苓花唱玖月奇迹演唱会世界穿的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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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金陵十三钗(下)
严歌苓:金陵十三钗(下)
  “十月二十三号,炸沉了你们美国保护南京的军舰,这个挑衅更直接吧?贵国做出任何军事反应了吗?”
  “但愿你能活着看见美国的反应。”英格曼神父说。“你威胁大日本皇军?”“面对十八支刺刀,发出威胁的倒是我?”
  中佐通过翻译宣布:他们军务在身,不再费口舌了,搜查马上开始。
  英格曼神父举起手:“上帝做证,要想搜查,踏着我的尸体过去吧。”他上前一步,胸口蹭在了两把刺刀尖上。其中一把一挑,鹅绒起居袍被划开一个大口子,白花花一片鹅绒飞在煞白的电筒光柱里。
  楼上的女孩们都叫起来:“英格曼神父!”
  陈乔治这时从锅炉后面出来,想看看神父怎样了。日本人从墙头翻越而入时,他正在锅炉房等待与红菱幽会,却缩在暖洋洋的角落里睡着了。枪声把他惊醒之后,他始终躲在暗处观望。陈乔治胸无大志,坚信好死不如赖活着,最近和红菱相好,觉得赖活着也有千般滋味。他看见英格曼神父被打的刹那,一把提起那把坐变形的旧木凳。尊贵的神父居然挨了一耳掴子,他本能地要去替神父捞回尊严。
  但他一看十八个鬼子兵荷枪实弹,“赖活着”的信念又强大起来。他心里骂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神父把他从十三四岁养到现在,供他吃穿,教他认字,发现他实在不是皈依天主的材料,还是不倦地教他读书。神父固然是无趣的人,待他也是嫌恶多于慈爱,但没有神父是没有他陈乔治的。没有人五人六的教堂厨师陈乔治,哪来的如花美眷王红菱呢?想到此,正是英格曼神父胸膛挨了一刺刀的当口。陈乔治一出现就被一名日本兵擒住。不管两位神父怎样抗议,做证,中佐都命令手下剥去他的衣服。中佐在这个赤裸的中国男青年身上端详,指着他讨饭挨狗咬留在腿上的疤说:“枪伤。”
  “这是狗咬的。”陈乔治说。英格曼神父说:“他是我十多年前收养的乞儿。”“是啊,神父也可以收养中国战俘。”
  “荒谬。”
  中佐脱下白手套,用食指指尖在陈乔治额上轻轻摸一圈。他是想摸出常年戴军帽留下的浅槽。但陈乔治误会他是在挑最好的位置砍他的脑瓜,他本能地往后一缩,头躲了出去。中佐本来没摸出所以然,已经懊恼不已,陈乔治这一犟,他“刷”的一下抽出了军刀。陈乔治双手抱住脑袋就跑。枪声响了,他应声倒下。这时戴教官走了出来。他一手吊在三角巾里,头上缠着洗不去血迹的旧绷带,站在日本兵面前。
  两位神父让一系列突变弄得不知如何反应了。
  中佐那种会冷笑的字句又出来了。但翻译只是刻板地说:“神父,美国的中立地带不再中立了吧?”
  英格曼神父镇定地说:“他现在手无寸铁,当然是无辜百姓。”中佐不理会他,继续自己的思路:“这里面一共窝藏了多少中国军人?”
