。烂仔又看到了一片无底的大海,大海里有珊瑚礁,像一座座嶙峋的山,娘的坟就在那些山里。却没看到爹的坟,可能是爹不愿意和娘在一起。然后又看到,从珊瑚礁里钻出来各种各样的鱼,有鲨鱼,有海鲸,海狮,海豹,成群结队,张着大嘴,凶神恶煞地向自己游过来。

烂仔从门槛上下来,走到院子里,走到红苗跟前,说,苗,俺不上学了。为啥?红苗问。烂仔稳了稳自己,别说学费了,就是吃饭现在都没有一点熊办法。猪杀了,面也让他们蒸馍给俺大过事了,粮食就一点红芋干子了。俺得想办法先把自己的肚子填饱才能活下去。学就不上了,你去上吧。红苗一扭身子,辫子就跳到身前了,她用俩手拧着辫稍,低着头,嘟着嘴说,那俺也不上了。烂仔一愣,看了看红苗,问,为啥?红苗眼一红,俺怕俺外出上学,你自己在家不知道啥时候去死了。烂仔心里一热,眼开始变得不争气了,流出了从他大死后自己的第一滴泪。他怕红苗看见,抬手想去擦掉,却又放了下来,泪水肆意流进夜里,夜色成了他最好的掩护。

烂仔真得不再去上学。老师三番五次来找他,劝他把初中读完,烂仔死活不答应。当然,红苗也找出百般借口,不再上学。村子里人都明白,红苗是为了烂仔才不去上学的,但是谁都不明说,李老歪爱面子。

烂仔每天天不亮就早早地出去,附近的集不赶,去赶很远的集,下午半天回来。每次回来,都给红苗带糖果、油条、烧饼之类,间或带一些红头绳、发卡、雪花膏等。红苗问他哪里弄的,烂仔说买的,红苗又问哪有钱了你?烂仔说,师傅发的,我拜师学艺了。学的啥?手艺活。啥手艺活?烂仔不说,怎么问都不说。

后来,烂仔又送红苗一个项链。那个项链金灿灿的,拎在手里很沉,不像是假的。红苗没见过,捧在手里,对着阳光看,又用两根手指捏起来,在空中来回晃动,阳光也跟着晃动起来,整个世界都在一片金色的光里轻轻晃动着。红苗很陶醉,灿烂的笑容在小岛上绽放成最绚烂的花。烂仔接过项链,帮红苗戴好,看着红苗在草丰林茂中羞涩而又动人的笑,心旌不禁一动。红苗问哪里买的,烂仔不让问,说俺送你你就戴着。红苗说俺不要,不明不白的东西。烂仔就逗她,挠她胳肢窝,两人嘻嘻哈哈地就滚在一起。

嬉闹累了,烂仔看着天上悠游自在的白云,在深蓝的天空中向东北方缓慢地移动着,说,红苗,将来俺要娶你。红苗脸一红,说,去。烂仔回过头,看着娘的坟说,娘,红苗是你儿媳妇。红苗赶紧捅了烂仔一下,说俺才不给你当老婆呢。为啥?不为啥。烂仔不再说话,侧了一下身子,头枕着手,痴痴地看着红苗。红苗被看得不好意思,起身坐了起来,一扭身,背朝烂仔,油黑粗长的辫子被甩了起来,在身后悠荡了一下,辫子梢扫过了烂仔的脸。烂仔一惊,忽一下从地上坐了起来,红苗一回头,问,你咋了?烂仔恍惚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定了定神,说,没啥,心里慌了一下。红苗转过身来,看着烂仔,问,要紧不?烂仔看了看红苗胸前的辫子,吸了一口气,没事,就那一会儿,现在好了。看看天色不早了,红苗说,俺得回去做饭了。说完,摘下项链又递给烂仔,说,俺现在可不敢戴,俺大非打死俺不可。等你娶俺的时候,你再给俺戴上。烂仔说好,那就让俺娘先替你保存着。然后就在娘的坟前挖了个坑,把项链包起来,埋了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村里人开始躲着烂仔走,怵他。他自己用烟火在一只胳膊上烫了一圈,16个黑色的疤痕围成了一个椭圆形,就在他曾经咬他大的位置。红苗问他为啥这么狠地对自己,他说他还他大的债。另一只胳膊上则请人纹了一条龙,龙头就在手腕的上方,身体缠绕了整条胳膊,尾巴正好在肩上,张牙舞爪,凶恶异常。

