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的雨,让人评价让人摩挲让人遐想,哪些词语应该重读?

写了一天稿,我打算泡个澡。

刚躺进浴缸里,手机忽然响了。

我们已经分手好几个月了。

期间他时不时就会打电话给我,故作惬意地扯东扯西扯天气,就是不肯主动开口求复合。

于是我干脆也跟着装傻充愣,看谁耗过谁。

不过最近卫生间的水龙头有点漏水,是该让他回来修一下了。

如果到时候他表现良好,我可以考虑赏他一个复合的机会。

正当我拿起手机,准备接电话时,眼前的空气忽然裂开了一条缝。

一个穿着西装的陌生男子从缝隙中猛地跌落下来,直直扑到了我身上。

我愕然呆住,手机啪的一声掉进了浴缸里。

只见男子把脑袋轻轻靠在了我肩膀上,用充满依恋的声音说:“终于见到您了,母亲。”

根据我多年写文的经验,这个男人一定是穿越来的。

可他为什么会张口叫妈?难道是我未来儿子?

不对,我生不出这么帅的。

男人看出了我的困惑,自我介绍道:“母亲,我是何首阳。”

何首阳,便是我其中一篇小说《暖阳》的男主角。

我瞪大双眼端详他的脸,漆黑深邃的瞳孔,吹弹可破的白皙皮肤,如雕塑般笔挺的鼻梁,被水浸湿的衣衫,映衬出他身上恰到好处的肌肉。

每一处都如此精巧,完美到甚至有些刻意,像极了,小说里的人物。

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跟自己笔下的男主角在浴缸里相遇。

我方才意识到自己正光着身子,立刻一掌推开何首阳,随手扯过浴巾遮住身体。

“抱歉,母亲,我不是有意冒犯您的。”何首阳垂了下眸,“只是我刚才正好死在了浴缸里,所以穿越过来的地点也是浴缸。”

是的,《暖阳》的结局,男主为了保护女主,被变态反派杀死在了浸满福尔马林的浴缸里。

我写的,是一篇猎奇惊悚文。

之所以把小说命名为《暖阳》,其实是我的恶趣味。女主叫暖暖,男主叫首阳,读者乍一看会以为是篇温馨治愈文,到了结局才会发现,其实这是一个将美好慢慢打碎的故事。

当时江弦把我一顿教育:“读者想看的是正义战胜邪恶,好人感化反派!而你居然让反派成功虐杀了男主,让女主在绝望中郁郁而终!宋蘩,请问你是反社会人格吗?有思考过这样写会带来的后果吗?”

后果就是,《暖阳》是我所有小说中评论数最多的。

因为大家都在疯狂辱骂我。

——内心阴暗成什么样才写得出这么变态的文?

——反派太令人作呕了,看得我生理性不适。

——三观不正,举报了。

以至于我很长时间都不敢看评论。

写了多年恋爱小甜文,这是我第一次尝试惊悚题材。

我此生最大的梦想,就是亲手创作出一位卓越反派。

永远邪恶,永远扭曲,没有感情,没有软肋,不可能被感化,也不屑于洗白,沉溺在黑暗与杀戮中,以死亡为食,与尸体为伴。

而那种轻易就被感化的普通反派,实在无趣极了,根本算不上卓越。

“你对卓越的定义还真是跟正常人不一样。麻烦你睁眼看看,没几个读者喜欢你那位所谓的卓越反派,抵制他的倒是一大堆。”江弦出言讥讽。

“即使全世界都厌恶我笔下的反派,也还有我无条件爱着他!”我态度坚决。

“收起你那中二的爱意。”江弦冷冷道,“人要学会跟现实妥协,你是个全职作者,写文不仅仅只是个人爱好,还是你赖以生存的工作,想要赚钱吃饭,就必须迎合大众去创作,而不是随心所欲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暖阳》这种题材根本没有市场,你一定要吸取失败的教训,以后别再给变态反派乱加戏了。”

我花费了无数个日夜、倾注了所有精力、呕心沥血写出来的小说,被他说是失败品。

确实,阅读量低,评价又差,全世界也只有我自己会在乎这篇文。

于是,我瞪着江弦,说了三个字:“分手吧。”

江弦一愣:“你要为了这点小事跟我分手?”

这就是我跟江弦分手的理由。

交往多年,每当我提出什么观点,他的第一反应,永远是反驳我。我说以后有钱了想买辆房车环游世界,他说我异想天开。我说想成为斯蒂芬金那样的惊悚小说之王,他说那你还是想想买房车的事吧。

每当我写完一篇新文,满心期待江弦的观后感时,他总会表情严肃地指出哪一段没逻辑、哪一段有分歧、哪一段三观不正,把我的心血批得一无是处,让我的信心一点点沉落谷底。

我渴望他的支持与赞扬,他却只想教育和纠正我。

读者,编辑,甚至我自己,谁都可以给我的作品挑出一大堆问题。唯独他,唯独那个我深爱的恋人,我希望,他是无条件站在我这边的。

可惜他,根本不关心,也不理解我的梦想。

事实上,《暖阳》里的反派,在我还没有踏入写作这个行业时,就已经在脑中勾画出了雏形,反复打磨塑造了很多年,才终于有机会写下来。

而男主,只是被我用来衬托反派的炮灰而已。


因为一门心思扑在反派身上,我对男主的关注少之又少。

如今,这位被忽视的炮灰,亲自穿越到了我面前。

我严重怀疑,何首阳是来找我勾魂索命的。

毕竟,真正杀掉他的人,是我。

难得写了篇顺从自己心意的小说,结果不仅跟交往多年的男友分了手,还被笔下男主角亲自找上门复仇。

——我究竟造了哪门子孽?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存在?”我试探地问。

“死在浴缸里后,突然有大量信息涌进了我脑子里,让我瞬间意识到,原来自己只是一篇小说里的人物,而您,就是创造了我整个世界的作家。眼前闪过一大片白色的光影过后,我便穿越到了您面前。”何首阳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声音沙哑无比,“母亲,我好疼,好害怕。”

久违的良心忽然翻涌上来。

从未想过,我肆无忌惮虚构出来的情节,会给笔下人物造成实际伤害。

何首阳轻声问:“所以,母亲,我的最终结局,是黯然死去吗?”

我心虚极了,小声道:“对不起。”

摊上我这么个偏爱反派的作者,何首阳确实还挺倒霉的。

“没关系的,母亲。”何首阳立刻冲我扬起笑脸,“身为作者,您有权写下任何情节。何况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不必觉得愧疚。”

我当初给何首阳塑造的人设,就是温暖体贴的小天使。

因为,越是美好的角色,越会在惨死之时,给读者造成巨大的冲击感。

如今这个温暖美好的男主角,轻而易举便原谅了给予他悲惨命运的我。

而我刚刚居然还小人之心地以为他是来复仇的。

我更加歉疚,问道:“首阳,你有没有什么心愿?”

何首阳伸出手,将我搂进了怀里,柔声说:“我想跟母亲永远在一起。”

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他喜欢的人不应该是女主暖暖吗?

