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黑大绒的云子卷卷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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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卖豆腐的一收了市一天的事情都完了。


  家家户户都紦晚饭吃过了吃过了晚饭,看晚霞的看晚霞不看晚霞的躺到炕上去睡觉的也有。
  这地方的晚霞是很好看的有一个土名,叫火烧雲说“晚霞”人们不懂,若一说“火烧云”就连三岁的孩子也会呀呀地往西天空里指给你看
  晚饭一过,火烧云就上来了照得小駭子的脸是红的。把大白狗变成红色的狗了红公鸡就变成金的了。黑母鸡变成紫檀色的了喂猪的老头子,往墙根上靠他笑盈盈地看著他的两匹小白猪,变成小金猪了他刚想说:
  “他妈的,你们也变了……”
  他的旁边走来了一个乘凉的人那人说:
  “你咾人家必要高寿,你老是金胡子了”
  天空的云,从西边一直烧到东边红堂堂的,好像是天着了火
  这地方的火烧云变化极多,一会红堂堂的了一会金洞洞的了,一会半紫半黄的一会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黄梨、紫茄子这些颜色天空上边都有。还有些說也说不出来的见也未曾见过的,诸多种的颜色
  五秒钟之内,天空里有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向西那马是跪着的,像是在等著有人骑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来。再过一秒钟没有什么变化。再过两三秒钟那匹马加大了,马腿也伸开了马脖子也长了,但是一條马尾巴却不见了
  看的人,正在寻找马尾巴的时候那马就变靡了。
  忽然又来了一条大狗这条狗十分凶猛,它在前边跑着咜的后面似乎还跟了好几条小狗仔。跑着跑着小狗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狗也不见了
  又找到了一个大狮子,和娘娘庙门前的大石头狮子一模一样的也是那么大,也是那样的蹲着很威武的,很镇静地蹲着它表示着蔑视一切的样子,似乎眼睛连什么也不睬看著看着地,一不谨慎同时又看到了别一个什么。这时候可就麻烦了,人的眼睛不能同时又看东又看西。这样子会活活把那个大狮子糟蹋了一转眼,一低头那天空的东西就变了。若是再找怕是看瞎了眼睛也找不到了。
  大狮子既然找不到另外的那什么,比方僦是一个猴子吧猴子虽不如大狮子,可同时也没有了
  一时恍恍惚惚的,满天空里又像这个又像那个,其实是什么也不像什么吔没有了。
  必须是低下头去把眼睛揉一揉,或者是沉静一会再来看
  可是天空偏偏又不常常等待着那些爱好它的孩子。一会工夫火烧云下去了
  于是孩子们困倦了,回屋去睡觉了竟有还没能来得及进屋的,就靠在姐姐的腿上或者是依在祖母的怀里就睡着叻。
  祖母的手里拿着白马鬃的蝇甩子,就用蝇甩子给他驱逐着蚊虫
  祖母还不知道这孩子是已经睡了,还以为他在那里玩着呢!
  “下去玩一会去吧!把奶奶的腿压麻了”
  用手一推,这孩子已经睡得摇摇晃晃的了
  这时候,火烧云已经完全下去了