有人说烂仔在哪个哪个集镇上吃得开,曾经一手拿一把卖肉的大砍刀,追着一群人砍,一个人砍伤几个人。他每天都在腰里揣着刀,看到这些人就砍,直到把这些人砍得见了他就发抖,再也不敢惹他为之。现在他是老大,街上的小痞子都怕他。红苗问他是不是真的,烂仔并不隐瞒,说是的,俺不这样就没办法混。他们欺负俺年龄小,欺负俺一个人,不允许俺在他们的地盘做生意。俺就转到其他街,可不管哪个街,都有人欺负俺,收保护费。俺要想活下去,想把生意做下去,俺就得把他们弄老实,不然俺就混不下去。烂仔说这些话的时候,在夜色的掩护下,红苗看不到他的表情,似乎很平静,却搅乱了红苗的心。夜色很浓,夏虫此时也都闭了嘴,怕惊扰了他们似得。她一直很心疼烂仔,现在更加心疼,听了烂仔的话,她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无法遏抑的怜爱,伸手搂着烂仔的头,放在自己的胸前。

等咱俩结了婚,你就别再和人家打架了行不?红苗说。

烂仔没说话,只是用双手搂着红苗的腰,头在红苗胸前动了动,表示同意。

那天烂仔再次醒过来后,掉了魂一样,双眼呆滞,浑身无力,嘴里一直喃喃自语地喊着娘。李老歪找几个人把他抬了回去,放在床上后便离开了。红苗要留下来照顾烂仔,被李老歪噘了一通,硬给拉了回来,逼着立刻进城去。不放心烂仔,红苗不去,娘就开始哭,闹,又要喝药,药瓶子都拿在了手里。想想烂仔已经没啥大事,红苗心想,俺去归去,到时候俺就是不同意婚事,看你咋办。想到这,也就跟着姨夫、姨、姑、嫂子等,坐集上到城里的唯一一趟班车去了50公里外的城里。

那天由于烂仔一折腾,耽误了时间,进城去得晚,午饭也吃得晚,回来的时候误了点,已经没了班车,只能住一夜旅社。红苗是农村田野里一株野生的花,浑身透着天然的朴素的美,那个男孩子一眼就喜欢上了红苗,许诺一定给红苗的户口转到城里,还可以在他的厂子里找到合同工做。这些条件对乡下人来说想都不敢想,可是红苗对这些却嗤之以鼻,不假思索地直接就回绝了男孩子。男孩子很健谈,不依不饶地缠着她,和红苗说一些城里人的生活,什么电影院啊舞厅啊,几近可能地诱导着红苗。红苗的心一整天都不在自己身上,最后直接告诉男孩子自己有了男朋友,虽然是乡下人,但是她喜欢乡下。男孩子很伤自尊,没吃饭就走了。男孩子家人勉勉强强请他们吃了一顿简餐,饭后红苗死活要回来,没车自己地走,娘又开始哭,哭着噘着,一直指着红苗噘,噘她瞎了眼,不知道享福。大家都知道红苗想的啥,又都劝红苗。红苗不搭理娘,一个人走在最后边,到了旅社也不和娘睡一个屋。按习俗相家的费用都是要由男方支付的,临走前还要给女方家来的亲戚每人一个红包,但是由于红苗没答应婚事,男方没有给他们任何的费用,每个人的来往车费和住旅社费都要红苗自己家出,这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想想辛辛苦苦养的一头猪今年又要泡汤,红苗娘又开始抹着泪噘。

太阳渐渐西沉,暮色悄默声地袭了上来。窗外的鸟雀鸣蝉对烂仔来说都像是不存在,除了李老歪的那几句话,他什么也听不到。窗户纸不捅破永远都是一张完整的窗户纸,而今被人一下子戳破了个洞,似乎一切便都成了公开的秘密。记忆中大对娘无休止的毒骂和殴打,李老歪的怒骂,村民们的冷眼与嘲笑,多年来的委屈隐忍,一瞬间便从那个被戳破的窟窿里涌了出来,成了一股龙卷风,把自己瞬间卷入了昏天暗地之中。他想逃离漩涡中心,可是浑身乏力,他想闭上眼睛,然后就看到无数只白蒙蒙的蝌蚪从河汊子里向乱死岗子上游,爬到自己身上,钻入脖颈、鼻孔、耳朵。他恐惧至极,大声叫着“娘,娘”,然后看到娘穿着用荷花花瓣缝制的衣裙,从河里慢慢浮上来,黑色的明亮的眼珠慈爱地看着他,伸出一只手要去抓他。他急忙伸出双手去抓娘的手,快抓住了,那株载着娘的荷花却向后飘去,娘也随着向后飘去。他就扎蹦子追娘,那些蝌蚪在身后紧随其上。他怎么也追不上娘,他感觉到一种绝望的恐惧,不小心双脚踩空,像一只被人扔下的砖头,从高处跌落下去。