在我的设定里,他俩可是爱得死去活来。

我有点尴尬,转移话题道:“呃,别喊我母亲了。”

被一个成年男子叫妈,实在很容易起鸡皮疙瘩。

“可我是由您创造出来的,对我而言,您是神明,更是母亲。”何首阳语气认真。

“不至于吧?”我咳了咳。

“至于。”何首阳贴得我更紧了些。

此刻我身上只裹着条薄薄的浴巾。

想到自己当初是如何一字一字把这位男主角写死的,我忍下了推开他的冲动。

当晚,我考虑了很久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江弦。

以江弦的个性,估计会立刻通知精神病院抓我入住,或者指着我鼻子一顿奚落:“所以你当初就该听我的!”

最终,我什么也没跟他说。

于是,何首阳就这么在我家住了下来。

正当我打算用自己的钱为何首阳添置生活用品时,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黑金卡,笑道:“母亲,我有这个,无上限,随便刷。”

哦对,我经常把笔下角色写成有钱人,因为方便设置情节。

只需要一张黑金卡,男主角就可以带女主角去任何地方买任何东西。

我颤巍巍地接过那张卡,立刻拉着何首阳奔向商场,确定真的能刷出钱后,当场喜极而泣。

辛辛苦苦写了数年小说,没赚到多少稿费,但天降了一张黑金卡,这辈子也算值了。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黑金卡,忍不住亲了又亲。

何首阳凑了过来,撒娇般地冲我笑:“我也想被亲。”

你又不是钱,有什么好亲的?

不过黑金卡确实是他带过来的,我也不能翻脸不认人。

硬着头皮在何首阳脸颊上亲了一口,我心中万分悲壮。

在《暖阳》中,何首阳跟暖暖的感情历经痛苦与磨难,从未有一刻想要放弃过彼此。即便下一秒就将死亡,他也毫无畏惧,只关心暖暖有没有躲到安全的地方。鼻腔被福尔马林淹没之际,他闭上眼,回忆起与暖暖年少时的初遇,勾起唇角,最后固定在他脸上的表情,是幸福的微笑。

可如今的何首阳,似乎完全忘记了暖暖的存在,满心满眼只有我。

时而在逛街时与我十指相扣,时而凑过来亲吻我的额头,时而从背后环住我的腰,嘴上叫着我母亲,行动上却在把我当成恋人。

有几次我旁敲侧击地提起暖暖的名字,然后暗中观察何首阳的反应。

小说里暖暖可是为了他郁郁而终,难道不值得他伤感一下吗?

这跟始乱终弃的渣男有什么区别?!

我可没有把他设定得这么无情无义!

思虑再三,我决定找何首阳好好谈谈,却发现他竟然正在用电脑看《暖阳》。

我头皮一阵发麻,瞬间想起自己是如何详细而露骨地描写了何首阳被杀的场面。

不但写死了他,还残忍而又冷漠地,把他的尸体制作成了标本。

没有丝毫迟疑,我条件反射地扑过去掀翻了他面前的电脑。

何首阳显然已经看完了,抬眸望向我,眼神意味不明。

我僵直了后背,想象了无数种可能,他会恨我,骂我,像江弦那样,唾弃我的变态和三观不正,批评我的文笔和措辞,或许还会在愤怒之下狠狠报复我。

然而何首阳伸手轻抚我的脸,眼中充满欣赏和惊喜,柔声道:“原来,我是从如此精彩的小说中走出来的。谢谢您,母亲,是您的文字与热情赋予了我灵魂,给了我新生。正因如此,在拥有自我意识的那一瞬,我就已经爱上了您。”

我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可是大家都不喜欢这篇文,说它很失败。”

“怎么会?正是因为它太过成功,才会让我穿越到您面前。”何首阳温柔地拥我入怀,声音悦耳动听,“母亲是我心中最优秀最完美的,世上最好的作家。”

真好,还是有人愿意站在我这边的。

我抬头看向他,胸口涌过阵阵暖意。

瞳孔中柔和的光,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白净而修长的手指,如秋风般清朗温润的嗓音,由我亲手创造出来的,拥有世间一切美好特质的男主角。

那一刻,我抛掉了所有顾虑。

虽然在小说里我没能给他一个好结局,但在现实中,我要竭尽全力对他好。

不多久,我想出一个办法。

“首阳,下篇小说我让你和暖暖重生好不好?她是受尽宠爱的千金大小姐,你是无忧无虑的富家小少爷,真正的温暖治愈文,保证从头甜到尾,绝没有反派捣乱!”我兴致勃勃。

“不需要,”何首阳摇头,“现在就很好。”

“可我真的很想补偿你!”我有些着急。

何首阳低头注视着我,炽热的气息缓缓贴上我的唇,掌心用力箍在我腰间。

“这样补偿,好不好?”他附在我耳边,声音温柔似水。

我愣在原地,思考这样算不算乱伦。

直到听见拍照的音效,我才恍然回过神,发现何首阳刚才拍下了我们接吻的照片,并点击发送了朋友圈。

“还没修图呢!”我猛地抢回手机。

“母亲,我是不是让您丢脸了?”何首阳脸上有些许失落,“您并不想在朋友面前承认我的存在,对吗?

本打算删除那条朋友圈的我,慢慢停下了动作,冲他笑道:“才不是,我怎么可能会觉得丢脸?你看,评论里大家都在疯狂恭喜我找了个帅气新男友呢。”

“新男友?”何首阳覆在我腰上的手更用力了些,“我已经是你的男朋友了么?”

当天晚上我就接到了江弦的电话,他声音里带着怒气:“那个男人是谁?你们怎么认识的?为什么看上去有点眼熟?”

当然眼熟了,那是我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小说男主。

我敷衍道:“帅哥的长相都是相似的,所以看着眼熟也正常。”

“他什么来历?你都查清楚了吗?”江弦又问。

“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宋蘩,你……真的喜欢上他了吗?”江弦语气变软。

“江弦,我们已经分手了。”我没有回答,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其实,你早就不用再管我了。”

就在前不久,我还以为我们迟早会复合。

可现在,似乎一切都变了。

卫生间里漏水的水龙头,也早就被何首阳修好了。

久到我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半响,江弦终于开口:“我只是出于礼貌关心一下前任而已,毕竟你的喜好那么不正常,小心最后交往个家暴男。”

我咬牙切齿:“放心,我男朋友是个千年难遇的大好人!”

何首阳是由我亲自设定的绝对正义男主,哪怕受到死亡威胁也决不可能黑化。

“哦,这几个月我一直在看你的小说,你的写作功力实在是毫无长进,记得锻炼下文笔。”说完江弦便迅速挂断了电话,丝毫不给我骂回去的机会。

他才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反派!

“在跟谁通电话?”一双修长的胳膊伸过来环住了我的腰。

何首阳不知何时进了我的房间,无比自然地躺在我身旁。

“不重要的人。”我从他身上闻见了淡淡的沐浴露香气。

“嗯。”何首阳离我更近了些,气息洒落在我颈间。

我莫名有些紧张,随便找了个话题:“首阳,周末闺蜜约我逛街,你自己乖乖待在家里没问题吧?”

何首阳一脸低落:“不可以带上我吗?”

“闺蜜聚会是不允许带男友的。”我捧住他的脸,“我保证会早点回家,好不好?”