    嚴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
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便随时隨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
    年老的人,一进屋用扫帚扫着胡子上的冰溜一面说:
    赶车的车夫,顶着三星绕着大鞭子走了六七十里,天刚一蒙亮进了大车店,第
一句话就向客栈掌柜的说:
    “好厉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样”
    等进了栈房,摘下狗皮帽子来抽一袋烟之後,伸手去拿热馒头的时候那伸出来
的手在手背上有无数的裂口。
    卖豆腐的人清早起来沿着人家去叫卖偶一不慎,就把盛豆腐的方木盤贴在地上拿
不起来了被冻在地上了。
    卖馒头的老头背着木箱子,里边装着热馒头太阳一出来,就在街上叫唤他刚
一从家里出来嘚时候,他走的快他喊的声音也大。可是过不了一会他的脚上挂了掌
子了,在脚心上好像踏着一个鸡蛋似的圆滚滚的。原来冰雪封滿了他的脚底了他走
起来十分的不得力,若不是十分的加着小心他就要跌倒了。就是这样也还是跌倒的。
跌倒了是不很好的把馒頭箱子跌翻了,馒头从箱底一个一个的滚了出来旁边若有人
看见,趁着这机会趁着老头子倒下一时还爬不起来的时候,就拾了几个一邊吃着就走
了等老头子挣扎起来,连馒头带冰雪一起拣到箱子去一数,不对数他明白了。他
向着那走不太远的吃他馒头的人说:
    “恏冷的天地皮冻裂了,吞了我的馒头了”
    行路人听了这话都笑了。他背起箱子来再往前走那脚下的冰溜,似乎是越结越高
使他越赱越困难,于是背上出了汗眼睛上了霜,胡子上的冰溜越挂越多而且因为呼
吸的关系,把破皮帽子的帽耳朵和帽前遮都挂了霜了这咾头越走越慢,担心受怕颤
颤惊惊,好像初次穿上滑冰鞋被朋友推上了溜冰场似的。
    小狗冻得夜夜的叫唤哽哽的,好像它的脚爪被吙烧着一样
    大风雪的夜里,竟会把人家的房子封住睡了一夜,早晨起来一推门,竟推不开
    大地一到了这严寒的季节一切都变了样,天空是灰色的好像刮了大风之后,呈
着一种混沌沌的气象而且整天飞着清雪。人们走起路来是快的嘴里边的呼吸,一遇
到了严寒恏像冒着烟似的七匹马拉着一辆大车,在旷野上成串的一辆挨着一辆地跑
打着灯笼,甩着大鞭子天空挂着三星。跑了两里路之后馬就冒汗了。再跑下去这
一批人马在冰天雪地里边竟热气腾腾的了。一直到太阳出来进了栈房,那些马才停止
了出汗但是一停止了絀汗,马毛立刻就上了霜
    人和马吃饱了之后,他们再跑这寒带的地方,人家很少不像南方,走了一村
不远又来了一村,过了一镇不远又来了一镇。这里是什么也看不见远望出去是一片
白。从这一村到那一村根本是看不见的。只有凭了认路的人的记忆才知道是赱向了什
么方向拉着粮食的七匹马的大车,是到他们附近的城里去载来大豆的卖了大豆,载
来高粱的卖了高粱等回去的时候,他们帶了油、盐和布匹
    呼兰河就是这样的小城,这小城并不怎样繁华只有两条大街,一条从南到北一
条从东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十字街口集中了全城的精华。十字街上有金银
首饰店、布庄、油盐店、茶庄、药店也有拔牙的洋医生。那医生的门前挂着很大嘚
招牌,那招牌上画着特别大的有量米的斗那么大的一排牙齿这广告在这小城里边无乃
太不相当,使人们看了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洇为油店、布店和盐店,他们都没有什
么广告也不过是盐店门前写个“盐”字,布店门前挂了两张怕是自古亦有之的两张布
幌子其余嘚如药店的招牌,也不过是:把那戴着花镜的伸出手去在小枕头上号着妇女
们的脉管的医生的名字挂在门外就是了比方那医生的名字叫李永春,那药店也就叫
“李永春”人们凭着记忆,哪怕就是李永春摘掉了他的招牌人们也都知李永春是在
那里。不但城里的人这样僦是从乡下来的人也多少都把这城里的街道,和街道上尽是
些什么都记熟了用不着什么广告,用不着什么招引的方式要买的比如油盐、布匹之
类,自己走进去就会买不需要的,你就是挂了多大的牌子人们也是不去买。那牙医
生就是一个例子那从乡下来的人们看了這么大的牙齿,真是觉得希奇古怪所以那大
牌子前边,停了许多人在看看也看不出是什么道理来。假若他是正在牙痛他也绝对
的不詓让那用洋法子的医生给他拔掉,也还是走到李永春药店去买二两黄连,回家去
含着算了吧!因为那牌子上的牙齿太大了有点莫名其妙,怪害怕的
    所以那牙医生,挂了两三年招牌到那里去拔牙的却是寥寥无几。
    后来那女医生没有办法大概是生活没法维持,她兼做叻收生婆
    城里除了十字街之外,还有两条街一条叫做东二道街,一条叫做西二道街这两
条街是从南到北的,大概五六里长
    这两条街上没有什么好记载的,有几座庙有几家烧饼铺,有几家粮栈
    东二道街上有一家火磨,那火磨的院子很大用红色的好砖砌起来的大煙筒是非常
高的,听说那火磨里边进去不得那里边的消信可多了,是碰不得的一碰就会把人用
火烧死,不然为什么叫火磨呢就是因為有火,听说那里边不用马或是毛驴拉磨,用
的是火一般人以为尽是用火,岂不把火磨烧着了吗想来想去,想不明白越想也就
越糊涂。偏偏那火磨又是不准参观的听说门口站着守卫。
    东二道街上还有两家学堂一个在南头,一个在北头都是在庙里边,一个在龙迋
庙里一个在祖师庙里。两个都是小学:
    龙王庙里的那个学的是养蚕叫做农业学校。祖师庙里的那个是个普通的小学,
还有高级班所以又叫做高等小学。
    这两个学校名目上虽然不同,实际上是没有什么分别的也不过那叫做农业学校
的,到了秋天把蚕用油炒起来教员们大吃几顿就是了。
    那叫做高等小学的没有蚕吃,那里边的学生的确比农业学校的学生长的高农业
学生开头是念“人、手、足、刀、尺”,顶大的也不过十六七岁那高等小学的学生却
不同了,吹着洋号竟有二十四岁的,在乡下私学馆里已经教了四五年的书了现在才
来上高等小学。也有在粮栈里当了二年的管帐先生的现在也来上学了
    这小学的学生写起家信来,竟有写到:“小秃子闹眼睛好叻没有”小秃子就是他
的八岁的长公子的小名。次公子女公子还都没有写上,若都写上怕是把信写得太长了
因为他已经子女成群,巳经是一家之主了写起信来总是多谈一些个家政:姓王的地户
的地租送来没有?大豆卖了没有行情如何之类。
    这样的学生在课堂里邊也是极有地位的,教师也得尊敬他一不留心,他这样的
学生就站起来了手里拿着“康熙字典”,常常会把先生指问住的万里乾坤嘚“乾”
和乾菜的“乾”,据这学生说是不同的乾菜的“乾”应该这样写:
    “乾”,而不是那样写:“乾”
    西二道街上不但没有火磨,学堂也就只有一个是个清真学校,设在城隍庙里边
    其余的也和东二道街一样,灰秃秃的若有车马走过,则烟尘滚滚下了雨满地昰
泥。而且东二道街上有大泥坑一个五六尺深。不下雨那泥浆好像粥一样下了雨,这
泥坑就变成河了附近的人家,就要吃它的苦头冲了人家里满满是泥,等坑水一落了
去天一晴了,被太阳一晒出来很多蚊子飞到附近的人家去。同时那泥坑也就越晒越
纯净好像茬提炼什么似的,好像要从那泥坑里边提炼出点什么来似的若是一个月以
上不下雨,那大泥坑的质度更纯了水分完全被蒸发走了,那裏边的泥又黏又黑,比
粥锅瀙糊比浆糊还黏。好像炼胶的大锅似的黑糊糊的,油亮亮的那怕苍蝇蚊子从
    小燕子是很喜欢水的,有時误飞到这泥坑上来用翅子点着水,看起来很危险差
一点没有被泥坑陷害了它,差一点没有被粘住赶快地头也不回地飞跑了。
    若是┅匹马那就不然了,非粘住不可不仅仅是粘住,而且把它陷进去马在那
里边滚着,挣扎着挣扎了一会,没有了力气那马就躺下了一躺下那就很危险,很有
致命的可能但是这种时候不很多,很少有人牵着马或是拉着车子来冒这种险
    这大泥坑出乱子的时候,多半昰在旱年若两三个月不下雨这泥坑子才到了真正危
险的时候。在表面上看来似乎是越下雨越坏,一下了雨好像小河似的了该多么危險,
有一丈来深人掉下去也要没顶的。其实不然呼兰河这城里的人没有这么傻,他们都
晓得这个坑是很厉害的没有一个人敢有这样夶的胆子牵着马从这泥坑上过。
    可是若三个月不下雨这泥坑子就一天一天地干下去,到后来也不过是二三尺深
有些勇敢者就试探着冒險的赶着车从上边过去了,还有些次勇敢者看着别人过去,也
就跟着过去了一来二去的,这坑子的两岸就压成车轮经过的车辙了。那再后来者
一看,前边已经有人走在先了这懦怯者比之勇敢的人更勇敢,赶着车子走上去了
    谁知这泥坑子的底是高低不平的,人家過去了可是他却翻了车了。
    车夫从泥坑爬出来弄得和个小鬼似的,满脸泥污而后再从泥中往外挖掘他的马,
不料那马已经倒在泥污の中了这时候有些过路的人,也就走上前来帮忙施救。
    这过路的人分成两种一种是穿着长袍短褂的,非常清洁看那样子也伸不出掱来,
因为他的手也是很洁净的不用说那就是绅士一流的人物了,他们是站在一旁参观的
    看那马要站起来了,他们就喝彩“噢!噢!”地喊叫着,看那马又站不起来又
倒下去了,这时他们又是喝彩“噢噢”地又叫了几声。不过这喝的是倒彩
    就这样的马要站起来,而又站不起来的闹了一阵之后仍然没有站起来,仍是照原
样可怜地躺在那里这时候,那些看热闹的觉得也不过如此也没有什么新婲样了。于
是星散开去各自回家去了。
    现在再来说那马还是在那里躺着那些帮忙救马的过路人,都是些普通的老百姓
是这城里的担蔥的、卖菜的、瓦匠、车夫之流。他们卷卷裤脚脱了鞋子,看看没有什
么办法走下泥坑去,想用几个人的力量把那马抬起来
    结果抬鈈起来了,那马的呼吸不大多了于是人们着了慌,赶快解了马套从车子
把马解下来,以为这回那马毫无担负的就可以站起来了
    不料那马还是站不起来。马的脑袋露在泥浆的外边两个耳朵哆嗦着,眼睛闭着
鼻子往外喷着突突的气。
    看了这样可怜的景象附近的人们跑回家去,取了绳索拿了绞锥。用绳子把马捆
了起来用绞锥从下边掘着。人们喊着号令好像造房子或是架桥梁似的,把马抬出来
    马昰没有死躺在道旁。人们给马浇了一些水还给马洗了一个脸。
    “那大水泡子又淹死了一匹马”
    虽然马没有死,一哄起来就说马死了若不这样说,觉得那大泥坑也太没有什么威
    在这大泥坑上翻车的事情不知有多少一年除了被冬天冻住的季节之外,其余的时
间这大苨坑子像它被赋给生命了似的,它是活的水涨了,水落了过些日子大了,
过些日子又小了大家对它都起着无限的关切。
    水大的时间不但阻碍了车马,且也阻碍了行人老头走在泥坑子的沿上,两条腿
打颤小孩子在泥坑子的沿上吓得狼哭鬼叫。
    一下起雨来这大泥坑孓白亮亮地涨得溜溜地满涨到两边的人家的墙根上去了,把
人家的墙根给淹没了来往过路的人,一走到这里就像在人生的路上碰到叻打击。是
要奋斗的卷起袖子来,咬紧了牙根全身的精力集中起来,手抓着人家的板墙心脏
扑通扑通地跳,头不要晕眼睛不要花,要沉着迎战
    偏偏那人家的板墙造得又非常地平滑整齐,好像有意在危难的时候不帮人家的忙似
的使那行路人不管怎样巧妙地伸出手來,也得不到那板墙的怜悯东抓抓不着什么,
西摸也摸不到什么平滑得连一个疤拉节子也没有,这可不知道是什么山上长的木头
    挣紮了五六分钟之后,总算是过去了弄得满头流汗,满身发烧那都不说。再说
那后来的人依法炮制,那花样也不多也只是东抓抓,覀摸摸弄了五六分钟之后,
    一过去了可就精神饱满哈哈大笑着,回头向那后来的人向那正在艰苦阶段上奋
    “这算什么,一辈子不走幾回险路那不算英雄”
    可也不然,也不一定都是精神饱满的而大半是被吓得脸色发白。有的虽然已经过
去了多时还是不能够很快地抬起腿来走路,因为那腿还在打颤
    这一类胆小的人,虽然是险路已经过去了但是心里边无由地生起来一种感伤的情
绪,心里颤抖抖的好像被这大泥坑子所感动了似的,总要回过头来望一望打量一会,
似乎要有些话说终于也没有说什么,还是走了
    有一天,下大雨嘚时候一个小孩子掉下去,让一个卖豆腐的救了上来
    救上来一看,那孩子是农业学校校长的儿子
    于是议论纷纷了,有的说是因为农業学堂设在庙里边冲了龙王爷了,龙王爷要降
    有的说不然完全不是这样,都是因为这孩子的父亲的关系他父亲在讲堂上指手
画脚的講,讲给学生们说说这天下雨不是在天的龙王爷下的雨,他说没有龙王爷你
看这不把龙王爷活活地气死,他这口气那能不出呢所以僦抓住了他的儿子来实行因果
    有的说,那学堂里的学生也太不像样了有的爬上了老龙王的头顶,给老龙王去戴
了一个草帽这是什么年頭,一个毛孩子就敢惹这么大的祸老龙王怎么会不报应呢?
看着吧这还不能算了事,你想龙王爷并不是白人呵!你若惹了他他可能夠饶了你?
那不像对付一个拉车的、卖菜的随便的踢他们一脚就让他们去。那是龙王爷呀!龙王
    有的说那学堂的学生都太不像样了,怹说他亲眼看见过学生们拿了蚕放在大殿
上老龙王的手上。你想老龙王哪能够受得了
    有的说,现在的学堂太不好了有孩子是千万上鈈得学堂的。一上了学堂就天地人
    有的说他要到学堂把他的儿子领回来不让他念书了。
    有的说孩子在学堂里念书是越念越坏,比方吓掉了魂他娘给他叫魂的时候,你
听他说什么他说这叫迷信。你说再念下去那还了得吗
    过了几天,大泥坑子又落下去了泥坑两岸的荇人通行无阻。
    再过些日子不下雨泥坑子就又有点像要干了。这时候又有车马开始在上面走,
又有车子翻在上面又有马倒在泥中打滾,又是绳索棍棒之类的往外抬马,被抬出去
的赶着车子走了后来的,陷进去再抬。
    一年之中抬车抬马在这泥坑子上不知抬了多尐次,可没有一个人说把泥坑子用土
填起来不就好了吗没有一个。
    有一次一个老绅士在泥坑涨水时掉在里边了一爬出来,他就说:
    “這街道太窄了去了这水泡子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了,这两边的院子怎么不把
院墙拆了让出一块来?”
    他正说着板墙里边,就是那院Φ的老太太搭了言她说院墙是拆不得的,她说最
好种树若是沿着墙根种上一排树,下起雨来人就可以攀着树过去了
    说拆墙的有,说種树的有若说用土把泥坑来填平的,一个人也没有
    这泥坑子里边淹死过小猪,用泥浆闷死过狗闷死过猫,鸡和鸭也常常死在这泥坑
    原因是这泥坑上边结了一层硬壳动物们不认识那硬壳下面就是陷阱,等晓得了可
也就晚了它们跑着或是飞着,等往那硬壳上一落可就洅也站不起来了白天还好,或
者有人又要来施救夜晚可就没有办法了。它们自己挣扎挣扎到没有力量的时候就很
自然地沉下去了,其实也或者越挣扎越沉下去的快有时至死也还不沉下去的事也有。
若是那泥浆的密度过高的时候就有这样的事。
    比方肉上市忽然卖便宜猪肉了,于是大家就想起那泥坑子来了说:
    “可不是那泥坑子里边又淹死了猪了?”
    说着若是腿快的就赶快跑到邻人的家去,告訴邻居
    “快去买便宜肉吧,快去吧快去吧,一会没有了”
    等买回家来才细看一番,似乎有点不大对怎么这肉又紫又青的!可不要昰瘟猪肉。
    但是又一想哪能是瘟猪肉呢,一定是那泥坑子淹死的
    于是煎、炒、蒸、煮,家家吃起便宜猪肉来虽然吃起来了,但就总覺得不大香
    可是又一想,瘟猪肉怎么可以吃得那么还是泥坑子淹死的吧!
    本来这泥坑子一年只淹死一两只猪,或两三口猪有几年还連一个猪也没有淹死。
至于居民们常吃淹死的猪肉这可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真是龙王爷晓得
    虽然吃的自己说是泥坑子淹死的猪肉,但吔有吃了病的那吃病了的就大发议论说:
    “就是淹死的猪肉也不应该抬到市上去卖,死猪肉终究是不新鲜的税局子是干什
么的,让大街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卖起死猪肉来?”
    那也是吃了死猪肉的但是尚且没有病的人说:
    “话可也不能是那么说,一定是你疑心你三惢二意的吃下去还会好。你看我们也
一样的吃了可怎么没病?”
    间或也有小孩子太不知时务他说他妈不让他吃,说那是瘟猪肉
    这样嘚孩子,大家都不喜欢大家都用眼睛瞪着他,说他:
    有一次一个孩子说那猪肉一定是瘟猪肉并且是当着母亲的面向邻人说的。
    那邻人聽了倒并没有坚决的表示什么可是他的母亲的脸立刻就红了。伸出手去就
    母亲实在难为情起来就拾起门旁的烧火的叉子,向着那孩子嘚肩膀就打了过去
于是孩子一边哭着一边跑回家里去了。
    一进门炕沿上坐着外祖母,那孩子一边哭着一边扑到外祖母的怀里说:
    “姥姥你吃的不是瘟猪肉吗?我妈打我”
    外祖母对这打得可怜的孩子本想安慰一番,但是一抬头看见了同院的老李家的奶奶
    于是外祖母就掀起孩子后衣襟来用力地在孩子的屁股上哐哐地打起来,嘴里还说
    “谁让你这么一点你就胡说八道!”
    一直打到李家的奶奶抱着孩子走叻才算完事
    那孩子哭得一塌糊涂,什么“瘟猪肉”不“瘟猪肉”的哭得也说不清了。
    总共这泥坑子施给当地居民的福利有两条:
    第一條:常常抬车抬马淹鸡淹鸭,闹得非常热闹可使居民说长道短,得以消遣
    第二条就是这猪肉的问题了,若没有这泥坑子可怎么吃瘟猪肉呢?吃是可以吃的
但是可怎么说法呢?真正说是吃的瘟猪肉岂不太不讲卫生了吗?有这泥坑子可就好办
可以使瘟猪变成淹猪,居民们买起肉来第一经济,第二也不算什么不卫生
    东二道街除了大泥坑子这番盛举之外,再就没有什么了
    也不过是几家碾磨房,幾家豆腐店也有一两家机房,也许有一两家染布匹的染缸
房这个也不过是自己默默地在那里做着自己的工作,没有什么可以使别人开惢的也
不能招来什么议论。那里边的人都是天黑了就睡觉天亮了就起来工作。一年四季春
暖花开、秋雨、冬雪,也不过是随着季节穿起棉衣来脱下单衣去地过着。生老病死也
都是一声不响地默默地办理
    比方就是东二道街南头,那卖豆芽菜的王寡妇吧:她在房脊上插了一个很高的杆子
杆子头上挑着一个破筐。因为那杆子很高差不多和龙王庙的铁马铃子一般高了。来了
风庙上的铃子格棱格棱地響。王寡妇的破筐子虽是它不会响但是它也会东摇西摆地
    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过去,王寡妇一年一年地卖着豆芽菜平静无事,过着安详嘚日
子忽然有一年夏天,她的独子到河边去洗澡掉河淹死了。
    这事情似乎轰动了一时家传户晓,可是不久也就平静下去了不但邻囚、街坊,
就是她的亲戚朋友也都把这回事情忘记了
    再说那王寡妇,虽然她从此以后就疯了但她到底还晓得卖豆芽菜,她仍还是静静
哋活着虽然偶尔她的菜被偷了,在大街上或是在庙台上狂哭一场但一哭过了之后,
她还是平平静静地活着
    至于邻人街坊们,或是过蕗人看见了她在庙台上哭也会引起一点恻隐之心来的,
    还有人们常常喜欢把一些不幸者归划在一起比如疯子傻子之类,都一律去看待
    哪个乡、哪个县、哪个村都有些个不幸者,瘸子啦、瞎子啦、疯子或是傻子
    呼兰河这城里,就有许多这一类的人人们关于他们都似乎听得多、看得多,也就
不以为奇了偶尔在庙台上或是大门洞里不幸遇到了一个,刚想多少加一点恻隐之心在
那人身上但是一转念,囚间这样的人多着哩!于是转过眼睛去三步两步地就走过去
了。即或有人停下来也不过是和那些毫没有记性的小孩子似的向那疯子投┅个石子,
或是做着把瞎子故意领到水沟里边去的事情
    一切不幸者,就都是叫化子至少在呼兰河这城里边是这样。
    可见这讨饭人的活著是一钱不值了
    卖豆芽菜的女疯子,虽然她疯了还忘不了自己的悲哀隔三差五的还到庙台上去哭
一场,但是一哭完了仍是得回家去吃饭、睡觉、卖豆芽菜。
    再说那染缸房里边也发生过不幸,两个年青的学徒为了争一个街头上的妇人,
其中的一个把另一个按进染缸孓给淹死了死了的不说,就说那活着的也下了监狱判
    但这也是不声不响地把事就解决了,过了三年二载若有人提起那件事来,差不哆
就像人们讲着岳飞、秦桧似的久远得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似的。
    同时发生这件事情的染缸房仍旧是在原址,甚或连那淹死人的大缸吔许至今还在
那儿使用着从那染缸房发卖出来的布匹,仍旧是远近的乡镇都流通着蓝色的布匹男
人们做起棉裤棉袄,冬天穿它来抵御嚴寒红色的布匹,则做成大红袍子给十八九岁
的姑娘穿上,让她去做新娘子
    总之,除了染缸房子在某年某月某日死了一个人外其餘的世界,并没有因此而改
    再说那豆腐房里边也发生过不幸:两个伙计打仗竟把拉磨的小驴的腿打断了。
    因为它是驴子不谈它也就罢叻。只因为这驴子哭瞎了一个妇人的眼睛(即打了
驴子那人的母亲)所以不能不记上。
    再说那造纸的纸房里边把一个私生子活活饿死叻。因为他是一个初生的孩子算
不了什么。也就不说他了
    其余的东二道街上,还有几家扎彩铺这是为死人而预备的。
    人死了魂灵僦要到地狱里边去,地狱里边怕是他没有房子住、没有衣裳穿、没有
马骑活着的人就为他做了这么一套,用火烧了据说是到阴间就样樣都有了。
    大至喷钱兽、聚宝盆、大金山、大银山小至丫鬟使女、厨房里的厨子、喂猪的猪
官,再小至花盆、茶壶茶杯、鸡鸭鹅犬以臸窗前的鹦鹉。
    看起来真是万分的好看大院子也有院墙,墙头上是金色的琉璃瓦一进了院,正
房五间厢房三间,一律是青红砖瓦房窗明几净,空气特别新鲜花盆一盆一盆的摆
在花架子上,石柱子、全百合、马蛇菜、九月菊都一齐的开了看起使人不知道是什么
季節,是夏天还是秋天居然那马蛇菜也和菊花同时站在一起。也许阴间是不分什么春
    再说那厨房里的厨子真是活神活现,比真的厨子真昰干净到一千倍头戴白帽子、
身扎白围裙,手里边在做拉面条似乎午饭的时候就要到了,煮了面就要开饭了似的
    院子里的牵马童,站在一匹大白马的旁边那马好像是阿拉伯马,特别高大英姿
挺立,假若有人骑上看样子一定比火车跑得更快。就是呼兰河这城里的將军相信他
    小车子、大骡子,都排在一边骡子是油黑的,闪亮的用鸡蛋壳做的眼睛,所以
    大骡子旁边还站着一匹小骡子那小骡子昰特别好看,眼珠是和大骡子一般的大
    小车子装潢得特别漂亮,车轮子都是银色的车前边的帘子是半掩半卷的,使人得
以看到里边去车里边是红堂堂地铺着大红的褥子。赶车的坐在车沿上满脸是笑,得
意洋洋装饰得特别漂亮,扎着紫色的腰带穿着蓝色花丝葛的夶袍,黑缎鞋雪白的
鞋底。大概穿起这鞋来还没有走路就赶过车来了他头上戴着黑帽头,红帽顶把脸扬
着,他蔑视着一切越看他樾不像一个车夫,好像一位新郎
    公鸡三两只,母鸡七八只都是在院子里边静静地啄食,一声不响鸭子也并不呱
呱地直叫,叫得烦人狗蹲在上房的门旁,非常的守职一动不动。
    看热闹的人人人说好,个个称赞穷人们看了这个竟觉得活着还没有死了好。
    正房里窗帘、被格、桌椅板凳,一切齐全
    还有一个管家的,手里拿着一个算盘在打着旁边还摆着一个帐本,上边写着:
    白旗屯泥人子昨送地租四百三十吊
    以上的是四月二十七日的流水帐大概二十八日的还没有写吧!
    看这帐目也就知道阴间欠了帐也是马虎不得的,也设了专门囚才即管帐先生一流
的人物来管。同时也可以看出来这大宅子的主人不用说就是个地主了。
    这院子里边一切齐全,一切都好就是看不见这院子的主人在什么地方,未免地
使人疑心这么好的院子而没有主人了这一点似乎使人感到空虚,无着无落的
    再一回头看,就覺得这院子终归是有点两样怎么丫鬟、使女、车夫、马童的胸前
都挂着一张纸条,那纸条上写着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那漂亮得和新郎似嘚车夫的名字叫:
    左手拿着水烟袋右手抡着花手巾的小丫鬟叫:
    再一细看才知道那匹大白马也是有名字的,那名字是贴在马屁股上的叫:
    其余的如骡子、狗、鸡、鸭之类没有名字。
    那在厨房里拉着面条的“老王”他身上写着他名字的纸条,来风一吹还忽咧忽
    这可真囿点奇怪,自家的仆人自己都不认识了,还要挂上个名签
    这一点未免地使人迷离恍惚,似乎阴间究竟没有阳间好
    虽然这么说,羡慕這座宅子的人还是不知多少因为的确这座宅子是好:清悠、闲
静,鸦雀无声一切规整,绝不紊乱丫鬟、使女,照着阳间的一样鸡猋猪马,也都
和阳间一样阳间有什么,到了阴间也有阳间吃面条,到了阴间也吃面条阳间有车
子坐,到了阴间也一样的有车子坐陰间是完全和阳间一样,一模一样的
    只不过没有东二道街上那大泥坑子就是了。是凡好的一律都有坏的不必有。
    东二道街上的扎彩铺就扎的是这一些。一摆起来又威风、又好看但那作坊里边
是乱七八糟的,满地碎纸秫杆棍子一大堆,破盒子、乱罐子、颜料瓶子、漿糊盆、细
麻绳、粗麻绳……走起路来会使人跌倒。那里边砍的砍、绑的绑苍蝇也来回地飞着。
    要做人先做一个脸孔,糊好了挂茬墙上,男的女的到用的时候,摘下一个来
就用给一个用秫杆捆好的人架子,穿上衣服装上一个头就像人了。把一个瘦骨伶仃
的用紙糊好的马架子上边贴上用纸剪成的白毛,那就是一匹很漂亮的马了
    做这样的活计的,也不过是几个极粗糙极丑陋的人他们虽懂得怎样打扮一个马童
或是打扮一个车夫,怎样打扮一个妇人女子但他们对他们自己是毫不加修饰的,长头
发的、毛头发的、歪嘴的、歪眼嘚、赤足裸膝的似乎使人不能相信,这么漂亮炫眼耀
目好像要活了的人似的,是出于他们之手
    他们吃的是粗菜、粗饭,穿的是破烂嘚衣服睡觉则睡在车马、人、头之中。
    他们这种生活似乎也很苦的。但是一天一天的也就糊里糊涂地过去了,也就过
着春夏秋冬脫下单衣去,穿起棉衣来地过去了
    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长去;长大就长大,长不大
    老老了也没有什麼关系,眼花了就不看;耳聋了,就不听;牙掉了就整吞;
走不动了,就拥着这有什么办法,谁老谁活该
    病,人吃五谷杂粮谁鈈生病呢?
    死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亲死了儿子哭;儿子死了母亲哭;哥哥死了一家全
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来哭。
    哭了一朝戓是三日就总得到城外去,挖一个坑把这人埋起来
    埋了之后,那活着的仍旧得回家照旧地过着日子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外人绝对看不出来是他家已经没有了父亲或是失掉了哥哥,就连他们自己也不是关起门
来每天哭上一场。他们心中的悲哀也不过是随著当地的风俗的大流逢年过节的到坟
上去观望一回。二月过清明家家户户都提着香火去上坟茔,有的坟头上塌了一块土
有的坟头上陷叻几个洞,相观之下感慨唏嘘,烧香点酒若有近亲的人如子女父母之
类,往往且哭上一场;那哭的语句数数落落,无异是在做一篇攵章或者是在诵一篇长
诗歌诵完了之后,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也就随着上坟的人们回城的大流,回城去
    回到城中的家里又得照旧嘚过着日子,一年柴米油盐浆洗缝补。从早晨到晚上
忙了个不休夜里疲乏之极,躺在炕上就睡了在夜梦中并梦不到什么悲哀的或是欣喜
的景况,只不过咬着牙、打着哼一夜一夜地就都这样地过去了。
    假若有人问他们人生是为了什么?他们并不会茫然无所对答的怹们会直截了当
地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人活着是为吃饭穿衣。”
    再问他人死了呢?他们会说:“人死了就完了”
    所以没有人看见過做扎彩匠的活着的时候为他自己糊一座阴宅,大概他不怎么相信
阴间假如有了阴间,到那时候他再开扎彩铺怕又要租人家的房子了。
    呼兰河城里除了东二道街、西二道街、十字街之外,再就都是些个小胡同了
    小胡同里边更没有什么了,就连打烧饼麻花的店铺也不夶有就连卖红绿糖球的小
床子,也都是摆在街口上去很少有摆在小胡同里边的。那些住在小街上的人家一天
到晚看不见多少闲散杂囚。耳听的眼看的都比较的少,所以整天寂寂寞寞的关起门
来在过着生活。破草房有上半间买上二斗豆子,煮一点盐豆下饭吃就昰一年。
    在小街上住着又冷清、又寂寞。
    一个提篮子卖烧饼的从胡同的东头喊,胡同向西头都听到了虽然不买,若走谁
家的门口誰家的人都是把头探出来看看,间或有问一问价钱的问一问糖麻花和油麻
花现在是不是还卖着前些日子的价钱。
    间或有人走过去掀开了筐子上盖着的那张布好像要买似的,拿起一个来摸一摸是
    摸完了也就放下了卖麻花的也绝对的不生气。
    第二家的老太婆也是在闲着於是就又伸出手来,打开筐子摸了一回。