  戴教官开口了:“我是私自翻墙进来的,不干神父的事。你们可以把我带走了。”
  “是要我们搜查呢,还是你请你的同伴自己走出来。”中佐通过翻译问戴教官。
  英格曼神父此刻走到戴教官面前,对中佐说:“我再警告你一次,这是美国人的地盘,你在美国境内开枪杀人,任意带走无辜的避难者,后果你承担不起!”“你知道我们的上级怎样推卸后果的吗?他们说:那不过是军队中个人的失控之举,已经对这些个人进行军法惩处了,实际上没人追究过这些‘个人之举’。明白了吗,神父?战争中的失控之举每秒钟都在发生。”中佐流畅地说完,又由翻译干巴巴地翻译过去。
  英格曼神父哑口无言。他知道日军官方正是这样抵赖所有罪行的。
  戴教官说:“神父,对不起,我擅自闯入这里,给您造成不必要的惊扰。”他举起右手,在血污的绷带边行了个军礼。他放下手已明白了,李全有和另外两名伤员已经摸黑从酒窖里出来,正猫在阴影里伺机拼命。他大声说:“我知道教堂提供庇护,是要负出重要代价的。也可能殃及教堂中其他无辜者,所以,我放弃了最后一搏的打算。”他这话是让李全有听的。李全有果然听懂了,绷紧的全身泄了劲。戴教官是要他懂得,他们赌博式的一拼可能会牵累到四十五个女孩和十几个窑姐。假如进一步激怒日本人,他们可能把教堂夷平,事后再十分方便地找到口实:他们在教堂中遇到中国军人的抵抗而不得已把教堂变成了战斗地点。这样牺牲的将不止是神父们,还会把女孩们暴露给日本人。戴教官明白如果运气好,李全有可能会出奇不意地夺下一两条枪,但激怒的日本人会干出什么,他们已从阿多那多拍回的照片上看到了。他们身为军人,不能保护女人们,已经够可悲,还要使她们本来已经危险的处境恶化,便是犯罪。
  李全有放下了手臂粗的抵门杠。他们走出来,也许还能换得王浦生一线生机。他们慢慢拖着弹伤累累、残缺不全的身体走了出来。勇猛半生的李全有为自己如此委屈的军旅结局而流出眼泪。他们一个架住一个,站在了刺刀前面。英格曼神父说:“凡是解除了武装的人,就是无辜者。本教堂有权利对他们提供庇护……”
  中佐打断他:“那是阁下您的解释。”
  “我们可以找国际安全委员会的各国委员来仲裁这件事。要带走他们,也必须是仲裁之后。”
  “阁下,我对您已经快没有耐性了。”中佐说,他对手下士兵一摆头,“把他们绑起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野蛮残忍的军队!”英格曼神父说,“你们已杀了几十万南京人,杀人的瘾还没过足吗?”
  他见两个日本兵用绳子把中国伤员绑在一起,绳子勒住一个伤员的枪伤,他刚一挣扭,就挨了一枪托。另一个伤员去护他,马上挨了若干枪托。
  “看在上帝的面上……”英格曼神父疯了似的,扑向日本兵。起居袍里飞出的雪白鹅绒一路随着他飘:“请制止你的士兵……”他刚靠近就被一把刺刀制止了。刀尖再次戏弄地在他臂膀处划出个裂口。
  纯白的鹅绒弥漫,英格曼神父周围下着小雪一般。
  李全有向中佐冲去。没等人们反应过来,他双手已掐在了中佐的脖子上。日本兵不敢开枪,怕伤着中佐,挺着刺刀过来解救。在士兵们的刺刀插入李全有胸口时,中佐的喉咙几乎被两个虎口掐断。
  他看着这个不认识的中国军人的脸变形了,五官全突出来,牙齿也一颗不落地暴露在嘴唇之外。这样一副面孔随着他手上力量的加强而放大,变色,成了中国庙宇中的护法神。他下属们的几把刺刀在这个中国士兵五脏中搅动,每一阵剧痛都使他两只手在脖子上收紧。中佐的手脚已瘫软下来,知觉在一点点离散。垂死的力量是生命所有力量的之最,之总合。
  终于,那双手僵固了。那紧盯着他眼睛的眼睛散神了。只有牙齿还暴露在那里:结实的、不齐的、吃惯粗茶淡饭的中国农民的牙齿。这样一副牙齿即便咬住的是一句咒语,也够中佐不快。
  中佐调动所有的意志,才使自己站稳在原地。