何首阳点头,声音变得低哑:“我想要补偿。”

我假装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那我明天做大餐给你吃?”

何首阳低沉的呼吸凑近我的唇:“你更美味。”

正义又阳光的男主角,居然也会说出这么令人面红耳赤的台词。

仔细想想,何首阳在小说一场吻戏都没有。因为我之前写了太多小甜文,早就写腻了亲热戏,于是在《暖阳》里只顾着描写各种猎奇杀人场面去了。尽管男女主并没有吻过彼此,但他们之间拥有比亲密接触更加炽热的爱,也算是一种遗憾美。

结果现在,何首阳把我按在身下,吻了一遍又一遍。

我整个人被他炙热的气息包裹,内心却甚是忧愁。

说不定过几天暖暖也会穿越过来,然后给我一个大耳刮子:“遗憾美?轮到你自己的时候怎么不搞什么遗憾美了?你这个插足自己笔下男女主的婊子作者!”

可怜的女主,千万不要恨妈妈,下篇文一定送你个更帅更温柔的总裁男主。

周末,两个闺蜜,小麦和果儿,一起缠着追问我新男友的身份。

我犹豫着说出了何首阳穿越的事。

她们沉默片刻,严肃道:“你们搞创作的,果然很容易犯病。”

嗯,我就不该告诉任何人。

最终,我请她们吃了最贵的牛排,才没有被拉去看心理医生。

饭后买单时,我举着手上的黑金卡:“你们不好奇我怎么用得起这个吗?因为它是何首阳从小说中带来的!”

“可是何首阳也用不起啊。你老糊涂了?他是你所有小说男主中家境最普通的。”小麦疑惑道。

“是啊,当时我们还调侃你来着,写了那么多富二代总裁男主,这次终于接了回地气。”果儿跟着说。

“小姐,您签错名字了,持卡人的名字不是何首阳哦。”耳边传来店员的提醒。

之前几次刷卡,都是何首阳自己签的字,我从没有在意过。

从天而降的男人,无上限的黑金卡,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冲昏了我的头脑。

直到此时此刻,停滞的大脑才开始一点点重新运作。

那些本该第一时间发现的疑点,终于清晰显现出来。

小说中勇敢无惧的何首阳,怎么会用可怜兮兮的语气说他很疼很害怕?

小说中把暖暖当成生命去爱的何首阳,真的会迅速变心转而爱上我吗?

被我当成炮灰写死的何首阳,怎么可能会被我的文字与热情赋予灵魂?

除非,他根本不是何首阳。

我机械地拿起笔,颤着手,签下了一个名字。

店员礼貌微笑:“结账已完成,欢迎下次光临!”

来不及跟闺蜜们解释,我立即狂奔回了家。

那个男人正握着一把刀,站在厨房切西瓜。

他眉眼之间皆是温柔,冲我勾起浅浅的微笑:“冰过的西瓜,你最爱吃。”

穿越过来时,他穿着一身高级定制的昂贵西装,口袋里装着那张黑金卡。

他有着压倒性的强大气势,却又懂得适时隐藏起真实的自己,收敛锋芒。

为了达到目的,他可以假装温柔,假装深情,假装阳光,假装成任何人。

俊美的,精致的,从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不一定就是男主角。

“夕雾,是你吗?”我的喉咙抖动着,叫出他的名字。

男人的表情没有丝毫异样,被拆穿后的惊愕,惶恐,僵硬,全都没有。

他拿起一片切好的西瓜,递到我嘴边,声音低柔:“尝尝,很甜的。”

我下意识退后几步,又问了一遍:“你是夕雾,对不对?”

男人眼中带着诡异的兴奋:“果然,还是自己的名字听起来更顺耳。”

明明心中已经确定,但在亲耳听见他承认的那一瞬,心跳还是停滞了几秒。

我两腿一软,直直跌坐在了地板上。

“怎么了,母亲?”夕雾动作优雅地擦拭着手上的刀,“你该不会,是在怕我吧?”

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却莫名让我脊背发凉。

“为什么呢?”夕雾凝视着我,俯身勾起我的下巴,“你不是最爱我了吗?”

我可能会一时忘记何首阳的人设,但关于夕雾的每个字,我都牢牢刻在心里。

夕雾,是与暖阳二字截然相反的存在。

他是被父母丢弃的孤儿,是从尸堆里爬出来的恶鬼,是对杀戮上瘾的怪物,受尽折磨后成为了不死之身,一切伤口都可以自愈。

他在人间游荡了数百年,把虐杀当成漫长人生的调味剂,欣赏着每个人濒死之时的表情,然后带着饱含爱意的专注眼神,把尸体精心制作成标本。

他在无人之地建造了一间巨大的密室,里面摆满了无数个尸体标本,全都是百年间死在他手上的人,有的表情恐惧,有的表情痛苦,有的表情哀伤,被一一固定在玻璃橱窗里。

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恋人,独自在黑暗中活了一年又一年,每当孤单寂寞时,便一个人躺在密密麻麻的尸体中间,闭上眼,轻声哼唱一首童谣,那是记忆中母亲唱过给他听的。

为此曾遭到江弦猛烈抨击:“逻辑呢?合理吗?好好的怎么会成为不死之身?尸体标本有那么容易制作吗?保存百年都不腐烂?杀了那么多人一次都没有被抓到过?”

我立刻反驳回去:“不合理又怎样?在老娘的小说里,一切皆有可能!”

此时此刻,这个违背了逻辑、超出了常理的存在,就站在我面前。

这段时间以来,拥抱我,亲吻我的人,都是夕雾。

方才差点停滞的心跳,忽然又加起了速。

我的希望,我的梦想,我倾注了所有爱与热情的夕雾。

我与他四目相对,问:“你为什么要装成何首阳?”

夕雾柔柔笑着:“因为,好玩啊。”

“突然来到一个不同的世界,我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夕雾一脸遗憾,“母亲,作为我的创造者,你不该那么好骗的。一具死透了的尸体,哪来的能力穿越呢?真正的何首阳,早就被我做成漂亮的标本,摆进了玻璃橱窗里。”

悸动了没几秒的心脏,又开始直直下沉。

明明是自己亲笔写下的情节,却让我第一次感受到刺骨的冷。

所以,真正的何首阳,早就死了。

“我一直以为,当你知道我真正的身份后,会非常非常地,开心和惊喜。”夕雾眼神飘忽不定,似乎沉浸到了他的想象中,“你会扑向我,亲吻我,一边嗔怪我怎么不早说,一边感谢上天把我送到你身边,我们会紧紧相拥在一起,从此再也不分开。”

我愣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可是,母亲,为什么你现在的表情,看上去那么恐惧呢?”夕雾缓缓逼近我,温热的掌心抚上我颈间,“莫非,你更希望是何首阳穿越到你面前?”

