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辈子投胎去美国好还是去埃及好?

迪伦·沃尔什,艾斯提,埃丽卡·埃伦尼克,克劳迪亚·克里斯琴,里克·杜科蒙,Heidi,Schanz,史蒂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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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有些礼物,战胜了宗教,逾越了生死,只是,你懂得珍惜吗。

  张乘坐在沙发上抽烟,烟灰掉了一些在地上。

  父亲俯下身用抹布边擦边说,地板刚拖过,小心点烟灰。母亲絮絮叨叨,都二十六了,还不谈女朋友,早点结婚,生了小孩我们好给你带呀,再过几年我想带也带不动了,再不结婚难道打一辈子光棍么……

  张乘不停拿遥控器换台的手突然停了下来,说,我打算不结婚。

  父亲愣了一下,什么?不结婚?……你打算一个人过一辈子?

  张乘把烟屁股按进烟灰缸里拧了拧,一字一顿地说——对,一辈子。父亲皱着眉,你怎么能这么自私?我们张家……

  我自私?张乘不等父亲说完,站起来狠狠地说,你们把我生下来就不自私?你们生我的时候问过我愿不愿意吗!

  阿乘!母亲喝道,你说的什么话!

  父亲愣在原地,脸上惊愕的表情僵持着,还未化解,张乘便丢下一句,这个家我呆不下去了,转身走到玄关换了鞋,摔门而出。

  小城的夜晚灯火阑珊,行人寂寥,如同这二十六年来平淡如常的生活,看上去永远不会有任何奇遇。

  张乘在路边随手拦了一辆红色小轿车。

  车停了,手握方向盘的是一个瘦马脸的男子,大概二十出头,表情略显呆滞,眼神却认真而明亮。

  干嘛停车?后座的男人粗声粗气地问。

  男子不答话,摇下车窗望着张乘说,你哭了?

  没有,我没哭。他扒在窗玻璃上探头进去说,可以搭个便车吗?

  男子却回头看向后座。

  一个顶着爆炸头的艳妆女子靠在一个挺拔的肌肉男肩上。女子的眼影点缀着星星闪闪的亮粉,清冷的眼睛像夜行动物,画着埃及艳后般夸张的黑色眼线。穿一件金丝V领吊带针织背心,紧绷胸脯。外罩一件皮夹克,下穿破洞牛仔三分短裤,翘着二郎腿,细高跟的红色凉鞋岌岌可危地挂在脚趾间。男人穿黑色皮裤和白色亚麻衬衫,开着三颗纽扣。他仰靠在椅背上露出高凸的喉结和青色下巴。脸上一副懒散的表情,斜眼看了看张乘说,去哪?

  随便。你们去哪我就去哪。

  女子笑笑。男人也笑,歪起嘴角说,有意思。

  张乘上了车就坐在副驾驶上,望着前面疾驰的道路一言不发。

  我叫马林,开车的男子侧过头微笑。

  张乘说,我叫张乘。

  没多久,后座传来一阵饮饮啜啜的声音。透过后视镜看去,一双男女正在没完没了地接吻,上下其手,唇舌勾缠。

  马林也看到了,对张乘嘿嘿嘿笑。他才意识到,他有一些智力障碍。

  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后座的人已经依偎在一起睡着。

  姐,到了。马林轻轻喊。

  四人走进一间叫做红海的酒吧,彩色的灯光明明灭灭追追赶赶在门头和外墙闪烁。

  在卡座叫了几瓶鸡尾酒,摇色子,输了喝。玩了没多久,马林突然有些慌张地指着不远处对男人说,哥……

  张乘循声望去,见到一个戴墨镜的大波浪卷发女人,独自坐在酒吧的角落,面对面盯着这边。

  男人微翘的嘴唇叼着烟,摇晃的双手停了停,又继续摇,有些哼混地说,神经病!这个蠢女人,整天跟着我干什么,妈的。

  女子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说,别管她,也可能是凑巧。

  张乘收回视线望着女子说,马林叫你姐,叫他哥,你们是兄妹?

  女子忍着强笑,旋即笑容消失,冷眼道,不行吗。

  张乘露出一个应急的假笑,因为不知道说什么。虽然是假笑,但还是表示了肯定。

  男人啪啦一声将色盅按在大理石茶几上,开了大叫,你输了,喝!

  张乘咕噜咕噜喝光了一杯,又听见男人说,你别听她瞎扯。马林这傻子,是个男的都叫哥。他傻你也傻?

  女子用手肘撞他,正色道,跟你说过多少遍别叫他傻子。然后又对马林说,好吃吗?他正在啃凤爪,专注地观察桌面的零食,零食的包装,色子和色盅,灯光,或者人。所有引起兴趣的一切都是他静静观察的对象。仿佛充满了好奇,却又始终走马观花。

  他听到姐姐的声音,吮吸掉手指上的油水说,好吃。

  小雅,男人抚过女子的肩膀,起身按灭烟头说,我去跳舞了。

  女子用力拉住他的手,你不跟我跳?