从梦中惊醒过来的时候,烂仔满身大汗,浑身湿透。整整一天,没人来看过烂仔,他也滴水未进。窗外的柿子树已经结满了柿子,太阳的余晖有气无力地从密密麻麻的树叶之间七扭八拐地溜进了屋子。鸟们开始飞回到树上,一个个叽叽喳喳地叫着,烂仔想,它们一定是每天睡前都要和亲人说一下今天的所见所闻,聊聊自己的喜怒哀乐。他忽然再次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早上发生的事,想起了李老歪怒不可遏的表情,一种深深的悲怆、绝望的孤独,伴随着内心一阵阵翻江倒海般的酸楚袭了上来。

烂仔开始感觉到饿。他摸摸索索下了床,带着些微的踉跄,慢慢来到锅台边。几只找食吃的老鼠正围在锅台上叽叽喳喳地叫,它们闻到了锅里红芋面馍的甜香,却找不到豁口能爬进锅里。这么些年来烂仔早出晚归,在家的时间远没有这些老鼠们长,所以它们似乎比烂仔更熟悉这个屋子,烂仔一来,它们并不觉得危险,只是从锅台上爬了下去,却并没有跑远,而是暂时钻入柴火堆里窥望。烂仔掀开锅盖子,锅里还有几个早晨馏的剩馍,烂仔拿出来一个,就着酱豆子啃了起来。剩下的几个馍也懒得盖锅盖子。然后从水缸里又舀了点水,喝了几口灌灌缝。他刚一离开,那些老鼠再度围了上来,慌不择路地就从锅沿上往下爬,在篦子上大快朵颐起来,完全不顾接下来如何爬上去,爬不上去又必将面临的生命危险。

身上恢复了些力气,烂仔慢慢地走到院子里。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成群结对的鸟不分种别地聚拢在这棵树上,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临时家庭,彼此互相接纳,互相宽容。它们躲在宽大的柿树叶下,在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拉呱之后,渐趋于安静,正在准备进入睡眠。

笨蛋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过来的。它目睹了今天发生的一切,已经在这里守候了很久。白天它听到了李老歪的几次呼喊,但是一直没有选择离开,自己也不叫,静静地趴在烂仔家的院子里。看到烂仔出来,它一骨碌爬起来,兴奋地“汪汪汪”地叫了几声,然后围着他又是蹦,又是跳。看到笨蛋,烂仔突然想起来红苗去相家的事,急忙蹲下,笨蛋以为要和它玩,蹦到他跟前,一双小眼珠子发着亮光,用爪子扒他的腿,用舌头舔他的手。烂仔感到笨蛋好像是自己的兄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的头,笨蛋立刻卧了下去,四爪散开,昂着头看着烂仔,等着烂仔的抚摸。

红苗回来没?烂仔捋着笨蛋的毛问。笨蛋没有回答他,而是左右扭了扭头。

红苗呢?烂仔拍了一下笨蛋的头,又问。

笨蛋显得有些不开心,“呜呜”了几下,高昂的头趴在了地上,很落寞很委屈的样子。

烂仔明白了,红苗今天没回来。这个念头一起,他立即感觉到身体里有一种什么东西在爬,像是蚂蚁,密密麻麻的蚂蚁,成群结队地在身体里爬来爬去,又噬咬着身体里的某个器官,然后牟足了劲,蹬着腿向各自的方向拉。烂仔痛苦地闭上了眼,然后看到了娘,娘就在粪堆上喂着猪,大黑猪“咴咴咴”地叫着,在娘的面前使劲挣着绳子。那条绳子一头拴着大黑猪,一头拴着娘,不是绳子,是长虫,一条毒长虫,把娘紧紧地缠绕着,勒死了,就在自己的面前。娘瞪着眼,两颗黑色的眼珠又一次死死地定在了那两片白色的幕布上,又一次死死地望着他。娘的手高高地举着,指向自己。那是娘舍不得离开自己,不放心自己,所以才无数次又回到自己的梦里,给自己做饭,盖被子,洗衣服。烂仔痛苦地捶了捶自己的头,想甩开那些记忆,却又看到大,看到大恶狠狠地指着娘噘的样子,在死去的娘面前陌生人一样面无表情的样子,狠心地将自己抱开的样子,从井里捞上来浑身泛白的样子。大会心疼他吗?为什么大总是不托梦给自己,回来看自己?