  热血从喉咙涌散开来,失去知觉的四肢苏醒了。他知道只要那双虎口再卡得长久一点,长久五秒钟,或许三秒钟,他就和这个中国士兵一同上黄泉之路了。
  他感到脖子一阵剧痛,好了,知道痛就好。
  中佐用沙哑的声音命令他的士兵开始搜查。教堂各隅立刻充满横七竖八的手电光柱。英格曼神父在原地进入了激情而沉默的祷告。阿多那多眼睛慌乱地追随着那串登上女孩们住宿楼的电筒光,嘴里完全是扬州乡野粗话:“……哪是人养的?就是一群活畜生!……”日本兵在二楼宿舍发现一群披着棉被,拿着拖把、鸡毛掸、扫帚的女孩。她们挤成一团,目光如炬,一声不吭。
  搜查仓库的三个日本兵没有发现天花板上一个方形木板是活动的。木板那一面,连着一个可以伸缩的折叠楼梯。窑姐们的杏眼、丹凤眼正一眨不眨地瞪着它。她们听着日本兵在仓库里翻腾,叽里哇啦叫喊着什么。她们有的丢下了一双长丝袜,有的遗忘了一只绣鞋或一个绣花文胸,日本兵正以此为线索苦寻踪迹。所有的书架、木箱被他们气急败坏地挪开,推倒,圣经中的古老灰尘飞扬起来,迷住了一个日本士兵的眼睛。窑姐们隔着一层天花板,听到的就是他叱骂的声音。没有比听不懂的语言发出的凶狠叱骂更可怕了。窑姐们在黑暗中盯着那方形活动板,似乎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声。喃呢用满手的灰土抹了一把脸。玉笙看看她,两手在四周摸摸,然后把带污黑蛛蜘网的尘土满头满脸地抹。玉墨心里发出一个惨笑:难道她们没听说?六十多岁的老太太都成了日本畜生的“花姑娘”。红菱一个人不去看那方形出入口,只在黑暗里发愣,隔一分钟抽噎一下,抽得浑身打冷战。她看着陈乔治怎样从活蹦乱跳到一摊血肉,她脑子转不过这个弯来。她经历过无数男人,但在这战乱时刻,朝不保夕的处境中结交的陈乔治,似乎让她生出难得的柔情。她想,天明时世上就再没那个招风耳、未语先笑的陈乔治了。她实在转不过这个弯子。红菱老是听陈乔治说:“好死不如赖活。”就这样一个甘心“赖活”、死心塌地、安分守己“赖活”到底的人也是无法如愿。红菱木木地想着:可怜我的乔治。
  这时谁问了一句:“把他们绑走,肯定就要杀吗?”
  玉墨说:“废话。”红菱这才一动,像从梦里醒了。搜查库房的日本兵这时离那方形出入口很近,就在它下面,他们的兽语似乎就响在同一个空间里。
  红菱发现玉墨手里攥着一件东西,一把做针线的小剪刀,不到巴掌大,但极其锋利。她看见过玉墨用它剪丝线头,剪窗花。早年,她还用它替红菱剪眼睫毛,说剪几回睫毛就长黑长翘了,红菱如今有又黑又翘的眼睫毛,该归功玉墨这把小剪子。它从不离玉墨的身,总和她几件贴身的首饰放在一块。她知道玉墨此时拿出它要来做什么。也许她是为那个出国去的双料博士守身,也许用它为即将永诀的戴教官报仇。只要出其不意,下剪子下对地方,那剪子剪断一条性命,毫不在话下。红菱后悔自己平时不珍惜东西,不像玉墨这样,一把好剪子都当珍宝藏这么多年。
  搜查库房的日本兵还在叽里哇啦说着什么。喃呢悄声说:“玉墨姐,把你的剪子分我一半。”玉墨不答理她,剪子硬掰大概能掰成两半,现在谁有这力气?动静弄大了不是引火烧身?人人都在羡慕玉墨那把剪子。哪怕它就算是垂死的兔子那副咬人的牙,也行啊。
  玉笙说:“不用剪子,用膝盖头,也行。只要没把你两个膝盖捺住,你运足气猛往他那东西上一顶……”
  玉墨“嘘”了一声,叫她们别吭气。
  玉笙的过房爹是干打手的,她幼时和他学过几拳几腿。她被玉墨无声地喝斥之后,不到一分钟又忘了,又传授起打手家传来。她告诉女伴们,假如手没被缚住,更好办,抓住那东西一捻,就好比捻脆皮核桃。使出呷奶的劲,让他下不出小日本畜生。
  玉墨用胳膊肘使劲捣她一下,因为脚下的仓库突然静了。似乎三个日本兵听到了天花板上面的耳语。
  她们一动不动地蹲着,坐着,站着,赤手空拳的纤纤素手在使着一股恶狠狠的气力,照玉笙的说法,就像捻碎一个脆皮核桃,果断,发力要猛,凝所有爆发力于五指和掌心,“咔喳喳”……