  天天在一起,腻不腻。男人挣开她的手说,这里帅哥多的是,你跟谁跳不行。

  王猛!女子看着他潇洒走入舞池的背影,黑了下去,淹没在年轻茁壮的肉体丛林。

  原来你叫小雅。张乘说。

  好,就你了!女子拉起他的手说,跳舞去。

  舞池的地板轻微晃动,音箱里喷出的电子舞曲爆炸开来,震天震地地响。衣着光鲜暴露的男女纷纷随着鼓点和重低音的电子节奏摇肩挪步,眉飞色舞。

  女子拖着张乘挤进去,面对面摇晃起来。她的爆炸头摇起来真好看。张乘随着音乐放松身体,笑着和她保持一段微小的距离。可是人群挤来挤去,女子也越跳越嗨,两人在无意识中越贴越近。

  银色的反光玻璃球高高挂在头顶,幻彩的灯光和快节奏的音乐步步紧逼。他们都看到王猛正在和一个陌生女孩搭着肩膀,近身对跳。

  我——叫——马——栗——雅。女子突然凑到张乘耳边喊。

  张乘闭着眼沉浸在音乐里,大幅度点头,点了又摇。不停地摇。

  下半夜,四个人回到卡座,除了马林,其他人喝光了剩下的几瓶啤酒,发现那个戴墨镜的女人已经不见了。

  在街边,张乘俯下身剧烈地呕吐。马栗雅不断拍他的背说,不会喝就少喝一点,又没有人劝酒。我们要回家了。你住哪,送你回去吧。

  张乘接过马栗雅递来的纸巾擦擦嘴说,我不知道,我没地方去。

  算了,让他睡沙发。王猛说。

  四人回到马栗雅的公寓,两室一厅。张乘躺在沙发上感到酒醒后的失眠和失眠的痛楚。一只悬空的手,仿佛在黑暗中从指尖滴着血,滴答滴答,时间纷纷扬扬地滴落。

  马林早就回房睡了。王猛也喝得不少,倒在主卧的床上不起来。马栗雅帮他脱了鞋子盖好被子,走出来,只穿着背心和蕾丝内裤靠在墙上,喝冰水,仰头服下了几片抗抑郁症的药。她已经和这个现已流行如感冒般的疾病对抗了五年。

  张乘坐起身说,要开灯吗?

  张乘抓起茶几上的烟和打火机,赤脚走过去,递给她一根烟说,刚才那个戴墨镜的女人是谁?我看到她的车一直跟着我们。

  马栗雅不回答,蹲下去将水杯放在地上,点了烟站起来。然后仰头吐出一口烟盯着他。她将涂着红丹蔻的手指按压在起伏的胸口上,一根手指抚进幽深半露的乳沟。窗外微蓝的天光倾斜黯淡地照出两人的剪影。

  你想操我吗?马栗雅说。

  张乘迟疑地微微瞪起眼,呆立不动。

  马栗雅抬起双臂勾住他的脖子。他穿着白色背心和卡其色休闲裤,身材不胖也不瘦,不高也不矮,看过去很平庸。

  张乘夹烟的手指垂在身侧微微发抖,眼睛直盯着她的胸膛。

  马栗雅主动吻上他的嘴巴,将他紧紧按在怀里。张乘扔掉烟头,双手抱住她柔软的臀部,轻轻揉捏。

  此时王猛突然从卧室里走出来,一把扯过张乘将他一拳击倒。有什东西从他裤子口袋里蹦了出来,在地板上飞速滑过,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王猛开了灯,客厅豁然明亮。

  张乘躺在地上翻过身来仰面看着他,顶上的灯光十分刺眼。

  王猛和马栗雅都看到了,从他口袋里摔出来的是一串钥匙,上面挂着一只金字塔魔方的钥匙扣。

  贱货!王猛甩了马栗雅一巴掌,将她拖进房间。随后传来短暂的厮打和咒骂。

  门虚掩着,张乘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但还是从门缝里望了进去。

  骚逼!一天不挨操就痒了是吗,是个男人你都上,不要脸。

  王猛赤身跨坐在马栗雅身上,死死按住她的双臂。马栗雅朝他脸上啐了一口唾沫。他用一只手抹掉。她趁机推他,嘴里怒吼着,别碰我!你混蛋!两人的姿势从暴烈渐渐转为温柔,又逐渐暴烈。她被他堵住嘴唇吻得舌根疼痛几乎要断裂,身体缠在一起翻滚,交媾。

  第二天三人各自上班,马林照常待在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待夜晚降临。

  刚下班回来,王猛就背着一个单肩包要出门。

  马栗雅拦住他说,去哪?

  找阿兵拿点货。他边说边推开她的手。

  不要吸了,戒了吧。马栗雅的眼神和语气接近恳求。

  乖,王猛就着她的手吻了一下说,你要是懒得做饭,就带小弟去外面吃。我过两天就回来。

  马栗雅无奈地放他出去,对张乘说,我们去吃烧烤。

  离得不远,三个人走路过去。是街边一个烧烤兼做夜宵的店,因为天气热,硝烟弥漫的烧烤架就摆在门口,老板兼厨师站在那里上身只系着围裙,露出大块油润泛光的皮肤。他双手并用,娴熟地翻烤各种蔬菜和肉串。露天的遮阳棚下摆满桌椅。

  马栗雅笑着和热情的老板娘打招呼。张乘摆弄手里的金字塔魔方,四个面,每一面九个三角,总共三十六格,每一格上印着英文字母。马林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中转动的金字塔,不时微笑。

  你想玩吗?张乘递给他。

  他没接,憨憨地说,我不会。

  没关系,张乘塞到他面前的桌上说,随意转动组合都行。找到你喜欢的字母,把他们拼在一起。像这样。

  马林长长地哦了一声,这才拿起魔方翻转着研究。

  马栗雅说,这个钥匙扣挺别致的,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张乘迟疑了一下说,没有,只是无聊的时候,可以打发时间。我一直想去埃及旅游,看金字塔。可是上班太忙,总是拖着。