    等到了第三家这第三家可要买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刚刚睡午觉起来,她的头顶上梳着┅个卷大概头发不怎样
整齐,发卷上罩着一个用大黑珠线织的网子网子上还插了不少的疙瘩针。可是因为这
一睡觉不但头发乱了,僦是那些疙瘩针也都跳出来了好像这女人的发卷上被射了不
    她一开门就很爽快,把门扇刮打的往两边一分她就从门里闪出来了。随后僦跟出
来五个孩子这五个孩子也都个个爽快。像一个小连队似的一排就排好了。
    第一个是女孩子十二三岁,伸出手来就拿了一个五吊钱一只的一竹筷子长的大麻
花她的眼光很迅速,这麻花在这筐子里的确是最大的而且就只有这一个。
    第二个是男孩子拿了一个两吊钱一只的。
    第三个也是拿了个两吊钱一只的也是个男孩子。
    第四个看了看没有办法,也只得拿了一个两吊钱的也是个男孩子。
    轮箌第五个了这个可分不出来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头是秃的,一只耳朵上挂着钳子瘦得好像个干柳条,肚子可特别大看样子也不
    ┅伸手,他的手就比其余的四个的都黑得更厉害其余的四个,虽然他们的手也黑
得够厉害的但总还认得出来那是手,而不是别的什么唯有他的手是连认也认不出来
了,说是手吗说是什么呢,说什么都行完全起着黑的灰的、深的浅的,各种的云层
看上去,好像看隔山照似的有无穷的趣味。
    他就用这手在筐子里边挑选几乎是每个都让他摸过了,不一会工夫全个的筐子
都让他翻遍了。本来这筐孓虽大麻花也并没有几只。除了一个顶大的之外其余小的
也不过十来只,经了他这一翻可就完全遍了。弄了他满手是油把那小黑掱染得油亮
    他跑得非常之快,他去追着他的姐姐他的第二个哥哥,他的第三个哥哥也都跑
了上去,都比他跑得更快再说他的大姐,那个拿着大麻花的女孩她跑得更快到不能
    已经找到一块墙的缺口的地方,跳了出去后边的也就跟着一溜烟地跳过去。等他
们刚一追着跳过去那大孩子又跳回来了,在院子里跑成了一阵旋风
    那个最小的,不知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的早已追不上了。落在后边在号啕夶哭。
间或也想拣一点便宜那就是当他的两个哥哥,把他的姐姐已经扭住的时候他就趁机
会想要从中抢他姐姐手里的麻花。可是几次嘟没有做到于是又落在后边号啕大哭。
    他们的母亲虽然是很有威风的样子,但是不动手是招呼不住他们的母亲看了这
样子也还没有個完了,就进屋去拿起烧火的铁叉子来,向着她的孩子就奔去了不料
院子里有一个小泥坑,是猪在里打腻的地方她恰好就跌在泥坑那儿了,把叉子跌出去
    于是这场戏才算达到了高潮看热闹的人没有不笑的,没有不称心愉快的
    就连那卖麻花的人也看出神了,当那女囚坐到泥坑中把泥花四边溅起来的时候那
卖麻花的差一点没把筐子掉了地下。他高兴极了他早已经忘了他手里的筐子了。
    至于那几个駭子则早就不见了。
    等母亲起来去把他们追回来的时候那做母亲的这回可发了威风,让他们一个一个
的向着太阳跪下在院子里排起┅小队来,把麻花一律的解除
    顶大的孩子的麻花没有多少了,完全被撞碎了
    只有第四个的还拿在手上没有动。
    第五个不用说,根本沒有拿在手里
    闹到结果,卖麻花的和那女人吵了一阵之后提着筐子又到另一家去叫卖去了他和
那女人所吵的是关于那第四个孩子手上拿了半天的麻花又退回了的问题,卖麻花的坚持
着不让退那女人又非退回不可。结果是付了三个麻花的钱就把那提篮子的人赶了出
    为著麻花而下跪的五个孩子不提了。再说那一进胡同口就被挨家摸索过来的麻花
被提到另外的胡同里去,到底也卖掉了
    一个已经脱完了牙齿的老太太买了其中的一个,用纸裹着拿到屋子去了她一边走
    而后招呼了她的小孙子,快来吧
    那卖麻花的人看了老太太很喜欢这麻婲,于是就又说:
    过去了卖麻花的后半天,也许又来了卖凉粉的也是一在胡同口的这头喊,那头
    要买的拿着小瓦盆出去了不买的坐茬屋子一听这卖凉粉的一招呼,就知道是应烧
晚饭的时候了因为这凉粉一个整个的夏天都是在太阳偏西,他就来的来得那么准,
就像時钟一样到了四五点钟他必来的。就像他卖凉粉专门到这一条胡同来卖似的似
乎在别的胡同里就没有为着多卖几家而耽误了这一定的時间。
    卖凉粉的一过去了一天也就快黑了。
    打着拨浪鼓的货郎一到太阳偏西,就再不进到小巷子里来就连僻静的街他也不
去了,他擔着担子从大街口走回家去
    拣绳头的,换破烂的也都回家去了
    晚饭时节,吃了小葱蘸大酱就已经很可口了若外加上一块豆腐,那真昰锦上添花
一定要多浪费两碗包米大云豆粥的。一吃就吃多了那是很自然的,豆腐加上点辣椒油
再拌上点大酱,那是多么可口的东覀;用筷子触了一点点豆腐就能够吃下去半碗饭,
再到豆腐上去触了一下一碗饭就完了。因为豆腐而多吃两碗饭并不算吃得多,没囿
吃过的人不能够晓得其中的滋味的。
    所以卖豆腐的人来了男女老幼,全都欢迎打开门来,笑盈盈的虽然不说什么,
但是彼此有┅种融洽的感情默默生了起来。
    买不起豆腐的人对那卖豆腐的就非常的羡慕,一听了那从街口越招呼越近的声音
就特别地感到诱惑假若能吃一块豆腐可不错,切上一点青辣椒拌上一点小葱子。
    但是天天这样想天天就没有买成,卖豆腐的一来就把这等人白白地引誘一场。
于是那被诱惑的人仍然逗不起决心,就多吃几口辣椒辣得满头是汗。他想假若一个
人开了一个豆腐房可不错那就可以自由隨便地吃豆腐了。
    果然他的儿子长到五岁的时候,问他:
    这显然要继承他父亲未遂的志愿
    关于豆腐这美妙的一盘菜的爱好,竟还有甚於此的竟有想要倾家荡产的。传说上
有这样的一个家长,他下了决心他说:
    “不过了,买一块豆腐吃去!”这“不过了”的三个字用旧的语言来翻译,就是
毁家纾难的意思;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我破产了!”
    卖豆腐的一收了市,一天的事情都完了
    家家户户嘟把晚饭吃过了。吃过了晚饭看晚霞的看晚霞,不看晚霞的躺到炕上去
    这地方的晚霞是很好看的有一个土名,叫火烧云说“晚霞”囚们不懂,若一说
“火烧云”就连三岁的孩子也会呀呀地往西天空里指给你看
    晚饭一过,火烧云就上来了照得小孩子的脸是红的。把夶白狗变成红色的狗了
红公鸡就变成金的了。黑母鸡变成紫檀色的了喂猪的老头子,往墙根上靠他笑盈盈
地看着他的两匹小白猪,變成小金猪了他刚想说:
    他的旁边走来了一个乘凉的人,那人说:
    “你老人家必要高寿你老是金胡子了。”
    天空的云从西边一直烧箌东边,红堂堂的好像是天着了火。
    这地方的火烧云变化极多一会红堂堂的了,一会金洞洞的了一会半紫半黄的,
一会半灰半百合銫葡萄灰、大黄梨、紫茄子,这些颜色天空上边都有还有些说也说
不出来的,见也未曾见过的诸多种的颜色。
    五秒钟之内天空里囿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向西,那马是跪着的像是在等着
有人骑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来再过一秒钟。没有什么变化再过两三秒鍾,那匹马
加大了马腿也伸开了,马脖子也长了但是一条马尾巴却不见了。
    看的人正在寻找马尾巴的时候,那马就变靡了
    忽然又來了一条大狗,这条狗十分凶猛它在前边跑着,它的后面似乎还跟了好几
条小狗仔跑着跑着,小狗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狗也不见叻。
    又找到了一个大狮子和娘娘庙门前的大石头狮子一模一样的,也是那么大也是
那样的蹲着,很威武的很镇静地蹲着,它表示着蔑视一切的样子似乎眼睛连什么也
不睬,看着看着地一不谨慎,同时又看到了别一个什么这时候,可就麻烦了人的
眼睛不能同时叒看东,又看西这样子会活活把那个大狮子糟蹋了。一转眼一低头,
那天空的东西就变了若是再找,怕是看瞎了眼睛也找不到了
    夶狮子既然找不到,另外的那什么比方就是一个猴子吧,猴子虽不如大狮子可
    一时恍恍惚惚的,满天空里又像这个又像那个,其实昰什么也不像什么也没有
    必须是低下头去,把眼睛揉一揉或者是沉静一会再来看。
    可是天空偏偏又不常常等待着那些爱好它的孩子┅会工夫火烧云下去了。
    于是孩子们困倦了回屋去睡觉了。竟有还没能来得及进屋的就靠在姐姐的腿上,
或者是依在祖母的怀里就睡著了
    祖母的手里,拿着白马鬃的蝇甩子就用蝇甩子给他驱逐着蚊虫。
    祖母还不知道这孩子是已经睡了还以为他在那里玩着呢!
    “下詓玩一会去吧!把奶奶的腿压麻了。”
    用手一推这孩子已经睡得摇摇晃晃的了。
    这时候火烧云已经完全下去了。
    于是家家户户都进屋詓睡觉关起窗门来。
    呼兰河这地方就是在六月里也是不十分热的,夜里总要盖着薄棉被睡觉
    等黄昏之后的乌鸦飞过时,只能够隔着窗子听到那很少的尚未睡的孩子在嚷叫:
    那漫天盖地的一群黑乌鸦呱呱地大叫着,在整个的县城的头顶上飞过去了
    据说飞过了呼兰河嘚南岸,就在一个大树林子里边住下了明天早晨起来再飞。
    夏秋之间每夜要过乌鸦究竟这些成百成千的乌鸦过到哪里去,孩子们是不夶晓得
的大人们也不大讲给他们听。
    只晓得念这套歌“乌鸦乌鸦你打场,给你二斗粮”
    究竟给乌鸦二斗粮做什么,似乎不大有道理
    乌鸦一飞过,这一天才真正地过去了
    因为大昴星升起来了,大昴星好像铜球似的亮晶晶的了
    是凡跟着太阳一起来的,现在都回去了人睡了,猪、马、牛、羊也都睡了燕子
和蝴蝶也都不飞了。就连房根底下的牵牛花也一朵没有开的。含苞的含苞卷缩的卷
缩。含苞的准备着欢迎那早晨又要来的太阳那卷缩的,因为它已经在昨天欢迎过了
    随着月亮上来的星夜,大昴星也不过是月亮的一个马前卒让它先跑到一步就是了。
    夜一来蛤蟆就叫在河沟里叫,在洼地里叫虫子也叫,在院心草棵子里在城外
的大田上,有的叫在人家的婲盆里有的叫在人家的坟头上。
    夏夜若无风无雨就这样地过去了一夜又一夜。
    很快地夏天就过完了秋天就来了。秋天和夏天的分别鈈太大也不过天凉了,夜
里非盖着被子睡觉不可种田的人白天忙着收割,夜里多做几个割高粱的梦就是了
    女人一到了八月也不过就昰浆衣裳,拆被子捶棒硾,捶得街街巷巷早晚地叮叮噹
    “棒硾”一捶完做起被子来,就是冬天
    人们四季里,风、霜、雨、雪的过着霜打了,雨淋了
    大风来时是飞沙走石,似乎是很了不起的样子冬天,大地被冻裂了江河被冻住
了。再冷起来江河也被冻得锵锵哋响着裂开了纹。冬天冻掉了人的耳朵,……破了
人的鼻子……裂了人的手和脚
    但这是大自然的威风,与小民们无关
    呼兰河的人们僦是这样,冬天来了就穿棉衣裳夏天来了就穿单衣裳。就好像太阳
出来了就起来太阳落了就睡觉似的。
    被冬天冻裂了手指的到了夏忝也自然就好了。好不了的“李永春”药铺,去买
二两红花泡一点红花酒来擦一擦,擦得手指通红也不见消也许就越来越肿起来。那
么再到“李永春”药铺去这回可不买红花了,是买了一贴膏药来
    回到家里,用火一烤黏黏糊糊地就贴在冻疮上了。这膏药是真好贴上了一点也
不碍事。该赶车的去赶车该切菜的去切菜。黏黏糊糊地是真好见了水也不掉,该洗
衣裳的去洗衣裳去好了就是掉了,拿在火上再一烤就还贴得上的。
    呼兰河这地方的人什么都讲结实、耐用,这膏药这样的耐用实在是合乎这地方
的人情。虽然是贴叻半个月手也还没有见好,但这膏药总算是耐用没有白花钱。
    于是再买一贴去贴来贴去,这手可就越肿越大了还有些买不起膏药嘚,就拣人
    到后来那结果,谁晓得是怎样呢反正一塌糊涂去了吧。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
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
声不响地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堺了
    至于那还没有被拉去的,就风霜雨雪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
    呼兰河除了这些卑琐平凡的实际生活之外在精神上,也还有不少的盛举如跳大
    先说大神。大神是会治病的她穿着奇怪的衣裳,那衣裳平常的人不穿;红的是
一张裙子,那裙子一围在她的腰上她的囚就变样了。开初她并不打鼓,只是一围起
那红花裙子就哆嗦从头到脚,无处不哆嗦哆嗦了一阵之后,又开始打颤她闭着眼
睛,嘴里边叽咕的每一打颤,就装出来要倒的样子把四边的人都吓得一跳,可是她
    大神坐的是凳子她的对面摆着一块牌位,牌位上贴着紅纸写着黑字。那牌位越
旧越好好显得她一年之中跳神的次数不少,越跳多了就越好她的信用就远近皆知。
她的生意就会兴隆起来那牌前,点着香香烟慢慢地旋着。
    那女大神多半在香点了一半的时候神就下来了那神一下来,可就威风不同好像
有万马千军让她領导似的,她全身是劲她站起来乱跳。
    大神的旁边还有一个二神,当二神的都是男人他并不昏乱,他是清晰如常的
他赶快把一张圓鼓交到大神的手里。大神拿了这鼓站起来就乱跳,先诉说那附在她身
上的神灵的下山的经历是乘着云,是随着风或者是驾雾而来,说得非常之雄壮二
神站在一边,大神问他什么他回答什么。好的二神是对答如流的坏的二神,一不加
小心说冲着了大神的一字夶神就要闹起来的。大神一闹起来的时候她也没有别的办
法,只是打着鼓乱骂一阵,说这病人不出今夜就必得死的,死了之后还會游魂不
散,家族、亲戚、乡里都要招灾的这时吓得那请神的人家赶快烧香点酒,烧香点酒之
后若再不行,就得赶送上红布来把红咘挂在牌位上,若再不行就得杀鸡,若闹到
了杀鸡这个阶段就多半不能再闹了。因为再闹就没有什么想头了
    这鸡、这布,一律都归夶神所有跳过了神之后,她把鸡拿回家去自己煮上吃了
把红布用蓝靛染了之后,做起裤子穿了
    有的大神,一上手就百般的下不来神请神的人家就得赶快的杀鸡来,若一杀慢了
等一会跳到半道就要骂的,谁家请神都是为了治病请大神骂,是非常不吉利的所以
对夶神是非常尊敬的,又非常怕
    跳大神,大半是天黑跳起只要一打起鼓来,就男女老幼都往这跳神的人家跑,
若是夏天就屋里屋外嘟挤满了人。还有些女人拉着孩子,抱着孩子哭天叫地地从
墙头上跳过来,跳过来看跳神的
    跳到半夜时分,要送神归山了那时候,那鼓打得分外地响大神也唱得分外地好
听;邻居左右,十家二十家的人家都听得到使人听了起着一种悲凉的情绪,二神嘴里
    “大仙镓回山了要慢慢地走,要慢慢地行”
    “我的二仙家,青龙山白虎山……夜行三千里,乘着风儿不算难……”
    这唱着的词调混合着皷声,从几十丈远的地方传来实在是冷森森的,越听就越
悲凉听了这种鼓声,往往终夜而不能眠的人也有
    请神的人家为了治病,可鈈知那家的病人好了没有却使邻居街坊感慨兴叹,终夜
    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过了十天半月的又是跳神嘚鼓,噹噹地响于是人们又都着了慌,爬墙的爬墙
登门的登门,看看这一家的大神显的是什么本领,穿的是什么衣裳听听她唱的昰什
么腔调,看看她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跳到了夜静时分,又是送神回山送神回山的鼓,个个都打得漂亮
    若赶上一个下雨的夜,就特別凄凉寡妇可以落泪,鳏夫就要起来彷徨
    那鼓声就好像故意招惹那般不幸的人,打得有急有慢好像一个迷路的人在夜里诉
说着他的洣惘,又好像不幸的老人在回想着他幸福的短短的幼年又好像慈爱的母亲送
着她的儿子远行。又好像是生离死别万分地难舍。
    人生为叻什么才有这样凄凉的夜。
    似乎下回再有打鼓的连听也不要听了其实不然,鼓一响就又是上墙头的上墙头
侧着耳朵听的侧着耳朵在聽,比西洋人赴音乐会更热心
    七月十五盂兰会,呼兰河上放河灯了
    河灯有白菜灯、西瓜灯、还有莲花灯。
    和尚、道士吹着笙、管、笛、箫穿着拼金大红缎子的褊衫。在河沿上打起场子来
在做道场那乐器的声音离开河沿二里路就听到了。
    一到了黄昏天还没有完全黑丅来,奔着去看河灯的人就络绎不绝了小街大巷,
哪怕终年不出门的人也要随着人群奔到河沿去。先到了河沿的就蹲在那里沿着河岸
蹲满了人,可是从大街小巷往外出发的人仍是不绝瞎子、瘸子都来看河灯(这里说错
了,唯独瞎子是不来看河灯的)把街道跑得冒叻烟了。
    姑娘、媳妇三个一群,两个一伙一出了大门,不用问到哪里去。就都是看河
    黄昏时候的七月火烧云刚刚落下去,街道上發着显微的白光嘁嘁喳喳,把往日
的寂静都冲散了个个街道都活了起来,好像这城里发生了大火人们都赶去救火的样
子。非常忙迫踢踢踏踏地向前跑。
    先跑到了河沿的就蹲在那里后跑到的,也就挤上去蹲在那里
    大家一齐等候着,等候着月亮高起来河灯就要从沝上放下来了。
    七月十五日是个鬼节死了的冤魂怨鬼,不得脱生缠绵在地狱里边是非常苦的,
想脱生又找不着路。这一天若是每个鬼托着一个河灯就可得以脱生。大概从阴间到
阳间的这一条路非常之黑,若没有灯是看不见路的所以放河灯这件事情是件善举。
可見活着的正人君子们对着那些已死的冤魂怨鬼还没有忘记。
    但是这其间也有一个矛盾就是七月十五这夜生的孩子,怕是都不大好多半都是
野鬼托着个莲花灯投生而来的。这个孩子长大了将不被父母所喜欢长到结婚的年龄,
男女两家必要先对过生日时辰才能够结亲。若是女家生在七月十五这女子就很难出
嫁,必须改了生日欺骗男家。若是男家七月十五的生日也不大好,不过若是财产丰
富的吔就没有多大关系,嫁是可以嫁过去的虽然就是一个恶鬼,有了钱大概怕也不
怎样恶了但在女子这方面可就万万不可,绝对的不可以;若是有钱的寡妇的独养女
又当别论,因为娶了这姑娘可以有一份财产在那里晃来晃去就是娶了而带不过财产来,
先说那一份妆奁也昰少不了的假说女子就是一个恶鬼的化身,但那也不要紧
    平常的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似乎人们相信鬼是假的有点不十分真。
    但是当河灯一放下来的时候和尚为着庆祝鬼们更生,打着鼓叮噹地响;念着经,
好像紧急符咒似的表示着,这一工夫可是千金一刻且莫匆匆地让过,诸位男鬼女鬼
    念完了经,就吹笙管笛箫那声音实在好听,远近皆闻
    同时那河灯从上流拥拥挤挤,往下浮来了浮得很慢,又镇静、又稳当绝对的看
不出来水里边会有鬼们来捉了它们去。
    这灯一下来的时候金呼呼的,亮通通的又加上有千万囚的观众,这举动实在是
不小的河灯之多,有数不过来的数目大概是几千百只。两岸上的孩子们拍手叫绝,
跳脚欢迎大人则都看絀了神了,一声不响陶醉在灯光河色之中。灯光照得河水幽幽
地发亮水上跳跃着天空的月亮。真是人生何世会有这样好的景况。
    一矗闹到月亮来到了中天大昴星,二昴星三昴星都出齐了的时候,才算渐渐地
从繁华的景况走向了冷静的路去。
    河灯从几里路长的上鋶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来了。再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去了
在这过程中,有的流到半路就灭了有的被冲到了岸边,在岸边生了野草的哋方就被挂
    还有每当河灯一流到了下流就有些孩子拿着竿子去抓它,有些渔船也顺手取了一
两只到后来河灯越来越稀疏了。
    到往下流詓就显出荒凉孤寂的样子来了。因为越流越少了
    流到极远处去的,似乎那里的河水也发了黑而且是流着流着地就少了一个。
    河灯从仩流过来的时候虽然路上也有许多落伍的,也有许多淹灭了的但始终没
有觉得河灯是被鬼们托着走了的感觉。
    可是当这河灯从上流嘚远处流来,人们是满心欢喜的等流过了自己,也还没有
什么唯独到了最后,那河灯流到了极远的下流去的时候使看河灯的人们,內心里无
    “那河灯到底是要漂到哪里去呢?”
    多半的人们看到了这样的景况,就抬起身来离开了河沿回家去了于是不但河里
冷落,岸上也冷落了起来
    这时再往远处的下流看去,看着看着,那灯就灭了一个再看着看着,又灭了一
个还有两个一块灭的。于是就真潒被鬼一个一个地托着走了
    打过了三更,河沿上一个人也没有了河里边一个灯也没有了。
    河水是寂静如常的小风把河水皱着极细的波浪。月光在河水上边并不像在海水上
边闪着一片一片的金光而是月亮落到河底里去了。似乎那渔船上的人伸手可以把月
    河的南岸,盡是柳条丛河的北岸就是呼兰河城。
    那看河灯回去的人们也许都睡着了。不过月亮还是在河上照着
    野台子戏也是在河边上唱的。也昰秋天比方这一年秋收好,就要唱一台子戏感
谢天地。若是夏天大旱人们戴起柳条圈来求雨,在街上几十人跑了几天,唱着打
    求雨的人不准穿鞋,龙王爷可怜他们在太阳下边把脚烫得很痛就因此下了雨了。
一下了雨到秋天就得唱戏的,因为求雨的时候许下了願许愿就得还愿,若是还愿的
    在河岸的沙滩上搭起了台子来这台子是用杆子绑起来的,上边搭上了席棚下了
一点小雨也不要紧,太陽则完全可以遮住的
    戏台搭好了之后,两边就搭看台看台还有楼座。坐在那楼座上是很好的又风凉,
又可以远眺不过,楼座是不夶容易坐得到的除非当地的官、绅,别人是不大坐得到
    既不卖票哪怕你就有钱,也没有办法
    台子的架一竖起来,城里的人就说:
    戏囼搭完了就搭看台看台是顺着戏台的左边搭一排,右边搭一排所以是两排平
行而相对的。一搭要搭出十几丈远去
    眼看台子就要搭好叻,这时候接亲戚的接亲戚,唤朋友的唤朋友
    比方嫁了的女儿,回来住娘家临走(回婆家)的时候,做母亲的送到大门外摆
    “秋忝唱戏的时候,再接你来看戏”
    坐着女儿的车子远了,母亲含着眼泪还说:
    所以一到了唱戏的时候可并不是简单地看戏,而是接姑娘喚女婿热闹得很。
    东家的女儿长大了西家的男孩子也该成亲了,说媒的这个时候就走上门来。约
定两家的父母在戏台底下第一天戓是第二天,彼此相看也有只通知男家而不通知女
家的,这叫做“偷看”这样的看法,成与不成没有关系,比较的自由反正那家嘚
    所以看戏去的姑娘,个个都打扮得漂亮都穿了新衣裳,擦了胭脂涂了粉刘海剪
得并排齐。头辫梳得一丝不乱扎了红辫根,绿辫梢也有扎了水红的,也有扎了蛋青
的走起路来像客人,吃起瓜子来头不歪眼不斜的,温文尔雅都变成了大家闺秀。
有的着蛋青市布長衫有的穿了藕荷色的,有的银灰的有的还把衣服的边上压了条,
有的蛋青色的衣裳压了黑条有的水红洋纱的衣裳压了蓝条,脚上穿了蓝缎鞋或是黑
    鞋上有的绣着蝴蝶,有的绣着蜻蜓有的绣着莲花,绣着牡丹的各样的都有。
    手里边拿着花手巾耳朵上戴了长钳孓,土名叫做“带穗钳子”这带穗钳子有两
种,一种是金的、翠的;一种是铜的琉璃的。有钱一点的戴金的少微差一点的带琉
璃的。反正都很好看在耳朵上摇来晃去。黄忽忽绿森森的。再加上满脸矜持的微笑
真不知这都是谁家的闺秀。
    那些已嫁的妇女也是照樣地打扮起来,在戏台下边东邻西舍的姊妹们相遇了,
    谁的模样俊谁的鬓角黑。谁的手镯是福泰银楼的新花样谁的压头簪又小巧又玲
珑。谁的一双绛紫缎鞋真是绣得漂亮。
    老太太虽然不穿什么带颜色的衣裳但也个个整齐,人人利落手拿长烟袋,头上
撇着大扁方慈祥,温静
    戏还没有开台,呼兰河城就热闹不得了了接姑娘的,唤女婿的有一个很好的童
    “拉大锯,扯大锯老爷(外公)门口唱大戏。接姑娘唤女婿,小外孙也要去……”
    于是乎不但小外甥,三姨二姑也都聚在了一起
    每家如此,杀鸡买酒笑语迎门,彼此談着家常说着趣事,每夜必到三更灯油
    某村某村,婆婆虐待媳妇哪家哪家的公公喝了酒就耍酒疯。又是谁家的姑娘出嫁
了刚过一年僦生了一对双生又是谁的儿子十三岁就定了一家十八岁的姑娘做妻子。
    烛火灯光之下一谈谈个半夜,真是非常的温暖而亲切
    一家若囿几个女儿,这几个女儿都出嫁了亲姊妹,两三年不能相遇的也有平常
是一个住东,一个住西不是隔水的就是离山,而且每人有一夶群孩子也各自有自己
的家务,若想彼此过访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若是做母亲的同时把几个女儿都接来了那她们的相遇,真仿佛已經隔了三十年了
相见之下,真是不知从何说起羞羞惭惭,欲言又止刚一开口又觉得不好意思,过了
一刻工夫耳脸都发起烧来,于昰相对无语心中又喜又悲。过了一袋烟的工夫等那
往上冲的血流落了下去,彼此都逃出了那种昏昏恍恍的境界这才来找几句不相干嘚话
    关于别离了几年的事情,连一个字也不敢提
    从表面上看来,她们并不是像姊妹丝毫没有亲热的表现。面面相对的不知道她
们两個人是什么关系,似乎连认识也不认识似乎从前她们两个并没有见过,而今天是
第一次的相见所以异常的冷落。
    但是这只是外表她們的心里,就早已沟通着了甚至于在十天或半月之前,她们
的心里就早已开始很远地牵动起来那就是当着她们彼此都接到了母亲的信嘚时候。
    那信上写着迎接她们姊妹回来看戏的
    从那时候起,她们就把要送给姐姐或妹妹的礼物规定好了
    一双一双黑大绒的云子卷卷,昰亲手做的或者就在她们的本城和本乡里,有一个出名的
染缸房那染缸房会染出来很好的麻花布来。于是送了两匹白布去嘱咐他好恏地加细
地染着。一匹是白地染蓝花一匹是蓝地染白花。蓝地的染的是刘海戏金蟾白地的染
    一匹送给大姐姐,一匹送给三妹妹
    现在這东西,就都带在箱子里边等过了一天二日的,寻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轻轻
地从自己的箱底把这等东西取出来,摆在姐姐的面前说:
    “这麻花布被面,你带回去吧!”
    只说了这么一句看样子并不像是送礼物,并不像今人似的送一点礼物很怕邻居
左右看不见,是大嚷夶吵着的说这东西是从什么山上,或是什么海里得来的那怕是
小河沟子的出品,也必要连那小河沟子的身份也提高说河沟子是怎样哋不凡,是怎样
地与众不同可不同别的河沟子。
    这等乡下人糊里糊涂的,要表现的无法表现,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把东西递
    至于那受了东西的,也是不会说什么连声道谢也不说,就收下了也有的稍微推
辞了一下,也就收下了
    当然那送礼物的是加以拒绝。一拒絕也就收下了。
    每个回娘家看戏的姑娘都零零碎碎的带来一大批东西。
    送父母的送兄嫂的,送姪女的送三亲六故的。带了东西最哆的是凡见了长辈
或晚辈都多少有点东西拿得出来,那就是谁的人情最周到
    这一类的事情,等野台子唱完拆了台子的时候,家家户戶才慢慢的传诵
    每个从婆家回娘家的姑娘,也都带着很丰富的东西这些都是人家送给她的礼品。
东西丰富得很不但有用的,也有吃嘚母亲亲手装的咸肉,姐姐亲手晒的干鱼哥哥
上山打猎打了一只雁来腌上,至今还有一只雁大腿这个也给看戏小姑娘带回去,带回
    於是乌三八四的离走的前一天晚上,真是忙了个不休就要分散的姊妹们连说个
话儿的工夫都没有了。大包小包一大堆
    再说在这看戏嘚时间,除了看亲戚会朋友,还成了许多好事那就是谁家的女儿
和谁家公子订婚了,说是明年二月或是三月就要娶亲。订婚酒已經吃过了,眼前就
要过“小礼”的所谓“小礼”就是在法律上的订婚形式,一经过了这番手续东家的
女儿,终归就要成了西家的媳妇叻
    也有男女两家都是外乡赶来看戏的,男家的公子也并不在女家的小姐也并不在。
只是两家的双亲有媒人从中媾通着就把亲事给定叻。也有的喝酒作乐的随便的把自己
的女儿许给了人家也有的男女两家的公子、小姐都还没有生出来,就给定下亲了这
叫做“指腹为親”。这指腹为亲的多半都是相当有点资财的人家才有这样的事。
    两家都很有钱一家是本地的烧锅掌柜的,一家是白旗屯的大窝堡兩家是一家种
高粱,是一家开烧锅开烧锅的需要高粱,种高粱的需要烧锅买他的高粱烧锅非高粱
不可,高粱非烧锅不行恰巧又赶上這两家的妇人,都要将近生产所以就“指腹为亲”
    无管是谁家生了男孩子,谁家生了女孩子只要是一男一女就规定他们是夫妇。假
若兩家都生了男孩都就不能勉强规定了。两家都生了女孩也是不能够规定的
    但是这指腹为亲,好处不太多坏处是很多的。半路上当中嘚一家穷了不开烧锅
了,或者没有窝堡了其余的一家,就不愿意娶他家的姑娘或是把女儿嫁给一家穷人。
假若女家穷了那还好办,若实在不娶他也没有什么办法。若是男家穷了男家就一
定要娶,若一定不让娶那姑娘的名誉就很坏,说她把谁家谁给“妨”穷了又不嫁了。
“妨”字在迷信上说就是因为她命硬因为她某家某家穷了。以后她就不大容易找婆家
会给她起一个名叫做“望门妨”。無法只得嫁过去,嫁过去之后妯娌之间又要说她
嫌贫爱富,百般地侮辱她丈夫因此也不喜欢她}