  玉墨手捏的精细小剪子渐渐起了一层湿气,那是她手上的冷汗所致。她从来没像此刻这样钟爱这把小剪刀。她此刻爱它胜于爱胡博士送她的翡翠领针,也胜于早先那个负心汉送她的钻石戒指。她得到小剪刀那年才十一岁。妓院妈妈丢了做女红的剪刀,毒打了她一顿,说是她偷的。后来剪刀找到了,妈妈把它作为赔不是的礼物送给她。玉墨从那时起下决心出人头地,摆脱为一把剪刀受辱的贱命。这剪刀能藏在哪里呢?最后关头来到时,从哪儿拔出它才能让他猝不及防?……院子里一阵大乱。仓库里三个日本兵跑了出去。窑姐们这时看见手电筒的光圈中央,是被一个日本兵拖在地上的王浦生。只剩一条腿的小兵王浦生几乎没穿衣服,只穿着各种绷带。地上的雨水积了水洼,那个日本兵像拖木料一样把浑身绷带的王浦生从水洼里拖过去。
  红菱说:“狗日的!狗都不如!……”才做了截肢手术的王浦生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其实他还没有渡过感染的危险期,高烧仍是退退升升。玉墨额头抵住窗栏,看见戴教官踉跄一下,要去搀扶水洼里的王浦生。但他忘了手臂上绑的绳子牵住另外两个人,拖得两个人都跟他趔趄,险些相互绊倒。
  玉墨见英格曼神父走到那个日本兵军官面前,深深低下白发苍苍的头。她听不清他在向他求什么。无非在求他饶了王浦生,他还是个孩子呢,再说还不知能活几天。王浦生突然发出一声怪叫:“我操死你八辈日本祖宗!……”
  中佐立刻向翻译转过头。
  王浦生接着怪叫:“日死你小日本姐姐,小日本妹妹!……”翻译简单翻了一句,中佐抽刀就向王浦生劈下去。
  玉墨一下子捂住眼睛。几天前豆蔻还傻里傻气地要弹琵琶讨饭和这小兵白头偕老的呀。这时一对小两口一个那样留在阳世,一个这样身首异处。
  红菱捺住玉墨瑟瑟发抖的流水肩。
  中佐命令手下士兵把剩下的三个中国伤兵推到院子当中,吠叫着:“列队!第一排——预备!……”
  窑姐们当然不知他喊的是什么口令,只见日本兵四个一排列起队伍,在另一声口令下操起步枪,然后疯人一般狂喊起来。他们一个跃进,刺刀已插在中国伤兵的胸口、腹内。第一排的士兵拔出刺刀,同时将倒下的中国伤兵扶起,第二排刺刀又上来。
  玉墨发现自己正“呜呜”大哭。她从窗口退缩,一手死死捏住那把小剪刀,一手抹着澎湃而下的泪水,手上厚厚的尘土,抹得她面目全非。她是爱戴教官的。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一颗心能爱好多男人,这五个军人她个个爱,爱得肠断。公元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清晨,死城一般的南京像一个古老的噩梦。一条被日本兵烧毁的街道,漆黑的烟袅袅上升。一个满脸涂着炭灰阳父母血迹的孩子,坐在焦土上大哭。孩子的哭声停顿下来,因为他听到有人在唱歌。
  离这里三里路的美国圣玛丽教堂里有一群女孩在唱歌。日本兵的早操队伍从马路上跑过,其中有几个天主教徒,他们想:昨夜死了什么人,这是在为他唱安魂曲呢。这个支那人的野蛮肮脏城市,也会有这样圣洁的歌喉呢。唱安魂曲的女孩中,站着我十四岁的姨妈书娟。
  在这天的清晨,她和她的女同学们梳洗着装完毕,用白色宣纸做了几百朵纸花。她们把简陋的花圈抬到礼拜堂门口,见玉墨带着十一个窑姐已在堂内。是她们帮着阿顾替死去的五个中国军人净身更衣的。
  她们还用剃刀帮他们刮了脸。王浦生的头和残缺的身体已归为一体,玉墨把自己一条细羊毛披肩围在他脖子的断裂处。她们见女孩们来了,都以长长的凝视和她们打个招呼。
  只有书娟的目光匆匆错开去。她的那股火辣辣的仇恨不在了,但她心里还在怨恨,在想着世上不值钱、不高贵的生命都耐活得很,比如眼前这群卖笑女人,而高贵者如这些勇士,都是命定夭折,并死得这般惨烈。