  为什么喜欢金字塔?我听说那里阴气很重。

  因为没有人知道它是如何建造的,现代科技这么发达,都不能仿造。它证明了这个世界上有奇迹存在。我喜欢超现实的东西。

  好吧,双鱼座的小朋友,祝你梦想成真!到了埃及记得给我发照片。给我带点小礼物什么的,便宜的就行。

  两个人在等待中嗑瓜子。每一颗瓜子都仿佛是时间幻化出的形状。一种叫做空虚的东西有了能被吃下的实体。也许,世间万物都是时间幻化出的形状,包括人。

  王哥去哪里了?沉默了一会,张乘说。

  不知道哪个狐朋狗友那里去了,有时半个月都不回来。他们那些人,算什么朋友,整天吃喝嫖赌,什么都干,她轻声说,还溜冰。

  张乘知道溜冰的意思,却没有惊讶。淡淡地说,如果刚开始,也许还能戒掉。

  马栗雅摇头,我已经说得自己都烦了。可是没有人管得住他。他说他没有生理上的瘾,只有心瘾。可实际上有什么区别。这样下去,他迟早会毁了自己。小朋友,你可不要跟他学。她点了一根烟。

  你为什么没地方住?马栗雅说,看你不像是要流落街头的样子。

  我一直跟父母住在一起,他说,昨天吵了一架就出来了。

  多大人了,还离家出走。马栗雅弹弹烟灰笑着说,不过也是,跟父母住在一起二十六年,听上去就很可怕。

  张乘说,你和王哥为什么不结婚?

  马栗雅摇头,我们都不相信婚姻。有些人结婚是为了生计,或者跟风,或者顺应传统。有些人不结婚,是为了自以为是的爱情,和一厢情愿的自由。再说了,你还不了解男人么,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他希望我做他的情人。也许,做他的情人比做妻子更长久。

  马栗雅从盒子里抽了两根烟出来丢给他一根,靠在椅背上说,其实你已经能养活自己了,为什么不从父母家里搬出来?

  不知道,也许是习惯了吧。不过现在想租了。回头你帮我一起看看。

  好,马栗雅弹了弹烟灰,突然探头朝街对面望了一眼说,你坐在这,我过去一下。

  张乘回头,看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马路对面。

  是那个戴墨镜的女人,他立刻反应过来。

  马栗雅用力拍打着车窗,拍了半天,玻璃才摇下来。女人这次没有戴墨镜,面无表情地看过来。

  陈梦,你天天跟着我到底想干吗?知道男人最讨厌什么样的女人吗,就是你这样死缠烂打的。离婚了就好聚好散,何必自讨苦吃……

  妈。这时后座上躺着的一个小男孩突然坐起身来叫了一声。揉着无辜的眼睛呆呆望住马栗雅。

  女人不说话,摇起了车窗。车子很快开走。

  马栗雅回到烧烤店的露天座位上,烤串都已经在不锈钢盘子里摆好,她转头又抱来几瓶啤酒。

  昨晚还没喝够?张乘说,酒喝多了不好。

  马栗雅叼着烟干脆利落地开了酒,笑容满面地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张乘接道,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

  少来!马栗雅白了一眼,跟他碰了碰酒瓶,举起来向天空说,敬月亮。

  张乘回头一看,根本没有月亮。患抑郁症的人有时会出现幻觉,就和吸毒的人一样。

  酒足饭饱,三个人准备走了。这时邻桌的几个男的烂醉如泥。其中有个脖子纹了龙的光头走过来,将一只手搭在马栗雅的肩上说,美女,过去陪我喝两杯!

  张乘起身抓住他的手拿开说,不用了,我们要走。

  你是她男朋友?光头狐疑地说。

  光头冷笑着一把甩开张乘,又再次将手搭在马栗雅肩上,我刚才听见你们聊天了,她男朋友不在家,而且他们还没结婚。他转头凑近马栗雅的脸柔声说,你真性感,穿这么少不冷啊,回家也是独守空房,不如跟我回去,我可以给你钱。

  马栗雅站起来,顺势挣脱他并朝他泼了一杯水说,去你妈的,我他妈不是出来卖的!

  操!光头男子火了,一抹脸道,装什么装,以为叫玛利亚就真把自己当圣母了!

  张乘走上去推住他的胸口道,我们不想闹事,喝多了赶紧回家。

  光头推开他高声说,想打架是吧?后面几个痞子样的男人都狠着脸围上来。

  张乘自知寡不敌众,情急之下想起影视剧里常用的套路,就操起桌上一个空酒瓶,朝着额头用力一砸。拿着碎裂一半的酒瓶指着光头说,来呀,打就打!来!信不信我把它插到你头上!

  这些人愣了愣,然后纷纷叫着,傻逼!你他妈傻逼电视剧看多了吧……一个个相视而笑。嘲笑。

  马栗雅看到他额头上的血缓缓从发际线流下来。

  张乘有些踉跄,伸出一手扶着桌子。

  马林藏在马栗雅身后,低头紧紧抓着她的胳膊。

  别怕。她拉着他上前,又拉起张乘扶着桌子的手,走吧。

  老板和老板娘跑过来说,不碍事吧?她说,给你们添麻烦了,账下次来一起结。

  可以,老板说,赶紧送他去医院。

  马栗雅架起张乘的胳膊,他自己用一只手掌按着伤口。三个人快步走了一段,一直到小区附近。她再次问道,你真的不去医院?