只要我点一下头,他会立刻拧断我的脖子。

因为这是我给夕雾设定的性格。

扭曲,嗜杀,决不允许旁人忽视他。

并不会因为我创造了他,就对我手下留情。

我刹时变成了小说中的无数炮灰之一,生死皆在夕雾一念之间。

“当然不是,”我努力扯起嘴角,“我最想见的人,最喜欢的人,永远只有夕雾。”

夕雾眼睛弯了起来,温柔地搂我入怀,低声道:“乖。”

我依偎在他怀中,努力了很久,才克制住不停颤抖的身体。

想给夕雾一巴掌,破口大骂他这个大逆不道的孽子。

之后,小麦打来电话,询问我为什么那么着急赶回了家。

在夕雾含情脉脉的注视下,我硬着头皮回道:“没什么事,就是男朋友想我了。”

“你俩也太恩爱了吧?”小麦揶揄,“下次带这位新男友出来一起吃个饭吧,总得当面跟大家介绍一下嘛。”

“不用了!”我条件反射地拒绝。

夕雾这么危险的存在,我不能让他接近任何人。

“怎么?我让你很拿不出手吗?”夕雾面带笑容,随手撩起我耳边一缕头发。

我立刻认怂了,对小麦道:“好吧,改天我让他请大家吃饭。”

希望她能够默契地听出我语气里的迟疑,及时终止这个话题。

“那就下周五吧!吃日料!”小麦当即定下了见面时间。

从那天起,无论夕雾去哪儿,我都一步不落地跟在后面。

吃饭,散步,就连睡觉时,也要让他时刻待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又一个晚上,我和夕雾在床上面对面侧躺着,沉默着对视良久。

他忍不住笑起来:“母亲,你是在担心我出去杀人吗?”

夕雾,是一个对杀戮上瘾的残忍变态。

我操纵他在小说中杀人无数,丝毫不用顾忌任何良知道德,因为我心里清楚,一切都是虚拟的,不存在的。

然而当夕雾来到现实世界,我必须面对一个恐怖至极的问题——他,是否会杀害现实中的人?

如果,夕雾在现实中杀了人,那我岂不是罪魁祸首,万恶之源?

这个男人,简直比定时炸弹还要危险。

但我也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只能往他怀里靠:“没有啦,人家就是单纯喜欢黏着你嘛。”

做作到让我想拔掉自己的舌头。

夕雾掐住我的腰,张开牙齿轻轻咬了下我的脖子:“好巧,我也喜欢黏着你。”

我心口一滞,生怕下一秒就会被他咬断喉咙。

然而他的力道温柔无比,细细痒痒的,很快便让我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

就在我猜测他会不会有下一步动作时,夕雾替我盖好被子:“乖,安心睡觉。”

我默默松了口气,把脑袋埋进被子里:“晚安。”

见闺蜜那天,夕雾一身西装革履,清俊倜傥。

我叮嘱道:“她们不相信穿越的事,所以我等会儿要给你编个假身份,就说我们是在公园放风筝的时候认识的,两人的风筝线不小心缠绕到了一起,让我们对彼此一见钟情,顺其自然就在一起了。”

虽然是假的,但我也想编得浪漫一点。

夕雾低声说:“可我从来没放过风筝。”

也是,小说里我光顾着让他到处杀人去了,几乎没干过什么正常人该干的事。

我随口敷衍:“改天陪你去。”

夕雾眼里立刻有了笑意,凑过来圈我入怀:“好。”

我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夕雾,小麦和果儿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你不可以有一丝丝害她们的念头。”

夕雾眼神黯淡下来,一副很委屈的样子:“母亲,我之所以想见你的朋友,是因为我爱你,想要了解关于你的一切,想以恋人的身份融入你的圈子,这里的整个世界对我而言都是陌生的,只有母亲是我的唯一,我绝不会害你的朋友。”

搞得好像我在欺负他似的。

意外的是,一顿饭下来,夕雾全程都表现得非常优雅得体。

面对两个闺蜜的盘问和调笑,他回应得亲切而又礼貌。

我将碗里不喜欢吃的菜拨到一旁,他无比自然地帮我吃掉。

当我忙着和闺蜜聊天时,他耐心而又安静地坐在一旁保持微笑。

我嘴边不小心沾了碎屑,他倾身靠过来,动作温柔地帮我擦掉。

小麦和果儿不断在我耳边窃窃私语——

“我命令你们马上举行婚礼!”

“你跟江弦谈了那么多年,他什么时候像这样宠着你过?只会在点菜时煞风景地吐槽我们点那么多根本吃不完!”

“恭喜我们小蘩蘩终于换了个温柔好男友!”

正当我笑着应付她们时,夕雾夹了块点心递到我嘴边,柔声道:“母亲,这个很好吃,你也尝尝。”

麦果二人的表情同时僵在了脸上。

我迅速捂住夕雾的嘴,转头对她俩尴尬一笑:“情趣,这个称呼是我们之间的情趣。”

最终,那顿饭在两个闺蜜对我的疯狂嘲笑声中结束。

回家后,我立刻翻脸:“以后不准再在别人面前喊我母亲了!”

夕雾表情无辜:“可你就是我的母亲啊。”

我甚是心累:“你又叫我母亲,又想当我恋人,你自己觉得这样合理吗?”

夕雾漫不经心地勾起唇:“不合理又怎样?”

我终于体会到了江弦之前的心情。

不久后,我被夕雾强行拉去公园放了一下午风筝。

我铺上野餐垫,把事先准备好的食物和水一一拿出来摆放好。

无意间抬头,看见不远处专注于放风筝的夕雾,忽然有片刻恍惚。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仿佛真的只是个人畜无害的俊美青年。会因为成功放飞风筝露出开心的笑容,会仰起脸认真地观察越飞越高的风筝,会在偶尔与我目光相触时,立刻像个孩子般冲我用力挥手。

我情不自禁走向夕雾,无奈地笑:“有那么好玩吗?”

夕雾点点头,用探究的语气道:“母亲,你知道吗?看似不起眼的风筝线,其实很容易就能割断一个人的喉咙呢。”

果然不该拿他当正常人。

我默默用面包堵住他的嘴。

公园人来人往,夕雾每叫我一次母亲,都会有无数惊诧的目光投向我们。

而我,已经从刚开始的尴尬到彻底麻木。

夕雾在我耳边低语:“要不要让我去挖掉他们的眼睛?”

我猛地一激灵,立刻把夕雾拽回了家。

“夕雾,记住,这里是现实世界,你绝对不能杀任何人。”我反复告诫他,“现实跟小说是不一样的,这里的人,都是活生生的、真实存在的。我在小说里可以随意为你安排各种超出常理的外挂,但现实世界不同,这里的一切都要遵循人性和法律,一旦犯了罪,你会立刻被抓起来。”

夕雾将我的掌心按在他的胸口,眉眼含笑:“母亲,我也是活生生的哦。”

我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说:“夕雾,听话,好不好?”

夕雾眼底一片柔情:“如果我乖乖听话,有什么奖励吗?”

我脸颊一烫,踮起脚主动吻了下他的唇,心脏狂跳不止。

“母亲真可爱。”夕雾低笑起来,声音轻轻柔柔的,“但是,不够。”

我顿时有些窘迫,气恼道:“那你想要什么?”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夕雾声音微微有些哑,“母亲,你的身体,美丽极了。”

与夕雾同床共枕这么久,他对我最多只有亲亲抱抱,再无更越矩的动作,因此我一直以为他对性不感兴趣。毕竟夕雾在小说里是没有感情的,只有杀戮才会让他感到兴奋。

原来他有正常的生理欲望。

那是不是说明,他体内的变态因子也是完全有希望压制住的?