  她看妓女们全穿着素色衣服,脸色也是白里透青,不施粉黛的缘故。赵玉墨穿一袭黑丝绒旗袍,守寡似的。她的行头倒不少,服丧的行头都带来了。
  书娟很想剜她一眼,又懒得了。妓女们鬓边一朵白绒线小花,是拆掉一件白绒线衣做的。书娟跟着女同学们把花圈摆置在讲坛下面,又按阿多那多的指挥挂起挽联。在讲坛后面,十字架上的受难耶稣被阿顾赶着油漆了一下。
  英格曼神父身穿黑色呢教袍。这是他最隆重的一套服饰,长久不穿而被虫蛀得大洞小眼。他一头银白色的头发梳向脑后,戴着沉重的教帽,杵着沉重的教杖走上讲台。
  葬礼开始了。
  安魂曲的前奏刚刚奏响,书娟就流下眼泪。我姨妈书娟是个不爱流泪的人,她那天流泪连她自己也很意外。她向我多次讲述过这五个中国战士的死亡,讲述这次葬礼,总是讲:“我不知到底哭什么,哭那么痛。”老了后,书娟成了文豪,可以把一点感觉分析来分析去,分析出一大堆文字,她分析她当时流泪是因为她对人这东西彻底放弃了希望:人怎么没事就要弄出一场战事来打打呢?打不了几天人就不是人了,就退化成动物了。而动物也不吃自己的同类呀。这样的忍受、躲避、担惊受怕,她一眼看不到头。
  站在女伴中唱起婉约悲悯的安魂曲的书娟,眼睛泪光闪闪,看着讲坛下的五具中国战士遗体。她从头到尾目睹了他们被屠杀的过程。人的残忍真是没有极限,没有止境。天下是没有公理的,否则一群人怎么跑到别人的国家如此撒野?把别人国家的人如此欺负?她哭还因为自己国家的人就这样软弱,从来都是受人欺负。书娟哭得那个痛啊,把冲天冤屈都要哭出来。
  上午九点,他们将死者安葬在教堂墓园中。葬礼刚结束,一辆标着红十字的卡车开到教堂门口停下来,下来一位高大的西洋女士。英格曼神父和法比·阿多那多把她迎到礼拜堂大厅,她看了一眼所有的女孩,低声说:“孩子们,我为昨天夜里发生的事特地来安慰你们。”
  英格曼神父这才想到自己的神思过分恍惚,竟忘了向女孩们介绍这位女士。“孩子们,这就是惠特琳女士,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教务长。”英格曼神父从大厅的甬道把惠特琳女士领到女孩们面前。
  女孩们中间有不少人听说过惠特琳,被她一一拥抱时都胆怯地用英文对她说:“幸会,多谢女士来看望我们。”
  要过许多年,女孩们才得知这位美国女子在此后不久就患上了精神抑郁症。诱因很可能正是这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她们还得知她因为目睹了太多惨不忍睹的地狱场景,在日军占领南京后第三年回到美国,为她日趋严重的抑郁症就医,却已经太晚。
  她在回国后的第二年便自尽了。
  从惠特琳生命的终极倒数回去,那是她永别世界前的第三个年头。她高大而健壮,穿一身驼色羊毛大衣,告诉女孩们:“中国不会亡,不要难过,擦干眼泪。”她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纸,说这是一张名单,叫到名字的女孩,将随她去安全区。她受这些女孩家长的嘱托,把她们接到她们父母身边去。她们的父母已听说了昨夜教堂里发生的事,认为教堂已不再安全。另一些家长顾虑安全区内过分拥挤,流行病不断发生,难民间也时而为衣食住行而冲突,并且,日本兵常常闯进去,找各种借口作恶。所以他们还是让自己的女儿继续待在教堂。惠特琳念了名单之后,二十一个女孩匆匆整理了行李,随车离开了教堂。
  当天晚上,又有三个女孩离去,她们的父母要带她们从江上乘船逃走。