  他摇头,神志有些迷糊地说,不,不去,我讨厌医院。

  回到家,马林就躲进房间。张乘瘫在沙发上,将双脚搭在茶几上。马栗雅拿出医药箱,给他用棉签擦了点酒精,缠了几圈纱布。然后望着他,突然笑起来。他已经清醒许多,虽然头还很痛,也笑了。两个人越笑越厉害,笑得马栗雅直不起身。

  你真是太逗了……她说,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你这么有趣的人。

  张乘恢复了平静,从鼻子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不过你他妈还挺仗义!马栗雅拍打了一下他的腿,然后头一歪腿一架,将抱枕按在怀里,妩媚地盯着他说,就是有点孩子气。有时候我觉得你跟小林倒挺像的。唉,小林要是有你一半聪明就好了。

  张乘说,聪明有什么好。糊涂误事,聪明误人。我觉得他这样也挺好。

  好什么,都二十一了,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孤零零的。只上了小学就没读书,工作难找,什么都不会。教他洗一个碗的功夫,我都可以洗完一家餐厅。整天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幸好有我养着。

  他不是会开车吗?让他给人当司机,或者送快递什么的。

  司机倒是做过,做不长。他不认识路,导航也不会。只有附近这一片敢让他开,还得我们在旁边看着。他怕生,离了我什么都不会。送快递更不行,还是怕迷路。别人也不收。

  马栗雅说,离婚了。我爸是农民。我妈去深圳打工,跟了别人就没回来。唯一回来的一次是办离婚。我爸在乡下老家,一年四季干不完的农活,没时间带小林。我出来找工作,就把他带着。还好他平时都不乱跑,就在家看看动画片睡睡觉。他倒过得挺开心。

  张乘说,你妈走的时候你多大?

  十九,马栗雅说。我偶尔会去她那里住一阵子当旅游。但深圳太远了,我也不喜欢……不说了,你为我受了重伤,还跟你唠叨。好好休息,我帮你把电视打开,你想看什么?

  张乘说,我自己来。

  马栗雅将遥控器给他,又去次卧看了看马林,见他没有受惊并且睡得很香,就打了个哈欠去睡了。

  电影里,白发秃顶的美国男人对他儿子的朋友说,你知道,人们总是说你不能选择你的父母,但是你也不能选择你的孩子。

  一个周六的晚上,王猛悄无声息地回来了。开门进来时,三个人正在吃饭。马林第一个抬头,笑着冲他喊,哥!他也笑,可是看上去精神并不好,英俊的脸庞显得有些憔悴,眼圈发黑,原本白皙的脸上微微发黄长了几颗痘痘,鼻尖和人中处有轻微脱皮和发红。

  还没吃吧,马栗雅起身去给他盛饭。他到餐桌前坐下,望着张乘头上的纱布说,你头怎么啦?

  马栗雅不拆穿,自顾自吃饭,不时给马林夹青菜说,不准挑食。

  马林抗议说,我喜欢吃肉,只要肉!但在姐姐凌厉眼神的威慑下,还是痛苦万状地把青菜吃了。

  王哥,我今天看好了房子,离这不远,我打算明天搬过去。谢谢你们这些天收留。

  王猛嘴里嚼着食物发出声响,嗡嗡地说哦。

  马栗雅眼睛含笑地说,住得近可以经常过来,晚上来吃饭,天天来!

  那怎么好意思。张乘低头夹菜,不经意地瞟了王猛一眼说,我有空就来。

  四个人再次来到红海酒吧。酒吧的老板是王猛的朋友,经常免单。

  今天周末,有乐队现场演出,还请了驻唱歌手。马栗雅兴奋地说,我爱死周末了。摇晃地跟着酒吧的音乐哼哼哼哼。

  王猛说,我跟李老板打过招呼,等下乐队唱完,给你压轴。你不是一直梦想当歌手吗,今晚可以圆梦了。

  这算什么,马栗雅说,小试牛刀而已。我要是真的当歌手,早就一炮而红了。都是你们两个拖油瓶,让歌坛又少了一位天后。

  大家都笑,马林就边吃边跟着笑。

  舞池没有人跳舞,但是挤满了观众。轻快的节奏不像重低音的舞曲让人想疯狂摇摆,但是引得人们轻轻摇晃。年轻的情侣,男孩把女孩搂在怀里,眼中有浪漫的期许和想像,陶醉地望着舞台。乐队已演奏了许久,长头发的男歌手抱着吉他开始唱一首英文歌《NO SURPRISES》。

  王猛的卡座在高处,正对舞台,因此坐着就能观赏。坐对面的张乘和马林都换到他们同一边,四个人坐成一排。

  歌手用敦厚低沉的嗓音唱了起来,长发遮住半边脸,看不清长相,似乎形象都只是虚设,只有声线代表他唯一的存在。这是一个热爱音乐的男人。孤独而心灰意懒,声音稳定绵长。只是听上去有些无力。

  接下来,有请马栗雅小姐,为大家演唱。

  歌手唱完起身朝卡座看过去。马栗雅就开心地嘻嘻笑着像个小姑娘,快速从人群穿过走上舞台。一边调着话筒架,一边报幕说,我要唱一首粤语歌《出埃及记》,送给我的朋友张乘,希望他早日实现梦想,去到他的应许之地。