或许,他是能够跟这个世界和睦共处的。

可是,我真的要赌上自己去治愈他吗?

当初写《暖阳》时,我随心所欲地在夕雾身上叠加了无数变态设定,生怕他不够黑暗和扭曲。如今,却又要由我自己亲手把那些设定一一化解消除。

就在我内心陷入天人交战时,夕雾继续说:“所以,我想跟母亲一起泡澡。”

尽管这个男人是我自己创造出来的,我还是不禁想要问一句,他到底什么毛病?

算了,不用发生关系也好。

虽然夕雾拥有魅惑性十足的俊美外形,可他是我小说里的人物,而且还一口一个母亲的叫着我,每次光是与他接吻就足以让我惊心动魄了,我实在不敢想象跟这个孽子上床的场景。

但一起赤身裸体的泡澡也需要很大勇气,我犹豫了好多天,才硬着头皮答应。

为了人命,为了世界,为了和平,为了弥补自己造下的孽。

夕雾开心地勾起唇,立刻去给浴缸放水了,还特意准备了香薰和浴盐球。

我僵坐在床上,犹如等待末日降临般,精神高度紧绷,手心冒出层层冷汗,满脑子胡思乱想,担心自己肚子上会不会有赘肉,胸部会不会下垂,毕竟夕雾有着从小说里走出来的完美身材,我却是避免不了有些许瑕疵的凡人。

冷静下来又觉得好笑,跟江弦恋爱的那几年,我可以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蓬头垢面,如今竟然跟个小姑娘似的,为了这种事紧张心悸。

我有些意外:“好巧,我刚刚还想起了你。”

江弦眉眼间似乎有些疲惫,轻声问:“想起我什么了?”

我没有回答,目光落向他手上的那束花:“送我的?”

“你以前从来不会主动送我花。”我说。

“现在弥补的话,还来得及吗?”江弦将花递向我。

终于,他终于来找我复合了。

我沉默下来,没有接过那束花。

江弦望着我:“宋蘩,这些年,我不够温柔,不够体贴,总是因为太过冷静理智而伤你的心,可我是真的,非常非常在乎你。我以为,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很多事不需要表达出来你也能体会到,却忽略了你有着一颗敏感脆弱的心。”

“之所以总是对你的作品挑刺,只是因为我想激励你,帮助你变得更好而已。你提出分手后,我先是生气,气你那么轻易就放弃了我们多年的感情,然后又开始懊悔,每一天都想冲过来求你原谅,但分手时你态度那么坚决,让我对复合很没信心。直到,你有了新男友。”

“我知道,我这样很自私,很厚脸皮,但比起彻底失去你,我宁愿让自己做一次卑鄙小人。宋蘩,无论你和那个男人发展到了什么地步,我恳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以后,你讨厌我的地方,我会改,全都改,好不好?”

我有些愣神,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现在心里一定很乱,没事,我帮你理清楚。”江弦继续说,“我们有多年的感情基础,是被双方父母都认证过的关系,早已习惯了彼此的存在,我相信这世上没有人能比我更加了解和适合你。比起一时冲动的短暂新恋情,我们之间经过岁月累积下来的羁绊显然更深刻和牢固。小蘩,你是一个头脑清醒的成年人,一定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样的选择。”

果然,还是那个无论何时都能理智分析利弊的江弦。

我刚要张口,却被江弦打断:“不用急着回答我,我可以慢慢等。”

然后他把手中的花往我怀里一塞,转身就走。

我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回过头,看见夕雾正披着浴袍,慵懒地倚靠在卧室门框上。

我尴尬地笑笑:“突然跑过来单方面啰嗦一大堆,真是神经,哈哈。”

夕雾站在原地不动:“所以,选他?还是选我?”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化身小言女主,被迫在男一男二之间犹豫挣扎徘徊。

不过,江弦和夕雾,谁是男一,谁是男二?

“粉色的玫瑰,真丑。”夕雾幽幽盯着我怀中的花,“还是染成血红色更漂亮。”

嗯,这人不是男一也不是男二,而是反派。

我连忙转移话题:“浴缸里的水应该放好了吧?还要我陪你一起泡吗?”

夕雾移开视线,闷声道:“不用了。”

这个小说里毁天灭地的大变态,在为我吃醋。

我低下头,偷偷笑弯了嘴角。

夕雾,似乎比我想象中更有温度。

虽然保留着小说中的些许暗黑设定,却也比小说中更像一个鲜活的人。

会好奇,会开心,会吃醋,会生闷气。

他好像,是真的在乎我。

之后一连好几天,我都在想办法哄夕雾。

亲自下厨为他做大餐,结果被溅起来的油烫伤了胳膊,夕雾板着脸帮我涂药膏,再也不许我靠近厨房。

送他各种各样的礼物,可那些精挑细选的名贵大牌,夕雾一律不感兴趣,只收下了一条我随手编的便宜手串。

还拉着他去玩了蹦极,作为变态反派,他应该很喜欢这种刺激类项目,结果到场后我被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哭晕在夕雾怀里。

回家后,我把脑袋埋进抱枕里,许久不好意思抬头看夕雾。

夕雾笑道:“原来在小说里写出那么多变态桥段的作家大人,现实中胆子却这么小。”

我气恼:“小说是小说,现实是现实!我喜欢小说里的变态反派,不代表现实中也喜欢变态!”

夕雾眼神一滞,笑容渐渐从脸上隐去:“所以,你也不喜欢我,对吗?”

我连忙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夕雾轻声道:“没关系的,如果母亲不喜欢我,可以随时赶我走。”

我还是摇头:“我怎么可能赶你走?”

夕雾低眸注视着我,不发一语。

无数种情绪在我心底交织,终于,我鼓起勇气开口:“我是一个头脑清醒的成年人。”

夕雾微微一愣:“什么?”

江弦说得对,老老实实跟他复合才是正确的,合情合理的。

但我,想试着,不那么清醒一次。

一个是交往多年感情深厚的前男友,最熟悉也最合适的结婚对象,我一度在分手后彻夜失眠,哭着翻看我和他的合照,在心里埋怨他为什么还不来主动求复合。

一个是从小说穿越到现实的变态反派,我一度被他骗得团团转,虽然是我亲自创造了他,却常常令我捉摸不透,如同幻梦般虚无缥缈的,超脱了现实的存在。

多么不可思议,此刻,我的心,竟然更偏向后者。

从发现他是夕雾的那一刻开始,我的心里,就只有他了。

为他提心吊胆的同时,也克制不住为他怦然心动。

无论哪一种,我心跳的频率都只受他影响。

我朝前迈了一步,想要用力抱紧他,告诉他,我喜欢他。

——宋蘩,看新闻了吗?警局刚发布了公告,最近市里发生了连环杀人案,数名被害者的尸体被制作成了标本,因为细节太不符常理,今天才对民众公布案情,凶手至今还未抓到。我莫名觉得不对劲,这个凶手会不会跟《暖阳》有关系?总之,你切记注意安全。

我的第一反应,是想大骂江弦神经病。

把尸体制作成标本,是无数悬疑作品里的经典老梗,更是历史上发生过不少的真实案例,又不是我独家首创的,什么叫跟《暖阳》有关系?