  我姨妈书娟站在严重减员的唱诗班里,感到前景叵测。她想去找英格曼神父忏悔。她的忏悔内容是对自己父母的怨恨和诅咒。但她是一直到圣诞夜的大事件发生之后,才把这番延拓的忏悔完成。她忏悔的内容有所改变,主要说的是她那未遂的罪恶——用烧红的火钳子给赵玉墨来一番毁容。假如圣诞夜的大事件不发生,十二位窑姐不被掳走,她或许不会忏悔那次差点成功的毁容报复。币娟碾妥回子,不愿把自己的家丑讲给任何人听,神父也休想知道她父亲和窑姐的丑事。圣诞夜却出了事,就是我正在写的故事的核心部分。我姨妈书娟在她的一些女同学被父母接走后,心里再次狠狠清算了赵玉墨。
  但她打算只.阡悔一半实情。在她们这类女孩中,假忏海反正很普遍,这也是我姨妈后来变成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的原因之一。书娟是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向英格曼神父忏悔的。那是圣诞后的第二天,被日本兵掳走的十二个美艳窑姐芳踪杳然。书娟走到忏悔厢边上,慢慢跪下,开始了她一生中最诚实、最长久的一次忏悔,也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忏悔。英格曼神父坐在忏悔厢的厚帘子那一面,发现这位忏悔者一声不吭,已跪下了有十分钟。他长长地嘘了口气。一般来说,英格曼神父从不催促忏悔者,也很少插话。他知道有难言之隐的忏悔者催不得,一催就言不由衷。书娟也跟着他长嘘一口气。
  这半个月出了一连串的事让十四岁的女孩也发出如此苍老的长嘘来。仅仅是这教堂之内,这方圆零点三华里的地盘上,暴行丑剧,也是一场接一场地演出。书娟开口了。她说那天夜里,她躲在仓库门外的黑影里,手握一把烧红的火钳,想着那烧焦的皮肉冒起青烟,发出“噬噬”声响,心里升起魔鬼般的快感。这快感或许离日本野兽砍下王浦生头颅的快感不远了。书娟慢慢地说着,说到她和玉墨的几次对视,她觉得玉墨知道她是情人的女儿。她看出玉墨想和解,哪怕跟她解释几旬。但她从来不给她机会。
  她要她明白不是什么人都配跟胡博士的女儿说话的。直到日本兵把玉墨押上卡车,玉墨向那日本人羞涩一笑,她才明白此生不再会有与她交谈的机会了。玉墨对日本兵那一笑,得多大胆量多少智谋。
  就在那一刻,书娟想到一个词。假如这个词能剥去自古以来的贬义该多好:笑里藏刀。
  英格曼神父没有发言。对于书娟那次未遂的毁容报复,他一个字的评说也没有。他平淡地告诉书娟,她已得到上帝的宽恕了。
  我姨妈书娟生怕自己将来会把圣诞夜事件记乱掉,就把它写了下来。她把它写成一篇书信体的记叙文,寄给了她的父母、舅舅、舅妈。我读到过这篇变黄发脆的文章。现在我根据她的文章以小说体来转述一遍。我争取忠实于原稿。
  公元一九三七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书娟和女同学们在帮阿多那多拆除灵堂。潮冷的空气使淡淡的血腥凝结了。没有圣诞树,也没有礼物,他们将在每行座椅扶手上点一根蜡烛。窑姐们在伙房预备圣诞晚餐。没了陈乔治,她们只好把每人那一点厨艺拼凑起来。惠特琳女士送来两只鸡,两只腌鹅,玉墨正把大米填入鹅腹内,大致是填圣诞火鸡的做法。天刚刚暗下去,阿顾跑来,说日本人又在前门打门铃。
  女孩们和窑姐们正要找地方躲避,院墙上已是一片黄颜色:至少有一百个日本兵爬上了墙头。他们的大佐手捧一盆“圣诞红”,彬彬有礼地在正门外面一遍一遍地打门铃。
  英格曼神父打开门上的方孔,对强行造访的大佐说:“你们不是不喜欢走正门吗?”。
  “圣诞快乐,尊敬的神父。”大佐皮靴上的马刺碰出悦耳的“丁当”声来,同时深深一鞠躬。大佐的英文发音很糟,但用词都正确。
  英格曼神父看见马路边停一辆装饰考究的马车。“你们想干什么?”
  “来恭贺圣诞。”大佐说。
  “一两百士兵荷枪来庆祝我们的节日?”英格曼说。
  “能不能请阁下开门?”
  “开不开门对你们有什么区别?”