  掌声和欢呼过后,音乐如一张乳白色的月光幕布缓缓升起,灯光都变成了银白色和宝蓝色,交织变幻。后有橙黄色的灯光紧紧追逐着打头的银光和蓝光。

  床前/没有沙丘/怎么我会跌荡飘流

  抬头/没有千秋/怎么我怕放下两手

  如好景都似梦游/为何惶惑依旧

  如伸手不见尽头/叫这世间退后

  明明灭了灯影/怎么你我昼夜分明

  明明藏住了钟表/怎么每秒扑地有声

  时分针请你忘形/为何摇动不停

  离终点不远路程/暂时别要乍醒

  我想知/如何令雪地花开

  如何赤足走过茫茫深海/超乎奇迹以外

  我想知/如何叫记忆删改

  如何以两手将水深海阔/缓缓推开

  让这路途内记住/如何被爱

  抬头/没有天空/怎么我会拍翼飞翔

  床前/还没有开花/怎么到处泄露暗香

  如好景不会漫长/为何迎面风凉

  如伸手不见下场/暂时/让我冥想

  我想知/如何令雪地花开

  如何赤足走过/茫茫深海/超乎奇迹以外

  我想知/如何叫记忆删改

  如何以两手将水深海阔/缓缓推开

  我想知/如何用爱换取爱

  如何赤足走过茫茫深海/超乎奇迹以外

  我想知/如何永远不分开

  如何趁意足心满的一刹/缓缓淹盖

  让我被埋在深海/不知后来

  身旁的马林望着台上的姐姐,脑袋缓缓地左右摇摆,脸上始终挂着不自觉的微笑。张乘坐在中间感到王猛的头缓缓垂到他肩上,很快睡着,脖颈的皮肤连着深沉的呼吸。他昨晚不知道做了什么,严重的睡眠不足。张乘远远望着,马栗雅悬空的一只手掌轻轻翻转,陶醉而迷惘。终于缓缓落下泪来。

  没有。张乘说,我没哭。

  走出酒吧的时候,张乘和马栗雅走在后面。

  你的歌唱得很好,一点都不输给杨千嬅。张乘说,如果你生在一个条件好的家庭,从小培养,考音乐学院绝对没问题!说不定现在已经是大明星。

  马栗雅哈哈哈笑,你再夸我就要膨胀了。当明星有什么好,我才不稀罕。我要是当了明星,就不会……

  马栗雅!一个苍老怨愤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她转身,一盆狗血兜头盖脸泼上来。她本能地闭起眼睛,过了几秒才用手抹掉眼部的血睁开眼,窒息地张大嘴巴呼气。头顶的血不停流下来,她只能不停用手去擦。浓稠的血液黏在皮肤和衣裙上,发出腥臭。

  在他们面前站着一个年约五十几的妇人。丢下手中塑料盆,怒气冲冲地指着马栗雅大骂,狐狸精!知道这是什么血吗,这是黑狗血,专治你这种披着人皮的骚狐狸!我找大师看过了,你的面相就是九尾狐托世,我说呢,不然怎么能这么妖?整天穿得花枝招展,到处勾男人,爱城的男人都被你睡遍了。要不是你,我女儿女婿怎么会离婚,小宝才七岁就没有爸爸呀,你缺不缺德?还有脸出来满大街跑……

  王猛和马林都开了车门,看到情况不对立刻跑到马路对过来。

  妈!王猛看着愣在原地的马栗雅和张乘,连忙上前扶着妇人的手臂说,你这是干什么!

  谁是你妈!妇人别过头去不看他的眼睛,依然指着马栗雅说,我今天就是来治这个狐狸精的,臭小三不要逼脸,逼都被人操烂了!

  路人三三两两在旁伸头探脑,小声议论。

  王猛尴尬至极,叹着气说,妈你这么做也太过分了,你气也出了,赶紧回家去吧,我帮你打车。

  不,我还没骂够呢,妇人转头向围观群众说,你们都看看,看看。姑娘们,看着你男朋友看着你老公,都不要靠近这个狐狸精,职业小三!专抢别人老公破坏别人家庭……

  张乘无视众人的目光,举起双臂迅速脱下白色的印花T恤,揉成一团小心地替马栗雅擦去脸上的血,纯棉的白色面料一下子被浓稠的暗红液体晕染成了深色。这是他昨天新买的,擦完便扔到地上。这时马林学着他的姿势,大动作地脱掉了T恤递过来,让他再擦了一遍。炎热的夏夜没有一丝风,马林赤裸的上身却微微颤抖。

  马栗雅任由他们摆布了一通,迟钝地转过身。

  王猛立刻拉住她的手臂说,你要走回去?好几公里呢,跟我上车!

  马栗雅紧闭嘴唇,倔强地甩开他。

  别走啊,这就受不了啦?妇人面有得色,歪着嘴角冷笑,有本事做得出来就别怕人说……

  马栗雅用脚搓脚脱掉了高跟鞋,一步一步,在行人侧目的眼光中朝前走。张乘跟上去说,我陪你。

  王猛打发了妇人,几乎是把她硬塞进了一辆出租车。他拍拍马林的肩膀说,乖弟弟,你自己把车开回家好吗,在家等。可是他瞪着眼,直望着姐姐。

  王猛跑上前,二话不说将马栗雅横抱起来。黑狗血从她身上不停滴落,沿路留下痕迹,断断续续拖拖拉拉。大家终于上了车。临上车前,张乘去拾地上一立一倒的两只高跟鞋,突然发觉它像一副卦象。在庙里求签的时候,善男信女摇晃竹筒抽了签出来,和尚会在旁卜卦,两个半月形的木质圣杯松手落到桌上,一拱一平即一阴一阳为阴阳卦,寓意神仙允许所求之事,是正确的签。两阳为笑卦,两阴为怒卦,这时都不准,要重新抽。

  回家后,马栗雅把自己关进浴室,王猛趁门要关紧的时候快速扒开进去,替她脱掉衣服,细细地给她搓洗头发和身体。出来后,马栗雅穿着浴袍对镜子吹头发,吹了很久。王猛穿着沙滩裤坐在沙发上抽烟,忽然对张乘说,明天我陪你去。