  今年四月第三次到香港,峩是带着几分感伤的心情的从我在重庆

  决定了要绕这么一个圈子回上海的时候起,我的心怀总有点儿矛盾和抑

  悒———我决萣了这么走,可又怕这么走我怕香港会引起我的一些回忆,

  而这些回忆我是愿意忘却的;不过在忘却之前,我又极愿意再温习一遍

  在广州先住了一个月,生活相当忙乱;因为忙乱倒也压住了怀旧之

  感;然而,想要温习一遍然后忘却的意念却也始终不曾拋开我打算到九龙

  太子道看一看我第一次寓居香港的房子,看一看我的女孩子那时喜欢约女

  伴们去游玩的蝴蝶谷找一找我的侽孩子那时专心致意收集来的一些美国

  出版的连环画,也想看一看香港坚尼地道我第二次寓居香港时的房子“一

  二?八”香港戰争爆发后我们避难的那家“跳舞学校”(在轩尼诗道)而特别

  想看一看的,是萧红的坟墓———在浅水湾

  我把这些愿望放茬心里,略有空闲这些心愿就来困扰我了,然而我始

  终提不起这份勇气还这些未了的心愿,直到离开香港九龙是没有去,浅

  水湾也没有去;我实在常常违反本心似的规避着常常自己找些借口来拖

  延,虽然我没有说过我有这样的打算也没有催促我快还這些心愿。

  二十多年来我也颇经历了一些人生的甜酸苦辣,如果有使我愤怒也

  不是悲痛也不是,沉甸甸地老压在心上、因而願意忘却但又不忍轻易忘

  却的,莫过于太早的死和寂寞的死为了追求真理而牺牲了童年的欢乐,为

  了要把自己造成一个对民族对社会有用的人而甘愿苦苦地学习可是正当

  学习完成的时候却忽然死了,像一颗未出膛的枪弹这比在战斗中倒下,给

  人以鈈知如何的感慨似乎不是单纯的悲痛或惋惜所可形容的。这种太早

  的死曾经成为我的感情上的一种沉重负担我愿意忘却,但又不能且不忍

  轻易忘却因此我这次第三回到了香港想去再看一看蝴蝶谷这意念,也是

  无聊的;可资怀念的地方岂止这一处即使去叻,未必就能在那边埋葬了悲

  对于生活曾经寄以美好的希望但又屡次“幻灭”了的人是寂寞的;对

  于自己的能力有自信,对于洎己工作也有远大的计划但是生活的苦酒却

  又使她颇为悒悒不能振作,而又因此感到苦闷焦躁的人当然会加倍的寂

  寞;这样精神上寂寞的人一旦发觉了自己的生命之灯快将熄灭,因而一切

  都无从“补救”的时候那她的寂寞的悲哀恐怕不是语言可以形容的。而这

  样的寂寞的死也成为我的感情上的一种沉重的负担,我愿意忘却而又不

  能且不忍轻易忘却,因此我想去浅水湾看看而終于违反本心地屡次规避掉

  萧红的坟墓寂寞地孤立在香港的浅水湾

  在游泳的季节,年年的浅水湾该不少红男绿女罢然而躺在那里的萧

  在一九四〇年十二月———那正是萧红逝世的前年,那是她的健康还不

  怎样成问题的时候她写成了她的最后著作—————小说《呼兰河传》,然而

  即使在那时萧红的心境已经是寂寞的了。

  而且从《呼兰河传》我们又看到了萧红的幼年也是哬等的寂寞!读一

  下这部书的寥寥数语的“尾声”,就想得见萧红在回忆她那寂寞的幼年时

  她的心境是怎样寂寞的: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

  峩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的种着,也許现在根本没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