  “阁下说得一点不错,既然没区别,何妨表示点礼貌。”他戴金丝边眼镜,微笑极其文雅,剥掉一身军装,谁都会认为他是那种在某个银行、某个“株式会社”混得不错的职员。
  英格曼神父却调转身走开。
  “阁下,激怒我这样的客人是很不明智的!”他文质彬彬地在门外说道。英格曼神父停下来,回答道:“对疯子来说,激怒不激怒他,毫无区别!”他是绝不会放这群穿黄色军服的疯子们从正门进来的。他刚从前门走回,院子里已经是黄色军服的洪荒。他见刚才那位文雅大佐正骑在墙头上,欲往下跳,他用眼睛死死盯住他。他知道女孩们现在只要一看见这种黄颜色就浑身紧缩。
  “这回要搜查谁呢?”阿多那多挡在礼拜堂大厅门口。大厅里有二十一名女孩子。
  “要我怎样才能解除你们的误会呢?”大佐说,眉间出现一点儿苦楚。“我们真的是一腔诚意而来。
  能在这个国家和你们共度圣诞,不能不说是神的旨意。”
  英格曼神父盯着他,深陷的眼窝里,灰蓝的目光冷得结冰。
  “好的,我接受你们的祝贺,现在你们可以走了。”英格曼神父说完,自己便向大门口走去。美国人逐客或送客,总是自己领着客人往门口走,然后替客人拉开门。
  “等等。”大佐说。
  英格曼神父停下来,却不转身,背影是“早料到如此”的表情。
  “我们的节日庆祝活动都没开始呢。”
  “这是一个神圣的节日,不是所有的人都配参加庆贺的。”
  “完全正确。”大佐说,“我们司令部今夜要举行隆重庆典,司令长官要我来邀请几位尊贵的客人。”
  他从旁边一个提公文包的军官手里接过一个大信封,上面印有两个中国字:“请柬”。
  “领情了,不过我是不会接受邀请的。”英格曼神父手也不伸,让那张请柬,在他和大佐之间尴尬着。
  “阁下误会了,我的长官请的并不是您。”大佐说。
  英格曼神父迅速抬起脸,看着大佐微垂着头,眉眼毕恭毕敬。他一把夺过请柬,打开信封,不祥预感使他患有早期帕金森症的手大幅度抖颤。请柬是发给唱诗班的女孩的。
  “无耻!”英格曼神父把请柬扔在地上。
  架着木拐的阿多那多捡起它,读了一遍,愣了,再去读。第一遍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第二遍他其实一个字也读不进去,满脑子都是“怎么办?完了!完了!……”
  “她们都只有十二三岁,从来没离开过父母……
  全是孩子啊……”阿多那多说,他现在是一副乞妇的声调和表情。
  “唱完之后,我保证把她们护送回来。”
  “没有商量余地。”英格曼神父说,“邀请被谢拒。”
  大佐笑了笑。他身边士兵似乎听懂了他这笑,周围出现一片微妙的声响:枪、刀、肌肉都进入了状态,都就绪了。
  “圣诞节,真不想弄得不愉快。”大佐说。
  阿多那多看看打算以命相拼的神父,对大佐说:“邀请来得太突然了。孩子们都没有准备,总得给她们一些时间,让她们换换衣服。要知道,这样的仪式是必须洗澡洗头,换上大礼服的。”
  英格曼神父打断他:“你以为他们真是要听唱诗?禽兽需要听唱诗吗?”阿多那多赶紧用中文说:“拖延一小时,是一小时。”
  大佐说:“拖延是没用的。”他猜出阿多那多的用心了。“电话也不必打了,线路已经被掐断。”
  “您总得允许我们向孩子们解释一下,不然这些小姑娘会吓坏。都吓坏了,还怎么唱呢?”阿多那多说。毕竟在中国长大,他的思路曲折一些,也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周旋技巧。英格曼神父这才认为阿多那多是机智的:能拖多久是多久,拖延中或许会发生转机。也许国际安全委员会会派代表来祝贺圣诞。或许某个西方报刊的记者会心血来潮,突然来此地采访。奇迹若发生,也只能发生在延拓的时间里。
  大佐和身边拎公文包的军官低声商量了几句,转向茧格昌神父:“给你半个小时,”阿多那多见英格曼神父还想讨价还价,迅速向他使了个眼色,同时说:“谢谢。不过请大佐先生把您的部队带出去,否则很难消除孩子们的恐惧。”大佐犹豫一阵,认为阿多那多言之有理,便向一片黄色吼喊一声。眨眼间,日本士兵们撤出门去。
  女孩子们听见了院子里的对话。她们见英格曼神父和阿多那多走进大厅,全是满脸空白。这种魂飞魄散的空白更让英格曼神父心痛。他说:“孩子们,只要我活着,谁也不会伤害你们,祷告吧。”
  女孩们慢慢坐到前排椅子上,垂下头,闭上眼。
  英格曼神父知道她们的静默是一片哭喊求救。
  阿多那多说:“我去一趟国际安全委员会。”
  “来不及了。”
  “你在这里和他们周旋,争取拖延到我回来。”
  “他们会让你永远也回不来!”