他又看到了红苗,正在和一个陌生人在城市宽阔的街道上压马路。烂仔知道城里人谈对象都爱压马路,还牵着手,搂着亲嘴,他和红苗只牵过手,还没亲过嘴。烂仔越想心里越烦,他很想去进城找红苗,可是路太远,等走到城里也就天明了,再说城里那么大,他又该去哪里找红苗呢?烂仔感到莫名的焦躁,他不知道红苗现在在做什么,也想不出红苗会在做什么。真得会抛下自己和那个陌生人一起走吗?烂仔甩了甩头,想让自己从这个念头中解脱出来。可是,一念既起,却再也压不下去。他越来越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人紧紧地用一个巨大的弹簧挤压着,随时会被反弹出自己的躯壳。

蚂蚁越聚越多,烂仔万蚁食心,血一滴滴地向外渗,让他体验到一种身体缓慢散塌、无着的感觉。他突然站了起来,把笨蛋吓了一跳,赶忙跳了起来,往后退了一些,摇着尾巴看着烂仔。黑暗渐渐吞没了烂仔的表情,连同院子里的粪堆,连同刚才一起来看自己的大和娘,连同整个村子整个世界。当一切都隐退在黑夜里,烂仔像一只破烂的木舟,在浑浊的泉河水里摇摇晃晃。烂仔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于是就抓住了那棵柿子树,他依靠在柿子树上,脑袋重重地向树干上磕了几下,惊起了几只已经熟睡的鸟,扑棱棱地飞了起来,很快又落下,恢复了平静。

烂仔开始走出院子,在如墨的夜色中踽踽而行。笨蛋已经被李老歪的哟呵声换了回去,村庄开始进入了睡眠状态。

还有几日就到了白露,可是天依旧燥热,各种虫子在草丛里、墙角里不知疲倦地叫着,高低参差的各种声部混合在一起,像一场闹剧。烂仔听不到这些,想起红苗,他的耳边又响起了早上李老歪噘自己的声音。自己是野种?有娘无爹?这两句话如一根烧红的铁条,对着心脏部位就捅了进去,烂仔甚至能听到铁条灼烧皮肉的声音。多少年的猜测终于在李老歪盛怒的辱骂声中得到了验证,烂仔想哭,却在黑暗中爆发出了一阵狂笑,狂笑之后泪水已经狂流不止。黑夜此刻成为他最亲近的人,拥抱着他,轻拭着他的悲伤与孤独。

万物已经酣睡,烂仔在一片混沌中悄默声地摸到了李老歪家。笨蛋出来迎接他,跑到他跟前嗅来嗅去,烂仔伸手拍了拍它,便又乖乖地回到了灶屋里自己的窝。李老歪家的窗户前堆满了柴火,他毫不犹豫地用火柴点燃了柴火堆,然后逃离了现场。

这个叫河湾村的地方两面环水,正面是下湾河,东南向流入洪河并入淮,东南向流动的时候,左侧遇到了大片低洼地,分流而至便形成了河湾,村子因而称为河湾村。

乱死岗子是烂仔和红苗这么多年来经常约会的地方,这里远离村庄,人烟罕至。多少年来没有人愿意去乱死岗子,村民都说这里死气沉沉,烂仔和红苗却觉得这里四面环水,充满了罗曼提克,他们称这里是他们的“爱情岛”。

红苗第一次来这个岛上,心里还是有点害怕,烂仔一指娘的坟说,我娘在这里看着我们呢。我娘疼我,她会保护我们。红苗看了看那个不高的坟堆,想起烂仔娘经常偷着塞给她一个煮鸡蛋,还不让她告诉大和娘,又想起烂仔娘给自己缝的带花的鞋底,现在还在自己的鞋里垫着呢,便点了点头,双膝跪下,重重地给烂仔娘磕了个头。

每年的春、夏、秋季,是他们来这里最多的时候。尤其是夏天,小土岛上蒹葭苍苍,草木葳蕤,绿草红花掩盖了一切来自人间的恐惧。他们在背向村庄和大路的方向,烂仔娘的坟前辟出了一片天地,每次约会,他们就躺在这里,看风或急或缓地掠过草丛,看白云或快或慢地在蓝天漂浮,听鸟鸣的声音,听水波相互撞击的声音。风时不时地卷起水浪一波一波地击打着小岛,发出“哗啦哗啦”的美妙声音,他们觉得这是世间最美妙的音乐。