怎么可能跟《暖阳》有关系?怎么可能?

可我的双手却不自觉开始发抖,缓了好几秒,才点开新闻链接。

公告里并没有披露多少细节,但详细标注了每一起犯案日期。

第一个被害者,死在夕雾刚穿越过来那天。

第二个被害者,死在夕雾夸我是世上最好的作家那天。

第三个被害者,死在夕雾以男友的身份陪我见闺蜜那天。

第四个被害者,死在夕雾答应我会乖乖听话,向我索要奖励那天。

还有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等等等。

大脑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呼吸骤然变得困难,视线也跟着模糊起来。

我下意识伸手想要扶着点什么,掌心触到了一只温热的胳膊,耳边传来夕雾柔柔的低语:“母亲,怎么了?是看到什么有趣的新闻了吗?”

“不是你干的,对不对?”我艰难地发出声音。

我们几乎每天都待在一起,夜夜都睡在同一张床,我已经尽全力在看住他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他之前明明答应我了,他答应我了的。

“母亲,你错了。”夕雾惬意地笑,“你说在这个世界犯罪,会立刻被抓起来,可是你瞧,我都杀了那么多人,至今还没有被抓哦。看来,你们现实世界,也不过如此。”

他承认得如此干脆,甚至懒得狡辩一下。

是啊,以夕雾的能力,在我睡着的那几个小时里,他完全可以悄无声息地出门猎杀。我哪里看得住他呢?

“为什么要杀了他们?”我的声音在发抖。

“因为好玩啊。”夕雾的回答,跟上次一样。

“那些死去的人,都是无辜的,活生生的,真实存在的。”我喃喃自语。

“嗯,”夕雾笑意更深,“所以杀起来更有趣了。”

竟然以为,一个活了数百年的变态,会因为这几个月相处,就能被我成功感化。

永远邪恶,永远扭曲,没有感情,没有软肋,不可能被感化,也不屑于洗白,沉溺在黑暗与杀戮中,以死亡为食,与尸体为伴。

原来,从开始到现在,夕雾从未脱离过我当初给他的设定。

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在面对一个多么可怕的怪物。

从第一天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夕雾就已经开启了他的杀戮游戏。

他根本就没打算留后路。

我赋予了夕雾最狡黠的骗术,轻而易举便能诱惑猎物上钩。

以至于,连身为创造者的我,居然也中了招。

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可我却连难过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我转身想逃,却被夕雾从背后抱住,附在我耳边低语:“母亲,别生气好吗?我爱你这件事,是真心的。”

他说,我可以随时赶他走。

我根本不可能赶得走这个怪物。

我下意识想报警,然而夕雾近在咫尺,定会第一时间阻止我,何况他杀了那么多人都没有留下证据,即便真的顺利逮捕了他,也无法定他的罪。

最恐怖的是,夕雾还拥有不死之身。

“对了。”夕雾箍住我的腰,柔声问,“你刚才说自己是一个头脑清醒的成年人,那是什么意思?”

我哑声开口:“意思是,成年人要对自己犯下的错误负责。”

夕雾停顿几秒,笑了一下:“什么错误?”

我靠在他怀中,没有说话。

突然之间,所有情绪都从我的身体里撤离了。

没有爱,没有恨,没有悲伤,没有恐惧。

哪怕同归于尽,也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我先是在夕雾的食物中加入了致死量安眠药,亲眼看着他全部吃进肚子里,第二天,夕雾若无其事地醒了过来,给了我一个温柔的早安吻。

随后又一一试了漂白粉、灭鼠药、杀虫剂等,全都无效。

果然,跟小说里一样,夕雾是杀不死的。

我一遍又一遍地重读《暖阳》,翻出自己当初的全部草稿、备忘录,试图从中找出杀掉夕雾的方法。

很可惜,曾经一心想要塑造出强大反派的我,没有给夕雾设定任何软肋。

我甚至还偷偷续写了一篇番外,不仅弱化了夕雾的设定,最终还让他以非常惨烈的方式死去。

然而番外内容对我身边这个夕雾没有任何影响,从夕雾穿越到现实世界的那一刻起,无论我如何补充和修改小说设定,都对他不起作用了。

我陷入深不见底的绝望。

我无法寻求任何人的帮助,因为无论找谁,一旦被夕雾察觉,会毫不犹豫地除掉对方。我已经间接害死了那么多无辜死者,绝不能再牵连更多人。

期间小麦和果儿又一次约我和夕雾吃饭,被我断然拒绝。

一想到她们或许也差点成为新闻上的被害者,我浑身骨头都在打颤。

手机和朋友圈里的合照被我全部删掉,没有留下一丝关于夕雾的痕迹。

夕雾一脸关切:“母亲,你最近好像心情不太好,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说:“夕雾,我有一个心愿。”

夕雾勾起唇,似乎很感兴趣:“说说看。”

“跟喜欢的人开着房车环游世界。”我轻声说。

“很可爱的心愿。”夕雾点点头,牵起我的手,“让我们去实现它。”

不久后,我们便开着一辆白色的房车上路了。

白天,夕雾开车,我隔着窗户看路边的花,树,溪流,稻田,风车,以及无边无际的天空。如果遇见特别漂亮的风景,就会停下来玩很久。饿了就用车上的锅具自己煮面条,煮火锅,煮速冻饺子,或者就近找个餐馆。

晚上,夕雾会找一片空地把车停好,我们睡在车里大大的双人床上,透过天窗一起看夜空,远离城市后,我们每晚都能见到满天的繁星,偶尔还会在深夜听见不知名动物的叫声,我总会下意识缩进夕雾怀里,任由他轻抚我的背,在我耳边低声安慰。

夜里,每隔两小时我就会自动醒一次,确认夕雾躺在我身边后,才能安心睡去。

又一次半夜醒来后,我发现夕雾也醒着,正温柔注视着我。

“怎么不睡觉?”我问。

“我想多看看母亲。”他轻抚我的脸。

“我好看吗?”我冲他笑。

以前我从不敢问别人这个问题,包括江弦,因为害怕遭到奚落,害怕听到否定答案。

“好看,很好看,最好看。”夕雾语气坚定。

只有他会如此认真地夸赞我。

我贴近了他:“夕雾,我哄你睡觉好不好?”


夕雾将脑袋埋入我怀中,声音低低的:“好。”

我轻抚他的脑袋,轻声哼起了《暖阳》里那首童谣。

宝儿,我的宝儿,快快长大,母亲用眼泪灌溉你。

宝儿,我的宝儿,乖乖听话,母亲至死都会爱你。

宝儿,我的宝儿,闭上眼睛,母亲正在梦中等你。

半响,确定夕雾熟睡后,我悄然起身,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索,将他的四肢固定在了床上。

今晚我们停车的地方,是一片荒芜空地,附近没有任何房屋,也鲜少有车辆经过。

出了事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我把两大桶汽油全部浇在了床上,然后,掏出火柴。

刚准备点火,夕雾缓缓睁开眼,轻声道:“你好狠的心啊,母亲。”

他非常平静,情绪没有一丝起伏,也许,他刚才根本就没有睡着过。

“杀掉那么多无辜路人的你更狠一点。”我说。

这一刻,我们终于不必再对彼此做任何伪装。

“漂白粉和杀虫剂的味道,真的很刺鼻。”夕雾凝视着我,“但因为是你给的,我全都吃下去了,是不是很乖?”