  “总比不去强!”
  “我跟孩子们一块去。”英格曼神父说,“我尽最大的力量保护她们。”
  “没用的!对这些畜生,等于多送一条性命上门去。他们一天杀多少人,南京城一天死多少人?不明不白死你一个美国孤老头儿,太简单了!……”阿多那多大声吵嚷,这是他头一次用村野俗夫的嗓音和他尊贵的英格曼神父说话。天完全黑了。弥撒大厅里所有的烛火倾斜一下,晃了晃,又稳住。英格曼神父回过头,见玉墨和她十二个姐妹走进门。
  “神父,我们去吧。”玉墨说。
  阿多那多没好气地说:“去哪里?”
  “他们不是要听唱诗吗?”玉墨在烛光里一笑。
  不是耍俏皮的时候,可她俏皮得如此相宜。
  “白天就骗不过去了。反正是晚上,冒充女中学生恐怕还行。”玉墨又说。她身边十二个窑姐都不说话,红菱还在吸烟,吸一口,眉心使劲一挤,贪馋无比的样子。
  “她们天天唱,我们天天听,听会了。”喃呢说。
  “调子会,词不会,不过我们的嘴都不笨,依样画葫芦呗。”玉笙说。英格曼神父看看玉墨,又看看红菱。她们俩人的发式已变了,梳成两根辫子,在耳后绾成女学生那样的圈圈,还系了丝绸的蝴蝶结。红菱把烟头扔在地上,脚狠狠捻灭火星。“没福气做女学生,装装样子,过过瘾。”
  阿多那多心里一阵释然:女孩们有救了。但他同时又觉得自己的释然太歹毒,太罪过。尽管是些下九流的贱命,也绝不该做替罪羔羊。
  “你们来这里,原本是避难的。”英格曼神父说。
  “多谢神父,当时收留我们。不然我们这样的女人,现在不知给祸害成什么了。”玉墨说,“我们活着,反正就是给人祸害,也祸害别人。”玉墨又是那样俏皮,给两个神父飞一眼。她腰板挺得过分僵直,只有窑姐们知道,她贴身内衣里藏了那把小剪刀。
  窑姐们把能做暗器的东西全藏掖到身上了:牛排刀、水果刀、发钗。走运的话,一根发钗可以赚他一只眼珠子。什么样的女子她们不会装呢?羊羔一样温驯的女中学生也可以装得惟妙惟肖。然后他们便放下警觉,打算美美地享用她们一场。牛排刀、厨刀、发钗在这当口亮出来。假如走天大的运,扎瞎他眼珠子之后再夺下他的武器,圣诞夜就变成狂欢夜了。
  窑姐们穿上白纱衬衫,黑色长裙的唱诗班的大礼服时,门铃又被打响。女孩们发现她们真像一群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人手里拿着一本乐谱,以及一本烫金皮面的圣经。女孩们和窑姐们匆匆看一眼,谁和谁都未来得及道别。书娟始终看着赵玉墨,她看见玉墨在用手绢擦拭口红。她擦得又狠又猛,然后转脸让红菱看看她。
  红菱接过手绢,放在舌尖上潮了一下,替她擦去为圣诞夜精心描画的柳眉。女孩们又开始闭目祈祷时,听到阿顾大声喊:“等等,就来开门!”然后她们听见沉重的铁门打开。
  她们睁开眼,回过头。又是一院子纵横交错的手电筒光柱,从窗帘的缝隙和破洞透进来。
  只有书娟一人走到窗子边上,看见十三个白衣黑裙的少女排成两排,被网在光柱里。排在最后的是赵玉墨,她发现大佐走到她身边,本能地一躲。但又侧过脸,朝大佐娇羞地一笑。像个小姑娘犯了个小错误,却明白这一笑就讨到饶了。日本人给她那纯真脸容弄得一晕。他们怎样也不会把她和一个刺客联系到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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