点燃李老歪家的柴火垛的当夜,烂仔想立即逃走,这里偏僻荒远,距离最近的派出所也有四五公里远,过了河对面就是河南省,所以自己很好逃。但就在准备下河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红苗还没有回来。他还不知道红苗是不是和人家定了亲,他认为红苗不会的,红苗是爱他的,不会辜负他的,他也爱红苗,他不能就这么逃了,否则他这一生就会在悔恨中活一辈子。他要等着红苗回来,红苗回来会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也一定会原谅他的,她一定会来这里找他,到时候他要带着红苗一起离开这个小到不能再小的河湾村。

笨蛋是最早发现火情的,它不顾一切地扑打着李老歪的门。李老歪心里高兴,自己喝了点酒,睡得死,等醒来后火苗已经扑进了屋内。闻讯赶来的村民顶着湿被子救出李老歪,连夜送到了乡医院,可是房屋财产几乎焚烧殆尽。红苗和娘不知道这场火灾,等第二天一到家,就明白了一切。娘立即去了医院,红苗说有点事,晚点去,等娘走了后,便划着船去找烂仔。

秋日的河湾里一片死寂,风不知道躲到了哪里,芦苇丛中几只青蛙双眼圆睁,两腮一起一伏鼓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似乎在准备着随时逃离这个燥热的世界。水面上很平静,除了竹竿撑着河底划开水面的声音,再无其他声音。四周不时有几条小鱼浮出水面,却又快速沉了下去,只荡开一圈圈的涟漪,次第向四周散开。

烂仔躺在娘的坟前那片空地上,呆呆地望着天空,他已经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告诉了娘。娘没说话,只是晃了晃坟前的那些牵牛花,烂仔便懂了,懂了娘很心疼他。他又问娘还要不要等红苗,娘还是没说话,他就看那些牵牛花,发现那些花纹丝不动,可见娘是不让他等,让他赶快走。他沉默了一会,然后给娘磕了两个头,说,娘,我不能走,我要等红苗,我要和她一起走。然后,他听到有人划船,心里一喜,一下子跳了起来。

“红苗,俺在这里!”烂仔扒开草丛冲着红苗喊。

烂仔的喊声在空旷的水面上飘散开来,又聚拢到一起,传到了红苗的耳朵里。红苗怔了一下,眼睛余光捕捉到了水面折射的粼粼波光,让她一阵恍惚。烂仔又喊,喊声像吸了水的海绵,越来越沉地压在了红苗的双臂上,海绵越来越大,越来越重,又越来越高,最后形成了一堵无形的墙,挡在了小船的前面。红苗一刹那失去了力量,手中的竹竿似有千钧之重,她使尽全力拼命地滑动竹竿,但是小船却在原地不动。红苗颓然扔掉了竹竿,坐在了船里,把头深深地埋在了双壁之间,极低的呜咽声在小木船上滴溜溜地打转。

一阵风吹过来,木船在河面左右摇晃着,红苗的身体一阵阵地上下颤动,水面随着也开始慢慢地颤动,水波纹从船的四周纷纷散开,整个河汊子似乎都在颤动。烂仔很心痛,双肘拄地,在半人深的荒草间快速地向前爬行。爬到水边,一次次地呼喊着红苗的名字,红苗一次次地在他的呼喊声中沉入河底。她想浮上岸,去拥抱烂仔,试了无数次,却无力翻过那堵墙。

烂仔再也顾不得什么,从地上一跃起来,扑通跳下了河,惊起了岛上的几只水鸟,呼啦一下全飞了起来。红苗听到他下水的声音,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量,突然站了起来,拿起竹竿,重重地向水底一捅,往后使劲一撑,木船迅速向来时的方向划去。烂仔两条胳膊交替着拼命拨水,想追上小船,拨得越急,红苗将小船划得就越快。烂仔渐渐没了力气,最后放弃了追赶,像一只浮木一样飘在水面。小船劈开水面,两侧分出两道重重的波浪,慢慢地,慢慢地扩大,变宽,形成了一个虚浮的张着大嘴的三角形,最后将烂仔吞进了肚子里。

小说《水火不容》中主人公卫刚似乎受到了命运的诅咒,先是母亲喝农药自杀,后又是父亲惨死于井中,虽与还能带给他安慰的红苗相恋,却遭到红苗的家人的强烈反对,这些都缘于似是而非的流言,而最终两个年轻鲜活的生命也被这汹涌的波浪吞噬和禁锢……

大益文学书系第十五辑《于无声处》火热发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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