“可惜一次都没能毒死你。”我冷笑。

“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夕雾语气带着哀求,“你让我不要伤害小麦和果儿,我确实一个也没杀。还有那个江弦,我那么恨他,嫉妒他,每分每秒都想将他碎尸万段,却因为怕你生气,一直忍耐着没去杀他,我真的有在努力克制了。杀人是我的瘾,想要彻底戒掉,很难很难。但如果有你在的话,我一定可以做到的,我一定会加倍努力的。求你,母亲,原谅我,帮帮我,好不好?”

“我也以为我能帮到你,可事实证明,你没救了。在这个世界,杀完人不是简单道个歉就能原谅的,必须偿命。”我攥紧手里的火柴。


“但我爱你。”夕雾伸手想要触碰我,胳膊却被绳索牢牢束缚着,“当初我之所以假扮何首阳,其实是想以一个干净的身份接近你。因为比起我这样的怪物,你一定更喜欢何首阳那种人。果然,我猜对了,发现我真正的身份后,你立刻害怕到发抖,恨不得立刻逃离我。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克制不住地爱你。无论你喂我糖果还是毒药,全世界,我只爱你。”

我们四目相对,他的眼神温柔而又悲伤。

“可是,在我的设定中,你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我无比冷静。

既然他没有脱离杀人成瘾的设定,那么相对的,没有感情这个设定,自然也存在。

夕雾顿了一下,悲伤从他眸中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森森寒气。

“啊,被拆穿了。”他嘴角扬起诡异的笑,像个恶作剧被发现的孩子,“真是无趣。”

之前那些告白,亲近,柔情蜜意,全是演出来的。

从头到尾,没有半分是真。

我毫不犹豫地点燃了一根火柴。

夕雾一脸惬意:“你觉得这样能烧死我?”

“总要试一试。”我随手将那根火柴扔到了床上。

火势迅速在他身上蔓延。

夕雾与我隔着火光相望,笑着冲我招了下手:“一会儿见。”

在大火烧至整辆房车之前,我退了出来,关紧车门。

我木然地站在空地上,看着那场火烧了整整三个小时,从车头烧到车尾,源源不断地冒出黑色浓烟,直到天空微微泛起光亮,火势才逐渐小了下来。

全程只有火声,风声,铁皮的碎裂声。

我死死盯着车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点火星也熄灭后,我刚准备松一口气,早已被烧散架的车门忽然晃了一下,猛地砸落在地。

先是一只焦黑的胳膊伸了出来,然后是已经面目全非的脑袋,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肌肤是完整的,如同一具腐烂的活尸,以爬行的姿势一点一点艰难地挪出车门,重重地摔到了坚硬的地面上。

然后,缓缓朝我爬过来。

我踉跄着后退,小腿却忽然麻了,不受控制地跌坐在地。

夕雾一把抓住了我的脚踝,拖着焦烂的身躯爬到了我身上。

“母亲,我好疼啊。”他喉咙处发出呜咽。

曾经俊美无双的那张脸,变得血肉模糊,还散发着刺鼻的焦炭味。

我猛地推开他,试图从地上爬起来逃跑,头发却被夕雾从后面攥住,他用力一拽,将我整个人又按回地上。

原来他刚才的爬行只是装给我看而已,三个小时的烈火焚烧,对他的体力根本没有半点损耗。

夕雾朝我摊开手,展示着他掌心那条烧焦的手串,委屈道:“我很努力地想要保护它,可还是坏掉了。”

我一把挥开他的手,咬牙切齿:“你怎么还没死?”

夕雾轻声问:“想不想看我流泪的样子?”

我瞪着他:“你的设定是不会流泪的。”

夕雾摇头:“不,母亲,我会流泪哦。”

“与你分别之时,我一定会流泪。”夕雾语气变得冰冷,“比如,现在。”

我这才发现他另一只手拿着匕首,虽然刀身已被烧黑,但依旧锋利。

下一秒匕首便冲着我直直捅了过来,我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挡,掌心被刀尖用力刺穿,疼痛霎时袭遍全身,鲜血立刻顺着伤口滴到了我脸上。

“这一次,轮到我杀你了哦。”夕雾笑道。

如果我刚才没能及时伸手,那把刀刺中的就会是我的眼睛,脑门,或者太阳穴。

这个男人非常认真地,打算要我的命。

没等我反应过来,夕雾便拔出了刺进我掌心的刀,又一轮剧痛袭来,我压抑不住地叫出了声。

“疼吗?”他温柔地抚摸我的脸,“不及我身上的万分之一。”

虽然夕雾拥有不死之身,但我还是为他设定了正常人的痛感。

然而刚才在大火中,他全程没有发出半点哀嚎。

“真让人困扰。”夕雾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我想要每时每刻跟你黏在一起,但一具完整的尸体实在太不方便携带了,该怎么办好呢?”

他眼神专注,用刀尖缓缓割开我的衣服,如同对着一张白纸作画,动作优雅地在我裸露的肌肤上划下一道又一道伤口,浅浅的,痒痒的,不会致命,但会有细细麻麻的血液争相渗出来。

“什么东西最适合随身携带?眼球?心脏?还是把你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吞进肚子里?”夕雾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我身上流出来的血,“由你自己来决定,怎么样?”

我浑身都泛着痛,艰难开口:“真可悲。”

“我和你,都很可悲。”我说。

执拗的,愚蠢的,渴望创作出变态怪物的我,此刻即将被这个怪物杀死。

扭曲的,疯魔的,不被世人接受的变态怪物,即将杀死抛弃他的创世主。

“哦。”夕雾声音冷淡,刀尖忽地一用力,从我胸口硬生生剜下了一块肉。

我听见自己发出了凄厉的哀嚎,每一丝神经都瞬间麻痹。

夕雾捏起那一小块鲜血淋漓的肉,慢悠悠地塞进嘴里,细细咀嚼,吞咽。

“比我想象中,更加美味。”他享受般地低叹,“真好,我跟你融为一体了呢。”

我挣扎着试图爬走逃离,没爬几步,脖子便被他从后面勒住。

“怎么样,母亲?”修长的手指抵在我的喉咙上,夕雾在我耳边温声细语,“我在你心中,够不够卓越?”

仿佛,他做的这一切,就只是为了得到我的认可。

我张开口,只说了两个字:“去死。”

夕雾勾起唇,柔声说:“女士优先。”

脖子骤然一紧,我在几秒内便迅速陷入窒息,连挣扎一下的力气都使不上。

我瘫软在夕雾怀里,身体慢慢虚脱,就在意识濒临消失之时,他忽然吻上了我的唇。焦烂味与血腥味融合在一起,蛮横地闯入我口腔,用力撕咬和吸吮。

掐在我脖子上的手慢慢松开,我下意识张口呼吸,他的舌头趁势钻得更深,掌心死死按住我的后脑勺,让我避无可避。

我一狠心,牙齿猛地一合,径直咬破了他的舌头。他低笑一声,似是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吻得更加凶狠,直接把我按倒在地,整个身体都压了上来。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夕雾动作一顿,我终于得以喘息,立刻挣脱他的束缚,连滚带爬地奔向江弦。

在江弦惊愕的目光中,我踉跄着倒向了他。

江弦迅速扶住我,脱下外套披在我身上,颤声问:“你怎么浑身是伤?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那个被烧焦的男人是谁?是他伤的你?”