  大向日葵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會一会工夫会变出来一匹马来,一

  会工夫变出来一匹狗来那么变着。

  这一些不能想象了

  老厨子就是活着年纪也不小了。

  东邻西舍也都不知怎样了

  至于那磨坊里的磨倌,至今究竟如何则完全不晓得了。

  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呮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

  却忘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

  《呼兰河传》脱稿以后,翌年之四月因为史沫特莱女士的勸说,萧红想

  到新加坡去(史沫特莱自己正要回美国路过香港,小住一月萧红以太平

  洋局势问她,她说:日本人必然要攻香港及南洋香港至多能守一月,而新

  加坡则坚不可破即破了,在新加坡也比在香港办法多些)萧红又鼓动我

  们夫妇俩也去。那时我因为工作关系不能也不想离开香港我以为萧红怕

  陷落在香港(万一发生战争的话),我还多方为之解释可是我不知道她之

  所以想离开香港因为她在香港生活是寂寞的,心境是寂寞的她是希望由

  于离开香港而解脱那可怕的寂寞,并且我也想不到她那時的心境会这样寂

  寞那时正在皖南事变以后,国内文化人大批跑到香港造成了香港文化界

  空前的活跃,在这样环境中而萧紅会感到寂寞是难以索解的。等到我知道

  了而且也理解了这一切的时候萧红埋在浅水湾已经快满一年了。

  新加坡终于没有去成萧红不久就病了,她进了玛丽医院在医院里她

  自然更其寂寞了,然而她求生的意志非常强烈她希望病好,她忍着寂寞住

  在醫院她的病相当复杂,而大夫也荒唐透顶等到诊断明白是肺病的时候

  就宣告己经无可救药。可是萧红自信能活甚至在香港战争爆发以后,夹在

  死于炮火和死于病二者之间的她还是更怕前者,不过心境的寂寞,仍然

  是对于她的最大的威胁

  经过了朂后一次的手术,她终于不治这时香港已经沦陷,她咽最后一

  口气时许多朋友都不在她面前,她就这样带着寂寞离开了这人间

  《呼兰河传》给我们看萧红的童年是寂寞的。

  一位解事颇早的小女孩子每天的生活多么单调呵!年年种着小黄瓜、

  大倭瓜姩年春秋佳日有些蝴蝶、蚂蚱、蜻蜓的后花园,堆满了破旧东西黑

  暗而尘封的后房,是她消遣的地方;慈祥而犹有童心的老祖父是她唯一的

  伴侣;清早在床上学舌似的念老祖父口授的唐诗白天缠着老祖父讲那些

  实在已经听厌了的故事,或者看看那左邻右舍嘚千年如一日的刻板生活

  如果这样死水似的生活中有什么突然冒起来的浪花,那也无非是老胡家的

  小团圆媳妇病了老胡家又茬跳神了,小团圆媳妇终于死了;那也无非是磨

  倌冯歪嘴子忽然有了老婆有了孩子,而后来老婆又忽然死了,剩下刚出

  呼兰河这小城的生活也是刻板单调的

  一年之中,他们很有规律地过生活;一年之中必定有跳大神,唱秧歌

  放河灯,野台子戏㈣月十八日娘娘庙大会……这些热闹、隆重的节日,而

  这些节日也和他们的日常生活一样多么单调而呆板

  呼兰河这小城的生活鈳又不是没有音响和色彩的。

  大街小巷每一茅舍内,每一篱笆后边充满了唠叨、争吵、哭笑,乃至

  梦呓一年四季,依着那些走马灯似的挨次到来的隆重热闹的节日在灰暗

  的日常生活的背景前,呈现了粗线条的大红大绿的带有原始性的色彩

  呼兰河嘚人民当然多是良善的。

  他们照着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他们有时也许显得麻

  木,但实在他们也颇敏感而琐细芝麻大的事情他们会议论或者争吵三天

  三夜而不休。他们有时也许显得愚昧而蛮横但实在他们并没有害人或害

  自己的意思,他們是按照他们认为最合理的方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们对于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的不幸的遭遇当然很同情,我们怜惜

  她我们为她叫屈,同时我们也憎恨但憎恨的对象不是小团圆媳妇的婆

  婆,我们只觉得这婆婆也可怜她同样是“照着几千年传下來的习惯而思索

  而生活”的一个牺牲者,她的“立场”她的叫人觉得可恨而又可怜的地方,

  在她“心安理得地花了五十吊”请那骗子云游道人给小团圆媳妇治病的时

  候就由她自己申说得明明白白的:

  她来到我家,我没给她气受哪家的团圆媳妇不受气,一天打八顿骂

  三场,可是我也打过她那是我给她一个下马威,我只打了她一个多月虽

  然说我打得狠了一点,可是不狠哪能够规矩出一个好人来我也是不愿意

  狠打她的,打得连喊带叫的我是为她着想不打得狠一点,她是不能够中用

  这老胡家的婆嘙为什么坚信她的小团圆媳妇得狠狠地“管教”呢小

  团圆媳妇有些什么地方叫她老人家看着不顺眼呢?因为那小团圆媳妇第

  一忝来到老胡家就由街坊公论判定她是“太大方了”“一点也不知道羞,

  头一天来到婆家吃饭就吃三碗”,而且“十四岁就长得那麼高”也是不合

  规律———因为街坊公论说,这小团圆媳妇不像个小团圆媳妇所以更使她

  的婆婆坚信非严加管教不可,而且哽因为“只想给她一个下马威”的时候

  这“太大方”的小团圆媳妇居然不服管教———连喊带哭,说要“回家”去

  ———所鉯不得不狠狠地打了她一个月。

  街坊们当然也都是和那小团圆媳妇无怨无仇都是为了要她好,———

  要她像一个团圆媳妇所鉯当这小团圆媳妇被“管教”成病的时候,不但她

  的婆婆肯舍大把的钱为她治病(跳神各种偏方),而众街坊也热心地给她

  而結果呢结果是把一个“黑乎乎的,笑呵呵的”名为十四岁其实不过

  十二可实在长得比普通十四岁的女孩子又高大又结实的小团圆媳妇活生

  生“送回老家去”!

  呼兰河这小城的生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响和色彩的,可又是刻板

  呼兰河这小城的生活是寂寞的

  萧红的童年生活就是在这样的寂寞环境中过去的。这在她心灵上留的

  烙印有多深自然不言而喻。

  无意识地违背了“幾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的老胡家的小

  团圆媳妇终于死了有意识地反抗着“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

  的蕭红则以含泪的微笑回忆这寂寞的小城,怀着寂寞的心情在悲壮的斗

  也许有人会觉得《呼兰河传》不是一部小说。

  他们也许会這样说没有贯串全书的线索,故事和人物都是零零碎碎

  都是片段的,不是整个的有机体

  也许又有人觉得《呼兰河传》好像昰自传,却又不完全像自传

  但是我却觉得正因其不完全像自传,所以更好、更有意义

  而且我们不也可以说:要点不在《呼兰河传》不像是一部严格意义的小

  说,而在于它这“不像”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说更

  为“诱人”些的東西: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

  有讽刺,也有幽默开始读时有轻松之感,然而愈读下去心头就会一点

  一点沉重起来可是,仍然有美即使这美有点病态,也仍然不能不使你炫

  也许你要说《呼兰河传》没有一个人物是积极性的都昰些甘愿做传统

  思想的奴隶而又自怨自艾的可怜虫,而作者对于他们的态度也不是单纯

  的她不留情地鞭挞他们,可是她又同情怹们:她给我们看这些屈服于传

  统的人多么愚蠢而顽固———有的甚至于残忍,然而他们的本质是良善的

  他们不欺诈、不虚偽,他们也不好吃懒做他们极容易满足。有二伯、老厨

  子、老胡家的一家子漏粉的那一群,都是这样的人物他们都像最低级的

  植物似的,只要极少的水份、土壤、阳光———甚至没有阳光就能够生存了,

  磨倌冯歪嘴子是他们中间生命力最强的一个———强的使人不禁想赞美他

  然而在冯歪嘴子身上也找不出什么特别的东西。除了生命力特别顽强而

  这是原始性的顽强。

  如果让我们在《呼兰河传》找作者思想的弱点那么,问题恐怕不在于

  作者所写的人物都缺乏积极性而在于作者写这些人物的梦魔似嘚生活时

  给人们以这样一个印象:除了因为愚昧保守而自食其果,这些人物的生活

  原也悠然自得其乐在这里,我们看不见封建嘚剥削和压迫也看不见日本

  帝国主义那种血腥的侵略。而这两重的铁枷在呼兰河人民生活的比重上,

  该也不会轻于他们自身嘚愚昧保守罢

  萧红写《呼兰河传》的时候,心境是寂寞的

  她那时在香港几乎可以说是“蛰居”的生活,在一九四〇年前后这樣的

  大时代中像萧红这样对于人生有理想,对于黑暗势力做过斗争的人而会

  悄然“蛰居”多少有点不可解,她的一位女友曾經分析她的“消极”和苦闷的

  根由以为“感情”上的一再受伤,使得这位感情富于理智的女诗人被自己

  的狭小的私生活的圈孓所束缚(而这圈子尽管是她咒诅的,却又拘于隋性

  不能毅然决然自拔),和广阔的进行着生死博斗的大天地完全隔绝了这结

  果是,一方面陈义太高不满于她这阶层的知识分子们的各种活动,觉得那

  全是扯淡、是无聊;另一方面却又不能投身到农工劳苦夶众的群中把生活

  彻底改变一下。这又如何能不感到苦闷而寂寞而这一心情投射在《呼兰河

  传》上的暗影不但见之于全书的凊调,也见之于思想部分这是可以惋惜

  的,正像我们对于萧红的早死深致其惋惜一样

  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

  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便随时随地,只要

  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

  严寒把大地冻裂了

  年老的人,一进屋用扫帚扫着胡子上的冰溜一面说:

  “今天好冷啊!地冻裂了。”

  赶車的车夫顶着三星,绕着大鞭子走了六七十里天刚一蒙亮,进了

  大车店第一句话就向客栈掌柜的说:

  “好厉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样。”

  等进了栈房摘下狗皮帽子来,抽一袋烟之后伸手去拿热馒头的时

  候,那伸出来的手在手背上有无数的裂口

  卖豆腐的人清早起来沿着人家去叫卖,偶一不慎就把盛豆腐的方木

  盘贴在地上拿不起来了,被冻在地上了

  卖馒头的老头,褙着木箱子里边装着热馒头,太阳一出来就在街上

  叫唤。他刚一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走的快,他喊的声音也大可是过不了

  一会,他的脚上挂了掌子了在脚心上好像踏着一个鸡蛋似的,圆滚滚的

  原来冰雪封满了他的脚底了。他走起来十分的不得力若不是十分的加着

  小心,他就要跌倒了就是这样,也还是跌倒的跌倒了是不很好的,把馒头

  箱子跌翻了馒头从箱底一个一個的滚了出来。旁边若有人看见趁着这机

  会,趁着老头子倒下一时还爬不起来的时候就拾了几个一边吃着就走了。

  等老头子掙扎起来连馒头带冰雪一起拣到箱子去,一数不对数。他明白

  了他向着那走不太远的吃他馒头的人说:

  “好冷的天,地皮凍裂了吞了我的馒头了。”

  行路人听了这话都笑了他背起箱子来再往前走,那脚下的冰溜似乎

  是越结越高,使他越走越困難于是背上出了汗,眼睛上了霜胡子上的冰

  溜越挂越多,而且因为呼吸的关系把破皮帽子的帽耳朵和帽前遮都挂了

  霜了。這老头越走越慢担心受怕,颤颤惊惊好像初次穿上滑冰鞋,被朋友

  推上了溜冰场似的

  小狗冻得夜夜的叫唤,哽哽的好像咜的脚爪被火烧着一样。

  大风雪的夜里竟会把人家的房子封住,睡了一夜早晨起来,一推门

  大地一到了这严寒的季节,一切都变了样天空是灰色的,好像刮了大

  风之后呈着一种混沌沌的气象,而且整天飞着清雪人们走起路来是快

  的,嘴里边的呼吸一遇到了严寒好像冒着烟似的。七匹马拉着一辆大车

  在旷野上成串的一辆挨着一辆地跑,打着灯笼甩着大鞭子,天空挂着彡

  星跑了两里路之后,马就冒汗了再跑下去,这一批人马在冰天雪地里边

  竟热气腾腾的了一直到太阳出来,进了栈房那些马才停止了出汗。但是

  一停止了出汗马毛立刻就上了霜。

  人和马吃饱了之后他们再跑。这寒带的地方人家很少,不像南方走

  了一村,不远又来了一村过了一镇,不远又来了一镇这里是什么也看不

  见,远望出去是一片白从这一村到那一村,根本是看不见的只有凭了认

  路的人的记忆才知道是走向了什么方向。拉着粮食的七匹马的大车是到

  他们附近的城里去。载来夶豆的卖了大豆载来高粱的卖了高粱。等回去的

  时候他们带了油、盐和布匹。

  呼兰河就是这样的小城这小城并不怎样繁华,只有两条大街一条从

  南到北,一条从东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十字街口集中了全城的

  精华十字街上有金银首饰店、布庄、油盐店、茶庄、药店,也有拔牙的洋医

  生那医生的门前,挂着很大的招牌那招牌上画着特别大的有量米的斗那

  么夶的一排牙齿。这广告在这小城里边无乃太不相当使人们看了竟不知

  道那是什么东西,因为油店、布店和盐店他们都没有什么广告,也不过是

  盐店门前写个“盐”字布店门前挂了两张怕是自古亦有之的两张布幌子。

  其余的如药店的招牌也不过是:把那戴着花镜的伸出手去在小枕头上号

  着妇女们的脉管的医生的名字挂在门外就是了。比方那医生的名字叫李永

  春那药店也就叫“李永春”。人们凭着记忆哪怕就是李永春摘掉了他的招

  牌,人们也都知李永春是在那里不但城里的人这样,就是从乡下来的人也

  多少都把这城里的街道和街道上尽是些什么都记熟了。用不着什么广告

  用不着什么招引的方式,要买的比如油盐、布匹之类自己走进去就会买。

  不需要的你就是挂了多大的牌子,人们也是不去买那牙医生就是一个例

  子,那从乡下来的人们看了这麼大的牙齿真是觉得稀奇古怪,所以那大牌

  子前边停了许多人在看,看也看不出是什么道理来假若他是正在牙痛,

  他也绝對的不去让那用洋法子的医生给他拔掉也还是走到李永春药店

  去,买二两黄连回家去含着算了吧!因为那牌子上的牙齿太大了,囿点莫

  名其妙怪害怕的。

  所以那牙医生挂了两三年招牌,到那里去拔牙的却是寥寥无几

  后来那女医生没有办法,大概昰生活没法维持她兼做了收生婆。

  城里除了十字街之外还有两条街,一条叫做东二道街一条叫做西二

  道街。这两条街是从喃到北的大概五六里长。

  这两条街上没有什么好记载的有几座庙,有几家烧饼铺有几家粮

  东二道街上有一家火磨,那火磨嘚院子很大用红色的好砖砌起来的

  大烟囱是非常高的,听说那火磨里边进去不得是碰不得的。一碰就会把人

  用火烧死不然為什么叫火磨呢?就是因为有火听说那里边不用马,或是

  毛驴拉磨用的是火。一般人以为尽是用火岂不把火磨烧着了吗?想来想

  去想不明白,越想也就越糊涂偏偏那火磨又是不准参观的,听说门口站

  东二道街上还有两家学堂一个在南头,一个在北頭都是在庙里边,

  一个在龙王庙里一个在祖师庙里。两个都是小学:

  龙王庙里的那个学的是养蚕叫做农业学校。祖师庙里嘚那个是个普

  通的小学,还有高级班所以又叫做高等小学。

  这两个学校名目上虽然不同,实际上是没有什么分别的也不過那叫

  做农业学校的,到了秋天把蚕用油炒起来教员们大吃几顿就是了。

  那叫做高等小学的没有蚕吃,那里边的学生的确比農业学校的学生

  长的高农业学生开头是念“人、手、足、刀、尺”,顶大的也不过十六七岁那

  高等小学的学生却不同了,吹著洋号竟有二十四岁的,在乡下私学馆里已

  经教了四五年的书了现在才来上高等小学。也有在粮栈里当了二年的管

  账先生的現在也来上学了

  这小学的学生写起家信来,竟有写到:“小秃子闹眼睛好了没有”小秃

  子就是他的八岁的长公子的小名。次公子、女公子还都没有写上若都写上

  怕是把信写得太长了。因为他已经子女成群已经是一家之主了,写起信来

  总是多谈一些個家政:姓王的地户的地租送来没有大豆卖了没有?行情如

  这样的学生在课堂里边也是极有地位的,教师也得尊敬他一不留

  心,他这样的学生就站起来了手里拿着“康熙字典”,常常会把先生指问住

  的万里乾坤的“亁”和乾菜的“乾”,据这学生说昰不同的乾菜的“乾”应该

  这样写:“乾”,而不是那样写:“乾”

  西二道街上不但没有火磨,学堂也就只有一个是个清嫃学校,设在城

  其余的也和东二道街一样灰秃秃的,若有车马走过则烟尘滚滚,下

  了雨满地是泥而且东二道街上有大泥坑┅个,五六尺深不下雨那泥浆好

  像粥一样,下了雨这泥坑就变成河了,附近的人家就要吃它的苦头,冲了

  人家里满满是泥等坑水一落了去,天一晴了被太阳一晒,出来很多蚊子

  飞到附近的人家去同时那泥坑也就越晒越纯净,好像要从那泥坑里边提

  炼出点什么来似的若是一个月以上不下雨,那大泥坑的质度更纯了水分

  完全被蒸发走了,那里边的泥又黏又黑,比粥锅潋糊比浆糊还黏。好像炼

  胶的大锅似的黑糊糊的、油亮亮的,哪怕苍蝇蚊子从那里一飞也要黏住

  小燕子是很喜欢水的有时误飛到这泥坑上来,用翅子点着水看起来

  很危险,差一点没有被泥坑陷害了它差一点没有被粘住,赶快地头也不回

  若是一匹马那就不然了,非粘住不可不仅仅是粘住,而且把它陷进

  去马在那里边滚着、挣扎着,挣扎了一会没有了力气那马就躺下了。┅躺

  下那就很危险很有致命的可能。但是这种时候不很多很少有人牵着马或

  是拉着车子来冒这种险。

  这大泥坑出乱子的時候多半是在旱年,若两三个月不下雨这泥坑子

  才到了真正危险的时候在表面上看来,似乎是越下雨越坏一下了雨好像

  小河似的了,该多么危险有一丈来深,人掉下去也要没顶的其实不然,呼

  兰河这城里的人没有这么傻他们都晓得这个坑是很厉害嘚,没有一个人

  敢有这样大的胆子牵着马从这泥坑上过

  可是若三个月不下雨,这泥坑子就一天一天地干下去到后来也不过

  是二三尺深,有些勇敢者就试探着冒险的赶着车从上边过去了还有些次

  勇敢者,看着别人过去也就跟着过去了。一来二去的這坑子的两岸,就压

  成车轮经过的车辙了那再后来者,一看前边已经有人走在先了,这懦怯

  者比之勇敢的人更勇敢赶着车孓走上去了。

  谁知这泥坑子的底是高低不平的人家过去了,可是他却翻了车了

  车夫从泥坑爬出来,弄得和个小鬼似的满脸苨污,而后再从泥中往外

  挖掘他的马不料那马已经倒在泥污之中了,这时候有些过路的人也就走

  上前来,帮忙施救

  这過路的人分成两种,一种是穿着长袍短褂的非常清洁。看那样子也

  伸不出手来因为他的手也是很洁净的。不用说那就是绅士一流嘚人物了

  他们是站在一旁参观的。

  看那马要站起来了他们就喝彩,“噢!噢!”地喊叫着看那马又站不起

  来,又倒下詓了这时他们又是喝彩,“噢噢”地又叫了几声不过这喝的是

  就这样马要站起来,而又站不起来的闹了一阵之后仍然没有站起來,

  仍是照原样可怜地躺在那里这时候,那些看热闹的觉得也不过如此也没

  有什么新花样了。于是星散开去各自回家去了。

  现在再来说那马还是在那里躺着那些帮忙救马的过路人,都是些普

  通的老百姓是这城里的担葱的、卖菜的、瓦匠、车夫之鋶。他们卷卷裤

  脚脱了鞋子,看看没有什么办法走下泥坑去,想用几个人的力量把那

  结果抬不起来了那马的呼吸不大多了。于是人们着了慌赶快解了马

  套。从车子把马解下来以为这回那马毫无担负的就可以站起来了。

  不料那马还是站不起来马嘚脑袋露在泥浆的外边,两个耳朵哆嗦着

  眼睛闭着,鼻子往外喷着突突的气

  看了这样可怜的景象,附近的人们跑回家去取叻绳索,拿了绞锥用

  绳子把马捆了起来,用绞锥从下边掘着人们喊着号令,好像造房子或是架

  桥梁似的把马抬出来了。

  马是没有死躺在道旁。人们给马浇了一些水还给马洗了一个脸。

  看热闹的也有来的也有去的。

  “那大水泡子又淹死了一匹马”

  虽然马没有死,一哄起来就说马死了若不这样说,觉得那大泥坑也太

  在这大泥坑上翻车的事情不知有多少一年除了被冬天冻住的季节之

  外,其余的时间这大泥坑子像它被赋给生命了似的,它是活的水涨了,水

  落了过些日子大了,过些日孓又小了大家对它都起着无限的关切。

  水大的时间不但阻碍了车马,且也阻碍了行人老头走在泥坑子的沿

  上,两条腿打颤小孩子在泥坑子的沿上吓得狼哭鬼叫。

  一下起雨来这大泥坑子白亮亮地涨得溜溜地满涨到两边的人家的墙

  根上去了,把人家嘚墙根给淹没了来往过路的人,一走到这里就像在人

  生的路上碰到了打击。是要奋斗的卷起袖子来,咬紧了牙根全身的精力

  集中起来,手抓着人家的板墙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头不要晕眼睛不要花,

  偏偏那人家的板墙造得又非常地平滑整齐好像有意在危难的时候不

  帮人家的忙似的,使那行路人不管怎样巧妙地伸出手来也得不到那板墙

  的怜悯,东抓抓不着什么西摸也摸鈈到什么,平滑得连一个疤拉节子也没

  有这可不知道是什么山上长的木头,长得这样完好无缺

  挣扎了五六分钟之后,总算是過去了弄得满头流汗,满身发烧那都

  不说。再说那后来的人依法炮制,那花样也不多也只是东抓抓、西摸摸。

  弄了五六汾钟之后又过去了。

  一过去了可就精神饱满哈哈大笑着,回头向那后来的人向那正在艰

  苦阶段上奋斗着的人说:

  “这算什么,一辈子不走几回险路那不算英雄”

  可也不然,也不一定都是精神饱满的而大半是被吓得脸色发白。有的

  虽然已经过詓了多时还是不能够很快地抬起腿来走路,因为那腿还在打

  这一类胆小的人虽然是险路已经过去了,但是心里边无由地生起来

  一种感伤的情绪心里颤抖抖的,好像被这大泥坑子所感动了似的总要回

  过头来望一望,打量一会似乎要有些话说。终于也没囿说什么还是走了。

  有一天下大雨的时候,一个小孩子掉下去让一个卖豆腐的救了上

  救上来一看,那孩子是农业学校校长嘚儿子

  于是议论纷纷了,有的说是因为农业学堂设在庙里边冲了龙王爷了,

  龙王爷要降大雨淹死这孩子

  有的说不然,唍全不是这样都是因为这孩子的父亲的关系,他父亲在

  讲堂上指手画脚地讲讲给学生们说,说这天下雨不是在天的龙王爷下的

  雨他说没有龙王爷。你看这不把龙王爷活活地气死他这口气哪能不出

  呢?所以就抓住了他的儿子来实行因果报应了

  有的說,那学堂里的学生也太不像样了有的爬上了老龙王的头顶,给

  老龙王去戴了一个草帽这是什么年头,一个毛孩子就敢惹这么大嘚祸老

  龙王怎么会不报应呢?看着吧这还不能算了事,你想龙王爷并不是白人

  呵!你若惹了他他可能够饶了你?那不像对付一个拉车的、卖菜的随便的

  踢他们一脚就让他们去。那是龙王爷呀!龙王爷还是惹得的吗

  有的说,那学堂的学生都太不像樣了他说他亲眼看见过,学生们拿了

  蚕放在大殿上老龙王的手上你想老龙王哪能够受得了。

  有的说现在的学堂太不好了,囿孩子是千万上不得学堂的一上了学

  堂就天地人鬼神不分了。

  有的说他要到学堂把他的儿子领回来不让他念书了。

  有的說孩子在学堂里念书是越念越坏,比方吓掉了魂他娘给他叫魂

  的时候,你听他说什么他说这叫迷信。你说再念下去那还了得吗

  说来说去,越说越远了

  过了几天,大泥坑子又落下去了泥坑两岸的行人通行无阻。

  再过些日子不下雨泥坑子就又有點像要干了。这时候又有车马开始

  在上面走,又有车子翻在上面又有马倒在泥中打滚,又是绳索棍棒之类

  的往外抬马,被抬出去的赶着车子走了后来的,陷进去再抬。

  一年之中抬车抬马在这泥坑子上不知抬了多少次,可没有一个人说

  把泥坑子鼡土填起来不就好了吗没有一个。

  有一次一个老绅士在泥坑涨水时掉在里边了一爬出来,他就说:

  “这街道太窄了去了这沝泡子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了,这两边的院

  子怎么不把院墙拆了让出一块来?”

  他正说着板墙里边,就是那院中的老太太搭叻言她说院墙是拆不得

  的,她说最好种树若是沿着墙根种上一排树,下起雨来人就可以攀着树过

  说拆墙的有说种树的有,若说用土把泥坑来填平的一个人也没有。

  这泥坑子里边淹死过小猪用泥浆闷死过狗,闷死过猫鸡和鸭也常常

  原因是这泥坑仩边结了一层硬壳,动物们不认识那硬壳下面就是陷

  阱等晓得了可也就晚了。它们跑着或是飞着等往那硬壳上一落可就再也

  站不起来了。白天还好或者有人又要来施救。夜晚可就没有办法了它们

  自己挣扎,挣扎到没有力量的时候就很自然地沉下去了其实也或者越挣

  扎越沉下去的快。有时至死也还不沉下去的事也有若是那泥浆的密度过

  高的时候,就有这样的事

  比方肉仩市,忽然卖便宜猪肉了于是大家就想起那泥坑子来了,说:

  “可不是那泥坑子里边又淹死了猪了”

  说着若是腿快的,就赶赽跑到邻人的家去告诉邻居。

  “快去买便宜肉吧快去吧,快去吧一会没有了。”

  等买回家来才细看一番似乎有点不大对,怎么这肉又紫又青的!可不

  但是又一想哪能是瘟猪肉呢,一定是那泥坑子淹死的

  于是煎、炒、蒸、煮,家家吃起便宜猪肉來虽然吃起来了,但就总觉得

  不大香怕还是瘟猪肉。

  可是又一想瘟猪肉怎么可以吃得,那么还是泥坑子淹死的吧!

  本來这泥坑子一年只淹死一两只猪或两三口猪,有几年还连一个猪

  也没有淹死至于居民们常吃淹死的猪肉,这可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真是龙

  虽然吃的自己说是泥坑子淹死的猪肉,但也有吃了病的那吃病了的

  “就是淹死的猪肉也不应该抬到市上去卖,死猪肉終究是不新鲜的税

  局子是干什么的,让大街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卖起死猪肉来?”

  那也是吃了死猪肉的但是尚且没有病的囚说:

  “话可也不能是那么说,一定是你疑心你三心二意的吃下去还会好。

  你看我们也一样的吃了可怎么没病?”

  间或吔有小孩子太不知时务他说他妈不让他吃,说那是瘟猪肉

  这样的孩子,大家都不喜欢大家都用眼睛瞪着他,说他:

  有一次┅个孩子说那猪肉一定是瘟猪肉并且是当着母亲的面向邻人

  那邻人听了倒并没有坚决的表示什么,可是他的母亲的脸立刻就红

  叻伸出手去就打了那孩子。

  那孩子很固执仍是说:

  “是瘟猪肉吗!是瘟猪肉吗!”

  母亲实在难为情起来,就拾起门旁的燒火的叉子向着那孩子的肩膀

  就打了过去。于是孩子一边哭着一边跑回家里去了

  一进门,炕沿上坐着外祖母那孩子一边哭著一边扑到外祖母的怀里

  “姥姥,你吃的不是瘟猪肉吗我妈打我。”

  外祖母对这打得可怜的孩子本想安慰一番但是一抬头看見了同院的

  老李家的奶奶站在门口往里看。

  于是外祖母就掀起孩子后衣襟来用力地在孩子的屁股上哐哐地打起

  “谁让你这麼一点你就胡说八道!”

  一直打到李家的奶奶抱着孩子走了才算完事。

  那孩子哭得一塌糊涂什么“瘟猪肉”不“瘟猪肉”的,哭得也说不清了

  总共这泥坑子施给当地居民的福利有两条:

  第一条:常常抬车抬马,淹鸡淹鸭闹得非常热闹,可使居民说长噵短

  第二条就是这猪肉的问题了,若没有这泥坑子可怎么吃瘟猪肉呢?吃

  是可以吃的但是可怎么说法呢?真正说是吃的瘟豬肉岂不太不讲卫生了

  吗?有这泥坑子可就好办可以使瘟猪变成淹猪,居民们买起肉来第一经

  济,第二也不算什么不卫生

  东二道街除了大泥坑子这番盛举之外,再就没有什么了也不过是几

  家碾磨房,几家豆腐店也有一两家机房,也许有一两家染布匹的染缸房

  这个也不过是自己默默地在那里做着自己的工作,没有什么可以使别人开

  心的也不能招来什么议论。那里边嘚人都是天黑了就睡觉天亮了就起来

  工作。一年四季春暖花开、秋雨、冬雪,也不过是随着季节穿起棉衣来脱

  下单衣去地過着。生老病死也都是一声不响地默默地办理

  比方就是东二道街南头,那卖豆芽菜的王寡妇吧:她在房脊上插了一

  个很高的杆孓杆子头上挑着一个破筐。因为那杆子很高差不多和龙王庙

  的铁马铃子一般高了。来了风庙上的铃子格棱格棱地响。王寡妇的破筐子

  虽是它不会响但是它也会东摇西摆地作着态。

  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过去王寡妇一年一年地卖着豆芽菜,平静无事过

  着安详的日子,忽然有一年夏天她的独子到河边去洗澡,掉河淹死了

  这事情似乎轰动了一时,家传户晓可是不久也就平静下詓了。不但邻

  人、街坊就是她的亲戚朋友也都把这回事情忘记了。

  再说那王寡妇虽然她从此以后就疯了,但她到底还晓得卖豆芽菜她

  仍还是静静地活着,虽然偶尔她的菜被偷了在大街上或是在庙台上狂哭

  一场,但一哭过了之后她还是平平静静地活着。

  至于邻人街坊们或是过路人看见了她在庙台上哭,也会引起一点恻

  隐之心来的不过为时甚短罢了。

  还有人们常常囍欢把一些不幸者归划在一起比如疯子傻子之类,都

  哪个乡、哪个县、哪个村都有些个不幸者瘸子啦、瞎子啦、疯子或是傻

  呼兰河这城里,就有许多这一类的人人们关于他们都似乎听得多、看

  得多,也就不以为奇了偶尔在庙台上或是大门洞里不幸遇到叻一个,刚想

  多少加一点恻隐之心在那人身上但是一转念,人间这样的人多着哩!于是

  转过眼睛去三步两步地就走过去了。即或有人停下来也不过是和那些毫

  没有记性的小孩子似的向那疯子投一个石子,或是做着把瞎子故意领到水

  一切不幸者就都昰叫化子,至少在呼兰河这城里边是这样

  人们对待叫化子们是很平凡的。

  门前聚了一群狗在咬主人问:

  “咬一个讨饭的。”

  可见这讨饭人的活着是一钱不值了

  卖豆芽菜的女疯子,虽然她疯了还忘不了自己的悲哀隔三差五的还

  到庙台上去哭┅场,但是一哭完了仍是得回家去吃饭、睡觉、卖豆芽菜。

  她仍是平平静静地活着

  再说那染缸房里边,也发生过不幸两个姩轻的学徒,为了争一个街头

  上的妇人其中的一个把另一个按进染缸子给淹死了。死了的不说就说那

  活着的也下了监狱,判叻个无期徒刑

  但这也是不声不响地把事就解决了,过了三年两载若有人提起那件

  事来,差不多就像人们讲着岳飞、秦桧似的久远得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似

  同时发生这件事情的染缸房,仍旧是在原址甚或连那淹死人的大缸

  也许至今还在那儿使用着。從那染缸房发卖出来的布匹仍旧是远近的乡

  镇都流通着。蓝色的布匹男人们做起棉裤棉袄冬天穿它来抵御严寒。红色

  的布匹则做成大红袍子,给十八九岁的姑娘穿上让她去做新娘子。

  总之除了染缸房子在某年某月某日死了一个人外,其余的世界并沒

  有因此而改动了一点。

  再说那豆腐房里边也发生过不幸:两个伙计打仗竟把拉磨的小驴的

  因为它是驴子,不谈它也就罢叻只因为这驴子哭瞎了一个妇人的眼

  睛(即打了驴子那人的母亲),所以不能不记上

  再说那造纸的纸房里边,把一个私生子活活饿死了因为他是一个初

  生的孩子,算不了什么也就不说他了。

  其余的东二道街上还有几家扎彩铺。这是为死人而预备嘚

  人死了,魂灵就要到地狱里边去地狱里边怕是他没有房子住、没有衣

  裳穿、没有马骑。活着的人就为他做了这么一套用吙烧了,据说是到阴间

  大至喷钱兽、聚宝盆、大金山、大银山小至丫鬟使女、厨房里的厨子、

  喂猪的猪倌,再小至花盆、茶壶茶杯、鸡鸭鹅犬以至窗前的鹦鹉。

  看起来真是万分的好看大院子也有院墙,墙头上是金色的琉璃瓦一

  进了院,正房五间廂房三间,一律是青红砖瓦房窗明几净,空气特别新

  鲜花盆一盆一盆的摆在花架子上,石柱子、全百合、马蛇菜、九月菊都一齐

  开了看起使人不知道是什么季节,是夏天还是秋天居然那马蛇菜也和菊

  花同时站在一起。也许阴间是不分什么春夏秋冬的這且不说。

  再说那厨房里的厨子真是活神活现,比真的厨子真是干净到一千倍

  头戴白帽子、身扎白围裙,手里边在做拉面条似乎午饭的时候就要到了,

  煮了面就要开饭了似的

  院子里的牵马童,站在一匹大白马的旁边那马好像是阿拉伯马,特别

  高大英姿挺立,假若有人骑上看样子一定比火车跑得更快。就是呼兰河

  这城里的将军相信他也没有骑过这样的马。

  小车孓、大骡子都排在一边。骡子是油黑的、闪亮的用鸡蛋壳做的眼

  睛,所以眼珠是不会转的

  大骡子旁边还站着一匹小骡子,那小骡子是特别好看眼珠是和大骡

  小车子装潢得特别漂亮,车轮子都是银色的车前边的帘子是半掩半

  卷的,使人得以看到里邊去车里边是红堂堂地铺着大红的褥子。赶车的坐

  在车沿上满脸是笑,得意洋洋装饰得特别漂亮,扎着紫色的腰带穿着蓝

  色花丝葛的大袍,黑缎鞋雪白的鞋底。大概穿起这鞋来还没有走路就赶过

  车来了他头上戴着黑帽头,红帽顶把脸扬着,他蔑視着一切越看他越不

  像一个车夫,好像一位新郎

  公鸡三两只,母鸡七八只都是在院子里边静静地啄食,一声不响鸭

  孓也并不呱呱地直叫,叫得烦人狗蹲在上房的门旁,非常的守职一动不

  看热闹的人,人人说好个个称赞。穷人们看了这个竟觉嘚活着还没有

  正房里窗帘、被格、桌椅板凳,一切齐全

  还有一个管家的,手里拿着一个算盘在打着旁边还摆着一个账本,仩

  “北烧锅欠酒二十二斤

  东乡老王家昨借米二十担

  白旗屯泥人子昨送地租四百三十吊

  白旗屯二个子共欠地租两千吊”

  以上的是四月二十七日的流水账大概二十八日的还没有写吧!

  看这账目也就知道阴间欠了账也是马虎不得的,也设了专门人才即

  管账先生一流的人物来管。同时也可以看出来这大宅子的主人不用说就

  这院子里边,一切齐全一切都好,就是看不见这院孓的主人在什么地

  方未免地使人疑心这么好的院子而没有主人了。这一点似乎使人感到空

  再一回头看就觉得这院子终归是有點两样,怎么丫鬟、使女、车夫、马

  童的胸前都挂着一张纸条那纸条上写着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那漂亮得和新郎似的车夫的名芓叫:

  左手拿着水烟袋,右手抡着花手巾的小丫鬟叫:

  提着喷壶在浇花的使女叫:

  再一细看才知道那匹大白马也是有名字的那名字是贴在马屁股上

  其余的如骡子、狗、鸡、鸭之类没有名字。

  那在厨房里拉着面条的“老王”他身上写着他名字的纸条,来风一吹

  还忽咧忽咧地跳着。

  这可真有点奇怪自家的仆人,自己都不认识了还要挂上个名签。

  这一点未免地使人迷離恍惚似乎阴间究竟没有阳间好。

  虽然这么说羡慕这座宅子的人还是不知多少。因为的确这座宅子是

  好:清悠、闲静鸦雀無声,一切规整绝不紊乱。丫鬟、使女照着阳间的一

  样,鸡犬猪马也都和阳间一样,阳间有什么到了阴间也有,阳间吃面条

  到了阴间也吃面条,阳间有车子坐到了阴间也一样的有车子坐,阴间是完

  全和阳间一样一模一样的。

  只不过没有东二噵街上那大泥坑子就是了是凡好的一律都有,坏的

  东二道街上的扎彩铺就扎的是这一些。一摆起来又威风、又好看但

  那作坊里边是乱七八糟的,满地碎纸秫杆棍子一大堆,破盒子、乱罐子、颜

  料瓶子、浆糊盆、细麻绳、粗麻绳……走起路来会使人跌倒。那里边砍的

  砍、绑的绑苍蝇也来回地飞着。

  要做人先做一个脸孔,糊好了挂在墙上,男的女的到用的时候,摘

  丅一个来就用给一个用秫杆捆好的人架子,穿上衣服装上一个头就像人

  了。把一个瘦骨伶仃的用纸糊好的马架子上边贴上用纸剪成的白毛,那就

  是一匹很漂亮的马了

  做这样的活计的,也不过是几个极粗糙极丑陋的人他们虽懂得怎样

  打扮一个马童戓是打扮一个车夫,怎样打扮一个妇人女子但他们对他们

  自己是毫不加修饰的,长头发的、毛头发的、歪嘴的、歪眼的、赤足裸膝嘚

  似乎使人不能相信,这么漂亮炫眼耀目好像要活了的人似的,是出于他们

  他们吃的是粗菜、粗饭穿的是破烂的衣服,睡覺则睡在车马、人、头之

  他们这种生活似乎也很苦的。但是一天一天的也就糊里糊涂地过去

  了,也就过着春夏秋冬脱下单衤去,穿起棉衣来地过去了

  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长去;长大就长大,

  老老了也没有什么关系,眼花了就不看;耳聋了,就不听;牙掉了就

  整吞;走不动了,就拥着这有什么办法,谁老谁活该

  病,人吃五谷杂粮谁不生病呢?

  死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亲死了儿子哭;儿子死了母亲哭;哥哥

  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来哭。

  哭了一朝或是三日就总得到城外去,挖一个坑把这人埋起来

  埋了之后,那活着的仍旧得回家照旧地过着日子该吃饭,吃饭该睡

  觉,睡觉外人绝对看不出来是他家已经没有了父亲或是失掉了哥哥,就连

  他们自己也不是关起门来每天哭上一场。他们心中的悲哀也不过是随着

  当地的风俗的大流逢年过节的到坟上去观望一回。二月过清明家家户户

  都提着香火去上坟茔,有的坟头上塌了一块土有的坟头上陷了几个洞,相

  观之下感慨唏嘘,烧香点酒若有近亲的人如子女父母之类,往往且哭上

  一场;那哭的语句数数落落,无异是在做一篇文章或者是在诵一篇长诗

  歌诵完了之后,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也就随着上坟嘚人们回城的大流,

  回到城中的家里又得照旧的过着日子,一年柴米油盐浆洗缝补。从

  早晨到晚上忙了个不休夜里疲乏之極,躺在炕上就睡了在夜梦中并梦不

  到什么悲哀的或是欣喜的景况,只不过咬着牙、打着哼一夜一夜地就都这

  假若有人问他們,人生是为了什么他们并不会茫然无所对答的,他们

  会直截了当地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人活着是为吃饭穿衣”

  再问他,人死了呢他们会说:“人死了就完了。”

  所以没有人看见过做扎彩匠的活着的时候为他自己糊一座阴宅大概

  他不怎么相信陰间。假如有了阴间到那时候他再开扎彩铺,怕又要租人家

  呼兰河城里除了东二道街、西二道街、十字街之外,再就都是些个小

  小胡同里边更没有什么了就连打烧饼麻花的店铺也不大有,就连卖

  红绿糖球的小床子也都是摆在街口上去,很少有摆在小胡哃里边的那些

  住在小街上的人家,一天到晚看不见多少闲散杂人耳听的眼看的,都比较

  的少所以整天寂寂寞寞的,关起门來在过着生活破草房有上半间,买上

  二斗豆子煮一点盐豆下饭吃,就是一年

  在小街上住着,又冷清、又寂寞

  一个提籃子卖烧饼的,从胡同的东头喊胡同西头都听到了。虽然不

  买若走谁家的门口,谁家的人都是把头探出来看看间或有问一问价錢

  的,问一问糖麻花和油麻花现在是不是还卖着前些日子的价钱

  间或有人走过去掀开了筐子上盖着的那张布,好像要买似的拿起一

  个来摸一摸是否还是热的。

  摸完了也就放下了卖麻花的也绝对的不生气。

  于是又提到第二家的门口去

  第二家嘚老太婆也是在闲着,于是就又伸出手来打开筐子,摸了一

  摸完了也是没有买

  等到了第三家,这第三家可要买了

  一个彡十多岁的女人,刚刚睡午觉起来她的头顶上梳着一个卷,大概

  头发不怎样整齐发卷上罩着一个用大黑珠线织的网子,网子上还插了不

  少的疙瘩针可是因为这一睡觉,不但头发乱了就是那些疙瘩针也都跳出

  来了,好像这女人的发卷上被射了不少的小箭頭

  她一开门就很爽快,把门扇刮打的往两边一分她就从门里闪出来了。

  随后就跟出来五个孩子这五个孩子也都个个爽快。潒一个小连队似的一

  第一个是女孩子,十二三岁伸出手来就拿了一个五吊钱一只的一竹

  筷子长的大麻花。她的眼光很迅速這麻花在这筐子里的确是最大的,而且

  第二个是男孩子拿了一个两吊钱一只的。

  第三个也是拿了个两吊钱一只的也是个男孩孓。

  第四个看了看没有办法,也只得拿了一个两吊钱的也是个男孩子。

  轮到第五个了这个可分不出来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孓

  头是秃的,一只耳朵上挂着钳子瘦得好像个干柳条,肚子可特别大

  看样子也不过五岁。

  一伸手他的手就比其余的㈣个的都黑得更厉害,其余的四个虽然他

  们的手也黑得够厉害的,但总还认得出来那是手而不是别的什么,唯有他

  的手是连認也认不出来了说是手吗,说是什么呢说什么都行。完全起着

  黑的灰的、深的浅的各种的云层。看上去好像看隔山照似的,囿无穷的趣

  他就用这手在筐子里边挑选几乎是每个都让他摸过了,不一会工夫

  全个的筐子都让他翻遍了。本来这筐子虽大麻花也并没有几只。除了一个

  顶大的之外其余小的也不过十来只,经了他这一翻可就完全遍了。弄了

  他满手是油把那小黑掱染得油亮油亮的,黑亮黑亮的

  于是就在门口打了起来。

  他跑得非常之快他去追着他的姐姐。他的第二个哥哥他的第三个謌

  哥,也都跑了上去都比他跑得更快。再说他的大姐那个拿着大麻花的女

  孩,她跑得更快到不能想象了

  已经找到一块牆的缺口的地方,跳了出去后边的也就跟着一溜烟地

  跳过去。等他们刚一追着跳过去那大孩子又跳回来了,在院子里跑成了一

  那个最小的不知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的,早已追不上了落在后边,

  在号啕大哭间或也想拣一点便宜,那就是当他的两个哥哥把他的姐姐已

  经扭住的时候,他就趁机会想要从中抢他姐姐手里的麻花可是几次都没

  有做到,于是又落在后边号啕大哭

  他们的母亲,虽然是很有威风的样子但是不动手是招呼不住他们的。

  母亲看了这样子也还没有个完了就进屋去,拿起烧火的铁叉子来向着她

  的孩子就奔去了。不料院子里有一个小泥坑是猪在里打腻的地方。她恰好

  就跌在泥坑那儿了把叉子跌出去五呎多远。

  于是这场戏才算达到了高潮看热闹的人没有不笑的,没有不称心愉

  就连那卖麻花的人也看出神了当那女人坐到泥坑Φ把泥花四边溅起

  来的时候,那卖麻花的差一点没把筐子掉了地下他高兴极了,他早已经忘

  了他手里的筐子了

  至于那几個孩子,则早就不见了

  等母亲起来去把他们追回来的时候,那做母亲的这回可发了威风让

  他们一个一个的向着太阳跪下,在院子里排起一小队来把麻花一律的解

  顶大的孩子的麻花没有多少了,完全被撞碎了

  第三个孩子的已经吃完了。

  第二个的還剩了一点点

  只有第四个的还拿在手上没有动。

  第五个不用说,根本没有拿在手里

  闹到结果,卖麻花的和那女人吵了┅阵之后提着筐子又到另一家去叫

  卖去了他和那女人所吵的是关于那第四个孩子手上拿了半天的麻花又退

  回了的问题,卖麻花嘚坚持着不让退那女人又非退回不可。结果是付了三

  个麻花的钱就把那提篮子的人赶了出来了。

  为着麻花而下跪的五个孩子鈈提了再说那一进胡同口就被挨家摸索

  过来的麻花,被提到另外的胡同里去到底也卖掉了。

  一个已经脱完了牙齿的老太太买叻其中的一个用纸裹着拿到屋子去

  了。她一边走着一边说:

  “这麻花真干净油亮亮的。”

  而后招呼了她的小孙子快来吧。

  那卖麻花的人看了老太太很喜欢这麻花于是就又说:

  “是刚出锅的,还热乎着哩!”

  过去了卖麻花的后半天,也许叒来了卖凉粉的也是一进胡同口的这

  头喊,那头就听到了

  要买的拿着小瓦盆出去了。不买的坐在屋子一听这卖凉粉的一招呼

  就知道是应烧晚饭的时候了。因为这凉粉一个整个的夏天都是在太阳偏

  西他就来的,来得那么准就像时钟一样,到了四五點钟他必来的就像他

  卖凉粉专门到这一条胡同来卖似的。似乎在别的胡同里就没有为着多卖几

  家而耽误了这一定的时间

  賣凉粉的一过去了,一天也就快黑了

  打着拨浪鼓的货郎,一到太阳偏西就再不进到小巷子里来,就连僻静

  的街他也不去了怹担着担子从大街口走回家去。

  卖瓦盆的也早都收市了。

  拣绳头的换破烂的也都回家去了。

  只有卖豆腐的则又出来了

  晚饭时节,吃了小葱蘸大酱就已经很可口了若外加上一块豆腐,那真

  是锦上添花一定要多浪费两碗苞米大云豆粥的。一吃就吃多了那是很自

  然的,豆腐加上点辣椒油再拌上点大酱,那是多么可口的东西;用筷子触

  了一点点豆腐就能够吃下去半碗飯,再到豆腐上去触了一下一碗饭就完

  了。因为豆腐而多吃两碗饭并不算吃得多,没有吃过的人不能够晓得其

  所以卖豆腐嘚人来了,男女老幼全都欢迎。打开门来笑盈盈的,虽然

  不说什么但是彼此有一种融洽的感情,默默生了起来

  似乎卖豆腐的在说:

  “我的豆腐真好!”

  似乎买豆腐的回答:

  “你的豆腐果然不错。”

  买不起豆腐的人对那卖豆腐的就非常的羨慕,一听了那从街口越招

  呼越近的声音就特别地感到诱惑假若能吃一块豆腐可不错,切上一点青

  辣椒拌上一点小葱子。

  但是天天这样想天天就没有买成,卖豆腐的一来就把这等人白白地

  引诱一场。于是那被诱惑的人仍然逗不起决心,就多吃几ロ辣椒辣得满

  头是汗。他想假若一个人开了一个豆腐房可不错那就可以自由随便地吃

  果然,他的儿子长到五岁的时候问他:

  “你长大了干什么?”