  第二天一大早,马栗雅就戴上了橡胶手套,提着水桶、拖把和抹布,满屋子清洗地上残留的血。马林跟在她身后,学着她的姿势趴在地上用力地抹地板。其实没有多少污迹,不过是雪地里吹落的几瓣梅花。可是他们清理得极为仔细。

  王猛跟着张乘出门的时候,他们正蹲在外面的楼梯上擦地。看到人头也不抬。

  张乘忧虑地望了王猛一眼,王猛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捏了捏,眼神镇定而手势温柔。

  他们把车后座被污染的垫子都扔了,驱车往张家。张乘坐在副驾驶上,手里转着金字塔魔方,突然听见他说,其实我是先跟马栗雅在一起,后来才认识陈梦的。马栗雅不是小三。

  张乘想了想说,我不明白。你本来不必结婚的,要结也应该是和马栗雅。

  我当时和你一样,二十六岁,父母逼婚,逼得没有一天安生。他说,我和马栗雅都深信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是她到爱城认识的第一个男人,她愿意跟我一起吃苦。那时我们刚刚工作,没什么钱,但生活得很快乐。我爸妈一方面紧锣密鼓地催婚,一方面反对我和马栗雅在一起,说她有抑郁症,她弟弟是弱智,怕我们将来生出不健康的宝宝。我气得和他们大吵了一架,告诉他们我永远都不结婚。可是我妈,竟然以死相逼,整天哭哭啼啼……最终我和他们相中的陈梦结婚了。一切如他们所愿。

  就为了赌一口气?张乘惊愕地说,你要向他们证明什么?婚后美满的情侣也大有人在。

  王猛说,事情到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积重难返,谁都别想回头!

  到了小区里,王猛背靠一棵树站在花坛边,仰头吐烟。张乘轻手轻脚地上楼,停在熟悉无比的301门口,掏出挂着金字塔的黑色钥匙,想要开门的手却停止在了空中。里面传来拖鞋走路的脚步声。张乘一转身,又飞跑下楼。

  上了车,王猛说,你不用急着走,只要不嫌睡沙发,我家随便你待到什么时候。

  张乘嗯了一声,靠在椅背上闭起了眼睛。

  回到家里,地板光亮如新,窗帘全部都拉开了,阳光打在地上。马栗雅做了早餐,正坐在那里盯着马林吃饭。

  我煮了粥,你们要吃自己盛。她脸色很平静。她自己不吃,早上喝了两口粥,觉得腥,马上就开始呕吐。

  吃完饭,王猛坐在沙发上教马林玩手机游戏。马林双手握着手机晃来晃去,兴奋地啊啊叫个不停。

  又死了!王猛拍他的头说,笨死了……然后耐心地给他做示范。

  马栗雅站在阳台上给植物浇水。

  张乘从洗手间里拎出一双洗干净的红色高跟鞋,走到她身边说,这是你最喜欢的一双鞋了,还穿吗?

  穿,为什么不穿。马栗雅接过鞋子,放到栏杆上阴凉处晾着。

  张乘说,昨天晚上你一句话也没有。我想知道,脱掉鞋子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下辈子,绝不做女人。马栗雅说完紧紧地咬着嘴唇。

  为什么不重新找一个?张乘说,好男人也不是没有。

  我就喜欢坏男人。马栗雅说,我就喜欢在一棵树上吊死。除了他,我没有办法再去爱其他人。我对情情爱爱的东西已经厌倦。我们在一起十二年了,他早已是我的亲人。再说,我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要我走。

  没多久,王猛再次出门找阿兵拿货。第二天,马栗雅接到电话,他因吸食冰毒被关进拘留所,要三个月。因为没有案底,是初犯,才没被送去强制戒毒所。

  如果家里有背景有关系,或者多花些钱,可以保出来。张乘说。

  让他关一阵吧。马栗雅说。他妈的早该关进去了!

  晚上三个人去红海酒吧,马栗雅唱了最喜欢的一首歌。

  她站在一束光中央,被寻欢买醉的陌生人包围。两只手紧紧握着麦架,好像那是她此生唯一能抓住或者不愿放手的东西。

  在酒吧门口,他们再次遇到了戴墨镜的女人,陈梦,手里还牵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有空吗。她拦住去路,一起喝杯咖啡,聊一聊。

  马栗雅冷冷地说,没空,跟你没什么好聊的。

  事情总要有个了断,不是吗。

  小男孩警惕地说,妈妈,她是谁?

  她就是抢走你爸爸的女人,马栗雅。

  我们走……马栗雅挽起张乘的胳膊,却被陈梦伸出手臂挡住。

  陈梦摘下墨镜,放进随身的印满LOGO的挎包。眼神冰冷地说,我要你离开王猛。如果你要钱,我也可以给。开个价。

  就算我走了,他也不会回到你身边的。马栗雅揽过马林的肩膀说,去车上等我。

  马林拼命摇头。直到被她狠狠瞪住,才拖拖拉拉走到马路对面。

  我知道。陈梦说,我不需要他回到我身边。不怕告诉你,知道我一个单亲妈妈带小孩多难吗?我的日子不好过,也不会让你们好过。

  马栗雅推开张乘说,你也走。张乘不动,反而更用力地握住她的一只手。

  这个小伙子不是挺不错嘛,你跟他也行啊。反正你也不挑。陈梦说,你们可以另找一个喜欢的城市,拿着我给你的钱……

  马栗雅一只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打断她说,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你不走,我是不会放过你的。我放过你,谁放过我?只要看到你,不,只要知道你跟我在同一个城市我就不爽。我就恶心。

  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是不会离开王猛的。

  你以为我不敢?陈梦从包里掏出一把锋利的水果刀指着她的喉咙说,告诉你,我陈梦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杀了你正好为民除害,大不了坐牢。我现在的日子跟坐牢也没什么区别。

  你坐牢他怎么办?马栗雅看向一旁冷眼的小男孩,那样认真而嗜血的眼睛,无法想象他心里在想什么。这个疯女人竟然把他带来。

  陈梦笑了,当然是给他爸爸养。如果你命大没被我弄死,很快就会和他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所以今天把他带来,先跟你见个面。

  马栗雅感到一阵阴冷的风吹过,似一只无形而冰凉的手,惊悚地掠过皮肤。她上前仰起脖子咬牙道,好啊,你杀!