我没有力气回答他,身体克制不住地发着抖。

“我这几天一直联系不上你,实在放心不下,于是查看了你手机里的定位,发现你越走越远,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就按照定位跟了过来,幸好,幸好我来了!你怎么会伤成这样?快跟我去医院!”江弦拥住我,试图带我上他的车。

如果我就这么跟江弦离开,留下一个比之前更扭曲的夕雾,岂不会害更多人?

我连忙把江弦往车里推,声音打着颤:“我不能走,我必须杀了他!不杀不行!就算我真的死了,也是咎由自取。但你不一样,江弦,这件事和你没关系,不能把你也牵扯进来,求你,别管我了,快离开!”

江弦攥住我的手腕:“小蘩!你在胡说什么?你要杀谁?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夕雾。”我哽咽着,“他是夕雾。”

江弦表情一滞,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刚要开口,一记闷棍忽然砸向了他的脑袋。

他直直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情侣团聚的戏码可真恶心。”夕雾冷笑,举刀就要刺向江弦。

“不要!”我猛地扑到江弦身上,用后背硬生生挡住了那一刀。

夕雾拔出刀,又一次攥住我的头发,拖拽着我远离江弦。

“所以,你更喜欢他,是吗?”他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不然呢?难道要喜欢你这个孽种?”我仰脸瞪着他,“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创造出了你!你毁掉了我平静的生活,害我背负了数条人命,把我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我当初就该在小说里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你以为你真的赢了何首阳?不,何首阳哪怕死了都有人爱他,暖暖的爱,家人的爱,朋友的爱。而你呢?从头到尾都一无所有,记忆中那个唱童谣给你听的亲生母亲,转头就把你扔进了尸堆!这就是我给你设定,天生就是个祸根,不配拥有亲情,不配拥有爱!”

“真好笑,口口声声喊我母亲,谁想当你母亲?我宁愿选江弦,选何首阳,选世上任何一个陌生路人,也不可能选择你!小说里的主角唾弃你,现实中的读者厌恶你,无论身处哪个世界,你都是个没人爱的怪胎!”

夕雾静静听着我的嘶吼,一句话都没说。

刀尖对准我的喉咙,刺破了我的肌肤,只要他微微一使力,我会当场毙命。

在我的设定中,夕雾每次杀人都干脆利落。

然而此时此刻,他的双手却在颤抖。

以至于,竟然让我顺利抢走了他手上的匕首。

夕雾的掌心抚上我的脖颈,我握紧手中的刀,下意识刺向他。

刀身贯穿血肉的触感,让我大脑有片刻空白。

原以为放在我脖子上的那只手会用力掐住,直接拧断我的喉咙。

可他却好像,只是温柔地抚摸了一下我。

我恍然回神,看见自己手上的刀,直直插入了夕雾心脏的位置。

他明明有能力躲过去的。

难道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死不了,所以懒得躲?

夕雾的伤口正源源不断地往外冒血,顺着刀柄滴落下去,渗进地里。

不对,他是不死之身,不该流这么多血的。

我疑惑地看向夕雾,发现他烧焦的皮肤正在快速脱落,身上每一寸地方都开始腐败溃烂,原本深邃的瞳孔,变成了两个黑漆漆的空洞,鲜红的液体从他眼眶中流淌出来,让我分不清那究竟是血,还是泪。

“怎么会这样?”我喃喃道,“你应该能自动修复的。”

“神说,后悔创造了我。”夕雾笑了一下,“所以,我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原来,杀掉夕雾的方法,如此简单。

刚才还在猛烈灼烧的恨意,眨眼之间,被迎面浇灭。

我缓缓松开握在刀柄上的手,整个人瘫软在地,身上的力气一点点往外抽离。

夕雾跪在我面前,将脑袋轻轻垂靠在我肩上:“那时,我感应到了。”

“什么?”我侧头看他。

“你的爱。”他低声说。

“你明明说过,会无条件爱我的。”

夕雾抬起手,似乎想要抱住我,最终又因为无力而垂下了胳膊。

“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原本,我已经习惯了。可是那一天,当我像往常一样,独自蜷缩在黑暗中时,突然之间,耳边出现了你的声音。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你,如同慈爱的母亲般,用无比坚定的语气说,哪怕全世界都厌恶我,你也会无条件爱着我。正是因为这句话,才让我拥有了自我意识。”

“即便发现自己只是小说里的人物,即便被颠覆了整个世界观,可只要拥有神的偏爱,我便甘愿接受一切。如此扭曲畸形的我,却正在被你无条件爱着。我的创造者,我的神明,我的母亲,我心中至高无上的你,听见你声音的那一刻,我的灵魂,我的人生,被赋予了存在的意义。”

“我是那么疯狂而又迫切地渴望与你相见,所以尝试了无数种方法,用我的不死之身,经历了一次又一次不同的濒死体验,窒息,焚烧,碾轧,溺水,等等等。伤痕可以修复,疼痛却清晰存在,但只要能见到你,被碾成碎末也值得。终于,我成功穿越了。”

“可当我真的来到你面前后,你却不要我了。”

“没有一丝犹豫地,抛弃了我。”

“你明明,承诺过的。”

我能够清晰感受到,夕雾的灵魂正在缓慢消失。

那是曾经被我亲手赋予的灵魂。

如今,也被我亲手杀死了。

我以为身上的伤口已经够痛了,但此刻心口传来的痛感好像更为剧烈。

在钻心刺骨的疼痛中,我恍然想起,曾经的自己,有多么爱他。

在他还没有穿越到我面前的时候,在我还没有踏入写作这一行的时候,在我还没有认识江弦的时候,在我第一次认真写下夕雾二字的时候。

我木然地望向夕雾,想再仔细看看他的脸。

可他的五官已经被我一把火烧得再也分辨不清了。

“夕雾,你是我的梦想。”我的嗓子无比沙哑,“可这里,是现实世界。”

一直以来,我的内心深处,藏着无数阴暗面。

所以我无比渴望创造出一个强大而又变态的角色,来代替自己对抗现实。

然而归根结底,我只是一个庸庸碌碌的,再渺小不过的凡人。

梦醒之后,仍要回归现实。

我不能,不敢,也不该站在你那一边。

“真没劲啊,现实世界。”夕雾声音里透着叹息,“但我爱着这个世界的你。”

“都这个时候了还想骗我。”我苦笑。

“啊,又被拆穿了。”夕雾也跟着笑。

低低的,带着一丝狡黠,却又藏着无限温柔的,他的笑声。

不远处昏倒的江弦终于醒了,正从地上爬起,朝我狂奔而来。

那才是我最该选择的,正确的,现实世界的人。

我低下头,想要最后抱一下夕雾。

然而他的身体早已脱落殆尽。

焦烂的皮肤,腐坏的血肉,眼眶中滴下的泪。

我伸出手,只抓住了一片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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