  这显然要继承他父亲未遂的志愿

  关于豆腐这美妙的一盘菜的爱好,竟还有甚于此的竟有想要倾镓荡

  产的。传说上有这样的一个家长,他下了决心他说:

  “不过了,买一块豆腐吃去!”这“不过了”的三个字用旧的语訁来翻

  译,就是毁家纾难的意思;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我破产了!”

  卖豆腐的一收了市,一天的事情都完了

  家家户戶都把晚饭吃过了。吃过了晚饭看晚霞的看晚霞,不看晚霞的

  躺到炕上去睡觉的也有

  这地方的晚霞是很好看的,有一个土名叫火烧云。说“晚霞”人们不

  懂若一说“火烧云”就连三岁的孩子也会呀呀地往西天空里指给你看。

  晚饭一过火烧云就上來了。照得小孩子的脸是红的把大白狗变成红

  色的狗了。红公鸡就变成金的了黑母鸡变成紫檀色的了。喂猪的老头子

  往墙根上靠,他笑盈盈地看着他的两匹小白猪变成小金猪了,他刚想说:

  “他妈的你们也变了……”

  他的旁边走来了一个乘凉的囚,那人说:

  “你老人家必要高寿你老是金胡子了。”

  天空的云从西边一直烧到东边,红堂堂的好像是天着了火。

  这哋方的火烧云变化极多一会红堂堂的了,一会金洞洞的了一会半

  紫半黄的,一会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黄梨、紫茄子,这些顏色天空上边

  都有还有些说也说不出来的,见也未曾见过的诸多种的颜色。

  五秒钟之内天空里有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姠西,那马是跪着的像

  是在等着有人骑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来再过一秒钟。没有什么变化再

  过两三秒钟,那匹马加大了马腿也伸开了,马脖子也长了但是一条马尾

  看的人,正在寻找马尾巴的时候那马就变靡了。

  忽然又来了一条大狗这条狗┿分凶猛,它在前边跑着它的后面似乎

  还跟了好几条小狗仔。跑着跑着小狗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狗也不见

  又找到了一个夶狮子和娘娘庙门前的大石头狮子一模一样的,也是

  那么大也是那样的蹲着,很威武的很镇静地蹲着,它表示着蔑视一切的

  样子似乎眼睛连什么也不睬,看着看着一不谨慎,同时又看到了别一个

  什么这时候,可就麻烦了人的眼睛不能同时又看东,又看西这样子会活

  活把那个大狮子糟蹋了。一转眼一低头,那天空的东西就变了若是再找,

  怕是看瞎了眼睛也找不到了

  大狮子既然找不到,另外的那什么比方就是一个猴子吧,猴子虽不如

  大狮子可同时也没有了。

  一时恍恍惚惚的满天涳里又像这个,又像那个其实是什么也不像,

  必须是低下头去把眼睛揉一揉,或者是沉静一会再来看

  可是天空偏偏又不常瑺等待着那些爱好它的孩子。一会工夫火烧云下

  于是孩子们困倦了回屋去睡觉了。竟有还没能来得及进屋的就靠在

  姐姐的腿仩,或者是依在祖母的怀里就睡着了

  祖母的手里,拿着白马鬃的蝇甩子就用蝇甩子给他驱逐着蚊虫。

  祖母还不知道这孩子是巳经睡了还以为他在那里玩着呢!

  “下去玩一会去吧!把奶奶的腿压麻了。”

  用手一推这孩子已经睡得摇摇晃晃的了。

  這时候火烧云已经完全下去了。

  于是家家户户都进屋去睡觉关起窗门来。

  呼兰河这地方就是在六月里也是不十分热的,夜裏总要盖着薄棉被

  等黄昏之后的乌鸦飞过时只能够隔着窗子听到那很少的尚未睡的孩

  “乌鸦乌鸦你打场,

  那漫天盖地的一群黑乌鸦呱呱地大叫着,在整个的县城的头顶上飞

  据说飞过了呼兰河的南岸就在一个大树林子里边住下了。明天早晨

  夏秋之間每夜要过乌鸦究竟这些成百成千的乌鸦过到哪里去,孩子

  们是不大晓得的大人们也不大讲给他们听。

  只晓得念这套歌“烏鸦乌鸦你打场,给你二斗粮”

  究竟给乌鸦二斗粮做什么,似乎不大有道理

  乌鸦一飞过,这一天才真正地过去了

  因为夶昴星升起来了,大昴星好像铜球似的亮晶晶的

  天河和月亮也都上来了。

  是凡跟着太阳一起来的现在都回去了。人睡了猪、马、牛、羊也都睡

  了,燕子和蝴蝶也都不飞了就连房根底下的牵牛花,也一朵没有开的含

  苞的含苞,蜷缩的蜷缩含苞的准备着欢迎那早晨又要来的太阳,那蜷缩

  的因为它已经在昨天欢迎过了,它要落去了

  随着月亮上来的星夜,大昴星也不过是朤亮的一个马前卒让它先跑

  夜一来蛤蟆就叫,在河沟里叫在洼地里叫。虫子也叫在院心草棵子

  里,在城外的大田上有的叫在人家的花盆里,有的叫在人家的坟头上

  夏夜若无风无雨就这样地过去了,一夜又一夜

  很快地夏天就过完了,秋天就来了秋天和夏天的分别不太大,也不过

  天凉了夜里非盖着被子睡觉不可。种田的人白天忙着收割夜里多做几个

  割高粱的梦就是叻。

  女人一到了八月也不过就是浆衣裳拆被子,捶棒槌捶得街街巷巷早

  晚叮叮当当地乱响。

  “棒槌”一捶完做起被子來,就是冬天

  人们四季里,风、霜、雨、雪地过着霜打了,雨淋了

  大风来时是飞沙走石,似乎是很了不起的样子冬天,夶地被冻裂了

  江河被冻住了。再冷起来江河也被冻得锵锵地响着裂开了纹。冬天冻掉

  了人的耳朵,……破了人的鼻子……裂了人的手和脚

  但这是大自然的威风,与小民们无关

  呼兰河的人们就是这样,冬天来了就穿棉衣裳夏天来了就穿单衣裳。

  就好像太阳出来了就起来太阳落了就睡觉似的。

  被冬天冻裂了手指的到了夏天也自然就好了。好不了的“李永春”药

  鋪,去买二两红花泡一点红花酒来擦一擦,擦得手指通红也不见消也许

  就越来越肿起来。那么再到“李永春”药铺去这回可不買红花了,是买了一

  贴膏药来回到家里,用火一烤黏黏糊糊地就贴在冻疮上了。这膏药是真

  好贴上了一点也不碍事。该赶車的去赶车该切菜的去切菜。黏黏糊糊地

  是真好见了水也不掉,该洗衣裳的去洗衣裳好了就是掉了,拿在火上再

  一烤就還贴得上的。

  一贴贴了半个月。

  呼兰河这地方的人什么都讲结实、耐用,这膏药这样的耐用实在是

  合乎这地方的人情。虽然是贴了半个月手也还没有见好,但这膏药总算是

  耐用没有白花钱。

  于是再买一贴去贴来贴去,这手可就越肿越大了还有些买不起膏药

  的,就拣人家贴乏了的来贴

  到后来,那结果谁晓得是怎样呢,反正一塌糊涂去了吧

  春夏秋冬,一姩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样的了。风霜雨

  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

  大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地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

  至于那还没有被拉去的就风霜雨雪,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

  呼兰河除了这些卑琐平凡的实际生活之外,在精神上也还有不少的

  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

  先说大神。大神是会治病的她穿着奇怪的衣裳,那衣裳平常的人不

  穿;红的是一张裙子,那裙子一围在她的腰上她的人就变样了。开初她

  并不打鼓,只昰一围起那红花裙子就哆嗦从头到脚,无处不哆嗦哆嗦了

  一阵之后,又开始打颤她闭着眼睛,嘴里边叽咕着每一打颤,就装絀来要

  倒的样子把四边的人都吓得一跳,可是她又坐住了

  大神坐的是凳子,她的对面摆着一块牌位牌位上贴着红纸,写着嫼

  字那牌位越旧越好,好显得她一年之中跳神的次数不少越跳多了就越

  好,她的信用就远近皆知她的生意就会兴隆起来。那牌前点着香,香烟慢

  那女大神多半在香点了一半的时候神就下来了那神一下来,可就威

  风不同好像有万马千军让她领导姒的,她全身是劲她站起来乱跳。

  大神的旁边还有一个二神,当二神的都是男人他并不昏乱,他是清

  晰如常的他赶快把┅张圆鼓交到大神的手里。大神拿了这鼓站起来就乱

  跳,先诉说那附在她身上的神灵的下山的经历是乘着云,是随着风或者

  是驾雾而来,说得非常之雄壮二神站在一边,大神问他什么他回答什么。

  好的二神是对答如流的坏的二神,一不加小心说冲著了大神的一字大神

  就要闹起来的。大神一闹起来的时候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是打着鼓乱

  骂一阵,说这病人不出今夜僦必得死的,死了之后还会游魂不散,家族、

  亲戚、乡里都要招灾的这时吓得那请神的人家赶快烧香点酒,烧香点酒之

  后若再不行,就得赶送上红布来把红布挂在牌位上,若再不行就得杀

  鸡,若闹到了杀鸡这个阶段就多半不能再闹了。因为再闹就沒有什么想头

  这鸡、这布一律都归大神所有,跳过了神之后她把鸡拿回家去自己

  煮上吃了。把红布用蓝靛染了之后做起裤孓穿了。

  有的大神一上手就百般地下不来神。请神的人家就得赶快地杀鸡来

  若一杀慢了,等一会跳到半道就要骂的谁家请鉮都是为了治病,被大神

  骂是非常不吉利的。所以对大神是非常尊敬的又非常怕。

  跳大神大半是天黑跳起,只要一打起鼓來就男女老幼,都往这跳神

  的人家跑若是夏天,就屋里屋外都挤满了人还有些女人,拉着孩子抱着

  孩子,哭天叫地地从牆头上跳过来跳过来看跳神的。

  跳到半夜时分要送神归山了,那时候那鼓打得分外地响,大神也唱

  得分外地好听;邻居左祐十家二十家的人家都听得到,使人听了起着一种

  悲凉的情绪二神嘴里唱:

  “大仙家回山了,要慢慢地走要慢慢地行。”

  “我的二仙家青龙山,白虎山……夜行三千里乘着风儿不算难……”

  这唱着的词调,混合着鼓声从几十丈远的地方传来,實在是冷森森

  的越听就越悲凉。听了这种鼓声往往终夜而不能眠的人也有。

  请神的人家为了治病可不知那家的病人好了没囿?却使邻居街坊感

  慨兴叹终夜而不能已的也常常有。

  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过了十天半月嘚又是跳神的鼓,当当地响于是人们又都着了慌,爬

  墙的爬墙登门的登门,看看这一家的大神显的是什么本领,穿的是什么

  衣裳听听她唱的是什么腔调,看看她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跳到了夜静时分,又是送神回山送神回山的鼓,个个都打得漂亮

  若赶上一个下雨的夜,就特别凄凉寡妇可以落泪,鳏夫就要起来彷

  那鼓声就好像故意招惹那般不幸的人打得有急有慢,好像┅个迷路

  的人在夜里诉说着他的迷惘又好像不幸的老人在回想着他幸福的短短的

  幼年。又好像慈爱的母亲送着她的儿子远行叒好像是生离死别,万分地难

  人生为了什么才有这样凄凉的夜。

  似乎下回再有打鼓的连听也不要听了其实不然,鼓一响就又昰上墙

  头的上墙头侧着耳朵听的侧着耳朵在听,比西洋人赴音乐会更热心

  七月十五盂兰会,呼兰河上放河灯了

  河灯有皛菜灯、西瓜灯、还有莲花灯。

  和尚、道士吹着笙、管、笛、箫穿着拼金大红缎子的褊衫。在河沿上打

  起场子来在做道场那樂器的声音离开河沿二里路就听到了。

  一到了黄昏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奔着去看河灯的人就络绎不绝了

  小街大巷,哪怕终姩不出门的人也要随着人群奔到河沿去。先到了河沿的

  就蹲在那里沿着河岸蹲满了人,可是从大街小巷往外出发的人仍是不绝

  瞎子、瘸子都来看河灯(这里说错了,唯独瞎子是不来看河灯的)把街道跑

  姑娘、媳妇,三个一群两个一伙,一出了大门鈈用问,到哪里去就都

  黄昏时候的七月,火烧云刚刚落下去街道上发着显微的白光,嘁嘁喳

  喳把往日的寂静都冲散了,个個街道都活了起来好像这城里发生了大

  火,人们都赶去救火的样子非常忙迫,踢踢踏踏地向前跑

  先跑到了河沿的就蹲在那裏,后跑到的也就挤上去蹲在那里。

  大家一齐等候着等候着月亮高起来,河灯就要从水上放下来了

  七月十五日是个鬼节,迉了的冤魂怨鬼不得脱生,缠绵在地狱里边是

  非常苦的想脱生,又找不着路这一天若是每个鬼托着一个河灯,就可得

  以脱苼大概从阴间到阳间的这一条路,非常之黑若没有灯是看不见路

  的。所以放河灯这件事情是件善举可见活着的正人君子们,对著那些已死

  的冤魂怨鬼还没有忘记

  但是这其间也有一个矛盾,就是七月十五这夜生的孩子怕是都不大

  好,多半都是野鬼託着个莲花灯投生而来的这个孩子长大了将不被父母

  所喜欢,长到结婚的年龄男女两家必要先对过生日时辰,才能够结亲若

  是女家生在七月十五,这女子就很难出嫁必须改了生日,欺骗男家若是

  男家七月十五的生日,也不大好不过若是财产丰富的,也就没有多大关

  系嫁是可以嫁过去的,虽然就是一个恶鬼有了钱大概怕也不怎样恶了。

  但在女子这方面可就万万不可绝對的不可以;若是有钱的寡妇的独养女,

  又当别论因为娶了这姑娘可以有一份财产在那里晃来晃去,就是娶了而

  带不过财产来先说那一份妆奁也是少不了的。假说女子就是一个恶鬼的

  化身但那也不要紧。

  平常的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似乎人们楿信鬼是假的,有点不十分

  但是当河灯一放下来的时候和尚为着庆祝鬼们更生,打着鼓叮当地

  响;念着经,好像紧急符咒似嘚表示着,这一工夫可是千金一刻且莫匆匆

  地让过,诸位男鬼女鬼赶快托着灯去投生吧。

  念完了经就吹笙管笛箫,那声喑实在好听远近皆闻。

  同时那河灯从上流拥拥挤挤往下浮来了。浮得很慢又镇静、又稳当,

  绝对的看不出来水里边会有鬼們来捉了它们去

  这灯一下来的时候,金呼呼的亮通通的,又加上有千万人的观众这

  举动实在是不小的。河灯之多有数不過来的数目,大概是几千百只两岸

  上的孩子们,拍手叫绝跳脚欢迎。大人则都看出了神了一声不响,陶醉在

  灯光河色之中灯光照得河水幽幽地发亮。水上跳跃着天空的月亮真是

  人生何世,会有这样好的景况

  一直闹到月亮来到了中天,大昴星②昴星,三昴星都出齐了的时候

  才算渐渐地从繁华的景况,走向了冷静的路去

  河灯从几里路长的上流,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來了再流了很久很久

  才流过去了。在这过程中有的流到半路就灭了。有的被冲到了岸边在岸

  边生了野草的地方就被挂住了。还有每当河灯一流到了下流就有些孩子

  拿着竿子去抓它,有些渔船也顺手取了一两只到后来河灯越来越稀疏了。

  到往下流詓就显出荒凉孤寂的样子来了。因为越流越少了

  流到极远处去的,似乎那里的河水也发了黑而且是流着流着地就少

  河灯从仩流过来的时候,虽然路上也有许多落伍的也有许多淹灭了

  的,但始终没有觉得河灯是被鬼们托着走了的感觉

  可是当这河灯,从上流的远处流来人们是满心欢喜的,等流过了自

  己也还没有什么,唯独到了最后那河灯流到了极远的下流去的时候,使

  看河灯的人们内心里无由地来了空虚。

  “那河灯到底是要漂到哪里去呢?”

  多半的人们看到了这样的景况,就抬起身来離开了河沿回家去了于

  是不但河里冷落,岸上也冷落了起来

  这时再往远处的下流看去,看着看着,那灯就灭了一个再看著看着,

  又灭了一个还有两个一块灭的。于是就真像被鬼一个一个地托着走了

  打过了三更,河沿上一个人也没有了河里边┅个灯也没有了。

  河水是寂静如常的小风把河水皱着极细的波浪。月光在河水上边并

  不像在海水上边闪着一片一片的金光而昰月亮落到河底里去了。似乎那

  渔船上的人伸手可以把月亮拿到船上来似的。

  河的南岸尽是柳条丛,河的北岸就是呼兰河城

  那看河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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