  她上前一步,陈梦就退后一步,刀尖离她的喉咙不过咫尺距离。围观的路人都看得心跳如麻。

  谁也想不到,一直沉默的小男孩突然猛地推了陈梦一把,刀尖直插进马栗雅的脖子,顷刻间血崩不止。

  首先尖叫的是陈梦,她本来只想吓吓她。抽出刀时,她惊恐地看到上面沾满了血,随即悚然地丢到地上。她迅速拉起一旁扔挂着冷笑的男孩,无措地张望,仓皇逃跑。围观的人也有女孩子发出了尖叫。个个唏嘘不已,躁动着涌上前。

  张乘一手捂着马栗雅的喉咙,一手抱着她瘫坐地上。手指间不断渗出汩汩的鲜血,那么红,红得带着温度,带着腥气。红色吃掉了他的眼睛。他突然发不出声音。马林冲进来愣了愣,之后就一直弓着身体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哀嚎,他用力撑开的瞳孔,嘴巴,手指,还有颤抖的双腿都承受着痉挛般的疼痛。他尿了裤子。

  可是张乘却依然是愣着的,从未有过这样手足无措。他看看马栗雅,看看马林,又看看周围的陌生人。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眼睛也模糊了,什么也看不清,一片黑暗。

  他咽声道,救……救命……有没有人……救命……救救我们……

  他抹掉眼泪,看到马栗雅空茫挣开的双眼,还有搭在小腹上的一只僵硬的手。

  他撕开嘴巴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不停地喊,救……救救我们……

  马栗雅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不知道如何处理后事,张乘打电话给她远在云县老家的父亲。对方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又瞻前顾后,最终让他把尸体火化。嘱咐他一切从简,不要声张,并且帮忙把马林和马栗雅一起送回。张乘还没有从悲恸中恢复,对他说可能要等一等,过两周会亲自去。

  马林在案发现场昏倒,被送进医院,昏睡了两天,醒来就吵着要回家。医生检查没有大碍,张乘便开车带他回去。他似乎已经忘记了那天发生的事,也忘了自己会开车,也没有问他找马栗雅。

  在他的房间,张乘看到床上有一米多高的棕色泰迪熊,还有各种汽车飞机和轮船的模型玩具,窗前的桌上有彩色积木和变形金刚。墙上挂着一张在农村拍摄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的马林和马栗雅都还是未成年的样子。

  他坐在桌前搭积木,张乘坐在床上,缓缓开口。

  马林,我有话问你。

  哦。他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他,像是被老师训话的小学生,惶惑而紧张。

  那你以后跟着我好不好?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摇头。

  张乘站起来背过身去。

  张乘擦掉眼泪又转过来重新坐下,可是姐姐已经走了。

  没关系,我等她回来。她总有一天会回来。

  马栗雅出事以后,张乘就辞了在国企的工作,拿出部分积蓄,上网买了去埃及的签证办理,加急。

  一周后,在导游的带领下,张乘和马林来到距开罗十公里左右的吉萨高地,见到了举世闻名的胡夫金字塔和斯芬克斯狮身人面像。两个人拍了几张合照。炎炎烈日下金黄色的沙漠呈现出荒凉和孤寂的美感,一如生活的真相。当地男人皮肤黝黑,包着头巾,驱赶骆驼走过。看到亚洲人都很好奇和热情,上来要合照。马林第一次骑骆驼,兴奋而旁若无人地大叫,嗷呜——!嗷呜——!

  回国后没几天,张乘就带着马栗雅的骨灰,和马林一起去他的老家云县胡村。临行前,他让马林把房间里最重要的东西带着,因为他们可能不会再回来。马林看了又看,一个个拿起来,又放下。恋恋不舍地把每个玩具都摸了一遍,最后却坚定地伸出手,指着墙上的全家福。

  胡村四面环山,布满了苍绿繁盛的森林,一条清澈的河流从中穿过,灰瓦白墙的房子以及新盖的一些洋楼都沿河散落。村里的人看到马林都跟他打招呼。张乘把装着骨灰坛的双肩包背在胸前,双手托着。有人告诉马林说,你爸不在家,去田里锄草了。

  在田埂上,马林远远地看见在田里锄草的父亲,踮着脚开心地招手大叫,爸——!爸——!

  父亲听到声音,把锄头靠在肩上,撩起另一边肩上搭着的毛巾擦去汗水,也朝这边喊了一声,马林——!

  爸!马林笑嘻嘻地跑到田野中,穿过稻浪,冲到父亲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父亲看到田埂上的张乘,最后目光落在他胸前的背包上。

  一大片金黄色的水稻泛着柔顺的金色波浪,如同流苏。山里格外安静,空气清冽,人的呼吸与植物的呼吸连成一片。纯净的风一丝丝吹过,凉爽而适宜。一瞬间,张乘感到非常的寂寞。

  他们把马栗雅的骨灰放进了棺木,雇人抬去灵堂。按照乡下的风俗做了丧礼。父亲和一些邻近的亲眷都跪在灵堂里哭得撕心裂肺,只有马林和张乘没哭。他们已经哭过了。

  在后山的墓前,张乘独自一人站了很久。头顶山鹰飞过,绿色的林间有风在穿梭。张乘缓缓跪到石碑前,从衬衫口袋里取出在埃及拍的几张照片,烧了。磕了头,重新站起来的时候感到眼前一黑。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抽绳的小布袋,缓缓拉开。

  我一直在想给你带什么东西,好像所有东西都不能长久。最后,我想到了,我要给你一份永恒的礼物,一个永不消失的神迹。他说着倒出了布袋子里满满的一袋黄沙,是从埃及的荒漠里手捧而来。细小的砂砾纷纷扬扬洒落在坟丘之上。

  离开村庄的前一天,张乘独自一人去了山谷,脱掉鞋子,光脚踩着稀烂软韧的泥地,走进一望无际的金色稻田。铺满空旷山谷的明亮金黄,占据了所有的视线,如同世间最美的宝藏。饱满低垂的稻穗一大片一大片在风中起伏,窸窣有声。他轻轻地仰起脸,升起并张开双手,干净的白衬衫在背后飞扬,掌心被稻穗来回划过,如一只手在另一只手上写字,仿佛它们之间有某种直达心灵的秘密语言。

  走的时候,张乘故意没有告诉马林。可是当小巴车开动的时候,他从窗户里看到马林抄小路赶了上来,站在车屁股后面拼命地挥手。望着他远去,消失在盘山公路的弯道里。

  张乘回到爱城后换了一份喜欢的工作,在一家书城做线上销售。工资比以前少,但觉与书籍为伴,上班的时间愉快许多。晚上,常常兼职去红海酒吧驻唱。他的头发长得很长,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半边眼睛。

  王猛回来的晚上毫无预兆,没有跟任何人联系。他直接出现在酒吧昏暗的卡座里,远远地望着张乘,听他唱着不太能理解的英文。

  在酒吧门口,张乘把车钥匙给王猛说,我开了你的车过来。王猛接过钥匙,一手指着街边方块石砖的缝隙,仿佛还看得见一片暗红。

  是这里吗?马栗雅就死在这?

  是……张乘话没说完,就被王猛一记重拳砸得踉跄过去,险些摔倒。他俯下身揪起张乘的衬衫领子,一双大手死死扣住他的下颚,凑上前去瞪着他的眼睛,你他妈是不是男人?你一个大男人,连女人都保护不好……他突然哭了。放下他,用脚踢他的手臂,他翻过身去,就踢他的后背,凶狠地,一下又一下。路人劝架,拉住他,被他暴戾地推开。

  张乘站了起来,一边脸颊红肿发青,嘴角流血。但是一句话也没说。

  你怎么不还手?王猛喘着粗气,扯着他的衣服。张乘突然一拳挥过去,重重地砸在他左脸上。又狠狠朝他肚子上踢了一脚。他跌坐地上,张乘趁势再踢一脚,你他妈混蛋!转身走到街对面,停下步子又转过身,然后再转回去,最后蹲下去,在车旁靠着轮胎坐下,点了一根烟。

  王猛爬起来,也走了过去。两个人都上了车,没有话说,一路开回公寓。

  卫生间的门开着,张乘自己拿出医药箱对着镜子往伤口擦酒精消毒,突然听见客厅里传出闷声的哭泣,走出来才发现王猛靠墙蹲坐在地上。他走到他身边双腿跪了下去,抱住他的头,将下巴搁在他的头顶,轻轻地一遍一遍地抚着他的肩膀。王猛扎进他怀里,崩溃如一滩烂泥。

  对不起,他恸哭抽泣的声音不停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张乘抚摩他耸动的后背说,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海也不再有。我又看见圣城新耶路撒冷由神那里从天而降,预备好了,就如新妇装饰整齐,等候丈夫。我听见有大声音从宝座出来说,看哪,神的帐幕在人间。他要与人同住,他们要作他的子民,神要亲自与他们同在,作他们的神。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在王猛睡着以后,张乘吃力地抱起他,将他抱进房间的床上,脱了鞋子,盖好被子。自己也脱了鞋子钻进去,睡在他身边。

  半夜张乘醒来,看到王猛正在黑暗中凝视他。近近的,静静呼吸。他凝着泪吻住了他的嘴唇,深深浅浅,温温柔柔。寂静中,张乘听见田野里水声灵动,永恒的天空下,稻浪起伏如金黄色海。

  天亮时,张乘已经离开。王猛在床头柜上看见他留下的金字塔魔方,所有英文字母几乎都是被打乱的,但是有一面的正中央却拼出了单词B-Y-E。

  张乘用光秃秃的一根钥匙开了301的门,看见母亲正在拖地。微笑着叫了一声,妈。

  你脸怎么啦?母亲心疼地说,跟谁打架了?

  没事,已经到医院看过了,一点皮外伤。他说,我回来收拾一下,搬到外面去住。

  母亲微微一愣,说,我帮你收。

  不用,他走到自己房间,将常穿的衣物胡乱塞进拉杆箱,又收拾了可能会用到的证件资料。

  母亲坐在床边说,房子找好了?在哪?

  好运街。他说,我有空会经常回来。犹豫了一下,又问,爸呢?

  他四顾一眼说,我走了,你们自己注意身体。

  走吧走吧。母亲一边说一边跟到门口送他。

  张乘拖着拉杆箱下了楼,走到街上,拦了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对司机说,到好运街一百六十六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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